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在阳光的照耀下,钱塘江如同一条宽阔的银带似的。骄阳射在水面上,像是千千万万条银鱼在江面上跳跃,闪闪发光。不时有一两只木船扬着白帆,迎着刺眼的目光,顺流而下。从屏风山上远望,那船就像白色的海鸥掠过水面而去。
    屹立在钱塘江边的屏风山,上面建筑了一座宫殿式的洋楼,一间一间精致的卧房,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翠屏也似的山峰旁边这条大江。在阳台上,低头望下去,钱塘江就在山麓下静静流去。
    汤阿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钱塘江日夜不断地在流,想起了黄埔江,想起了苏州河,想起了苏州河边的沪江纱厂,一直想到她的细纱车间。她好像随着钱塘江的水流到了黄浦江,流到了苏州河,回到了她熟悉的细纱车间。她看见姐妹们都在忙碌地挡车,日班下工了,夜班的工人又走进了弄堂。
    她也忍不住走进了弄堂,和大伙一样挡起车来了。
    管秀芬见汤阿英老是望着钱塘江,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有心事。她推了一下汤阿英的藤椅,笑着说:
    “看风景看呆啦!”
    汤阿英深深陷入沉思里,突然听见藤椅吱的一声,回过头来一看:白云冉冉从阳台旁边掠过,把山下的大江遮盖起来了。她生怕自己跌下去,兀自吃了一惊。她转过脸来,听见管秀芬格格的银铃一般的笑声,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人坐着哩。
    管秀芬捂着嘴,忍着笑,问她:
    “有啥心事吗?刚出来没两天,是不是在想张学海?你们真是一对好夫妻,一天也离不开。”
    “谁说我想张学海的?我们是老夫老妻,别说离开这两天,就是离开一年也不要紧。”
    “那么,是想巧珠?”
    “也不想。有她奶奶疼她,我才不愁哩。”汤阿英说,“不像你们年轻人,一离开家就想了。你是不是在想他?”
    “啥人?”管秀芬从脖子红到耳朵根那里,她低下头,手里玩弄着辫子梢,把身子微微一摆,说,“啥人我也不想。”
    “不见得吧?”郭彩娣望着对面山上莽莽苍苍的树木,抿着嘴笑了。
    “你的心事老老实实告诉秦妈妈,她认识的人多,办法又多。”
    秦妈妈坐在管秀芬对面,摇摇头,说:
    “小管的事,用不着我帮忙。年青人要自己谈恋爱,嫌我们老太婆夹在当中多事。”
    “啥辰光请我们吃喜糖呢?”郭彩娣问。
    管秀芬顿时想起陶阿毛最近老是要和她详细谈谈,她一直没给他约时间。一提到结婚的事,她心里又喜欢,又有点担心,不知道两个人在一道生活是啥滋味。钟珮文不断找机会和她接近,他那样忠心耿耿地对她,使她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她心里一直矛盾着,拿不定主意。她低着头,羞涩地说:
    “我谁也不想。一个人生活不是很好吗?”
    “你一辈子不嫁人?”郭彩娣问。
    “唔。”
    “当老处女?说的真漂亮。”汤阿英抓住管秀芬黑油油的辫子一抖说:“这两根辫子一生一世也不剪哪!”
    管秀芬陷在窘境里,一时解脱不开。她一张嘴说不过她们三张嘴,阳台上也没有旁的人。当场要是有钟珮文,他一定成为谈话的中心,至少可以对他讲几句,就不会再集中在她身上了。她正愁没有办法,汤阿英一逼,想起汤阿英刚才发呆的神情,她有话可说了:
    “你刚才究竟在想啥呀?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为啥不肯说出来呢?”
    郭彩娣问啥事体。管秀芬绘影绘声地描述了一番,连秦妈妈也听出浓厚的兴趣来了。大家都要汤阿英说。汤阿英给大家三问两问,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刚才想的事说出来,最后说:
    “我这双手,从来没有闲过。休养了两天,两只手搁没地方搁,放没地方放,心里有点闷的发慌啦,真想回到厂里劳动哩。”
    “你是苦命,”管秀芬暗暗得意终于摆脱开窘境,把话题转到汤阿英身上。她怕郭彩娣没轻没重又要开她的玩笑,立刻又朝汤阿英身上说道,“连享福也不会。”
    “你说的倒也对,我是苦命呀!过去只听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到杭州来白相!住在这么好的宫殿里,好山好水就在眼前,每天尽你看个够。山呀水的在脚下,连云彩有时也从我们身边飘过。”这时白云冉冉地从阳台飘过,钱塘江又露在山下边了。汤阿英指着慢慢远去的白云说:“我们好像真的上了天堂,成了神仙了。”
    “成了神仙,又想念红尘,这不是自寻苦恼吗?”管秀芬又说了一句。
    “想起姊妹们都在车间生产,我们在这里享福,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为啥过意不去?”郭彩娣想起提高看锭能力的那股劲头,差点叫她丢脸,幸亏她的技术好,才慢慢埋头赶上。现在一道出来休养,汤阿英又闹闲得慌了。汤阿英想回上海不打紧,她们一同出来的,她好意思一个人留在屏风山吗?她急得脸有点发热,口直心快地说:“也不是我们自己要出来的,是组织安排我们出来休养的呀!”
    根据余静的建议,厂里展开了一场巩固郝建秀工作法,减少断头率的劳动竞赛。余静亲自下车间,在整个细纱车间树立对郝建秀工作法的正确认识,还和秦妈妈一道提议汤阿英小组做为典型,包教包学,做到人人都懂,互相帮助。要汤阿英帮助郭彩娣,这可难坏了汤阿英。一看到郭彩娣那副腔调,怕再碰钉子。这是余静给的任务,党支部书记亲自交给的啊,怎么好不执行呢?她要想个法子,先把郭彩娣关系搞好。她看到郭彩娣弄堂里老出白花,替她担心。有次,郭彩娣上厕所去了,忘记找人给她看,断的头很多,出的白花更多。汤阿英赶快到她弄堂里,给她看看,把车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见她掀起灰布帘子回来,汤阿英悄悄回到自己的弄堂里来。接连三次,郭彩娣回来一看,车子很干净,也没断头,不知道谁给她看的。别人告诉她是汤阿英看的。她心里一怔:汤阿英这么关心她,帮了忙,还不告诉她,过去错怪了汤阿英。那次暗中比赛的结果,郭彩娣整整两天没有开口,同谁也没有说话,在寻思为啥对调弄堂,她出的白花还是比汤阿英多。她把自己的一双手看过来又看过去,难道这双做了快二十年生活的手落后了吗?她哪一点比不上汤阿英呢?郝建秀工作法吗?她也执行了。有时断头太多,照顾不过来,不能怪她啊。弄堂?她知道自己原先那副老爷车子谁也挡不好的,汤阿英的弄堂整个车间是有名的,她还有啥闲话讲。秦妈妈那次和她谈话,她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她心里已经暗暗服输了。余静提出对郝建秀工作法要有正确的认识,别以为老资格,马马虎虎走个巡回就算数了;要认真地均匀地掌握巡回,随身带好用的工具,按时换好粗纱,做好清洁工作,还要注意车子有没有毛病……她认为余静每一句话都是对她说的。这时才清醒地想起自己的毛病,单凭过去老一套做生活,不灵啦。做试验时,汤阿英帮助她,曾经误以为是想压倒她。现在帮助她,看出汤阿英的真心诚意来了。汤阿英对她很好,从不想占她一点便宜。汤阿英那么关心她,是好心好意爱护她啊!她觉得对不起汤阿英,可是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在弄堂会议上,讨论余静的讲话,管秀芬说:“汤阿英执行先进工作法,死弄堂成活弄堂;不执行工作法的人,活弄堂也会变成死弄堂。”汤阿英听了这几句话,心里有点着急,怕郭彩娣受不了。要在平时,郭彩娣听见管秀芬的冷言冷语,一定要跳得八丈高,可是她这回心里特别平静,认为管秀芬搔到她的痒处哩。余静说要树立对郝建秀工作法的正确认识,实在太对了。她冲着汤阿英说:“不是我的弄堂不好,是我执行工作法不好。过去我错怪了秦妈妈和阿英,是我不对。”汤阿英说过去的事算了,只要今后把生活做好,谁也不会把这些事体记在心上。散会以后,汤阿英等郭彩娣换衣服,和她一同回去。在路上,郭彩娣低着头,小声地问汤阿英怎样挡车的,为啥断头和白花都很少。汤阿英毫不保留地把执行工作法的要求一一告诉她,并且愿意到她的弄堂里帮助她。她说了一声:“好。”汤阿英听到这个“好”字,浑身舒服极了。汤阿英耐心教她。她细心学习,很快便掌握了郝建秀工作法。她对秦妈妈说:“过去执行工作法,是嘴里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手里做一套。汤阿英和我,一个包教,一个包学,现在三套变成一套了。”秦妈妈说:“过去大家认为看锭多了,不好执行郝建秀工作法;现在郝建秀工作法执行好了,断头减少了,白花出少了,看锭也巩固了。这是一个思想上的大翻身啊!”秦妈妈和郭彩娣这么一说,大家心亮了,都笑开了。一场紧张的劳动竞赛之后,正好上海总工会要组织一批优秀的工人休养,厂里工会根据群众的意见,便派秦妈妈她们四个人到屏风山上海工人疗养院里来休养了。“当然是组织上派来的,”管秀芬接着说,“要不,我们自己怎么能到这些地方来?”
    “这回出来休养,对劳动模范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啊!”秦妈妈说。
    “星星跟月亮,我们沾了阿英的光哩。”
    劳动竞赛之后,厂里评选了劳动模范,第一名就是汤阿英。秦妈妈是第四名,郭彩娣和管秀芬都是先进生产者。管秀芬对汤阿英的赞扬,引起郭彩娣内心的惭愧。汤阿英争取当模范,果然让她争到手了。她接着说:
    “是呀,我们啥事体都沾阿英的光!”
    “彩娣,不要挖苦我。”汤阿英说,“我哪桩事体不是靠了大家,你教过我技术,镶粗纱接头法不是你教我的吗?”
    “那是过去的事体。”
    “小管教过我文化,有些字,不是她教,我到现在还认不得哩。”
    “你也不是文化模范,你是劳动模范,同我教你识几个字没有关系呀。我不敢领你这个情。”
    “就是生产,也靠了大家,没有余静、秦妈妈和韩工程师他们,我们的生活都做不好啊!要说劳动模范,我哪里够资格?你们资格比我老多了,我还不会接头的辰光,你们都是老工人了呀!这次评选,还不是大家抬举我,鼓励我加油干。这里面也有你们的功劳哩。要说沾光的话,我是沾了你们的光。劳动模范这个光荣,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大家的。”
    郭彩娣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汤阿英虽然当了劳动模范,可还没忘记大家对她的帮助。这里面真的也有她一份功劳哩。要不是汤阿英自己提起,她倒忘记了。
    “阿英说得对。”秦妈妈拿起面前小圆藤桌子上的一杯菊花茶喝了一口,说,“劳动模范是鼓励大家的,不能个个都当模范;有的人评做先进生产者,也是对大家的鼓励。这次出来休养,更是对大家的鼓励,不好同时个个都出来休养,那车间的生活谁做呢?只好轮流出来休养。”
    “人家闲得闷的慌,想回厂里去哩。”郭彩娣看了汤阿英一眼。
    “别说阿英啦,就连我这副老骨头,也闲不下来哩,总觉得两只手空着,不晓得做啥好。住在这里,一不上工,二不做饭,整天白相,我这双眼睛看风景都看累了。”秦妈妈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拉着她们三个年轻人,说,“你们真幸福,这么年纪轻轻的就享上福了。”
    管秀芬说:
    “你也不错呀!”
    “我?谈不上啊,苦了一辈子,骨头都快打鼓了哩。”“不,”管秀芬说,“你是老来红,越老越红,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这一辈子只要看到社会主义,我就是闭了眼睛也窝心。”
    “看你身体多结实,从来也不生病,起码要活到八十岁,肯定看到社会主义。”
    “趁这会身子结实,好好多干两年,让社会主义早点到来。”
    “是呀,”汤阿英又想到厂里了,她说,“我们明天就回去加油干吧!”
    “明天就回去?”郭彩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看怎么样?”
    “我没啥意见。”
    “各人都可以发表意见,”秦妈妈说,“愿意留下的,住满一个礼拜回去;想回去的,早走一天两天也可以。”
    “我想先走……”汤阿英望着秦妈妈。
    “我也先走。”
    秦妈妈问管秀芬为啥也要先走。她说:
    “星星跟月亮么,月亮要回去,星星当然跟着走呀!”“你又拿我开玩笑了。”汤阿英说,“你们多住两天好了。”
    管秀芬怀念陶阿毛,想早两天回去好同陶阿毛深谈一次,了解了解他的心事。她坚持要和汤阿英一道走,秦妈妈也想回去。郭彩娣一个人留下,显得孤单。她建议回去以前,再到西湖上划一次船,白相个痛快,然后一同提前一天回去。大家都同意。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光景,她们四个人坐了一条小船,在孤山脚下慢慢划去。孤山上树木郁郁苍苍,山坡上绿茵似锦,盛开着斗艳争妍的五光十色的鲜花,如同一大片翡翠上镶着各色各样的奇宝异石。
    郭彩娣坐在船尾望着孤山,一边划,一边掌舵,小船慢悠悠地在碧澄澄的湖水上轻轻地滑过。静静的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荷叶,像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翡翠伞似的,把湖面盖得严严实实,只是当中留了一条狭长水道,恰巧够一条船划过。在一片碧绿当中,仿佛有人撒了无数支朱红的大字笔,饱满的笔锋冲着爽朗的晴空,偶尔看到一棵两棵盛开的水红色的荷花,又像是一个个少女含羞地露出她的红艳艳的面孔,笑脸迎人。郭彩娣看到这一片荷花,竟然忘记了划船,小船隐没在碧绿的荷叶丛中。
    管秀芬坐在船舱当中的靠垫上,她也给荷花吸引住了。她伸手抓一片荷叶,用手在湖里掬了水,向荷叶上一撒,像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在碧绿的玉盘似的。一粒一粒珍珠却迅速地滚到荷叶当中,变成一粒滚圆的大珍珠了。她好奇地叫道:
    “你们看,多少珍珠啊!”
    秦妈妈和汤阿英坐在当中,偏过身子去望。她又掬了一点水撒在荷叶上。秦妈妈说:
    “小管,把珍珠用线穿起来,带在脖子上,你就更漂亮了。”
    “要漂亮做啥?”
    “好做新娘子啊!”
    秦妈妈一句话把管秀芬说得像是一朵荷花露在碧绿的荷叶当中。管秀芬嘟着嘴说:
    “秦妈妈也拿我开玩笑!”
    “只准别人开玩笑,不准老太婆说话吗?”
    “小管在荷叶当中,真是漂亮极了。”汤阿英也赞赏了两句。
    “还不快划?老待在这里,彩娣,你是有意让她们取笑我吗?”
    “好,快划。”郭彩娣真的划了,接着用桨朝湖后一撑,船身一摇摆,把两边的荷叶震动,好像要拍翅飞扬,翩翩起舞,小船从碧绿的荷叶丛中完全露出来了。她笑着说:“快送你回去,好早点请客吃喜酒!”
    “彩娣!”管秀芬瞪了郭彩娣一眼。
    郭彩娣平时说不过管秀芬,总是吃她的亏。这回轮到郭彩娣说管秀芬了:
    “怎么样?还嫌不快吗?等不及啦,好好,再快一点。”
    汤阿英掉过头去,凑趣地说:
    “快点划,早点到家,多给你一点船钱,让你回去买喜酒喝。”
    郭彩娣很老练地把船划到荷叶当中的那条航道上来,不消几桨,就划到西泠桥下了。管秀芬低着头,暗暗朝半圆形的桥洞望去:湖面豁然开阔了,落日的余晖把粼粼的湖水染成桔红色,一层一层涟漪闪发着金黄色的光芒。船出了桥洞,向左一转,朝平湖秋月那边划去。两边是对峙的天竺山,满山树木,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管秀芬坐在船头窘得不敢答汤阿英的话,怕引起更多的话头。她侧着身子,眼睛望着前方潋滟的水光,装做没听见她们在讲啥。
    “小管,为啥不开口呀?舍不得给我船钱买喜酒喝,那我就不要船钱了,算我送的喜礼吧。”
    郭彩娣在船后头这么大声说,管秀芬还是不吭气。她在四处搜索,想法跳出被她们三人包围的窘境。她忽然看见一条大船从湖心亭那边驶来,船头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那个圆球也似的胖脸好生面熟,她仔细望了望,忽然大叫道:
    “他们看,那是谁?”
    她们三人都朝管秀芬指的方向看。秦妈妈一看那轮廓,她认出来了,说:
    “那不是徐义德吗?他怎么也来西湖白相?……”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那只大船后面站着一个船夫,一篙下去,大船箭似的在万道金波上面滑溜过去。秦妈妈她们再也看不清船上究竟坐的哪些人的面孔了。她们望着那条大船向岳坟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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