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长城线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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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脚印一身汗,一片土地一片血。残酷猛烈的战斗进行到夜里十点钟。
周大勇命令战士们掩埋了自己战友的尸体,又把牺牲了的同志的枪架起来,跟缴到的敌人的武器一块烧掉。
战士们看惯了流血时,血再不能感动人了!
战士们看惯了生命突然离开时,他们再没有悲痛了!
战士们只有一个念头:前进!战斗!报仇!
周大勇低声向战士们喊:“同志们,突围!走!打!同志们,我们肚子里有一颗劳动人民的心,我们手里拿着武器,凭着它,我们会压倒一切敌人!”
他清查了一下人数:除了七个伤员以外,现在能战斗的只有四十五个人了。
周大勇抽出十几个战士背上伤员,准备走。
重伤员赵万胜说:“连长,你们快走,我不拖累同志们。我……我……我来掩护!”
周大勇跺着脚,说:“赵万胜,你是共产党员,你没有权利--”赵万胜爬在地下,说:“连长,我不行了。我的血快流尽了,你们走!……同志们,我死在你们面前,目下对我说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同志们,我,尽了自己的一点点力量。……去吧,同志们,去战斗!……”周大勇不容分说地喊:“宁金山,背上他走!”
宁金山扑上前刚抱住赵万胜的后腰,二十多个敌人从左侧打塌了的破房里冲出来。赵万胜突然跪起来,腰一直,把宁金山撞倒了。他蹬了宁金山一脚,说:“快走!”宁金山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赵万胜倒向敌人爬去了。眨眼工夫,二十多个端着刺刀的敌人扑到赵万胜跟前。赵万胜喊了声:“来!”
他拉响了怀中抱着的几颗手榴弹,随着爆炸的闪光,赵万胜和五六个敌人一块倒下了。其他敌人,有的跌在火堆里;有的被硝烟熏得睁不开眼,就缩到那黑暗的角落里;有的东跑西窜,互相冲撞。
宁金山跑过来抱住周大勇的腰,哭喊:“连长!……”周大勇身上抖了一下,像是谁在他心头撕去一片血淋淋的肉。他嘴唇抖动,低声叫:“赵万胜!”
战士们紧紧地靠着,沉默不语。他们每个人都口干舌燥,耳朵轰轰响;机械地作着自己应该作的事。
周大勇猛跺脚,命令战士们投出一排子手榴弹。他嘴巴一错,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了话:“跟我来!”
周大勇带领战士们边走边射击。战士们按口令声,不断地投出排子手榴弹。
周大勇跟他的英雄战士,杀开了一条血路,从浓烈的烟火中突出去了。密集的子弹从他前后左右掠过。敌人不断地反扑。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跑了半里多路,占领了有利的地形。他一面让手边的战士们顶住敌人,一面派人收拢跑乱了的战士们。然后,他跳下了一个垅坎,眼光四处搜索,像找什么人,也像盘算什么重大而迫切的事情。猛的,趁着火光,他看见王老虎顺土坎走过来。瞧,王老虎迈着稳稳实实的步子,一步一步走来,像是生怕把地球踏翻了。他那不着忙的样子,使周大勇起了火,喊:“姿势放低!”王老虎没听见。他还边走边拔了把草,擦手上的泥。他走到周大勇跟前,感觉到脚下有个什么东西,就扔掉手里的草,弯下腰,捡起一板子弹。把子弹在衣服上擦了十来下,装在衣服口袋里。
周大勇望着王老虎,立刻把他刚才千头百绪的想法,变成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老虎,你带一个排担任掩护!”
王老虎点了点头。大火照着他们的脸膛。周大勇和王老虎眼对眼看了几秒钟。周大勇有一种强烈的想法:想对王老虎说许多热烈而豪勇的话,但是说不出来;想表示他的感谢,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感谢王老虎,因为王老虎根本不把危险和死亡放在眼里。
周大勇给王老虎交代了任务,又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胛,说:“老虎!目前这种情况下的英雄可难当啊!”
王老虎说:“你走吧。连长。敌人有两条腿,我们也有两条腿;敌人手里是枪,我们拿的也不是打狗棍。放心,有什么凶险我们也挺得住!”他表示了平时难以想到的慷慨!周大勇给王老虎仔细交代了会合地点,他带上战士们撤退了。
王老虎率领着十四个战士,抵挡住扑到当面的上千名敌人。他们打退敌人三次轮番冲锋以后,敌人向他们坚守的阵地摔了成千发迫击炮弹、重炮弹。王老虎他们坚守的阵地烧起了一片火!
敌人步步进逼,王老虎带上战士们边打边朝西北方向撤退。
王老虎沉着坚定,动作利索。他不大喊也不乱叫,只三言两语地下达命令。
宁金山顺垅坎爬过来,把王老虎拉了一把,说:“连长带上部队朝东南撤去了,你怎么把我们朝西北带?”他声音抖动:
“你,你呀……排长,排长!你把方向搞错了!”
王老虎说:“你当我是痰把心窍迷啦?我-还-要-往-西-北-方-向-撤!”
“为什么?为什么?”
王老虎望着连长撤走的方向慢腾腾地说:“为什么?我们把敌人背上走,我们连长就能安全突围。”他还想说:“必要的时候,就用生命换取时间呗!”但是话到口边又咽到肚里去了。因为,他从宁金山那不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到:宁金山的心在慌乱地跳,脸在紧张的抽动。一阵不能自制的激动控制了王老虎。他说:“金山,不要难过!目下,我们是很危险,可连长跟同志们就得救啦。不要难过!”
宁金山说:“排长,那我们就是泡上干啦!那我们就是……永远……永远回不去了!”
“什么?”王老虎突然抬起头,凝望着宁金山问。脸色光辉而刚强;那明亮的眼睛,叫人吃惊,好像,他生平第一次用这样锐利的目光盯着人;好像,那平时被压在心底里的深厚感情,全部从眼里喷出来。但是,他立即就把自己翻腾的感情,压下去了,尽力保持自己平时那种精神状态。因为,凭多年作战经验,他知道,现在,忠诚、勇敢、智慧的全部内容就是:保持头脑清醒;沉着,把任何危险都不放在眼里。只有这样,才能在巨大的危险的阴影里,抓住微小的生还希望。
他想:“完成掩护任务算不了什么,还要把战士们带回去!”一种强大的责任感,控制了王老虎。
王老虎射击了。打了五发子弹,放倒三个敌人。他热烈地对身边一个战士说:“放倒一个敌人就够本,放倒两个赚一个,放倒十个,二十个……嗬嗬,这账就算不来了!”他趁照明弹的光亮,朝左边看:宁金山用衣袖擦眼睛。
王老虎用手背擦擦前额上的汗,爽朗地说:“当兵的还能挤鼻流水?你不流眼泪这阵地都够潮的了!不怕,有我就有你。金山,来,跟我趴在一块。”他一边说,一边在拧住一个问题想:“要摆脱敌人!”他思量眼前的形势,回想过去的经验,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准备撤退的办法。
战斗进行到半夜时分,王老虎率领战士们击退了敌人一次比一次凶的攻击,他手下只有九个战士、五个伤员了。敌人又以小股部队,不断地攻击,--说是攻击,不如说吸引我军注意力。王老虎脑子一转:“敌人在搞什么鬼点子吧?”他用心观察:除了敌人的机关枪吐出火舌以外,一片黑暗罩住阵地。怪呀,敌人不打照明弹,也不打信号弹了;再说,敌人阵地上也没有先前那种疯狂、混乱的喊声了。他们聚集更大的力量,用老一套的办法举行更猛的正面攻击吗?
不。敌人一定是改变了进攻方式--要举行大规模的包围哩。撤退,要战士们赶快撤退!且慢。要是判断错了呢?要是我们一离开自己的有利阵地,敌人乘机直压过来,那不是上当了吗?他正二心不定,猛然看见左边很远的地方有手电闪光。无疑,敌人正在我军侧翼运动哩。
王老虎的决心马上变成命令:“撤退!我带四个战士掩护,副排长带上伤员和其他战士先走!”
副排长爬到王老虎跟前,说:“为什么让我们先走?死,咱们也死到一块!”
王老虎说:“死?你活够啦?我们刚学会打仗,我们的事业刚开始,我们活得正有味哩。不要蘑菇,赶快走!”
副排长把脸捂在胳膊上。王老虎给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王老虎嗖地跳起来,抓住副排长背上的衣服,说:“我把战士和伤员们的命都交给你了。你要丢掉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我就枪毙你。去!”他毫不留情,说得严厉、可怕而急迫。
因为,只有他知道敌人想夹住我军的铁钳,在怎样急急地合拢着。他对副排长说明了撤退路线,又叮咛:“不走大路走小路,哪里难走就偏走哪里。记住!”
副排长带上四个战士和五个伤员下去以后,王老虎、宁金山和其他三个战士,射击了一阵,便悄然离开阵地,迅速地隐没在黑暗中。
王老虎率领四名战士,顺着副排长他们撤退的方向,绕来绕去向前走。走了一阵,又顺着一个渠道溜到一条干涸的河槽里。啊呀,河槽里挤满敌人,黑压压的,分不清有多少;端着枪,挤来挤去,想必是要从我军阵地侧后插上去,消灭我军。让这些笨蛋去扑空吧。
王老虎和他的战友,从敌群中挤过去,在一个小渠里蹲了一阵,又爬上了一丈来高的土崖。上去一看,原来有一片开阔地。左后方,王老虎他们刚才坚守过的阵地附近,敌人还在射击,可是这里除了头顶上的流弹啸叫以外,无声无息。同志们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摸。猛不防,有几十个敌人跑步过来了。
一个敌人逼近宁金山问:“什么人?”不等回答,又用手电朝宁金山脸上照。宁金山一枪托把这个敌人打倒了。“啊呀!”被打倒的敌人叫了一声,其他敌人乱了一阵,盲目地射击起来。转眼工夫,许多敌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了。照明弹和信号弹接连着升起。手榴弹炸起的烟雾裹着枪声和乱哄哄的喊声。
王老虎想:“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他端着刺刀率领战士们向迎面冲来的敌人扑去。白刃格斗展开了!
王老虎平时粘糊糊稳堰堰的,看来不灵巧,可是现在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敏捷而利索的。
他像一阵旋风似的,一口气捅死了两个敌人。突然,他像受到什么打击,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是负伤了,但是哪里负了伤,现在还感觉不出来,也不愿意去想它。他爬起来,跪在地上扔出最后四颗手榴弹。他鼓起全身力气,端着刺刀,趁着烟雾,左冲右杀。英雄的神勇吓昏了贪生怕死的敌人。趁着不断升起的照明弹的光亮,王老虎扑到一挺吐着火舌的机关枪跟前,两个敌人机枪射手扔下机枪正要扭头逃走,他一脚踢开机枪反手刺死一个敌人,用枪托又打倒另一个敌人。敌人指挥官用枪逼着正在乱跑的士兵包围过来。王老虎独自个被十几个敌人裹住了。他的手榴弹和子弹都打完了,敌人十几把刺刀对准他,围成一个圈子。王老虎端着刺刀左右旋转。全身的仇恨全身的紧张,都集中在刺刀尖上。敌人恐怖地盯着他。他们有的是刺刀、手榴弹、子弹,但不能施展:
刺刀不敢逼近,打枪又怕打中他们的人。王老虎刀尖指向哪里,哪里敌人便慌忙往后躲闪。敌人的指挥官喊叫着,朝天空放枪,威胁士兵,但是不生效。王老虎一直这样和敌人坚持了四、五分钟。
在这四、五分钟当中,王老虎左腿弓起,右腿蹬直,两手紧握住枪,胳肢窝紧紧地钳着枪托,像一个铁铸的人。一闪一闪的光亮,照着他铁一样沉着的脸相和炯炯的眼睛。在这四、五分钟当中,王老虎的生命力量发挥到最高度。他心头闪了一种向来没有察觉到的感情:蔑视一切的骄傲。在前,自个儿没有当英雄的时候,口里不说,心里在鼓劲,还常常把想当英雄的想法带到梦里。待当了英雄,满身都是荣誉,可是跟别的英雄一比,自己简直算不了什么;在那伟大的集体行列中,自己也只是一小点,不比谁高一头也不比谁宽一膀。可是,目下,敌人和他面对面,用十几把刺刀对准他的胸脯时,过去那一件件的立功事迹都变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是条好汉,像是比周围的敌人高大十倍。
他头不动,眼睛左右一扫,想:“老子再放倒他两个!”胳膊上用足力气,握紧枪,用力拨过一个敌人的刀锋,反手一刺,刺中了那个敌人的咽喉;别的敌人一愣,他又回手刺倒另一个;第三个敌人招架了几下,也叫他一刀戳死在地上。他朝前蹦了几步,对准另一个敌人刺去,那敌人往后一退,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王老虎双手攥紧枪,刀尖朝下,猛扎下去,刺刀穿过敌人的肚子深深地插到地里面去了。他抢前一步,一只脚踏在敌人胸膛上,用力拔刺刀,不凑巧,刺刀脱离了枪!猛不防,他身后又扑上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敌人,端着刺刀照他后心刺来。王老虎连忙侧身一躲,敌人扑了空。他着了急,把枪倒过来,右手抓住枪梢用力抡起枪,朝敌人脑袋上猛击,打得敌人的脑浆四溅。他连忙从地下摸起掉了的刺刀安在枪上。这时光迎面扑来一帮敌人;一个敌人端着刺刀,跑在前头。王老虎猛地扑过去,迅速地向为首的敌人胸脯虚刺一刀,闪得敌人空拨了一下,不等敌人收枪,他猛地一个突刺,刺进敌人肚子。另一个敌人刚斜转身子,王老虎鲜红的刺刀又刺进那个敌人的左臂。其他的敌人慌乱地跑散了。
王老虎听到西面有喊声,他便飞身向西跑,趁着敌人照明弹的光亮,他看见宁金山王和敌人拚刺刀。宁金山大概精疲力尽了,眼看撑不住了。王老虎不顾自己身后扑来的敌人,猛力地,向正要刺倒宁金山的那个敌人背部刺去。那敌人尖叫了一声,在地下乱滚。这时候王老虎身后扑来五六个敌人。他扭转身子,一个敌人端着刺刀,凶狠狠地向他刺来。王老虎拨过敌人的刺刀,向那个送命鬼猛猛地刺去。不料,那个敌人头一缩,把王老虎闪得跌在旁边的垅坎下边去了,枪也跌坏了。这时候垅坎上面跳下一个敌人,用刺刀向他胸部刺来。英雄的意志给了人无限的力量,王老虎鼓起力气,使出最后的一把劲,用双手抓住敌人照他猛刺的刺刀,敌人猛往回一拉,王老虎两个手心裂开两条血口子。那个敌人正要回手刺王老虎第二刺刀时,宁金山和其他三个战士扑上来,结果了那个敌人。
王老虎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麻木得不由自己支配,脑子昏昏迷迷的。可是他立即想到,他是赶上来援救宁金山的。宁金山可安全?他叫:“宁金山?”
宁金山爬到王老虎跟前,说:“排长,排长!”
王老虎把宁金山拉了一把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脚步声,就喊:“敌人!”
宁金山率领几个战士,转身向敌人冲去。
“我要起来!我要起来!”王老虎呼唤自己的力量。浑身酥软,眼里冒火星。他紧咬牙,正往起爬,突然从垅坎上跳下一个敌人。这个敌人不偏不歪地跳在王老虎身上。王老虎鼓起全身气力一翻身,用膝盖顶住那家伙的胸脯,腾出手来,狠狠地把两个指头戳进敌人的眼睛,那敌人像被杀的猪一样尖叫。王老虎死死地用双手掐住敌人的脖子,一直把那家伙掐得冰冷死硬。
深夜里,刮起了老北风。万里长城边,英雄们战斗过的阵地上,只有点点火光和零星的枪声。六
周大勇率领战士们冲出敌人包围圈以后,一直朝东南方向插去。
他们远远地摆脱了敌人,因为王老虎把敌人背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们经过一个个的村子,都不见人影。战争的恐怖不知道把老乡们赶到哪里去了!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激烈战斗,战士们筋疲力竭,两条腿发肿发胀,像有千万条小虫在里边蠕动。口渴、饥饿、疲劳和寒冷纠缠着战士们。眼前,每一个人只想一件事:不管是田野路旁或是泥水中,只要能躺下来睡那么三五分钟,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周大勇突围的时候,一颗重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被埋在炸起的土里,头上擦伤,昏晕过去。李江国让战士们把他背上走。
他们朝东南方跑了十多里,看见一个小村子。战士们进村以前,李江国摸进村侦察了一下。村子里没有动静,连一只狗也看不见。他觉得身上寒森森地发毛。猛然,他看见一家院子里的窗子透出微弱的灯光。李江国轻手轻脚地摸进院子,趴到窗户上,用舌尖把窗格的纸戳了一个小洞,便看见:
炕边上坐一位老汉和一位老大娘。他们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个吃奶的孩子。炕角还爬着一个小孩。炕当间放一片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去了的女人,脸上盖着纸,旁边点一盏灯。那要灭不明的灯光照着老大娘泪汪汪的眼。李江国布置了警戒以后,把周大勇背到老乡的房子里。周大勇靠墙坐在老乡炕下边的地上,流血和过度疲劳,使他昏迷不醒,脸色煞白。
缓歇了一阵,周大勇慢慢地醒了。他觉得天也转地也动,眼发黑心发烧,七窍像是冒火生烟。一阵儿,他又感到透进骨头的湿冷,全身发抖,活像打摆子。脑子里乱滋滋的:各种奇怪的形样,片断的回想,互相矛盾而又不分明的感觉。老乡们急急忙忙地帮助李江国把周大勇脸上的血洗了一洗,又给周大勇灌了几口开水。
周大勇微微睁开眼。他的眼光和李江国的眼光遇到一块了。啊,李江国!世上还有比李江国更亲的人吗?
李江国要周大勇躺下。周大勇眉头拧成一股绳,表示拒绝。
周大勇双手撑着地,指甲钻到地里去了。他眼前冒起一团团黑雾,锐利的思想闪过脑子:“我怎么坐在这里?……我的战士多需要我呀……”旺盛的生命力量在他全身燃烧。他睁开眼,直挺挺地靠墙坐着。他觉着,现在最重要的是:直起腰坐正。
老乡和李江国把炕上那个女人的尸体抬到地上。老大娘打扫炕、铺被子。他们准备把周大勇移到炕上去。
这会儿,周大勇脑子完全亮堂了,闪上来的第一念头是:
“王老虎回来了吗?”他问李江国。李江国说已经派人去联络了。
李江国跟老乡们扶住周大勇的身子,要把他抬上炕去。周大勇摇头,说:“不,我坐在这里蛮好。”
李江国知道连长的脾气,他连忙撒手站在一旁。可是老汉跟老大娘不撒手,硬要把周大勇抬上炕去睡。老汉说:“唉!
躺到地下还行?你看,被子都给你铺好啦。”
周大勇摇头,拒绝人家抬他。
老大娘没奈何地说:“看你血河捞人的,唉!快上去睡。
人常说饱肚子不知道饥肚子难,咱们是打上锅没米下的穷汉,晓得人在难中的苦情!快,快到炕上睡!”
老大娘善良的声音,跟那自己在苦难中还怜惜别人的心肠,使周大勇深深地感动了,但是他仍然拒绝上炕去睡。他望着老乡们那慈善的面容,说:“我,我躺到炕上会把你们的被子染上血的!”他又瞅着李江国那不耐烦的脸色,说:“不能给老乡的被子上染上血!……”李江国着急得眼里直冒火,说:“连长,上山打柴,过河脱鞋,到哪里说哪里的话。你看,现在情况这样紧张,你又成了这个样子……我简直想不通,你--”周大勇打断他的话,艰难地说:“你呀,……同志,这里是'敌占区'。这里的群众,是从我们身上来看我们党和毛主席的。你这人……”他咬住牙,定定神,又说:“你发什么急哟!……你皱眉眼干什么……”他鼻梁动了几下,嘴边冒出很多汗珠。他闭住眼,头靠着墙,呼吸短促而急迫。他自己的话使自己感情激动。
李江国急躁地说:“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前,只要你好好的,那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可是你总不顾自己--”周大勇冒火了:“想自己?值不得。……你……”他咬紧牙,摆过头去,像是对李江国生气,像是满肚子的话无从说起,也像咬牙忍受伤口的刺痛!
老大娘呆呆地望着周大勇,眼泪涟涟的。过了一阵,她坐到炕沿上,用袄襟擦着眼睛,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惦念我们,还怕我们受扰害。唉!世上总有好人!从古到今,谁替我们的穷日子下泪呢!”
那位老汉蹲在地上,用旱烟锅在地下敲磕着说:“快睡上去!你再不要说那叫人烂心的话!解放军来我们村,也不是头一回,你何必这么见外呢!”
周大勇说:“我说不上去,就是不上去。老人家,不要难过……你们的一片好心我知道……穷苦人的一床被子,就是一家人的命!”
周大勇不停地咬牙,头上流冷汗。他使尽全部力气忍受着身上的疼痛。
不管老汉怎样制止,老大娘还是抽抽噎噎向周大勇诉说他们的不幸和痛苦。这些哭诉是周大勇听过千百遍的:地租,捐税,支差,抢劫;疾病,没吃没穿;儿子被拉兵,媳妇被强奸死;一生辛勤劳动换来的家业,转眼就被国民党匪徒抢光、烧光……说不尽的艰难,流不完的血泪!
周大勇把这老乡的房子扫了一眼,就觉得胸前压了一块大石头。老大娘个子矮矮的,瘦得成了一把骨头。她左边的地上躺着那个叫敌人保警队糟蹋死了的女人。炕上坐着的孩子头很大,胳膊可只有大拇指头粗。这孩子看来只有三岁,可是他倒六岁了。炕边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穿着稀烂的衣服,遮不住羞耻。眼窝挺深,脖子上长着的瘿瓜有碗大。她怀里还有个孩子吃奶。孩子挺着脖子拼命地咂,咂一口,那女人就牙一咬脸一抽。周大勇的心在颤动,像是他的心让那孩子咬住了。他想,那孩子一定从妈妈的奶头里咂出了血,因为妈妈身上实在没有养分供给他啊!
这样日月,一辈又一辈是怎样过下来的呢?周大勇眼前起了一片雾,老乡们的身子变得模糊了,像风地里的草一样在那里晃动。
周大勇凄然地淌下眼泪!这个房子就是个惨情的世界。目下,自己的伤也好,战士们经过的残酷战斗也好,比起这老乡的饥饿穷困的苦情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周大勇扭过头,背转灯光,说:“江国,让战士们来看看这家老乡的光景……让我们记住这痛苦!”
李江国说:“连长!不用让战士们来这家看,家家都跟他们一样!”他转过身脸朝门站着,眼泪涌出来了。
“世上当真就有这一号人!”老乡们望着周大勇。他们也感激,也奇怪。他们祖祖辈辈遇到的就是:欺诈、压迫、饥饿,痛苦,看不见头看不见尾的穷日月!如今,周大勇这些人,跟他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又素不相识,可是,愿意为受煎熬的穷苦人拿出自己的命来。
沉默,长久的沉默。可是在这沉默中包含着多少翻腾的感情和心绪啊!
周大勇说:“李江国,你立刻再派人去找王老虎他们。你动作快点,我简直要急死咯!”
李江国说:“早派人去了嘛,早派人去了嘛!”
周大勇问:“马全有、马长胜他们?”
李江国说:“马长胜和马全有带领战士放警戒去了,三排长在院子里招呼伤员!”
周大勇问:“现在支部书记是谁?”
李江国望望老乡们说:“请你们到隔壁房子里坐一阵,我们有事要商量。”老乡们走后,他说:“怎么的,你不记得啦?王老虎担任掩护任务的那会,你指定我代理嘛!”
周大勇眉眼一皱,伤口越痛心里越躁,他说:“你,你哪里像个支部书记?你像个石人一样站在这里,生怕我死咯!部队伤亡挺大,你还不赶紧让党员们积极行动起来,想必是你有别的好办法!你,你不行,你在情况紧的时候,弄不清自己该干什么!”
李江国急得用手搓着大腿,说:“连长,你小心伤口。你少说点话好不好?我按你的指示去办就是了!”
周大勇说:“你给我把支部委员们找来!”
“他们都在放警戒。连长,情况很紧,干部们抽不出来!”
周大勇说:“支部委员抽不出来,你把几个党小组的组长找来!快,利索点!”
转眼间,五个党的小组长拥进房子。他们有的呼哧呼哧喘气,有的担心地盯着连长的脸。
周大勇扶住墙正要站起来,李江国说:“连长,你躺下!”
“我不能躺下。没有什么,走开!”
李江国压住他的肩膀,说:“你,--”周大勇发火啦:“怎么?我负了一点轻伤就哼哼唧唧地躺下?你走开,我要站起来,我要站起来!”
周大勇用手扶墙站起来。他觉得头有斗大,两腿酥软;眼前旋转起一块块的黑雾。但是,他一看党的小组长们,就感觉到一种力量在自己胸膛里跃动。他说:“你们告诉战士们,我没有挂什么花。头上擦破了点,也不碍事。同志们!我们今天打得很惨。不瞒你们,王老虎他们还没有回来。情况还挺危险。兴许,前头还有更大的战斗。你们都是班排干部的代理人;要是他们当中有谁牺牲或负伤,你们就自动代理。”
小组长们还是不眨眼地瞧周大勇的脸,只见他鼻尖和上嘴唇的汗珠泼拉拉地往下滚。
“同志们!共产党员不是平常的人。中国没有他们,中国就要灭亡;劳动人民没有他们,劳动人民就永远不能翻身。他们活会活得很刚强,死会死得很英勇。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对劳动人民负着什么样的责任!”他看着每一个人的脸膛。
“同志们,要告诉每一个共产党员;紧紧地团结所有的战士,跟敌人拼!多消灭一个敌人,我们整个阶级敌人就少一个。记住这一点就行了。同志们--”周大勇突然扶住墙,李江国连忙抱定他。
李江国把周大勇抱在怀里,他头靠着周大勇的肩膀哭了:
“连长!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周大勇睁开眼,小组长们都走了。他问:“我的话还没说完呀。”扭头看着李江国,又说:“你抱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去找王老虎!你去,你马上去!”
李江国刚走出门,担任掩护的战士们就回来了。
周大勇又兴奋又担心,他急需要知道战士们作战的情形。他高声喊叫王老虎,可是院子里一片嚷嚷声,淹没了他的喊声。
“今天好危险!”
“危险和胜利总是老朋友!”
“我算弄清了一个大道理:你越软弱敌人就越欺侮你,你越厉害敌人就越怕你!”
“今天敌人死伤至少在五百以上!”
“嘿,烂麻拧成绳,力量大千斤,不要说我们还是人民战士!”
“看那狗操的怎样给杜鲁门报账!”
周大勇的心扑嗵扑嗵跳起来,因为在那样多的声音中,他没有听见王老虎那不慌不忙的声音。他从战士们那快活的声调猜想,大概王老虎没有什么问题。他立刻又反驳自己;“不一定,因为没有什么悲痛能够压倒战士们。”
王老虎没回来,李江国想瞎编几句话,安慰连长。可是他这号人没说过虚,如今刚想到说虚,满脸飞红,像喝了二斤烧酒。平素说话一套一套的,如今连一句也编不圆,他对自个儿生气。好吧,反正自己总要喜喜欢欢的才是,连长的心已经够重了!
周大勇正在胡乱猜想,李江国进来了。他猛然挺起腰,眼光忽地照射在李江国脸上。他想立刻捕捉住李江国的眼光,从中找到他急切等待的答案。
李江国侧转脸,避开连长的眼光,好像怕那灼热的眼光把他烧伤似的。
不用问,李江国想遮掩那撕裂人心的坏消息,可是他那不能自制的丧气样子,把什么都说清了。周大勇心里冰凉透冷,全身的血都凝结住了。王老虎牺牲啦?不能,万万不能。周大勇想问个明白,又不敢问,可是不能不问个水落石出:“老虎呢?”
“牺牲了!”
他俩都在努力,不使眼光相遇。很长时间没人说话。沉重的空气在他们四周流动。蚕豆大的灯焰,扑晃扑晃地闪着。
周大勇问:“尸体呢?”
“大约是就地掩埋了!”
周大勇高声大喊:“大约!大约!昏头昏脑的!”
李江国恨不得长上十张口,他说:“连长,连长!我怎么说好呢?我……连长,宁金山说他们撤退的工夫掩埋尸体……
黑天半夜看不清眉眼。……”周大勇口里像喷发铅块:“什么?什么?他的尸体会认不出来?王老虎要是牺牲了,过上一千年,人也能认出他的骨头。”他呼吸紧迫。
李江国搓搓手,摸摸胸脯,说:“反正……反正这一阵我也说不清,我……”还说什么呢?王老虎牺牲,他并不比连长少难过些。
周大勇背靠墙坐着,眼睛盯着老乡的炕沿。啊,这不是老虎吗?老虎负伤了,躺在一片门板上,满身是混合着沙土的血浆,昏迷不醒……突然,眼前的景象全消失了。周大勇心头涌起毛辣火热的悲痛:“我,我不能把党交给我的战士都带回去!”
他要出去亲自问问宁金山:王老虎到底是怎样牺牲的!李江国一把拉住周大勇,说:“连长,你不要动,你……”周大勇推开李江国,说:“我的战士,一个一个都倒下去了,我还怕什么?我还--”周大勇扶住墙,走出院子,听见战士们在墙内墙外谈话的声音。他们都谈到宁金山,想必是宁金山在掩护撤退的作战中打得很好;想必是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宁金山带回来的。可是他觉着,战士们是围在王老虎身边说话哩。王老虎呢,还是笑眯眯地咬着他的小烟锅,蹲在墙边人不注意的地方,悄然地回忆那一场恶战和卑怯的敌人。
周大勇把和王老虎一块作过战的战士都找来,一个一个仔细问过。他发现他们任何人都不能确切地说出王老虎是怎样牺牲的。战士们带回来牺牲了的同志的遗物中,没有一件是王老虎的。周大勇像作战时分析情况那样,思索了一切细节。一个令人兴奋的判断,投射出一线希望:“老虎可能还活着!”但是又有很小的声音向他说:“王老虎多半是牺牲了!”
周大勇长叹了一声,猛一跺脚,头靠在凉冰冰的墙上,心里火燎滚油浇:“老虎!你当真离开我们啦?”他感觉到一种肢体被割裂的痛苦。滚热的眼泪呼撒撒地从失血过多的脸上淌下来,淌在满是血污的手上,滴在被子弹打破的军衣上,滴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风徐徐地刮着。天空飘着一块块的黑云彩。簌簌簌的树叶,一直在单调而轻微的响着。路边干枯的蓬蒿,也在无声地摇摆。村外高粱地里是一片蛙声!七
当天夜里三点半钟光景,周大勇带领战士们向东南方走去。战士们用粗树枝扎了一副担架,要抬他走。周大勇坚决反对。开初,他扶着一根棍子走,走了十来里路连棍子也扔了。
后半夜,天气挺冷,风在枪梢上呼啸。天像一片大冰凌一样,缀着很稠的星星。星星闪着清冷的光。
一长溜黑影,沙沙沙地前进。他们带着战斗的创伤,抬着负伤的战友,有时踏着流沙,有时踩着泥水。他们苦战以后,饿着肚子,摸着黑路,顶着星星,披着寒风,艰难地行进,随时准备厮杀。
周大勇从连队行列边往前走,听见战士们低声地谈着各人在这时光的想法。有的战士说,他饿得肚皮贴住脊梁骨了,特别想吃东西;有的说,他想睡一分钟;有的说,他瞌睡得扯不起眼皮想找人抬杠。
周大勇说:“同志们,别瞎扯,听我说--”话没落点,尖兵班的代理班长李玉明返回来报告:“发现敌人!”
周大勇忙问:“好多?”
李玉明说:“摸不清底,只见七八个影子在村边晃游,像是巡查哨。”
周大勇一听到李玉明说到“敌人”二字,心里轰地冒起了怒火;胸膛里滚沸着报仇的情绪,身子健壮而有弹性,仿佛从没有负伤也没有昏倒过,更没有连续的苦战过。往日,战士们只有在经过“休整”以后,饱蓄精力出发打仗时,才有这种感觉。
周大勇让李江国指挥战士们顺一条垅坎隐蔽下来。他坐下休息了一阵,就带领马长胜,马全有到前边去“摸情况”。
他们,顺一条端南正北的大路朝南摸去。边走边爬,生怕弄出响声。突然,啪嚓一声,马全有摔了一跤。
周大勇脑子还没转过圈,就把腰里的驳壳枪抽出来了。马长胜踢了马全有一脚,骂:“热闹处卖母猪,尽干些败兴事!”
马全有蹲在地下,低声骂:“哼,好臭!这些婊子养的国民党队伍,就在阳关大道上拉屎!”
周大勇脑筋一转,心里闪亮。他让马长胜、马全有再往前摸,看是不是还有屎。
马全有说:“嗨呀呀,这才是!要再摸两手稀屎,才算倒了八辈子楣!”
马长胜在马全有脊背上捣了一拳,瓮音瓮气地说:“摸!连长心里有谱儿。”
他们向前摸去,通向村子的路上都是牛、毛驴和骆驼拉的粪。
周大勇躺在路边的垅坎下,一声不吭。他折了一根小草用牙齿嚼着,仔细盘算。
马全有抓了把土在手里搓着,连长这股磨蹭劲,让他急躁。马长胜知道连长在思量事情,就不吱声地又向前摸去,想再找点别的“征候”,他这人表面上看是个粗人,可是素来心细。他摸到一块石头一根柴棒,脑子也要拧住它转几个圈。周大勇筹思:这季节,牲口都吃的青草拉的稀粪。这稀粪定是今天下午拉的。天气挺热,要是牲口在中午拉的粪,早就干咯。下午打这里过去了很多牛、毛驴、骆驼。这是老乡运货的牲口?兵荒马乱的,老乡们会吃好多牲口赶路?也许,敌人强迫老乡们运粮;也许,前头这村子就是敌人的粮站?“是粮站就收拾它!”他心里这样说。打击敌人的想法,强有力地吸引他,使他兴奋、激动。可是他心里有一种很小的声音在说:“就算这里是敌人的粮站,就算这里敌人不多,你还是绕过这个村子快走吧,战士们太疲劳啦!”心里另外一种声音又说:“这种想法是可耻的,难道我们能放过打击敌人的机会?难道我们是抱住脑袋逃命的人?这不是给王老虎、赵万胜报仇的时候吗?打吧,打吧!多消灭一个敌人,世界上就少一个祸害!”
马长胜返转来报告:“连长,前头路上撒下一堆一堆的小米,还有一头死毛驴。我猜想,这个村子必定是敌人的粮站。”
马全有说:“那才不一定!兴许敌人粮站还在这个村子前头的什么地方呢!”
周大勇绕到村南的路上去摸,路上没有遗撒下粮食,只有很少的骡马粪。
他到村子周围看看,这村里的敌人,不像是今天行军后宿营的;也没有电话线从村子里伸出向四下里连接。看来,这个村子是粮站;村子里驻守的敌人是保护粮站的。保护粮食,目前在敌人在我们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
周大勇他们爬回村北部队隐蔽的地方。他召集了班排干部,把侦察到的情况分析了一番,大伙儿觉得这仗可以打。李江国不停地鼓动:“连长,干吧!打夜战,拼刺刀,敌人最头痛!”
马长胜说:“着啊!夜战,敌人摸不清虚实,啃他吧!”
周大勇浑身是劲,他早就想去跟敌人拼啦。可是敌人巡查哨为什么只注意东边?周围是不是还驻着敌人?村子里有多少敌人?情形怎么样?这数不清的问题,暂时压住了他那青年的英气。
马全有说:“连长!下决心!下决心!打仗不冒险还行?猛戳进去,准打他个晕头转向没招架。”
周大勇说:“只要判断不错,咱们就端掉这村子里的敌人!”
要打仗的消息,立刻顺着部队行列传下去了。这不是谁说啦,而是战士们感觉到了。战士们,有的绑鞋带,有的收拾挂包、皮带。看来,一股战斗的火劲,按也按压不住了!战士们按压不住的战斗热情,全部流到周大勇心里了。战斗前的紧张,打击敌人的兴奋,成功的希望,英雄的业绩,这一切想法和情绪都在鼓动他。但是指挥员的责任感跟那想立刻去杀敌人的情绪在冲突;慎重和冒险在冲突。这种冲突,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倒向那边,一直让周大勇烦乱,发躁。
周大勇嘴贴在宁金山的耳朵上,说:“你带个战士去,摸个敌人来,我要查问情况。俘虏要捉来,可是不准打枪,也不准弄出声音来。行吗?”
宁金山说:“还能说行不行?你需要个俘虏,就该摸个俘虏来。”
周大勇拍拍宁金山的背,说:“看你的咯!”
宁金山带着他的弟弟宁二子,朝村子跟前爬去。
宁金山说:“二子,你身上什么东西叮当叮当响哩。”
“挂包里装了个磁碗,跟手榴弹磕打着响。”
宁金山说:“咳!你收拾精干点!我看你干什么都心眼死得厉害。打起仗,我老是替你操心。处处要留神。你从开阔地往前跑的时光,就要先看看前面有啥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你呀,打仗还缺一个心眼!”他摸摸二子的背,又问:“冷么?”
“冷!哥,冷是小事,俺眼皮拉不起来,瞌睡得要命!”
“二子,可不能打盹。你不是要求入党吗?我把你带出来,就有点私心:想叫你立一功。”
“哥,你入党的事呢?现在班长们里头,就数你是非党群众啊!”
宁金山说:“别提啦!我要知道那回开小差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难过,就吃屎喝尿也不干那亏人败兴的事情!人要是能用血洗去自己的过错,我愿意去死!”
“哥,听党员们说话的口气,大伙儿都同意你入党。”
“就算党员们同意我入党,目下,我也不打算入党!”
宁二子倒抽了一口冷气,问:“为什么?为什么嘛?哥,说呀!”
“不为什么!”宁金山趴在地下,把脸压在胳膊上。“我自己不答应我自己入党。看看,咱们连队上的共产党员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浑身是胆,在危险面前连眼也不眨。他们都有很高的想法:不光是让穷苦人有饭吃有二亩地种,还要把穷苦人引到社会主义社会去。我比起他们又算什么呢?我满身是毛病!二子,我有信心按党的路线一直朝前走。可是我的思想不够作个党员,我就不入党,哪怕我心里很难过!”他擤鼻子。
宁二子听见他哥哭了。不伤心不落泪,哥心里该是多难受啊!
二子后悔他又摸了他哥的伤疤。他掉转话头,说:“哥,俺们多咱能赶上主力部队--”宁金山把二子戳了一下,他俩爬到了一个垅坎下边,蹲下,缓了一口气。
宁金山说:“二子,你不要操心。咱们部队打仗门道多,你看,连咱们都找不见主力部队,那敌人就更摸不清边儿。我敢保险,不出十来八天,准要打大胜仗。这经验我可多啦!”
宁二子说:“哥,俺们部队像刮风一样,忽儿这里忽儿那里,俺们为啥不摆开和敌人干呢?国民党的队伍都是草包,俺们和他摆开打,三天两后晌就把他收拾光啦!”
“二子!摆开打?人家几十万,咱们才有多少人?你估摸,这仗给你指挥可该怎么打?我给你说过多少遍,咱们打的是运动战,有利就打,没利就转个地方;看准了机会就收拾敌人一股子;慢慢地咱们就壮大了,敌人就垮了。不过,这仗要打好,可有一条:就是要多走路多吃苦。”
“哥,归根结底咱们是为自个儿打仗,苦死苦活也能撑住!
你放心。”
他兄弟俩爬到村子的围墙边了。
宁金山说:“二子,你蹲下,我踏在你肩膀上,爬过墙去。”
“哥,你搭个人梯子,让我过去。”
宁金山拉了二子一把,贴住耳朵命令:“我是班长,听我的命令!”
“命令”二字真灵验,它把二子涌起的感情一下子便压下去了。
眨眼工夫,宁金山和宁二子回来了。
宁金山把背着的沉重东西,咚地往周大勇脚边一掼,说:
“二子,把这家伙嘴里塞的东西掏出来!”
“唉呀!唉呀!不要打死我……”地下有个东西在哼唧。
周大勇问:“嗨!怎么逮了个半死不活的家伙?”
宁金山说:“不先给他几下,咋能掐住他?问吧,连长,他的嘴'还作用'。”他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连长,这俘虏是二子亲手摸来的!”
宁二子连忙说:“连长,俘虏是俺哥抓的。”
周大勇紧紧地跟宁金山和宁二子握了手,就盘问俘虏。原来,敌人增援榆林的整编三十六师进了榆林城没久停,又顺咸榆公路南下,说是去追赶我军。这个村子里扎敌人一个大粮站,还驻一个营,--两个连押运粮食去了,现在村子里只有营部和一个连。一个敌人副团长在指挥。村子周围有不高的土围子,南北都有出口。村西五里路有个村子,驻扎敌人一个团,是今天下晚宿营的。俘虏还说,我军从榆林城郊撤退以后,多一半溃散了,少一半跑到黄河边上,准备逃过黄河,所以,这个村子里驻的敌人浪吃浪喝,很大意。
周大勇估划:一打响,村西敌人会增援。不,夜里敌人一时闹不清情况,不敢乱动。他又思量夜战的特点……敌人最怕迂回、包围……他计算了自己手里的力量:一共只有三十八个人。
于是他让马全有带一个班消灭敌人的巡查哨并担任战斗警戒;又组织了向村子里突击的力量。他想:只要能插进村,胜利是拿定了的。但是他还二心不定:打响容易可是收场难啊!他决定亲自到村边再“摸情况”。他给李江国吩咐了几句话,就带了五个战士向前爬去。
周大勇他们摸到村北,听了听动静,躺在地上休息了一阵,又摸到村东北一条凹道边。这条凹道有六七尺深,中间有条大路一直伸进村子。
周大勇累得手脚都麻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像刀子割。他趴在凹道边,把头压在手背上寻思:部队顺凹道接近村子是隐蔽些,可是对这样的交通要道敌人定会特别注意。他正筹思,仿佛听到远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地下听。地很湿,传音不快,听不出什么名堂。他闭住气,伸长耳朵听:当真有声音,而且越来越近。过了十来分钟,一长溜牲口走近了。周大勇和战士们连忙躲进高粱地。他心里正犯疑,又听到有人说话:
“我们晚上行动,要多提防点!”
“再提防也不能把头用铁包住!”
“敌人!”周大勇浑身紧张了。他习惯地摸住冰凉的驳壳枪把子,紧紧地盯着凹道。凹道里过着一连串牲口,前边是一队骆驼,骆驼上骑着些背着枪的敌人,一摇一晃像是瞌睡了。骆驼后边是一长列毛驴。
周大勇脑子闪过一个主意:毛驴可能是老乡们吆着;跳到牲口行列中去,跟上他们摸进村子行吗?他脑子飞转,前思后想,左右为难:牲口行列当间有没有敌人?跳下凹道和敌人干起来怎么办?自己去执行这任务吗?头昏脑晕,双腿酥软,再说,还要指挥部队呀!那么,让战士们去叫李江国或是马全有来吗?不行,等到他们来,饭冷了菜也凉了!派两个战士跳下去么?不行,手边这几个战士经验差;事情太重大,成败就看这一着,打草惊蛇就糟透咯!
周大勇看得分明:毛驴还在过;不能犹疑,立刻动手。他要身边的一个战士火速返回去告诉李江国怎样插进村子,又给身边四个战士叮咛了一番。
周大勇朝前爬了爬,伸长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凹道里。毛驴一个一个打他眼前闪过。他把头上的伤口摸了摸,咬紧牙,唿地跳下去,四个战士也跟着跳下去。
周大勇一把抓住一个赶毛驴的人,低声威胁:“不准喊!”
那人慌了:“不,不,我不张声!”
“枪?”
“我是老百姓,队伍上拉我来吃牲口!”
“胡说!”
“老总!红口白牙还能胡说?老天在上,我要有半句假话,就不得好死!”
周大勇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一番。这人头上绑块手巾,穿着光板老羊皮袄,腰带上还别着旱烟锅。无疑,是个老乡,周大勇松了口气。
赶毛驴的老乡发热发冷似地抖着。他想不透,咋着,猛不防就从天上掉下来个人?这是啥人?他跟上这帮送粮的牲口去干什么?教人发懵!
周大勇问:“老乡,你是哪里人?”
老乡牙关于圪嘣嘣响,说:“榆,榆,榆林城……城边的。”
“黑天半夜你吃上牲口乱跑什么?”
“我给人家揽工熬活。昨黑间,联保主任派的人生拉活扯逮住我,要我支差,给,给队伍上送粮。”
周大勇摸摸毛驴驮的口袋,果真是粮食。他思量着老乡的话跟那说话的口气。
这工夫,后边一个战士上来报告:后边赶毛驴的都是老乡,每一个老乡吃四五头毛驴;最后还有一队骆驼和一些押运粮食的敌人。周大勇给那战士安顿了几句话,又问赶毛驴的老乡:“押送粮食的队伍多吗?”
“不多,老总。前边一个班,后边一个班。”
“你看我是什么人?”
“老总!这,这咱可说不清啊!”
“我是解放军!”
老乡思量了一阵,说:“呀!想不到你就是解放军。”
周大勇说:“老乡!咱们队伍开来一个师,打这个村里的敌人。你放灵动点,带我进村,成吗?”
老乡说:“啊……啊……成!我,我可没经过仗火……你当真是解放军?啊……这么的,你把我的皮袄穿上,遮掩遮掩!”
周大勇问:“后边赶毛驴的老乡可靠吗?”
老乡说:“可靠啊,都是穷人。有钱人面子大,还能挨打受气来支差?”
周大勇说:“你去给后边的老乡叮咛:让他们把战士们遮护住!”
老乡说:“这能成,这能成。”
“不光能成,还要保管百无一失,出了漏子,你们也要受拖累!”
“尽力量办!”老乡向后跑去。
周大勇跟上送粮的毛驴走近村边,听见村东打响了。嗨!大概是马全有跟敌人巡查哨接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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