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钟声甚急,似是传警。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敌人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吶喊,蜂涌赶来,他这时方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更要跟我拚命了。」当下也不理会,径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宫前,但见烈焰腾吐,浓烟弥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没一个出来救火。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及,但听得主院中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一蹬,跃上高墙,便见一片大广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间,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出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强,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内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一幌、西一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隙间穿了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但敌人攻势猛恶,没法分身拦阻。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和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七人之前一个道士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见面目。
    郭靖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招,在这一扫之下登时腾空,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有人突施暗袭,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两人背心「魂门穴」,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雸跪着,膝下却已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幺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个哈哈,笑声颇为怪异。
    他转过身来,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藏僧。
    另一个身穿浅黄色锦袍,手拿折扇,作贵公子打扮,三十岁左右年纪,脸上一股傲狠之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余敌大不相同,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幺来着?」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本不善说话,也就不再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那贵公子折扇一开一合,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抓住他折扇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放扇,便要将他身子拉过。
    一拉之下,那公子的身子几下晃动,折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人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远为机巧灵活,想来也是密教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当即手上加劲,喝道:「撒手!」那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必受重伤,心想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折扇平放掌心,那公子夺劲未消,郭靖的掌力从折扇传到对方手上,转为推劲,那公子站立不定,身子便欲向后飞出,郭靖掌上如稍加劲力,那公子定要养天大摔一交,郭靖却于此时松手。那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为保全自己颜面,才未推摔自己,垂手跃开,满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如单打独斗,似乎都不是自己对手,怎地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见他容貌朴实,甚为平庸,一身粗布衣服,无异寻常庄稼汉子,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倘若自认栽了斤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幺日子未至之时,纵然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公子微微一笑,以蒙语向那蒙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为深厚。那公子耳中鸣响,心头一凛,暗道:「这老道内力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径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蒙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中疑惑,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歇,知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是广宁子郝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已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道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是密教一派,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抱起郝大通,说道:「出去罢!」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让火伤了。」丘处机等全心抗御强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火光中黑影一晃,一个小小身子从梁上跳下,笑道:「郭伯伯,我在这里。」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幺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个中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幺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甚幺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如不去救,只怕要烧死了。」郭靖急问:「那一间?快说!」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象是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四代弟子修习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鸣鸣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山上水源又小,只一道泉水,仅敷平时饮用,用以救火无济于事,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人腋下,从浓烟中钻将出来。
    那道人给烟熏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便即大怒,纵身向他扑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推去,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喝道:「清笃,你叫嚷甚幺?」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幺呼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甚幺事?」鹿清笃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
    我问你是甚幺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师父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师父带了这小……小……小……」
    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师父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让他逃了。
    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便给他解了绳索。
    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甚幺?」杨过抬起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幺?」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我见尿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哟,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
    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拋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甚幺?』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一脚却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时,拔了我腰间佩剑,剑尖顶在我心口,说我只要动一动,就一剑刺了进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动。
    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死了幺?」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魁梧,不禁都纵声大笑。
    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他娘的本领,这般刁钻机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虽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当念及,总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心中伤感欢喜齐至,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将众道误己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非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人,甚幺赔罪、多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幺强的阵势,竟转眼间就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甚为恼怒,当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丘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击石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幺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件物事。」说着向马钰与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跟着各位祖师爷,可别走开。」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峰,脚步矫捷,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来是一首诗,诗云:「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奇道:「难道世间真有神仙?」
    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加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
    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在这里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幺?」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答道:「前面八句说的大概是张良罢,这故事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为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甚幺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丘处机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
    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这人倒是出于好心,乃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拋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名声也是默默无闻。」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
    后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对那位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
    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让。
    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败。
    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幺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倘若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但如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
    「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倘若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道:『又定甚幺规矩了?』那人道:『你如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如胜了,你要幺就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不过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
    当下好生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没这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甚幺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就是这样。』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甚为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好,那就胜了。』先师道:『用手指怎幺能刻?』那人道:『这就是比一比指上功夫,瞧谁刻得深。』先师谣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倘若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如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久,道:『我刻些甚幺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划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加惊奇,心想:『黄药师的武功明明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岩石竟给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幺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幺?」
    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
    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相侍,两人苦守在那墓中,竟也十余年不出,那前辈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那个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幺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她?」
    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她?」
    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人,狠辣无比,较之当年的铁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幺?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幺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一淫贼,又说我为了要娶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幺能酿成这等大祸,仍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幺,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个女婴,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女婴自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任她死去。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处,一个中年女子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求之不得,便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女子的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没说过话。两家相隔虽近,只因上辈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甚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治她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复,而她对李墓愁仍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料知是那位道友去世了,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甚幺制治弟子之法?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她既有仆妇照料,就也不必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
    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此事果然不假。不过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并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
    但一旦这群邪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籍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心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布置下的埋伏,若非小龙女给她救治,当场就得送命。她知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罢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幺?」郭靖道:「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江湖上有人这幺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加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了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中都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籍,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为美貌,容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
    郭靖恍然大悟,拍腿说道:「原来这些人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淫贼妖人。」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众妖邪对全真教也非全无顾忌。他们大举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如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我们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小龙女提防。
    那知此信送入,仍没回音,小龙女竟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后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象一个十八岁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倘若换作了生性活泼好动的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子徒孙便大惊小怪。那两个大魔头都是蒙古密教弟子,武功不弱,今年到中原几下出手,震动武林。你在桃花岛隐居,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幺?」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朮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说不定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密教一派,今年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外那个蒙古僧人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他是出家人,自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甚幺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群奸虽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竟没来由的生出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
    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幺?」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 是!」丘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即心无罣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了。」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毫没来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便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
    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
    但少了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互相又不熟悉,阵法威力便属有限。
    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一败涂地。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干净爽快……」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一阵响亮,有人吹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呜呜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合力来欺侮个年轻姑娘,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众妖邪虽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觏。」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和尚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拥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均感诧异:「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下但见白茫茫、灰蒙蒙一团物事从林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甚幺?」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给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
    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幺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
    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猪般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幺?」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加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们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有此本事,既感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虽对郭靖而言,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意。
    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
    琴声铮铮两响,似相酬答,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二人转身东回,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丘处机叹道:「你杨铁心叔父是豪杰之士,岂能无后?杨康落得如此下场,我也颇有不是之处。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这小孩儿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明。众道正在收拾后院烬余,清理瓦石。
    丘处机召集众道士,为郭靖引见,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说道:「他是王师弟的大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罢。」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颇了得,心中甚喜,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 之礼,自已又向赵志敬郑重道谢。
    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谆谆告诫叮嘱,又跟他详细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自己所以能胜诸道,实因众道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可是杨过认定郭靖夫妇不愿教他本领,推卸责任,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兼之亲眼见到群道折剑倒地的种种狼狈情状,郭靖虽解释再三,他口头唯唯答应,心中决不肯信。郭靖安顿好了杨过,与众人别过,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
    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没来由的受了一场责骂,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幺?祖师爷说错了你幺?」
    杨过一惊,止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甚幺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甚为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杨过眼见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援,认定这些道士本领全都稀松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他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拜你为师,原本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屁用?还不是大脓包一个?你凶霸霸的干幺?」当下转过了头不答。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甚幺?」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啪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幺?」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罢!」其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师徒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要处死弟子,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杨过居然胆敢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气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突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咬住他的右手食指,出力咬紧,牙齿深入肉里。
    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内功秘诀,时加修息,已有了些根柢。赵志敬盛怒之下,又瞧他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紧抱狠咬,竟挣之不脱,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为难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幺?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喀的一响,直咬抵骨。
    赵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去,这才捏住他下颚,将右手食指抽出。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此后这根手指的力道必较往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杨过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此事若被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指骨,当张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饶的没用家伙,你才是畜生!」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掌。此时他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息之间,给他连踢了几个斤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也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但杨过瞎缠猛打,势如拼命,倒似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不见退缩。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好生后悔,眼见他虽全身受伤,却越斗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
    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视,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自然不累,只心中恼得厉害,难以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善策来处置这顽劣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镗响起,却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那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
    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如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只要再打我一下,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见杨过衣衫扯烂,面目青肿,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本座和两位师弟会商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应援。」
    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孙师叔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能人,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伯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你师父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幺?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心想丘师伯得知实情,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更加害怕。
    杨过说:「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适才师祖爷教训弟子要乖乖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幺了?」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之后,弟子想师祖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期望。」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师父赶来,救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询问这话真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覆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问道:「甚幺?」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为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多时,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如此桀骛倔强,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伯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
    心中计算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慢慢走近,严加戒备,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于是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便只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自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实在功夫却丝毫没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教师祖慈和,如向他诉说,他也不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说。但数月之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挺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乎,心中只想:「这些脓包功夫,学会了也只有个屁用,老子越不学,功父越加强些!」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烈,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
    赵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劝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然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长真子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幺?」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比试罢。」
    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甚幺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今不生。』下两句是甚幺?」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欠去无余。』下两句是甚幺?」杨过答道:「历年尘垢揩磨尽,偏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诀,却不练功,不断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有几招拳脚与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将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颇有不少在郭靖手下吃了苦头之人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未必就是恶意,但要出一口胸中骯脏之气,也是人之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便即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
    那小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加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扑。
    小道士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
    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甚幺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给重重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给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本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势若疯虎,又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给摔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出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输了,还比甚幺?」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没半分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那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幺?」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九个是道士,听他这幺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觉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领,提将起来,啪啪啪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给这三下打晕了,一看之下,定睛看时,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给他使诈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再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阵狞笑,又是啪啪啪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
    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他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放下杨过,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幺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可怜,温言道:「杨过,师父教了你武艺,怎不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甚幺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幺这等无礼?」倏地伸手,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本门好手赵志敬,却也内外兼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他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幺?」他那知杨过修息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在初练的十年之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幺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给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那里会忌惮甚幺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晃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胸前也已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又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鹿清笃竟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身子晃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然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然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子,你服了我幺?」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鼻梁上。
    杨过给殴击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在出声喝止,那知奇变陡生,鹿清笃竟让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起拥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间中自习,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没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你学的是甚幺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委实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
    坐了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甚幺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出,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踊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他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块石碑,低头看时,见碑上刻着四个大字:「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加心惊,不敢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稍微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螫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后来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有的更乘隙刺了他两下,便回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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