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鬼地脚

    七天之后,那泛滥的洪水倒也渐渐地自己退去了。仿佛已经沉到海底去了的树木、房屋、街道、农田,如今又慢吞吞地浮了起来;仿佛已经变得又尖、又小了的大帽冈、小帽冈和蛇冈,如今又变得粗了、大了;仿佛已经丧魂失魄、一蹶不振的人们,如今也恢复了雄心和勇气,决心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下去。胡源跟胡王氏带着胡家姊妹回家一看,就知道真正的灾难,现在不过才开始。老汉坐在刚支起来的床板上,两脚浸在齐踝子骨的水里,手里夹着一根纸卷的生切烟,跟老伴儿一款一款地盘算着:屋顶塌了三处,横梁垮了一根,砖墙倒了一幅,——四人大轿可以一直抬进堂屋;此外,灶台溶化了一半,大门漂走了一扇,床板不见了两块,条凳缺掉了三张,罂罂、罐罐、把把、刷刷,流失不知其数。……到了第二天绝早,水退清了,胡柳、胡杏扛着锄头、铁锹,挑着箩筐泥斗,到向何家租来的禾田里看庄稼去。在震南村的正北,有一大片水田,土名叫“鬼地脚”。这里,一大半归试验农场种着,一小半分租给几家佃户,胡家也在其中。农场的地界和佃户的地界当中,横着一条大路,路上长着一丛一丛的竹树,随风摆动,沙沙作响。胡柳、胡杏两人到田边一看,不由得伸出了舌头。偌大一片田地,黄霜霜的,竟连一根青草也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禾苗了。一层三四寸厚的油泥,严严地盖住了整个大地,油泥的表层有一片姜黄色的泡沫,小蟛蜞在泡沫当中横行游逛,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大路的路基也叫洪水冲刷得这里坍一块、那里坍一块的,浑不成个样子。只有路基上面的竹树林还屹然挺立,不曾随波逐流地倒下去,还仿佛用沙哑的嗓子对她们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鬼地脚,鬼地脚。”她们在竹林子前面找了两块大石头,拿锄头把那上面的浮泥刮掉了,面对面坐着叹气。
    胡杏说,“这怎么弄法?咱们还有谷种么?”
    胡柳说,“旧年留的晚造种都使光了,今年留的早造种——该明年用的,都吃光了。还有!”
    正愁着,另外几家佃户的姑娘们也出来了。她们就是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跟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年轻女子,有住得很近的,有离得很远的,只是佃种的田地,却紧紧连成一片,好像她们将来也许嫁到五十里以外,也许嫁到一百里以外,她们的命运也将紧紧连成一片一样。胡柳指着面前的一片油泥给她们看,大家相对着摇头叹气。胡杏年纪最小,忽然大声对姐姐们说:“不叹了!叹够了!
    动手吧!”
    于是大家就捋起衫袖,卷起裤脚,动手整理田基。泥浆飞溅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和脸上,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一个都变成了泥鬼。一群正当十八、二十二年华的大姑娘聚在一块儿,不会没有笑闹声音的。就算她们目前又穷、又苦、又烦闷、又悲伤,她们也闭不住嘴。有人说:“小杏子大难不死,将来只怕要当正宫娘娘呢!”又有人说:“偏咱不当皇帝。要当了,咱今天就封她正宫!”另外一个姑娘说:“你不当皇帝,也能当黄泥!全身都是的了!”第四个姑娘也说:“看咱们这鬼模样,只怕连宫娥都挑不上一个呢!”大家嘻哈大笑,看来快乐无忧。后来大家又谈论谁该当太监,有人说何福荫堂的大东家何五爷何应元合式;有人说不如何福荫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有人说何不周太重不好,一顶轿子,十六名伕也抬不动;有人说何应元好在轻巧,只要两名伕抬起来,满田里飞跑也不在乎。大家更加笑得痛快淋漓,觉着舒畅之至。
    既然提到何不周。有个叫做何好的就说:
    “说开又说了。讲起何不周,就讲何不周。你说他把咱的护堤捐拿到哪里去了?”
    那个叫做胡执的接过来道:“是你何家的人提了,我才敢提。你怕不是他把咱的护堤捐吞了下去了!”
    有个叫做何彩的附和道:“一定是吞了,一定是吞了。没全吞,至少也八成!”
    一个叫做胡带的反对道:“八成?才不止呢!怎么说修堤,却一点儿也没修?水来一冲,就崩了!”
    接着,何兴也说:“准是全吞了。真可恨哪!把咱们害得好苦!”
    胡养更是恨恨地说:“我真想吃他的肉!你瞧那么好的禾苗都一推平了!”
    这时候,何旺提供一个新材料道:“听说修堤银子是何五爷跟二叔公叔侄俩分了,三成归二叔公,七成归大东家!”
    最后胡怜哼哼哈哈地说:“总之,他们该活,咱们该死!我听说那死鬼乡长何奀也有份儿呢!你瞧上护堤捐那会儿,他多热心!挨门挨户勒索,少一分银子也不甘休!”
    胡杏听见她们谈得热闹,就在远远的地方插嘴道:“没有不吃羊的狼!谁没份儿?那些绅襟父老,连王文牍,一定都打了份数的了!咱们找个人带头,给他们算账去!”
    胡柳摇着她那条逗人喜欢的大辫子,高声对同村姊妹们说:
    “小杏子说的怎么样?你们敢去算账么?敢算账的跟我走!”
    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说敢,都说走。虽然并没真走,只是畅快地说一说,大家也就乐了,笑了,干起活儿也轻松了。
    后来,过了许久,胡柳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她妹妹说:
    “要真是算了账,咱们也占不了便宜!别说咱们算不清,就是算清了,你瞧下回吧!下回上什么捐、什么税,咱准得出双份儿!”
    就这样,大伙儿说说、笑笑、嗟嗟、叹叹,一直干到太阳快当顶,才收工回去。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姑娘都陆续走了之后,胡柳、胡杏两个就坐在竹树林前面的大石头上歇凉。胡柳挑袖子上泥浆少一点的地方擦汗。一面擦,一面长叹道:
    “嗐”!这世界是要变了,是要变了!再不变,咱也顶不住了!”
    胡杏很懂事地说:“变的好,变的好。只怕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会子都不管事儿!”
    正说着,忽然从竹树林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愤怒的声音道:
    “鬼地脚!鬼地脚!我算是看透了!我要走,立刻就走!
    我不愿意葬在这儿!”
    胡柳、胡杏两个人一跳、跳起来,跑到竹林子跟前,用手扳开竹子,朝那边望。那边一大片农场的禾田里,有四个男工在挖泥。他们是区细、马有、胡树、胡松。那在气嘟嘟嚷叫的人,正是长颈鹿区细。他一生气,那涂满了黄泥的脖子觉得更长了。一颗圆脑袋在那上面两边晃,好像怎么也放不安稳,眼看就要滚下来的样子。在他们旁边的田基路上,有另外一个少年男子,坐在一把横放着的锄头柄上,在跟区细说话。他正是农场的杂差、区细的兄弟区卓。他们这些人离胡家姊妹约莫五丈来远,不但声音听得清,连样子也看得真真的。当下看见区卓噘起生气的少年的嘴,感情强烈地对他哥哥抗声道:“你要走,你一个人走个够!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死也不走!”区细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说什么?娘那会儿说什么话来?你好大胆!你敢!”一面说,一面在齐磕膝盖的泥泞中向他兄弟走过去。马有在半路上把他挡住了。那马后炮劝他道:“鬼地脚倒是真的鬼地脚。只怕这样的鬼地脚,连鬼都不来种呢!可你又急什么来?有事儿慢慢商量,不行么?”胡松一听不对劲儿,就急急忙忙辩护道:“谁跟你说的?地名是地名,土可是好。我听爹说,咱祖祖辈辈就是爱这块地!谁也没说过半句——总之,没什么二话!几时轮到你晓得?”胡树什么时候都不想争吵,就不停地喝住他道:“阿松!……阿松!……”谁知喝也喝不住,他还是把话讲完了。区细对胡松说的什么,显然并不在意。他仍然正面对着他兄弟说:“我是走定的了。你不走,你只管赖在这儿。这儿又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拽住你,你要赖,你就赖。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办各的事儿,这兄弟做也罢,不做也罢,干脆拉倒!”区卓也不让步,就和他对吵道:“你不要吓唬人!我还是为了你!爸爸一清二白,都叫人拉去,坐了牢。你要是抓走了,哼,只怕坐牢也不行,连打靶都有份儿呢!”区细拍着胸膛说:“打靶就打靶!打了靶,也比这浑身牛屎强!”区卓听他说得这么绝情,不觉幻想起面前这个漂亮汉子不跟自己做兄弟了;又幻想起他叫人反绑双手,押到红花冈脚下打了靶;又幻想起枪声一响,他就躺倒在荒草中间,血流满地,妈妈区杨氏跪在他身边,失声痛哭。想到伤心处,区卓自己也就呜呜地哭将起来。在竹林子那边,胡杏瞅着胡柳两手掩面,那十个指头都在轻轻颤抖。胡杏自己也咬紧牙关,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后来再往那边看,就瞧见胡树放下铁锹,趟着齐磕膝盖的黄泥浆,朝区细走去。这身材高大、头发金黄、举动缓慢的年轻人越走越近了,停下来了,开口说话了。
    “细哥,你听我说,”他老练沉实地开言道,“咱不能使唤这种腔调说话!咱第一赤卫队要打天下,定乾坤,打倒军阀、买办、地主,打倒帝国主义,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不是么?咱们对天发誓,革命一天不成,共产一天不实行,咱们一天不罢休,不是么?咱们彼此都恨不得挖出心来叫人看;彼此都你疼我惜,情深义重;彼此都说父子没有这么亲,夫妇没有这么近,兄弟没有这么好;不是么?这几天熬煎日子,又值得什么!有朝一日打回省城,就是你想留在咱村里不走,只怕也办不到呢!到那时候,你们只管把这鬼地脚给我弟兄俩撂下,我弟兄俩一点也不嫌弃它!可是现目今,大家也只好委屈委屈了。哪个当皇上的,当王爷的,当公侯将相的,开头没吃过几天苦、辣、咸、酸?你们说!”
    胡树这番话说得大家眼睛热热的,心窝痒痒的,都受了感动。在竹林子那边,胡柳跟胡杏互相望着,轻轻点头。她们都以为那几条好汉会以情义为重,抱头痛哭,重新和好。谁知在长颈鹿问心有愧,进退两难,想说话又不行,想不说话又不好的时候,马后炮却走上前来子。他摇头晃脑,滑滑稽稽地替区细解围道:“怎么呢,树叔!你说到情深义重,我真心甜。咱们论情,果然比桃园结义的情深;论义,果然比梁山聚义的义重。这话没什么研究!可是你怎么能够说:革命就一定离不开这鬼地脚?革命就一定得在乡下革,不能上省城去革,也不能上别处去革?革命就一定要满腿牛屎,浑身泥浆,不能在省城逛逛街,饮饮茶,看看戏?能这么说么?”区细恍然大悟道:“就这话,就这话!你不说,我也想说了。认真说起来,要革命,在省城比在乡下好!省城的无产阶级多,觉悟深,热情高,没有农民意识,枪械又好找!我回省城去,只等大令一下,就立刻捞起我那条‘六密哩八’,像大前年起义的时候那样大干一场!只怕你们从这里赶到广州,我早都把公安局拿下来了呢!”胡树、胡松、区卓正待说什么,马后炮抢着发言道:“阿细说得对。咱们来到这震南农场,原来不是想跟它做人做世,厮守一辈子的。咱们无非没处藏身,才到这儿来避避风头,谁知一混就混了这年多两年,真正是逼不得已。如今省城的行情已经松了下来,人家说咱赤卫队的总指挥周文雍周志都已经回到省城来了,咱还呆在这里干啥?只怕过不得几天,连咱的政治指导员也会溜到省城去,把这些鬼地脚忘得一干二净呢!”区细又接下去道:
    “可不!你们记住给你们柳姐姐说,人家是中学生,是知识高、头脑新的人,谁要是没有中学程度,谁也别想跟他厮守一辈子!”
    在竹林子那边,胡柳本人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她像着了一棍子似地,倒退了两步,脸色发青,差一点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她只对胡杏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家吧!”就头也不回地朝小帽冈震光小学走去。胡杏没听她的话,没有回家,却紧紧跟在她后面走着。进了学校大门,两姊妹一前一后,一阵风似地朝周炳的卧室卷去。房门开着。周炳刚吃过饭回来,一转身看见她俩,就朝门口迎出来两步,诧异地望着客人。
    “炳哥!”胡柳两眼发楞地叫了一声,微微喘着气,接着又没头没脑地质问道:“你过几天就要溜到省城去么?把咱们这些鬼地脚忘得一干二净么?是有这个话么?”
    周炳摸不清来意,憨头憨脑地反问道:“这句话是谁跟你讲的?”
    胡柳低着头说:“是呀,是呀。没人跟我讲过。”一边说,一边走到周炳跟前,又把头抬了起来。胡杏走到门口,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不知道该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这时候,胡柳又向周炳质问道:
    “你不是说过,革命是为了给一些人报仇么?”
    周炳点着头,没有说话。胡柳又问道:“是给区桃表姐报仇么?是给周金大哥哥报仇么?是给你们杨家舅舅的那个表哥报仇么?”
    提起这些人的名字,周炳显然是激动了。他的眼睛直望着胡柳的眼睛,脸上露出那又执拗、又顽强的神气,声音高亢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要不,人还活着干什么?还不止呢!还有张太雷同志!还有省港大罢工时候的好伙计何锦成跟何大嫂,还有海员程仁跟程嫂子,还有工人赤卫队里面的真英雄孟才师傅跟大个子李恩,还有亲兄弟一般的铁匠杜发,还有你不认识的许多英雄好汉!这些人有魄力、有义气、有热肠、有才情,只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如今都长眠在红花冈上!”
    胡柳听着、听着,眼泪就要滴出来。她尽力提高自己的嗓子,以便和周炳的语调相适应,说:
    “你就光给省城的人报仇,不给乡下的人报仇么?”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周炳不免打了一个楞怔。随后又镇静下来,满腔热情的问道:“阿柳,这又是谁给你讲的?”
    胡柳使唤一种乡下姑娘的固执说:“这还用谁给我讲?我自己还瞧不出来么?咱一家人受了何不周多少欺负,你说过一句话么?阿娇受了那郭标多少欺负,你替她报过仇么?小杏子受了何五爷多少欺负,你也替她报过仇么?你就是瞧不起乡下人!”
    周炳踉踉忙忙地替自己辩护道:“没有那么回事!咱们革命一成功,咱们一夺取了政权,你们的仇全都能报!”
    胡柳再前进一步,她的刘海差不多碰着周炳的鼻尖。胡杏看见她的头往上一仰,就听见她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我参加赤卫队?我要革命!我不能革命么?——也不止我一个人!要五十有五十,要一百有一百;有男的,也有女的!你们不是怕人少么?你们不是怕人离开赤卫队么?你们怕什么?我入了赤卫队,我给你们带很多、很多人进来,要多少,有多少!你说好不好?”
    周炳伸开两手,做出迎接的姿势,说:好极了!好极了!
    欢迎你,欢迎你!”
    这时候,胡柳望着周炳,觉着他是那么快活,那么宽阔,那么雄壮,仿佛革命成功,夺取政权,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他的头发发着光,他的脸上发着光,他的全身也发着光,那一屋子的太阳,都成了多余的东西。还有他那股子劲,叫人说不清有多大,也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只觉着要是他愿意用双手把这个世界举起,他就能够把它举起来。那一边,周炳望着胡柳,觉着她今天勇敢极了,美丽极了。仿佛有一种什么流窜不定的东西,从她的眼睛往外喷射,从她的脸上、手上冒出来,从她说话的声音当中溅起来。这种东西使得她的全身长出一种她从前没有过的丰姿、仪态和力量。而在后面不远,胡杏望着他们两个,觉着他们彼此互相吸引着,越离越近了,粘在一块儿了。胡柳扑在周炳胸膛上,肩膀、脊背、腰肢都在颤抖着,也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周炳那两条滚圆的胳膊轻轻地搂抱着她;周炳的脸歪着、挨着她的光亮漆黑的头发。胡杏把那一只踩在门槛上的脚收回去,决心退出房门之外。她的心是甜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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