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地道战

    从“铁壁合围”开始,日寇进一步把主要矛头朝向在敌后坚持斗争的八路军和新四军,驻守在交通线上大小据点里的鬼子、伪军,向广大抗日根据地侵扰。吉祥镇炮楼里的伪军中队长胡二皮,也奉了他主子的命令,象乌龟似的,把他的爪子伸向周围的村庄。
    这正是炎热的夏天,加上前些时炮火的轰击,遍地焦土,就连空气也显得十分干燥。五个伪军倒背着大枪,懒洋洋地出了吉祥镇炮楼,直奔大东庄。
    云秀正在村头放哨,远远望见敌人,转身就往回跑,刚跑了两步,忽然想,我这么慌做啥,敌人来了多少?他们是来干啥的?也该看个究竟。她在一个破墙垛子后藏下,透过墙上的茅草,看见只来了五个伪军,懒洋洋地不象打仗的样子,才放下心,慢慢往回走。刚走到胡同口,忽然又想,敌人究竟来干什么还是没有弄清楚,不如再看个究竟。
    五个伪军一齐走进村公所,只听一个伪军叫道:“老子他妈的干死了,快弄点水来!”
    “是,是,这就打发人去烧。”答话的是伪村长。
    又听一个伪军叫道:“要在你们村南头修炮楼,后晌胡队长带领队伍来看地形,你要准备一百个人的饭。……”
    云秀听到这里赶忙往回跑,一进门就拉住老孟说:“村公所来了五个黄狗子,说后晌胡二皮就带着大队来,你们赶快转移吧!”
    “你说,”老孟急忙问道:“村公所来了几个黄狗子?”“五个啊!”
    “一锅端他的!”老孟把腰一拍,喊道,“起来!起来!”两个战士在炕上睡得正沉,迷迷胡胡地爬起来跟着嚷道:“走!走!”
    云秀一听,急了,说:“老孟大爷,你咋啦,胡二皮大队后晌就要来啊!”
    “后晌再说后晌,这会才晌午嘛。”
    “那不行,太冒险,大队长叫我掩护你们,出了问题我要负责。”
    “嗳呀!”老孟也发急了,“要怕冒险,顶好把脑瓜子割下来锁在箱子里!”
    两个战士也邦着腔说:“我们的脑瓜子都是‘铁壁合围’的时候拾来的!”
    老孟接着又缓和下来劝云秀:“好闺女,听我的话。大队长不是交代了吗?要瞅机会消灭小股敌人,好容易碰上这个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呢?告诉你,敌人现在麻痹得很,好收拾。再说,咱那个地洞还没开过张,正好用一用,保险出不了问题。”
    云秀见老孟再三相劝,觉得他讲的也有道理,说:“好吧,我给你们带路,看敌人不防备时再下手。”
    “行,行。”老孟忙说。
    云秀提了一壶茶水。她想,如果敌人发觉了,就说是送开水的。她领着老孟三个拐了三道弯,便走到胡同口。亍上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云秀走到村公所门口一瞅,伪军们正四仰八叉躺在院里睡,回头向老孟招了招手,便顺着大亍走到村外去站岗。老孟带着两个战士一下子闯到院里,伪军们还躺在院里打呼噜呢!有个战士在一个伪军屁股上踢了一脚:“起来,起来,孟参谋长跟你们讲话!”
    一听参谋长三个字,那伪军哧的坐起来,一支步枪正戳住他的脑袋,吓得目瞪口呆,其余的三个伪军也跟着爬起来,傻楞楞地望着他们,有个战士一数,说道:“还差一个呢?”原来“班长”正在屋里抽白面,忽听院里有人说什么“参谋长……”还以为他们的参谋长来了,忙收起摊子跑出来,刚好被站在门口的老孟一把将他的衣领子揪住,掏出手榴弹在他脑袋上猛一敲,“看你还往哪跑!”
    那家伙把头一缩,双手作着揖求告道:“八路老爷饶命。”有个战士顺手把他一推,喝道:“少罗嗦!站好听参谋长讲话!”
    五个伪军一排站在南墙根,垂着手,歪着头,有的眨巴着眼睛,看样子还没有睡醒。老孟倒背着手向五个伪军宣传抗日道理,从天南扯到地北,半生不熟地越讲越起劲……五个伪军听着虽然不感兴趣,可是也不敢吭声。那两个战士却沉不住气了。以前在县大队流行着这么一句口头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参谋来讲话!听不听,反正两点钟。”知道他讲起来没完,忙凑到他耳边说:“孟参谋,天不早啦!”老孟猛然省悟过来,冲着五个伪军骂道:“都他娘滚旦!”伪军们巴不得他早说这一句话,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老孟把缴获的武器背起来,带着两个战士刚走出村公所,就见云秀气喘吁吁地跑来,埋怨道:“你们咋弄到这个时候,胡二皮快进村了!”
    “走!”老孟说着,想从村这头出去。
    云秀说:“来不及了,地里没处隐蔽,还是到我家吧。”老孟三个跟着云秀跑回去,连武器带人一齐下了地洞。云秀拉着常大爷,说:“爹,爹,你快下呀!”
    常大爷没答话,一手将云秀推下洞,把地缸盖上。
    洞内顷刻变成漆黑的世界,碰着鼻尖看不见人。象是被装进了布袋,浑身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又象是在深沉的黑夜,茫茫无边。他们仿佛与现今的世界隔绝了。
    耳边微微地听到有叫骂声、哭喊声,这是敌人在抓人。渐渐地响声平息了,寂静得象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敌人现在干什么呢?谁也说不上来。
    寂静、沉闷,慢慢地变成一种压力,仿佛这地洞在逐渐收缩,要把他们捏在一起。大家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地洞没有通气的地方,洞内的空气渐渐希薄,呼吸愈来愈困难了。老孟实在憋不过,说道:“把缸顶开,透透气。”
    云秀急忙拽住他说:“外边情况一点不知道,那怎么能行!”
    “那也不能憋死在这里啊!”
    “老孟大爷,你连这点困难都不能克服?”
    这一来把老孟那股倔劲激起来,他把大腿一拍,说:“好,咱们就坚持,看谁先叫苦。”不过他心里却暗暗佩服云秀的沉着和细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磨着,这黑暗的世界象是永远不会明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听到一声微微的唤叫:“云秀!”“爹……”云秀的声音断续着,接不上气。
    常大爷使劲把地缸掀起来,一股新鲜空气蹿入洞内,大家贪馋地狠狠呼吸了两口,心里觉得无限舒畅。往上看,灰蒙蒙的,原来天已经黑了。老孟挣扎着从洞里站起来,说:“又到阎王爷门口走了一遭。”接着问:“黄狗子们走了没有?”“大队走了,留下一个班在村南围沟里搭了个帐篷,住到这里监工,要修炮楼子。”常大爷说着叹了一口气,“今天这些黄狗子可把老百姓糟害透了。”
    大家一听,心里象是挂了块石头,沉得不行。忙问怎么回事。常大爷接着叹息着说道:“胡二皮一来,就把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赶到村南的麦场上。先把老年哥的二小子抓出来,问他村里谁是八路。孩子什么也不说,又把他吊在大树上活活折腾死。……”
    云秀听着,眼里冒出泪花,她知道二小子是个党员。又一个好同志牺牲了。
    “狗日的临走时又抓走十几个妇女,村北老栓家的闺女媳妇都给抓走了,还不是弄到炮楼上去了!这还不算,明天就要修炮楼,全村不管男女老幼,能抬腿的都得去!……”老孟面对着这个严重的情况,坐在洞口上,开始慎重地考虑这个问题。敌人已经把王八爪子伸到根据地来了,仍然按原来的斗争方式是不行了,就说蹲这个地洞吧,不仅憋的要命,万一敌人发觉了,跑都没法跑。领导上号召运用更隐蔽的战术,可是怎么个隐蔽法呢?……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说道:“同志们,敌人会在这个村子里修炮楼,我们就不能在这个村里挖地道吗?从这个院里一直挖到村外,能进能出,能躲能跑,你们说得法不得法?保险比蹲在这个地洞里焖肉强,在这里说不定啥时候就叫人家把锅端啦!”
    一个战士说,“好是好,可是要从这里挖到村外,得挖到哪年哪辈子啊!”
    云秀说:“不要紧,敌人会强迫群众修炮楼,咱们就不会发动群众挖地道吗?这是为自己办事,还怕大家不乐意。咱们还要发动群众自己挖地洞,我们要不是有这个地洞,不也叫黄狗子抓走了。”
    老孟说:“着呀,不过一定要找可靠的群众,保守秘密。”“那当然啦。”云秀说罢,便去串连人。当夜他们就动起手来。……
    地道终于挖成了。老孟经常带着两个战士到修炮楼的地方扰乱敌人。老百姓一听枪响就四散跑开,监工的敌人也慌了手脚,胡二皮的大队一来,老孟他们早钻了地道。这样弄得大东庄的炮楼很久还没完工,胡二皮急得骂道:“穷八路有能耐跟你胡爷摆开阵势干一仗,别他妈的净给老子抓痒痒玩!”
    吉祥镇的维持会长吉官起献计道:“听上边说,八路现在到处挖老鼠洞,他们准是用的这玩艺。”
    胡二皮一听,喊道:“把他的老鼠洞掏了!”
    吉官起忙说:“不慌,那么大个村子,你上哪去掏啊?我先去给你侦察一下。”
    吉官起是吉祥镇上的头号大地主,抗战一开始,他父亲便领着全家跑到天津,偏偏吉官起好出风头,又带着老婆孩子跑回来,当了维持会长,和胡二皮勾通一气,无恶不作。这天他化了装,在大东庄守了一个下午。傍黑时分,看见老孟背着枪带着两个战士进了常云秀那个三道弯胡同。等他跟进去,不见了老孟三个,这又是个死胡同,肯定是藏在这胡同里某一家了。他不敢叫门查问,急急忙忙返回吉祥镇。
    天黑,马英来了,还没当下,云秀就兴奋地领着他去看地道。来到村边一个坟前,看了看四下无人,说:“从这里进。”马英一看,这坐新坟是个假的,腰间有个洞口,上边盖着木板,木板上堆着的土里还长出了青苗。马英先钻了进去。小董云秀也紧跟来,划着一根洋火,点起一盏小菜油灯,弯着腰朝里摸去。
    这地道有四尺高、三尺宽,顶上是个拱形。地道内隔不远就有一个卡口,刚刚能容一个人钻过去,这是准备在地道内抵抗敌人的工事。这个地道还有三个口,一个通在原来云秀家地缸下那个地洞;一个通在村边一眼干井的半腰,从这里可以往洞内送饭;还有一个口通到路沟的壁上,外面没有一点痕迹,在不得已的时候可以从这里打开跑出去。地道内还装设有许多气眼,有的通墙缝里,有的通到砖头堆里,有的通到杂草丛里……
    云秀领着马英和小董钻出地道,说:“大队长,你看俺们挖的这个地道还有啥缺点?”她虽是在征求意见,语气里却充满了自豪的心情。
    小董没等马英开口,抢先说道:“我看这比地下铁道还美哩”
    马英心里也着实高兴,不过他觉察出云秀有一种自满的情绪,应当对她要求更高更严一点,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领导干部了啊!想了想说:“不错啊,可是还不能满足。这个地道只注意到隐蔽防守,却没有注意向敌人进攻。我们可以利用各种各样的伪装,修一些暗堡,在这里跟敌人摆开一个新的战场。那我们就不再被动,而转为主动了。”云秀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禁脸红了。
    马英走进北屋,见老孟和两个战士睡得正沉,没有叫他们。退出来,在对屋炕上躺下,考虑起下一步工作:要争取在青纱帐以前县大队发展一些人,并把各区游击队建立起来。目前已经弄到不少枪枝,可是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人们虽然都愿意抗日,但经过这次“铁壁合围”,不免有些人害怕,信心不足。……
    他正想着,门一响,云秀拿着碗进来取米,他忙坐起来对云秀说:“咱们现在有枪了,你看,你们村能不能动员几个人参军!”
    云秀翻起那一双大眼睛想了想说:“能。”
    “他们没有顾虑吗?”
    “有顾虑怕啥,咱们鼻子底下长的是什么,不会向他们解释?”
    “怎么解释呢?”
    “就说现在有了地道,不怕鬼子‘铁壁合围’了……”云秀讲到这里忽然仃下来,翻了马英一眼说,”俺不说了,你故意考俺哩,这些道理你不比俺懂得多么?”
    “不是考你的,这是正话。”
    “正话也不说了。”云秀笑了笑,取上米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回来兴奋地说,“给我条枪吧。”
    “你要枪做什么?”马英也快乐地说道,“咱们大队又不要女兵。”
    “谁说不要,你们大队以前就有呢!”
    “谁?”
    “苏建梅。”
    这三个字一下子触动了马英的心,他没有那样快乐了,不过还是平静下来说:“她不在大队。”
    原来前几天老孟向她讲了不少建梅的情况,一边讲一边流泪,云秀有些情况也没听清楚,所以正想问问,就说:“听说她可能干了,又识字,又会讲话,她和老孟同志最先跟你在一起工作是吗?那时全区只有你们三个人……”
    这话引起了马英许多回忆。他又想,这一定又是老孟向她瞎吹哩。
    “云秀,拿米来啊,锅快开啦!”正在院里烧火的小董喊道。
    “来了。”云秀答应着,却没有走动,反而索性坐在炕上继续问道:“听说你们两个人很好呢?”
    “我和哪个同志不好呢?”马英觉得好笑,反问道。“那,那总不一样吧。”
    马英心想这闺女问的真怪,连我自己都没有很好地想过,怎么回答她?这时小董一边嚷着锅开了,一边进来对云秀说:“你问建梅吗?我告诉你,她可象你啦!”
    一句话说的云秀满脸通红,不知该怎么才好。
    “你不信呢?”小董十分认真地说,“连长相都怪象的,大队长,你说呢?”
    “是啊。”马英看着小董那天真的样子,只好这样说。“俺哪能比得了人家!”云秀低着头说。
    “怎么比不了,你看,前几天你送了个信就得五支枪!”小董夸奖地说。
    “小鬼,快走吧,你不是说锅开了吗?”云秀说着,端起碗,把那根粗辫子往身后一甩,推着小董走出去。马英看出这闺女心里那股乐和劲儿,不知怎么感觉心绪有些乱纷纷的……
    咚咚咚……胡同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马英腾地站起来,跑到院里低声喊道:“敌人来了,快钻地道!”
    老孟三个背起枪揉着眼睛就往后院跑。这时满胡同响起砸门声。大家下进地道,常大爷刚把地缸盖上,门已经被砸开了,一个伪军上去揪住常大爷,喝道:“老家伙,地洞在哪里?”常大爷装做哑巴,指了指口,摆了摆手。那伪军啪地打了他一耳光,打得老人满口吐血。胡二皮走进来四下一望,猛然醒悟道:“我来过这里。那一次我嗅到这里有血腥味,准他妈是八路的窝子,搜!”
    伪军们到处翻腾起来。胡二皮用擦枪的探条捣了捣地缸底,说:“这下边是空的!”
    两个伪军把地缸一抬,下边显出地洞。胡二皮用探条指着常大爷道:“老家伙,别装聋作哑了,老老实实把八路叫出来没你的事。”
    常大爷破口喊道:“同志们,快跑呀!……”
    胡二皮伸手给了常大爷一耳光:“你他妈的不哑啊!”常大爷连血带痰唾了胡二皮一脸:“我哑了还怎么骂你们这些狗养的!”
    胡二皮用手把脸一抹,说:“把这个老家伙捆起来。”接着又冲洞喊道:“土八路,出来吧,不出来我就把这老家伙挑了!”
    “同志们,不要管我……”
    一个伪军用手巾将常大爷的咀塞住。胡二皮接着说:“谁下去捉八路,捉一个十块钱。”
    有个大烟鬼噗嗵一声跳进去,刚往前走了两步,叭的一声枪响,便送了命。
    胡二皮又吼道:“谁再下去,二十块大洋!”
    可是没一个吭声。胡二皮见洞边站着个伪军,猛一脚把他踢下去,那家伙还没弄清方向,一声枪响,就胡里胡涂死去了。其余的伪军一齐求告道:“队长,别叫我们去送死了。”胡二皮眼珠子一转,生出一个歪点子:用一根绳子牢牢将常大爷拴住,命一个伪军跟在后面一齐下地道。胡二皮还一边在大声地喊叫:“土八路,不要打枪,老头子下去了!”跟在常大爷身后的那个伪军,一边往前摸索,一边哆哆嗦嗦朝里打枪。突然旁边蹿出一人,将他的脖子卡住,只喊出一个唉字,就断了气。胡二皮一听,急忙拽绳子,猛的往后一仰,差点闪倒,原来绳子已被割断,只拽出个绳子头。胡二皮急了,命令用烟熏,外边还用个大风车往里扇着,一股浓黄的烟子朝地道里涌去。
    马英正在地道里领着大家往后撤,撤到第一个卡口,浓烟已经跟来,大家一个跟一个爬过去,马英爬过去正准备来拽常大爷,只听常大爷说道:“咱们总跑不过烟子,我在这里堵卡口,你们走吧!”
    “那不行,过来再堵……”一股烟子从卡口里蹿过来,呛得马英直咳嗽。
    “过去就……”常大爷一句话没说完,便用脊梁紧紧靠住卡口。
    马英拉他也拉不动。只得带着大家从路沟里钻出来,在四处打起枪。胡二皮一时摸不着头脑,以为洞里的八路已被熏死了,他又往洞里掷了几个毒瓦斯弹,就带着队伍撤回吉祥镇。
    大家把常大爷救出来,老人已经牺牲了。云秀趴在常大爷身上大声哭起来。马英看着这父女两个,想起第一次来他们家里的情景,心里感到无限悲恸和激动,浑身又象充满着巨大的力量,似乎一伸拳头,就可以把敌人的炮楼打倒。他不禁默默地自语:“抗日的人们成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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