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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珠奶奶听完秦妈妈说明汤阿英诉苦的详细经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没有听见。她心里想:汤阿英做了丢脸的事,在家里说不过她,现在搬来了救兵,秦妈妈来了,连余静也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余静好久不来了,这回来了,一定和汤阿英的事体有关。不怕秦妈妈说得天花乱坠,她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她看了坐在她斜对面的儿子一眼,张学海低着头,好像留心在听,又似乎没听。大家都不言语,屋子里静静的,只听见窗外秋风唿哨着。
巧珠奶奶不满意秦妈妈这一番话,可又不好意思当面得罪她,恨汤阿英不在场,不然,可以训汤阿英一顿,好出出她郁结在心头的闷气。她拿过热水瓶,倒了两杯开水放在秦妈妈和余静面前,冷冷地对秦妈妈说:
“你也说累了,该喝口水歇歇。”
秦妈妈开了一个头,决不能叫巧珠奶奶三言两语挡回去。她知道这个“头”不好“剃”,要耐心和巧珠奶奶谈。她笑了笑,说:
“我一点也不累。”
“不,你累,嘴都讲干了,快喝点水吧。”
秦妈妈端起条杯,喝了一口水,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你对阿英该清楚了吧?”
巧珠奶奶暗暗看了余静一眼,只见余静坐在她的侧面,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着余静的和蔼的面孔,那一双机灵的眼睛正对着她,嘴角紧紧闭着。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停了一会,她含含糊糊地说:
“唔,你讲的,我全听见了。”
“那么,你明白了。”秦妈妈十分老练,决不轻易放过,进一步问,“你对阿英该没有意见了?”
“对阿英……”她竭力避开正面回答,企图混过去,没想到秦妈妈抓住不放,而且逼着她回答。她心一狠,憋着一肚子气,把门关得紧紧的,漫不经心地说。“你忙的很,我们家里这些琐琐碎碎的事体,不劳你操心哪。我自己会料理的。”
“讲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么说,可把我秦妈妈当成外人了。”秦妈妈按着桌子,正对着巧珠奶奶,激动地说,“你忘记了吗?阿英是我介绍她进厂的。学海和她结婚,我也喝了喜酒。阿英的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家在无锡乡下,在上海,我算是她最亲的人了。她被人误会,你说,谁能挡住我秦妈妈不过问呢?”
巧珠奶奶听了心头有些气愤,几句话没有挡住秦妈妈,反叫她质问起来了。她忍受不了这口气,把脸一沉,不客气地说:
“汤阿英嫁到张家,就是张家的人。秦妈妈待她好,我是晓得的。学海是她丈夫,该不是外人吧?我这个婆婆一向对她很好,就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也不能说是外人吧?”
“没人说你们是外人。”秦妈妈连忙补充一句。
巧珠奶奶瞧自己这一着成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得意地又向秦妈妈反攻:
“清官难断家务事。阿英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的。”巧珠奶奶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很重,并且望了儿子一眼。
学海看到母亲的眼光不自然地轻轻点了点头。巧珠奶奶心里很满意。秦妈妈见巧珠奶奶门关的紧,干脆把她推在门外,拒绝她的帮助。她忍受不了,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巧珠奶奶说:
“我和你们多年的交情,想不到你翻脸不认人,把过去的交情都忘记了。张家的事,姓秦的自然管不着,我也不想管。可是这桩事体和汤阿英有关系,汤阿英娘家上海没有人,我算得半个汤家的人,谁要是对汤阿英不住,我秦妈妈一定要站出来说话的,想堵住我的嘴,可办不到。”
巧珠奶奶仍旧坐在那里不动,似乎很平静,但她布满深深皱纹的额角,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根根青筋在微微跳动。她鬓角上的银丝似的白发,给窗口一阵阵凉爽的风吹起,飘荡在空中。她并不把秦妈妈放在眼里,冷言冷语还过去:
“谁堵住你的嘴哪?我没做亏心事,坐的端,行的正,怎么说我也不在乎。”
“那么,谁做了亏心事呢?”秦妈妈走上一步问。
“自然有人啦。”
“你是说阿英吗?”
“谁做了亏心事,自家晓得。”
“你,你……”秦妈妈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她才接下去说,“你不能冤枉好人!”
“谁冤枉好人,那些丑事,不是她自己当着众人说的吗?”
“我不是告诉了你,那是过去的事,是地主的罪恶,不能怪阿英,阿英是受害的!……”
巧珠奶奶怕秦妈妈又扯开谈下去,心里好笑秦妈妈太老实,真的以为是过去的事。从最近阿英的行动上看,谁知道阿英和那些男朋友在一道做啥?她不愿意和秦妈妈谈下去,冷冷地说道:
“怪不怪阿英,是我们张家的事!”
“你,你,”秦妈妈涨红着脸,生气地说:“你这是啥闲话?”
巧珠奶奶依旧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秦妈妈看到她这种态度越发生气,求救的眼光望着余静。余静一直观察巧珠奶奶的神情,仔细听她的意见,希望尽量让她发泄出来,好给她分析。等了好久,巧珠奶奶不但没有说出心里的话,而且一再关紧了门,左说是张家的事,右说是张家的事。秦妈妈虽然很生气,但没有打开巧珠奶奶谈话的大门。这样下去,会闹成僵局的。她把秦妈妈拉到桌子跟前坐下,说:
“大家都不是外人,别急,有话慢慢谈。”
秦妈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脸红脖子粗,气呼呼地说:
“真叫人生气!”
“大家心平气和地谈。”
“余静同志说的对啊,”巧珠奶奶得意地望着秦妈妈,说,“天大的脾气我也见过,生气可吓不倒我这个老太婆。”
“你……”秦妈妈又急了。
“你们暂时都别说话,听我讲两句,好不好?”余静用手向双方一按。
她们两人这才住嘴,听余静说:
“阿英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她这次诉苦是响应党的号召,在民改运动中起了带头作用。她的品行有啥不好,巧珠奶奶应该过问,我们厂里的党支部和工会也要过问。我们要用共产主义的思想教育职工。这是我们的责任。”
“余静同志说的对呀!”巧珠奶奶看了秦妈妈一眼。
“啥人讲余静同志说的不对?阿英的事体想不让厂里管,那可不行。”秦妈妈气呼呼地说。
“谁说不让厂里管的?”巧珠奶奶听余静那番话,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喜悦:一方面觉得余静的道理驳不倒;另一方面又高兴余静要教育职工,一定会帮助她教育阿英一下。
“你不是说,这是张家的事,不用旁人管吗?”“我啥辰光说不让厂里管的?幸亏有余静同志在场,不然,我给冤枉了,还无处去诉说哩!”
“清官难断家务事,是不是你说的?”
“姓秦的管不着,也不想管,不是你说的吗?”巧珠奶奶避免正面回答她。
秦妈妈觉得巧珠奶奶这个老太婆真难缠,上海解放几年了,她蹲在她的小天地里,变化不大。余静见谈话的大门已经打开,不让她们再纠缠下去,单刀直入地说:
“奶奶,最近发现阿英有啥不对的地方吗?”
巧珠奶奶“唔”了一声,听余静说下去:
“哪些地方不对,希望你告诉我们,我们有责任帮助她改正。”
“余静同志说的对,”巧珠奶奶感到余静站在她这一边,不像秦妈妈帮助汤阿英说话,现在正是一个机会,说不定从余静的嘴里可以知道阿英在厂里的一些不正当的事体。她想了想,说,“我晓得的也不多。她整天在厂里,你比我了解的多。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定有些不对的地方,请你告诉我。我们家里也要好好帮助她哩。”
“不,还是先听你的。你们最近不是闹了一阵,有啥事体,给我说,没有关系。”
巧珠奶奶觉得躲闪不过去了,看样子阿英一定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余静,瞒也瞒不过去,别让余静听一面之辞,借机会赶紧表白表白自己:
“自从阿英到我们张家来,我这个做婆婆的可没有亏待过她,就拿她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问她寒,问她暖。家里大小事体,我都做在头里。他们小夫妻两个上班去,家里的事全靠我这双手顶着。他们从厂里回来,早就给他们准备了热茶热饭,好的尽挑给他们两口子吃,阿英生下了巧珠,身体不好,多少事都放在我一个人的肩胛上,照顾大的,又要养活小的。解放前那几年日子过的像黄连,吃了上一顿,没有下一顿;外边下大雨,草棚棚里下小雨;好容易巴到外边不下了,草棚棚里还是下。穿没穿的,吃没吃的,全靠我这个婆婆一手维持。年青人上班不吃饱,没有力气,哪能把生活做好?我宁可少吃点,让他们多吃点。有时我就饿一顿两顿,让他们吃,好做活。你说,我哪点亏待过阿英?”
“我晓得,你待他们很好。”
秦妈妈跟着余静说:“我也晓得。”
巧珠奶奶心里舒畅一些,接着又唠唠叨叨地说:
“我们家里穷虽穷,过的倒也欢乐。啥事体,我都让阿英一步,有时在气头上讲她两句,过后也就算了。学海这孩子,你们都晓得,他是个老好人,宁可自己吃亏,从来不给别人计较,对待阿英更是体贴,遇事总是让她三分,……”
秦妈妈见巧珠奶奶尽说自己好,也代儿子说好话,显然想把一切过错都推到阿英身上。她不耐烦听巧珠奶奶这样巧嘴巧舌地夸耀自己,忍不住问道:
“阿英呢?”
“阿英吗?”巧珠奶奶一肚子话还没有讲完,给秦妈妈一问,打断她的话头,差点忘了下面要说的话,怔了一下,说,“我正要说到阿英,凭良心讲,阿英这孩子到了我们张家,也不错。她在厂里做生活巴结,回到家里来,手脚不闲着,相帮我做这做那,也不大出去串门子。生了巧珠,下了班就回到家里,忙了饭菜,就洗洗补补,做点针线。人也贤慧,我有一句说一句,不能冤枉人。”
“这才是呀,”秦妈妈插上来说,“为啥吵闹呢?”
“谁说我们吵闹的?”
秦妈妈微微一笑:
“纸包不住火。闹得阿英都不能回家了,还说没有吵闹吗?”
“就是有点争吵,也怪不上我这个婆婆。她现在变了,能说会道,谁晓得她把我这个老婆子编成啥样子呢?她有两条腿,哪个能挡住她回家?她不回张家来,那是她自己的心变了。我这穷老太婆也没有办法想啊!不能强迫她回来哟。现在不是讲平等了吗?婆婆媳妇平起平坐哩。”
“你看她的心啥辰光变的呢?”余静撇开别的不谈,抓紧她无意当中流露出来的这句话问。
“那要问她自家呀!”
“你们天天在一道,总看出一些苗头啊。”余静不让她躲闪,说,“阿英最近常和啥人往来?”
“这个,”巧珠奶奶见余静问到节骨眼上,她认真想了想,并没有看见阿英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提不出具体的人来,但她不愿说,反问道,“你比我清楚啊,她整天在厂里。”“厂里的事,我很清楚。家里的事,你可比我清楚啊。”余静一点也不放松,“你看到她和啥人往来吗?”
“这个……”巧珠奶奶说不下去了。
“说吧,没有关系。”
“对余静同志有啥不好说的?快说吧。”秦妈妈感到余静真有办法,一方面顺着巧珠奶奶谈,一方面又抓住要害,不放过重要的关节,使得巧珠奶奶不得不谈。她坐在旁边静静听她们谈。看巧珠奶奶一再不答,她才忍不住插了一句。
张学海觉得今天自己的地位难处,这边是威严的母亲,只要她固执地看定一个人一件事,就很难改变她的看法;那边是敬爱的党支部书记,在他脑筋中有无上的威信,认为她做的事讲的话都十分正确,没有一点不对。夹在这两边当中,他自己很难说话了。一开头,他就怕任何一方面问他这个那个,幸好,大家谈论,都没有提到他。他原先低着头,不大看别人,好像这样别人就忘记他也坐在屋里了。现在余静和奶奶正面谈论,也还没有提到他,他稍稍放心了,微微把头抬起。
巧珠奶奶给问得无处躲藏,她不得不讲道:
“在家里么,往来的人倒不多,张小玲呀,谭招弟呀,郭彩娣呀,管秀芬呀……”
“这些大半是细纱间的姊妹们。”余静说,“还有男的来吗?”
“男的有,赵得宝老师傅呀,还有一个姓钟的青年,名字我可忘记了。”
“是钟珮文吗?”秦妈妈问。
“对,对,就是他。他和赵师傅一同帮我们搬家的……”巧珠奶奶一提到钟珮文,眼前便显出一个活泼的青年来了。
“那次是老赵带他们来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记,”巧珠奶奶对余静说,“真要谢谢他们,给我们搬家,连杯水也没喝。”
“这不算啥。”余静说,“还有啥人?”
“没有了。”
“你觉得这些人和阿英的关系怎么样?”
“这要问你了,余静同志,他们都是厂里的。”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对她说的风言风语。
“有没有厂外的人来?”
巧珠奶奶仰起头来,望着雪白的屋顶和汤阿英卧房的门,仔细想了想,说:
“这倒没有。你觉得那些人怎么样?”
“这些人,我都熟悉。我可以告诉你,巧珠奶奶。他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人,有的还是党员,他们和阿英往来,主要是谈工作谈学习,没有别的事。”
“这些人,我也晓得是好人。”巧珠奶奶放低了声音,生怕窗外有人听见,“你不晓得,近来她不按时回家,厂礼拜也不待在家里,每次出去都讲究穿戴打扮了,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老实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你说吧,都是自家人,没啥关系。”
“她一出去,谁也不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连他也坐在鼓里。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们呢?”巧珠奶奶指着张学海。张学海马上又低下头了。他怕妈妈问他。她叹了一口气,说,“谁晓得她和哪些人在一道鬼混呢?在乡下都有那样的丑事,到了上海这样的花花世界,你说,她的心会不变吗?”
“你看出苗头吗?”余静并不马上提出自己的意见。
巧珠奶奶给这么一问,振振有词地说:
“这些苗头还不够吗?她没有在厂里诉苦,我就发觉苗头不对了,哼,真没想到。”
“你还看到别的吗?”
巧珠奶奶很奇怪余静还要追问,她再也没有看到别的,但她做出看到却不愿讲出来的神情,说:
“别的不必说,这些尽够了。”
“别的没有了吗?”秦妈妈学着余静的口吻,耐心地问。
巧珠奶奶认为单是这些,任你秦妈妈和余静怎么说,也驳不倒了,她于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余静不慌不忙,亲切地说:
“巧珠奶奶,我觉得你疑心是多余的。阿英这一阵,确实经常出来,连厂礼拜也常常不在家。我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厂礼拜,张小玲她们约她去过团日,姊妹们在一块儿谈谈,也是好事。有时她去上党课。从‘五反’到民主改革,我们厂里的工人都提早到厂里,很晚才回去,学海也是这样,他们夫妻两个经常在厂里开会呀谈话的。特别是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工作更忙。不信,你问学海。”
巧珠奶奶望着张学海。他抬起头来,对巧珠奶奶“唔”了一声。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对着余静。余静说:
“刚说我们的沪江厂,别的厂的职工也很忙。我忙得好几天不回家,就住在厂里,最近连我娘生病,也顾不上回去看,还是阿英到我家把娘接到厂里来的,靠了她,我娘的病才慢慢好起来的。”
“她整天在厂里吗?”巧珠奶奶怀疑地问。
“是呀!”
“不到别的地方去吗?”
“唔。”
“脚长在别人的身上,你哪能晓得呢?余静同志,你又那么忙。”
“她哪里有时间到别地方去?她上班下班常和学海一道走,不信,你问他。”余静指着学海。
“是吗?”
“是。”他望望巧珠奶奶,又望望余静,回忆陶阿毛给他讲那些话,仔细想想,觉得没有根据。
“到厂里去那么忙,为啥现在那么爱好打扮呢?”巧珠奶奶自信在这一点上,余静是驳不倒的。
余静笑了笑,对巧珠奶奶说:
“别说阿英啦,就是秦妈妈和我,也包括你在内,不是都比过去爱打扮吗?过去没吃没穿,有啥好打扮呢?现在生活好了,出门收拾收拾,也是很自然的事啊。别说人啦,连屋子也不同了,过去你们住在草棚棚里,现在住在工人新邨里,你看,屋子不是比过去也收拾得漂亮了吗?”
出乎巧珠奶奶意料之外,连这一点也叫余静驳得无话可说了。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蓝细布褂子,和住在草棚棚里的穿着也不一样了。可是她心里还是不服帖,嘴上却说:
“你真会说话,我这个老太婆说不过你们年青人。”
“不,讲道理么。你说的对,我们就听你的。现在你该不怀疑阿英了吧?”
“这是他们小夫妻两口子的事体,我管不着,也用不着我夹在当中管这些闲事。”说完了,她的严厉的眼光盯着张学海,那眼光非常坚定,非常有把握,因为她和他说好了,不要再理阿英这丫头,家里的事,她一个人完全可以顶住。
张学海一见奶奶的眼光,他就微微转过脸去。余静对秦妈妈说:
“你看,巧珠奶奶多开明,和过去完全不同,究竟是解放了好几年,有了很大进步。年青人的事由年青人去管,真对。”
秦妈妈却认为她进步不大,但顺着余静说:
“当然啦,在新社会里,大家都变了,巧珠奶奶也进步哩!”
“再过两年,要超过我们哩!”
“余静同志,你这话可要把我折坏了。我哪能和你们比?你们都是党员,你们进步,带我老太婆一把,别把我扔下就很好了。”说到这里,她不放心地望了儿子一眼。
“阿英的事,由学海他们自己去处理,好不好?”
“好哇,余静同志,只要他们小两口子好,我这个老太婆还有啥闲话讲?”巧珠奶奶心里笃定,认为儿子一定听她的话,不会理阿英的,她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秦妈妈心里很高兴,忍不住问道:
“真的吗?”
“这么大年纪的人,难道说话不算话?”
“巧珠奶奶说的对,”余静说,“她说一句派一句用场。”
“一点不错。”巧珠奶奶见余静恭维她,更加高兴了。
张学海在旁边急得满头满脸是汗珠子。他知道妈妈的脾气,一件事唠叨来唠叨去,要是不如她的意,她要在你面前说一辈子哩。现在她说好听的,等余静和秦妈妈一走,那他的日子可不好受啦。他急得结结巴巴地说:
“不,你有啥意见,趁余静同志她们在这里,说出来,好商量……”
“我的话不是早说了吗,还有啥闲话要讲?这孩子!”巧珠奶奶狠狠看了他一眼。
余静看出她眼光的意思,紧接上去说:
“你还有啥意见?巧珠奶奶,也许我们没想到的,希望你老人家指点指点。”
“我没有意见了。他自己倒是有意见,你让他说。”
“我,我……”张学海没有说下去。
“说呀,余静同志在这里,怕啥!”
“我没有意见。”
“你说啥?”巧珠奶奶把眼睛一瞪,质问儿子,“你说啥?”
“我没说啥。……”张学海吞吞吐吐地又想把话收回去。
巧珠奶奶放心了,刚才大概是她的耳朵听错了。她的口气缓和一些了:
“你说吧。”
张学海默默地坐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要是学海没有意见,”余静打破了沉默,说:“你还有意见吗?”
“他都没意见,我还有啥意见呢?”巧珠奶奶等了一会,暗暗望了他一眼。他还是紧紧闭着嘴。她不得不说道,“不过,我晓得他有意见的。”
“我有啥意见?”他急了,怕她说出一些不得体的话。“你忘了对我讲的话?”巧珠奶奶也急了,怕他不肯讲,有意点他一下,说:“你不是不愿意再理阿英了吗?”
“我对余静同志都讲了……”
“啥辰光讲的?”巧珠奶奶睁大两只眼睛,吃惊地问。这样大的事体,她竟然一点风声也不知道,简直是大逆不道。
“就是今天上午……”
“讲了更好,余静同志晓得你不愿和阿英好,她也好从旁相帮相帮……”巧珠奶奶还没有完全失望,她怕儿子噜哩噜嗦和余静没说清楚,特地把主要意思说出来,同时也让余静了解,并不是她有意和阿英为难。
“我,我……”张学海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余静开口了:
“学海的意见谈了,我们谈了一个上午,经过解释,他对阿英的误会消除了,对阿英没有意见了,愿意永远和阿英好下去。你也没有意见,那么,你们一家人像过去一样好下去,不,应该比过去更好。阿英进步了,在厂里是积极分子,在家里也一定是积极分子。你们也进步了,大家自然生活得比过去更好。”
巧珠奶奶听得晕头转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儿子居然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快!她对阿英很多猜疑,给余静一一解说,也渐渐冰释了。这桩事体,确实是地主朱暮堂的罪恶,不能怪阿英,而且事体过去许久了。不过阿英不该在大庭广众去说,把丑事说出来叫做进步,她确实想不通。大家都这么说,她也没有办法。她自己又说不干涉小两口子的事,话说出去了,再也收不回来。现在没有理由一定要小两口子不好,余静和秦妈妈又坐在她身边,想来想去,没有好说的。
她说:
“只要小两口子好,我还不情愿吗?”
余静暗示地望了秦妈妈一眼。秦妈妈站起来,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秦妈妈和汤阿英一同走了出来。巧珠奶奶大吃一惊,她像是做梦一般的,怎么阿英在这个辰光突然出现呢?秦妈妈好像是位魔术师,手一招,阿英就来了。她不知道余静和秦妈妈来谈,事先和阿英说好,要她在秦妈妈屋子里等消息。余静走上去,紧紧握住汤阿英的手,笑嘻嘻地说:
“一切误会过去了,巧珠奶奶对你没有意见了,学海愿意永远和你好。”
“怪我不好,”阿英哭着说,“我没有及时和奶奶谈清楚,难怪她误会。”
“是呀,”巧珠奶奶觉得对汤阿英不住,不该乱怀疑她,抱歉地说,“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么。”
“你们多谈谈,”余静站了起来,说,“运动快到民主建设阶段,厂里的事山样的堆着,我得赶快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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