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吴藏残本(2)

    

    这残本回目的异文已如上引,它的分回跟上两类都不同。第十七回特别的长,直叙到元春回家,石头大发感慨为止,故目录下句有“赐归宁”之文。第十八回从元春进园开始,遂有“隔珠帘父女勉忠勤”之说。总括地说,这三种本子的目录都相当地配合了本文,很难说哪一个最好。不过残本分回自成一格,可见这本确在程高排印以前,与戚本相先后,其时《石头记》尚在传抄中,未有固定的面貌,可以自由改动的。——虽然有些地方是妄改,详见下文。
    谈到本文的异同,自非短文所能列举,王佩璋同学已将全书校录了,这儿拟就第一回和第五回又第十三十六回谈一谈。
    第一回记甄士隐看见太虚幻境的牌坊,上有七言对联,看《红楼梦》的大概都记得,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却不道这本偏是五言:
    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
    有人说大约从城隍庙里的“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偷来的,殆非《石头》原作。这且不去说他。尤特别的到第五回上贾宝玉游太虚幻境,看见对联,又改回七言的原词,难道幻境换了楹帖吗,当然不是的。
    这事证明这残本并非一个整的抄本,乃是杂凑而成。舒序已明说,而且第五回抄写的笔迹,亦跟第一回至第四回的迥别,尤为明证。
    第十三回记秦可卿的死,本有个老问题,即“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脂本、程甲本都作“疑心”,而程乙本以来改作“伤心”,这问题算已解决了。这本不但作“疑心”,在下面还多出一句话来:
    彼时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说他不该死。
    这不见得是作者的手笔。但强调这“疑心”两字,说秦可卿决不是病死的,却不失作意。这又证明妄改作“伤心”,时间比较晚,大约从程乙本开始(一七九二)。有正本作“伤心”,疑亦非戚本之旧,可能近人根据刻本改的。后来的嘉庆道光本并作“伤心”。但这伤心两字并没有能够统一起来,到光绪间石印《金玉缘》本又作“疑心”,且附一条很好的夹注(见《红楼梦研究》一七七页)。从这里看出,晚近的本子反而回头有些地方跟原本接近,可见《红楼梦》的版本流传,无论在前半部或后半部,其情形都是非常复杂的。
    此外这第十三回还有一个特点,古怪且近乎荒谬的异文特别的多。这个本子原近戚本,但在这回差得很多,姑录数段以供谈助,不再多费笔墨了。
    如太监戴权来祭秦氏,贾珍趁势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给贾蓉捐了一个五品龙禁尉,戴权走时,贾珍送他。
    戴权在轿内躬身笑道:“你我通家之好,这也是令郎他有福气造化,偏偏遇的这们巧。”
    在轿内躬身,说贾家与太监通家之好;贾蓉才死了媳妇而反说他有造化,这都是奇怪的。
    又如贾珍求凤姐协理宁府这一大段,文字很特别,又添了许多,而且不见好。
    贾珍笑道:“婶婶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子劳苦了。若说料理不来,我保管必料理的来。他料理的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婶婶不看侄儿,也别看侄儿媳妇现在病着,只看死了的分上罢。况且侄儿素日也听见说他们娘儿两个很好,又很疼侄儿媳妇的。”
    (凤姐)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们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省的大哥只是着急。”王夫人悄悄的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学着办罢咧。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经料理清了,不过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再请示太太就是了,难道太太不赏我主意么。”王夫人听他说的有理,又兼着宝玉在傍边替贾珍说了几句,王夫人便不则声。
    王夫人又说:“我方才不是不肯叫你大妹妹管理事件,但恐他年轻不懂事的原故。岂有一家子有事反不张罗,必定还等你再三求吗。你心里到别不好思想。”贾珍道:“侄儿知道,婶婶的算计周到。”便向袖中取了宁国府的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于凤姐。
    这些文字与今本差异很多,读者亦必一目了然罢。
    又如第十六回的结尾“秦钟之死”,通行刻本与有正本不同,我在《红楼梦研究》上(八六、八七页)曾说过。程排以下各刻本只写众小鬼抱怨都判胆怯为止,下边接一句“毕竟秦钟死活如何”,就算完了。到第十七回开场,秦钟已死了,也就是说他始终没有醒过来。有正戚本在众鬼抱怨都判以后却多了一段:
    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别管他阳,没有错的了。”众鬼听说,只得将他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后来知道这也就是脂本的原文。看这残本第十六回的结末,众鬼埋怨都判,也有下文,既不同刻本;而文字很特别,又不同脂戚本,引录如下:
    “……他是阳,我是阴,怕他也无益。”此章无非笑趋势之人,阳间岂能将势利压阴府么。然判官虽肯,但众鬼使不依,这也没法,秦钟不能醒转了。再讲宝玉连叫数声不应,定睛细看,只见他泪如秋露,气若游丝,眼望上翻,欲有所言,已是口内说不出来了,但听见喉内痰响若上若下,忽把嘴张了一张,便身归那世了。宝玉见此光景,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伤感,不觉放声大哭了一场。看着装裹完毕,又到床前哭了一场,又等了一回,此时天色将晚了,李贵、茗烟再三催促回家,宝玉无奈,只得出来上车回去。
    这样看来,本回记秦钟的最后,便有了三种格式:(一)没有下文,次回说他已死,当然不曾醒过来(刻本)。(二)虽有下文,都判却拗不过众鬼,也不曾醒过来(吴藏残本)。(三)众鬼服从都判,放秦钟还阳,还跟宝玉说了一些话(脂本、戚本)。自当以脂本为正,程本妄删,残本却是妄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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