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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阿英这几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她在车间里也好,在路上也好,回到家里也好,心里却总是宁静不下来。她不知道从啥地方来的一股劲头,每天希望多做些工作,不做到精疲力尽绝对不愿撒手。不这样,心里就好像对不住谁似的。奇怪的是对啥事体,她都有兴趣,并且是从心里发生出来的兴趣,不是谁动员她的。
为啥忽然变得这样快乐呢?她冷静地想来想去。思想如同找不到头的细纱一样,理了很久很久,才算理出一个头绪来。自从那次在车间里开小组会,讨论厂里生活难做的原因,党支部书记余静支持她要求上海市人民政府派“五反”检查队来,没有多久,人民政府果然派了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到了沪江纱厂。她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集体的威力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厂里工作,是和大家一道工作,有余静支持她们,领导她们。她深深感到工人阶级的重任。她知道,只有大家在一道才有力量,也只有依靠大家,一个人才有力量。她现在亲身感受到这种力量给她斗争的勇气。“五反”检查队是她们自己要求来的,单靠杨部长他们还不行,要大家参加进去,要自己动手,才能消灭徐义德和沪江纱厂的五毒不法行为,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才能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她要好好努力。
每天起来,她精力充沛,经过一天的劳动,把浑身的力气用光,心里舒适,这才安安静静地回到家里。如果有活没做完,她是不肯回家的。回来了,要是还有啥事,给她言一声,她身上会忽然生长出新的力量,又一个劲往厂里奔。
今天是厂礼拜,汤阿英和张学海都在家里。她这个礼拜又是日班,晚上不用去上夜班。巧珠奶奶昨天就张罗开了,今天更是兴奋的了不得。她自己提了篮子,到菜场上去买小菜。
她在小菜场上先买了四两小虾,又买了两个猪脚爪和一条黄鱼,然后买了二斤白菜和两块豆腐。她很满意这样的选择,大家想吃的菜都买了,花钱不多,还剩下四千多块钱。不买鸡,大家没有意见。她自己也不在乎,等将来有钱再买。她准备这样调配:大汤黄鱼、虾烧豆腐、素炒白菜、清炖猪脚爪,有菜有汤,有炒的有烧的,而且都是每一个人喜欢吃的菜,一定个个满意,快快乐乐地过一个厂礼拜。
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的小菜,兴冲冲地走进草棚棚。巧珠见奶奶回来了,马上扑到奶奶面前,翻她手里的菜篮看,一边问:
“奶奶,买的啥小菜?”
奶奶像个小孩子似的,用手按着篮子里面的白菜,不让巧珠翻。她坐到靠门那张板凳上,把菜篮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放,低下头,问巧珠:
“你猜猜看。”
巧珠用右手的食指按在自己的鼻子上,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没有把握地说道:
“鸡?”她知道奶奶喜欢吃鸡。
“不对。”
“那是,”巧珠的两只眼睛转了转,想起妈妈爱吃鱼,很有把握地指着篮子说,“鱼!”
“啥鱼?”
巧珠在家里经常吃咸鱼,她猜想奶奶一定又买回来咸鱼,奶奶贪图咸鱼又便宜又下饭,喜欢买。巧珠却不喜欢吃,她嘟着嘴说:
“一定又是咸鱼!”
“这回你又猜错了,”奶奶得意地笑了,摸着她的小辫子说,“不是咸鱼,是黄鱼。”
“黄鱼,”巧珠知道有了妈妈喜欢吃的鱼,心里很高兴。她的眼珠子对着篮子里的白菜,很想透过白菜看看还有啥小菜。
白菜盖得严严的,看不见。她反问道,“还有?”
“当然还有。”奶奶用手盖着白菜不让她看,嘻着嘴说,“你最喜欢的——”
奶奶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了,望着巧珠,等她自己说。她放在鼻子上的右手食指指着白菜下面说:
“虾!”
奶奶笑了。巧珠笑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连忙翻开白菜,一个小活虾也高兴得从白菜下面跳了出来,弯曲着身子一纵,到了地上。巧珠伏在地上,一伸手,把它抓了过来。“今天难得大家都在家里,”奶奶对儿媳妇说,“好好吃顿中饭,阿英,快收拾,帮我摘菜弄饭。”
阿英正在收拾床铺,心里惦记着今天约好了谭招弟她们谈话,听见奶奶要她帮忙摘菜弄饭,连忙摇头说:
“不,我还要到厂里有事哩。”
“有事?”奶奶放下菜篮,向阿英望了望,奇怪地问,“今天是厂礼拜,有啥事体?”
“现在厂里的五反运动正闹猛哩,……”
奶奶不等她说下去,插上来讲:
“五反五反,五反同你们有啥关系?那不是政府和资本家的事体吗?”
“不能这么讲,”张学海从墙角那边的布帷子后面走了出来,搭话道,“五反运动同我们工人的关系可大哩。”
奶奶老花的眼睛里露出怀疑的光芒:
“关系可大?”
“是呀,”汤阿英说,“‘五反’就是为了我们工人么,为了社会主义么。‘五反’了,消灭了资本家的五毒,走社会主义的道路生活就好做了。生产增加了,国家富强了,大家日子就好过了。‘五反’哪能和我们工人没有关系呢?”
“就算有关系吧,那有政府去管,不是派了检查队进厂了吗?何必你们去操心!”
“我们也要插手,”阿英对奶奶耐心地解释道,“政府派来的检查队是领导‘五反’的,许多事体要我们工人自己动手。过去的事我们晓得的比他们清爽,大家不动手,‘五反’搞不彻底。”
奶奶不了解这些事,也说不过阿英,但心中仍然不满。听阿英那么一讲,她不满的情绪就从嘴里流出来了:
“啊哟,看不起你,你的本事倒不小哩。”
“我没啥本事,不过余静张小玲领着我们干。”
张学海想起工人常唱的《团结就是力量》那首歌,他说:
“团结就是力量,大家动手,事体就好办了。”“啊呀,一张嘴我都说不过,现在又加进一张嘴来了。”奶奶显然不满意儿子帮助阿英说话。她想不出理由来反驳,却又不甘心听阿英那一套,于是生气地说,“就算是‘五反’吧,也得有个厂礼拜啊!”
“厂礼拜当然有呀,今天就是。”
奶奶眯着眼睛笑了。她很高兴自己逼阿英讲出了这句话,于是顶过去:
“今天是厂礼拜,那你就给我蹲在家里。”
“我约人谈话,谭招弟她们在厂里等我哩。”阿英的口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厂礼拜,还要开会谈话?”奶奶把“会”字的声音说得特别重,她问自己,“又开会,又是厂礼拜?这叫啥厂礼拜,啥辰光不好谈话,偏偏要选在厂礼拜这一天!我真不懂。”
阿英焦急地说:
“唔,和你讲话真不容易。奶奶,厂礼拜约人谈话为啥不可以呢?人家杨部长自从进了厂,从来没有休息过,别说厂礼拜没有,每天下了班还得工作,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闭上眼睛哩。”
“人家是部长,你也是部长吗?”
阿英见奶奶的歪道理说不完,自己又不好发脾气,她的脸急得红通通的,不满地说:
“奶奶,不能这样讲,大家都是工作么。”
“工作,”奶奶用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这句话真好听。为了工作,家就不要了吗?”
“谁说不要家的?”
“谁?”奶奶有点生气了,说,“厂礼拜,连在家里吃顿饭的工夫也没有,那还要家做啥呢?”
“现在‘五反’啊,也不是平时,昨天张小玲通知,今天早上十点钟,青年团的积极分子要分头约人谈话,进一步深入动员群众检举,做好党的助手工作。”
“积极分子啊。”奶奶撇一撇嘴,讽刺地说,“怪不得这么积极哩,积极得连这个草棚棚也蹲不下啦。我早就说你变了么。这个草棚棚简直看不见你的人影,一回到家板凳还没坐热就又跑哪。”
阿英竭力按捺下不满的情绪,耐心地给奶奶解释:
“实在因为最近工作太忙,没有办法,我在外边也时常惦记家里啊。”
“好,好好。”奶奶心里着实不高兴,她看出来今天怎么说也留不下阿英,却又不愿意让她去,便以退为进地说,“我管不了你,积极分子么。你要开会就开会,你要谈话就谈话,随你的便。”
阿英没有吭气。奶奶转过来,笑脸对着儿子,亲切地说:
“学海,来,天大的面子也留不下人家积极分子,我们在家里弄饭吃。我今天给你买来两只猪脚爪,清炖一锅汤,你喜欢吃的。”
“我……”
“哪能?”
奶奶从昨天晚上起就想好了怎么安排今天的日子,一清早又亲自去买了大家喜欢吃的小菜,以为今天大家可以欢欢喜喜地在一道吃饭,不料阿英要去谈话,叫她气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和儿子、孙女一同吃饭了。见儿子吞吞吐吐想说不说的神情,使她暗自吃惊,难道儿子也——她不敢往下想,用老花的眼睛盯着学海。
学海想不讲,不讲奶奶仍然会知道的,不让她知道也不行。他怔了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有事体。”
“你——”奶奶不敢往下想的事学海终于说出来了,现在是奶奶说不下去了,她把“你”字说得很重,声音拖得很长,真想不到儿子也有事。可是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问道,“你有什么事体?”
“我们保全部的工人要开小组会,打算研究保全部怎么进行五反运动。我们讲好了到厂里吃中饭先碰碰头……”
张学海一五一十地把保全部的“五反”情况说给奶奶听,希望取得她的同意。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噘着嘴说:“你们都去,你们都去。”奶奶过去一把抓过巧珠的小手,摸着巧珠的小辫子,亲热地说,“来,我们两人吃。我先弄虾烧豆腐给你吃。”
奶奶一肚子不高兴。她的安排全落了空。她向学海和阿英扫了一眼:
“你们以后干脆就别回来了。”
学海看看娘真的动了肝火,想她今天从早忙到现在,他和阿英都出去,把她和巧珠丢在家里也实在不太好。他眉头一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说:
“这样好了,娘,现在就弄中饭,我早点吃了去,好不好?”
奶奶的嘴角上浮起了微笑,心也平静了一些,马上爽朗地说:
“当然好啊。我现在就给你做饭,”她转过脸去望着阿英说:“那你也吃过早中饭去,好不好呢?”
阿英看看手表,急着说:
“啊哟,快九点半了,我得马上去,等不及吃饭了。”
学海怕奶奶不放,别又弄僵了,就在一旁相帮地说:
“就让她去吧。她们约好了人,迟到不好。我在家里……”
“好,”奶奶有儿子在家,心里比较满意了。她点了点头,说,“去就去吧,谈完了话,可要早点回来,阿英。”
阿英应了一声:“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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