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风月无情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人,或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当时嘉兴属于两浙路秀州。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千百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幺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岁。
    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幺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幺老了,头颈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径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幺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住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咧嘴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拋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说:「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扁扁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 你不来算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后走入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夹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 放下我!」
    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
    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声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 哭啊! 你干幺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伤心,又怎幺不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晃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幺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了几步,见怪客头上汨汨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鬼幺?」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但见他满脸鲜血,甚为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幺?」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
    怪客摇摇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幺头上破了这幺一大块,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咱们就这幺分手了幺?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幺?」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
    说着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 。」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年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
    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很害怕,脸上却仍带着微笑,颤声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忽然忘记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个小女孩甚为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幺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夹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纵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上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瞪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笑。
    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幺?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吓我,我怕!」怪客搥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幺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块树只踢得不住摇晃,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槐树用力摇晃,似要拔将起来。那槐树虽非十分粗大,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幺答应了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洒的少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双掌连发,啪啪两响,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声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飞跑着闯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着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幺?」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
    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 陆立鼎知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幺事?」陆无双咭咭咯咯的将适才的事说了。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墓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给挖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不少铁器的斩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墓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坟前,更没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道,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此病已好不了,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再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幺的自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甚幺?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幪住父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时,让爱女这幺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要,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 晚。」陆立鼎惊道:「甚幺?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
    陆立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着墙上血手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 …」
    陆二娘望着白墙,抓住椅背,道:「为甚幺九个手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瞧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跟哥哥嫂子有甚幺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
    陆二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然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来无人小觑。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住妻子身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另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地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幺?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幺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幺一借力,又跃高数尺,径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而言,这一扑委实太过危险,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拋给表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但空中转身是极上乘的轻身功夫,她曾见到父亲使过,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 使? 这一转身,手指已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可力道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嚓两响,陆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为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七口性命,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扭,喀的一声,断骨又扭歪了,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各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着一个少年道姑,其时月亮初升,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涤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的门下幺?」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将对方半点没放在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要跃上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从无临敌经历,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守倏变,剑法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甚幺人,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人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陡然而发,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如此厉害,倘若给针尖剌破一点,又怎有命在?」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家娘子。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是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生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娘子不与己为敌,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难索解。
    各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醒转,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心中甚是怜惜。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便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决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娘子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余年前曾去大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娘子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偏见甚深,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却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愁当时被迫应承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师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着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享不到。」说着垂下头来,神色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了。」武娘子脸有惭色,道:「刚才听府上两位小姐说起,那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径,可大大的不是了。这本来也不是甚幺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以来损伤他遗体,这算甚幺英雄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娘子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娘子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娘子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言语却不足为外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了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欺骗郭靖、却遭黄蓉反欺,为郭靖托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能脱身,虽后来与靖蓉二人和解结交,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深印脑中。
    武娘子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忽然人影晃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娘子大叫:「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拿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会,早去得远了。
    武三通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头上有伤的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始终不来,靠在树干之上,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去。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又感奇怪,又觉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幺?」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然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给扫得摔了个斤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幺?」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幺名字?怎幺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幺?」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拋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幺?」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幺事?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但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槁,双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这样坏,大了瞧你怎幺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穴」按了几下。武修文鼻血本已渐止,这幺几揿,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给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挣扎,却怎幺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幺?」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漏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里、自己黑夜中等待父兄不见、在树下睡着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为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象是甚幺赤练蛇、甚幺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甚幺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
    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幺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这有甚幺稀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妈也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双目虽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伙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不理,便即足下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人正自激烈相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人,可是竟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为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娘子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娘子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娘子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拋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娘子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拋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娘子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幺?」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中,颤声问道:「甚幺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为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娘子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望几眼,神色间甚为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
    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娘子所说那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劫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不少,那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彭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及?
    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娘子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娘子跟着跃上。
    李莫愁先派弟子小道姑洪凌波去察陆展元家满门情形,才知陆展元夫妇已于三年前去世,又查知其家主仆七人,回报师父。李莫愁气恼不解,这笔帐便要转到其弟陆立鼎身上,依据自己一向惯例,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血手印示警。上面一对手印说明是要杀陆展元夫妇以泄当年怨愤,即便死了,也要将他们拆骨扬灰。下面七个手印,自是指明要杀陆家现存的主仆七人。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开,娇滴滴、软绵绵的说道:「陆二爷,你哥哥’倘若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
    如今,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
    挥刀砍去,武娘子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漾,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 架, 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取守势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径刺她右腕。铁杖是极沉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
    李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百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钓」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没夺下他铁杖,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径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不由得甚为烦恼,推源祸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明白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笑笑不理。倘若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常怜爱,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给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甚为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虽知二人当世无敌,不致有何意外,但衣食无人侍奉,不免挂念。郭靖又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
    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了。黄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为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幺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幺地方都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
    柯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高,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娘子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了。」拂尘扬动,银丝鼓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剌去。这拂尘丝虽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所指处又是要害大穴,这一剌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疾向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后仰,肩膀离武娘子已不及二尺。武娘子吃了一惊,急挥左掌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水仙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啪的一下,陆二娘小腹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去,跟着展开双臂扑上,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见陆立鼎纵身扑来,心中恼恨之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尘借势挥出,唰的一声,正中他天灵盖。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娘子赶上相救,已然不及。她笑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娘子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没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贫道跟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娘子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铁杖钢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武娘子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娘子,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武娘子长剑遭夺,已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撕断长剑,再以断剑分击二人,剑头来得好快,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到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得武娘子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了三枚毒菱,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难抵挡,是以情势虽紧, 那毒菱却一直不敢发射。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
    腰肢款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劲就是,啰唆甚幺?」
    武娘子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娘子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娘子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幺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晃,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全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娘子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如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但又不能将他们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幺?」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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