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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阿英细心地把一小包一小包中药打开,倒在药罐里,放了两饭碗冷水,搁到煤球炉上煮。一霎眼的工夫,药罐咕噜咕噜地响了,冒出蒸汽,一股浓烈的苦味飘荡在客堂间,飘进余大妈的卧房。她闻到药味,惊异地叫道:
“阿英,你还没有走吗?”
汤阿英下了夜班,想起余大妈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她没有直接回家,上余大妈家里去了。昨天晚上厂里有事,余静没有回来。今天一早,余大妈浑身无力,心里发慌,躺在床上起不来,正愁着没人给小强烧早饭。她想挣扎起来,刚勉强坐起,头一发晕,满眼是金星闪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躺下了。她躺在床上琢磨,要小强煮点稀饭吃,可是煤球炉子还没有生哩!汤阿英走到她的床边,抓住余大妈的手,关怀地问道:
“今天好些吗?”
“闹肚子,吃不下东西,人虚弱点,刚才想起来,浑身没劲,又躺下了。”
“吃药了吗?”
“昨天余静陪我去看了中医,抓了两剂药,吃了一剂,心里舒坦些。”
“还有一剂呢?”
“在客堂间桌子上。”
“我给你煮去……”汤阿英站了起来。
“不,你该上班了,别耽误了生产。”
“这礼拜我做夜班……”
“你刚下夜班,熬了一夜,该回去睡觉了。”
“做惯了夜班,也没啥……”
小强站在床前,听她们俩人一问一答,心里有点焦急了:他等着吃了早饭,好去上学,迟了,要误功课的啊!他用小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嘴,叫了一声奶奶。余大妈懂得他的意思,说:
“我给你一点钱,自己买点吃吧。”
“我要吃稀饭。”小强把身子一摇。
“明天奶奶给你煮稀饭吃。”
小强站在床前不吭气,低着头。余大妈耐心地劝他:
今天随便买点吃,快去上学。”
小强站在床前没有动。汤阿英一把抓住他的小手,说:
“跟我来,我给你煮。”
汤阿英把小强带到客堂间,马上生了煤球炉子,煮了稀饭,切了一点咸菜,又切了一个咸鸭蛋,招呼他吃饱了。他背上书包,走到卧房门口,叫了一声“奶奶”,说:
“我上学去了。”
汤阿英送走了小强,回到客堂间,又悄悄地给余大妈煮药。余大妈躺在床上,以为汤阿英和小强都走了。她闻到药味,便叫汤阿英。汤阿英在客堂间应了一声,说:
“我在煮药哩!”
“这孩子,不听我的话,快回去吧!”余大妈在卧房里焦急地说。
“煮好药就回去。”
“待一会儿,等我自己起来煮吧。”
“早吃药,早好。”
“你熬了一夜,再不回去睡觉,别累坏了身子。”
“不要紧,你放心吧。”汤阿英一边搭括,一边巡视了一下客堂间,看见一堆脏衣服泡在木盆里,大概昨天余大妈打算洗的,因为身子不舒服,就沤在那里了。她走过去,蹲在木盆旁边,不声不响地把这些衣服洗了,用清水过了两遍,晾在竹竿上。她擦干了手,又去倒了药,端着走进卧房,坐在床边,轻声地对余大妈说:
“药煮好了。”
“你还不走?”
“你吃完了药,我一定走。”
“唉,你们这些年青人,总不听老人的话,非要照你们的意见办事不成!好,好,我马上吃,你马上走!”
汤阿英端着一碗深黄色的苦药送到余大妈面前,在半道上,又缩了回来,说:
“烫,等一会再吃。”
“你先走吧,等药凉一点,我自己吃好了。”
“不,你让我陪你一会。”汤阿英用嘴吹着那碗热腾腾的药汤。
“我听余静说,你们快搬家了吧?”
“过两天就搬。漕阳新村好是好,可是草棚棚这儿熟人多,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你们要是和我们一同搬过去就好了。”
“本来厂里分了房子给余静,她不肯搬。”
“为啥?”
“她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也不错,应该让那些房子差的人家先搬,便让给秦妈妈了。”
“怪不得哩!原来讨论的辰光,没有秦妈妈的,后来秦妈妈又有了。你不说,我还不晓得是余静同志让出来的哩!”
漕阳新邨工人住宅造好之后,沪江纱厂也摊到四户。工会生活委员布置,让各个车间展开讨论和评选,到处张帖了标语:“一人住新村,全厂都光荣。”汤阿英由于工作积极,祖孙三代住在一间草棚棚里,下雨天漏的不好住人,分配给她家一组。余静也分配到一组,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肯要。因为细纱间工人多,这一组也交给细纱间,经过讨论,这一组便分给秦妈妈了。
“余静这孩子做的对,秦妈妈早就该搬家了。”
“秦妈妈确实该搬家,她的草棚棚一下雨就漏水,蹲不下去。你们也应该搬到新村去住。”
“现在不忙,等草棚棚里的人搬完了,那辰光,我们再搬也不迟。”余大妈望着汤阿英说,“你们物事收拾好了吗?”
“还没有哩。”
“把药给我……”
“烫啊!”汤阿英不断用嘴吹碗里腾腾的热气。
“搁在这里,凉一会吃。你回去收拾吧。”
“不忙……”
“我病倒了,你们搬家,不能帮你们忙,不该再耽误你的事啊!”
“余静同志在厂里忙工作,你病了,我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余大妈感激地望着汤阿英手里那碗药汤,热气已经少了,她不好意思要汤阿英再等下去,而汤阿英又不肯走,便勉强坐了起来,端过那碗药,送到嘴边,想快点吃掉。汤阿英对她摇摇手:
“别烫着,再凉一会儿。”
“太凉了不好,”余大妈一口一口吃着药,吃完了,把碗交给汤阿英,说,“这该放心了吧?快回去吧!”
“你躺下睡一会,我就走。”
余大妈躺下去,有意闭上眼睛,好让她快走。汤阿英走到客堂间,倒了碗里剩下的药渣,把它洗了,顺便把小强刚才吃早饭的碗筷也洗了,封了煤球炉子,扫了客堂间,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当当。她悄悄走进卧房,余大妈真的睡着了,发出轻微的舒适的鼾声。她这才放心,悄悄离开了。
汤阿英回到自己的草棚棚,巧珠奶奶已经等待不耐烦了。汤阿英做夜班,早该回来了,为啥这么晚才回来,到啥地方去了?巧珠奶奶阴沉着脸,忍住一肚子的气,等待机会,随时要爆发的样子。汤阿英没有注意,她看巧珠头上的辫子没打紧,下巴那儿有油迹没有揩掉,便对巧珠奶奶说:
“你看,巧珠今天辫子没打好,脸也没有洗干净,到学校里去,叫人家笑话。”
“你为啥不早回来给她收拾?”
“你在家里,没有帮她打辫子吗?”
“你说的倒轻巧,”巧珠奶奶有点忍不住了,“你们只晓得嘴一动,手一指,事体就办了;可晓得我在家里多忙啊,刚给她做了早饭吃了,哪有闲工夫给她打辫子?”
“我也没有闲着。”
“你不看看,家里的事体,全靠我一个人,忙了这个,又忙那个,我没有三只手啊!人家放工,就抢着回家,帮助料理家务事。不像你,这么晚才回来,还要闲言闲语的,怪张三怪李四!”
巧珠奶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火气也越来越大,只要汤阿英再顶撞她一句两句,一场争吵便要爆发了。汤阿英听巧珠奶奶口气不对,见形势不妙,便忍不住了。她觉得巧珠奶奶在家里的确忙,也够辛苦的。她和张学海每天上工,家里杂务事的重担全靠巧珠奶奶一个人挑,就是有些事体没有注意,也不能怪巧珠奶奶。她自己年青力壮,应该早点回来相帮巧珠奶扔,体贴巧珠奶奶一些。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大家不开心,会影响生产和学习,更重要的是大人这样争吵,巧珠不跟着学吗?常言说的好:要树长的直,树秧子栽下去就要育,要孩子好,养下来就要教。从小就应该培养巧珠的好习惯,不能让巧珠在家里学坏了。她让巧珠奶奶一步,抱歉地说:
“你说的对,这一阵厂里忙,我回来的晚,帮助你不够,怪我不好。”汤阿英拉过巧珠,拆了辫子,给她重新打过。
“这才像话啊!”巧珠奶奶一肚子气忍住了。
“忙不过来,有些事,你留着,等我回来做。”汤阿英给巧珠打好辫子,又倒水给巧珠洗脸。
巧珠奶奶肚里的气慢慢消了,望见巧珠的脸洗干净了,心里也高兴了,帮助巧珠收拾好书本和铅笔啥的,指着巧珠的小鼻子说:
“你自己也要学会打好辫子,别老依赖大人!”
“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啊!”
“松了,晓得啵?小鬼头。”巧珠奶奶拍了拍她的脊背,高高兴兴地说,“快去上学吧。”
巧珠一蹦一跳走了。汤阿英对巧珠奶奶说:
“以后我有啥不对的地方,你批评我好了。”
“比品,啥比品?”巧珠奶奶诧异地问道。
“你讲我好了!”
“讲你,你不对的地方,当然要讲你。”巧珠奶奶振振有词地说,想起阿英做了夜班,还没有睡觉,她说,“快去睡觉吧。”
“不,我帮你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哩。”
“这些事,你放心好了,我来收拾。”
“你一人忙不过来……”
“快去睡吧,累坏了身子,上不了工,误了生产,这是大事体啊!”
汤阿英躺在床上睡了。巧珠奶奶细心地收拾草棚棚里的物件。
汤阿英睡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她想起余大妈该吃二遍药了,小强回来也该吃晚饭了。她自己饭也没吃,就到余大妈家去张罗,给他们做了饭,煮了药,又把晾的衣服收拾好,大人小孩都安顿好了,才回到自己的草棚棚里来。
第三天早上,轮到汤阿英休息,她帮助巧珠奶奶收拾物事,准备搬家了。
巧珠奶奶觑着眼睛对草棚棚仔细地东张西望:放在地上的板凳椅子的都集中在一块了,碗筷和锅铲铁勺啥的也扎好了,衣服、袜子和布头包在一道了,挂在墙上的什物全取下来了……她心里想:她家里的物事数过来的几件,但一搬家,却觉得草棚棚里的物事不少,生怕丢了这样忘了那样,仿佛东西多得带不完似的。张学海看见放在锅铲、铁勺一道的破脸盆,拣了起来,说:
“脸盆这么破了,带去做啥呢?”
汤阿英看到那个脸盆,里面的黄嫩嫩的菊花图案几乎看不见了,有的地方破了一个窟窿,是她用棉花塞住,勉强用到现在。从这个脸盆,她想到从前用它接水的情景,不禁恋恋不舍地说道:
“还是带上吧。”
“带上,”张学海把脸盆拿过来,抽掉棉花,指给汤阿英看:阳光从窟窿里透过来了,说,“这么大一个洞,还能用吗?”
“塞上棉花不是照样用吗?”
“到新邨买个新的,省得带来带去,麻烦,又不顶用。”“你有钱买新的,可是这个旧的,你有多少钱也买不到。”
“这是宝贝?”张学海笑着说。
“对啦,这是宝贝。”汤阿英无限感慨,回忆地说,“我一看到它,就想起我们过去的穷日子来了。那辰光,草棚棚外边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边不下了,里面还下;墙根长绿草,棚里养青蛙;全靠这脸盆接雨水,也靠这脸盆把淹到棚里来的水倒出去,这不是宝贝吗?”
“你说的也有理。”
“把它带到新邨,就是不能用,做个纪念也是好的,常常看看它,不会忘记过去受的苦难。”
“我懂了,你别再说了。”
“就带上吧。”巧珠奶奶说。
汤阿英从张学海手里拿过脸盆来,用棉花把窟窿堵住,把锅铲铁勺放在里面,像是对待贵重物品似的,轻轻地放在地上。张学海看见巧珠奶奶和汤阿英把破破烂烂都收拾起来,脸盆带上虽有道理,可是还有不少物事不一定带走,带过去也没有用场。他指着马桶对巧珠奶奶说:
“这个也带上?”
“你光吃饭不拉屎了吗?”巧珠奶奶好生奇怪。
“那边有厕所。”
“有厕所?”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对着汤阿英。
汤阿英点点头。张学海说;
“带去没用场。”
“不是钱买的吗?”
“当然是钱买的。”
“丢下?”巧珠奶奶说。
汤阿英认为带去用处确实不大,丢下也太可惜了,眼睛一动,看到草棚棚外边的邻舍,便说:
“这样好了,住在草棚棚里的人还是有用的,送给斜对面刘阿姨吧。她们想买个大点的马桶,一直没钱买,送给刘阿姨再合适也没有了。”
巧珠奶奶和张学海都不反对。汤阿英提着马桶到刘阿姨家去了。
汤阿英回来,张学海帮着巧珠奶奶把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巧珠插不上手,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碰碰,不断地向草棚棚望来望去。她在这草棚棚里长大的,临走了,也流露出留恋的心情。但一想到要搬到新房子去住,又盼望早点搬过去。她乖乖地靠在奶奶身上,得意地一摇一摇。巧珠奶奶抚摩她的头,和蔼地说:
“别摇,我头晕。……”
巧珠奶奶的话没讲完,弄堂口传来了咚咚锵的锣鼓声。汤阿英走到门口,望了一下,对张学海和巧珠奶奶说:
“他们来了,快去迎他们。”
工会今天特地借了厂里的卡车,组织几个人,带着锣鼓,帮助工人搬家。这条弄堂太狭,卡车开不进来,赵得宝率领大家敲着锣打着鼓,欢天喜地走进来。汤阿英跑上去,用两只手紧紧握住赵得宝的右手,感激地说:
“老赵,你自己也来了,谢谢你们。”
“工人住新邨是件大喜事,我该来道喜。余静同志要不是上区委开会,她也要来的。”
“哎哟,她的事体多,不能惊动她。”
汤阿英简单地答了一句,赶紧和别人去握手。她在赵得宝身后,发现韩工程师手里拿着个小锣,她连忙过去给他握手,惊喜地说:
“怎么,你也来了?”
“奇怪吗?我不能来?”
“不奇怪……”
汤阿英给韩云程一问,一时说不下去了,幸亏站在他旁边的郭彩娣代她接过去说:
“你头一回给我们工人搬家,当然有点奇怪,多来几次,人家就不奇怪了。”
她这几句话把韩云程说得脸通红,不好回她的嘴,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说:
“是呀,是呀……”
钟珮文从他身后走过来,给他解了围,笑着说:
“韩工程师可积极哩,今天八点钟还没到,就来工会集合了。他同我说,以后工会有啥活动,他要经常参加。今天他头一回敲小锣,以后要成为我们报喜队的健将了。”
韩云程不好意思地微微低着头,说:
“我不会敲锣鼓点子,是文教委员教我的,不对的地方,请指点指点。”
他抱歉地向大家望了一眼,希望大家原谅他这个新手。钟珮文鼓励他:
“不错,不错。”
那边巧珠奶奶和赵得宝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完:
“哎哟,老赵,惊动你们,我真过意不去。昨天关照学海阿英跟你们说,不要来了,我们家里东西不多,叫两个三轮就搬家了。怎么,你们还是来了,一定是学海他们没有告诉你们,我待会可要讲他们……”
赵得宝怕巧珠奶奶真的去批评他们,连忙解释:
“不,阿英跟我们说了,这是我们工会的一点小意思,不算啥,你别记在心上……”
巧珠奶奶望着这么多人,发痴发呆一般的笑个不停,一边说:
“这怎么好啊,这怎么好啊,你们都是忙人,还来帮我们搬家!工会分配了新房子,又来帮着搬家,真是太周到了,太周到了……”
秦妈妈听着锣鼓声也走出来了。秦妈妈家里早已收拾好,就等卡车来搬动。她看到巧珠妈奶一个劲和赵得宝说话,弄得大家都站在那里聊开了,把搬家这件事给忘了。她走过去,站在巧珠奶奶旁边,指着暖洋洋的太阳说:
“不早了,快搬吧!”
她这句话提醒了大家。赵得宝接着大声叫道:
“动手搬吧,分两头,一部分给秦妈妈搬,一部分人跟我来……”
巧珠奶奶和张学海把大家迎了进去。巧珠奶奶向桌子上一看,马上抱歉地说:
“这怎么好哇,上次来报喜,连茶也没喝一杯就走了;这次来搬家,干脆,连茶杯也没有了,都叫学海给扎好了。阿英,你到余大妈家里借几个杯子,我烧点水给大家喝。”
汤阿英刚迈开两步,就叫钟珮文拦住了:
“别去,我们不渴。”
“水总得喝一口,现成的炉子,点起火来,你们歇一会,喘口气,就烧好了。”
韩云程对赵得宝说:
“还是搬吧?老赵。”
“好的,大家动手搬吧。”
赵得宝首先提起一只木箱子,钟珮文过去掮上铺盖卷,郭彩娣左手拎起炉子,右手抱着一垛碗,韩云程见笨重东西都叫他们拿了,自己赶紧抓住两条板凳,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走出了草棚棚。巧珠奶奶望着大家那股热情劲头,乐得格格地笑了:
“这些年青人真棒,像自家人一样,说一声搬,都叫他们搬走了,我们自己空着手走吗?”
“我们只好拿点零碎东西了。”
赵得宝最后上了卡车,把后面那根铁链子扣上。钟珮文和韩工程师他们又打起锣鼓。卡车里充满着欢乐的咚咚锵的音乐和恣情谈笑声,飞快地向漕阳新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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