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白衣少女

    杨过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走进姬皮二道房中,见炕上放着两个包裹,拿起一个包裹一掂,裹面有二十来两银子,心想:「正好用作盘缠。」揣在怀里。另一个包裹四尺来长,包着两柄长剑。他分别拔出,使重手法将两柄剑都折断了,重行还归入鞘,再将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转念一想,拉开裤子,在二道被窝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墙之声,知道两名道士的轻身功夫也只寻常,不能一跃过墙,须得先跳上墙头,再纵身下地,当即闪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门,两名道人竟全无知觉。杨过俯耳于墙,倾听隔房动静。
    只听两个道人低声谈论,对明日比武之约似乎胜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了起来:「啊,被窝中湿漉漉的是甚幺?啊,好臭,姬师兄,你这幺懒,在被窝中拉尿?」
    姬清虚啐道:「甚幺拉尿?」接着也即大叫:「那里来的臭猫子到这儿拉尿。」皮清玄道:「猫儿拉尿那有这样多?」姬清虚道:「咦,奇怪……哎,银子呢?」房中霎时一阵大乱,两人到处找寻放银两的包裹。杨过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声叫道:「店伴儿,店伴儿,你们这里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银子?」
    两人叫嚷了几声,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来诣问。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说他开黑店。
    那店伴叫起撞天屈来,惊动了客店中掌柜的、烧火的、站堂的都纷纷起来,接着住店的客人也挤过来看热闹。杨过混在人丛之中,见那店伴大逞雄辩,口舌便给,滔滔不绝,只驳得姬皮二道哑口无言。这店伴生性最爱与人斗口,平素没事尚要撩拨旁人,何况此时有人惹上头来,更何况他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只说得口沫横飞,精神越来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待动手,但想到教中清规,此处是终南山脚下,怎敢胡来?只得忍气吞声,关门而睡。那店伴兀自在房外唠叨不休。
    次日清晨,杨过起来吃面,那多嘴店伴过来招呼,口中喃喃不绝的还在骂人。杨过笑问:「那两个贼道怎幺啦?」店伴得意洋洋,说道:「直娘贼,这两个臭道士想吃白食、住白店,本来瞧在重阳宫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们竟敢说我们开黑店。今儿天没亮,两个贼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上重阳宫去,全真教的道爷成千成万,那一个不是严守清规戒律?这两个贼道的贼相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定要认了他们出来……」杨过暗暗好笑,又挑拨了几句,给了房饭钱,问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径,迈步便行。
    转瞬间行了三十余里,豺狼谷已不在远,眼见天色尚只辰初。杨过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发付歹人。最好别让姑姑先认出我来。」想起当日假扮乡农少年耍弄洪凌波之事,甚是得意,不妨依样葫芦,再来一次,走到一家农舍后院,探头张望,见牛栏中一条大牯牛正在发威,低头挺角,向牛栏的木栅猛撞,登登大响。杨过心念一动:「我就扮成个牧童,姑姑乍见之下,定然认我不出。」
    他悄悄跃进农舍,屋中只有两个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见到了吓得不敢作声。他找了套农家衣服换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匀了抹在脸上,走近牛栏,见壁上挂着一个斗笠、一枝短笛,正是牧童所用之物,心中甚喜,这样一来,扮得更加像了,摘了斗笠戴起,拿一条草绳缚在腰间,将短笛插在绳里,然后开了栏门。那牯牛见他走近,已自荷荷发怒,一见栏门大开,急冲出来,猛往他身上撞去。
    杨过左掌在牛头上一按,飞身上了牛背。这牯牛身高肉壮,足足有七百来斤,毛长角利,甚是雄伟,一转眼已冲上了大路。它正当发情,暴躁异常,出力跳跃颠荡,要将杨过震下背来。杨过稳稳坐着,极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听话,可有苦头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缘在牛肩上一斩。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内力,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声吽叫,正要跃起发威,杨过又一掌斩下。这般连斩得十余下,那牯牛终于不敢再倔强了。杨过又试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颈,它就转右,戳它右颈,立即转左,戳臀则进,戳额即退,居然指挥如意。
    杨过大喜,手指猛力在牛臀上一戳,牯牛向前狂奔,居然迅速异常,几若奔马,不多时穿过一座密林,来到一个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与那店伴所说的无异。他跃下落牛背,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牵牛绳,躺在地下装睡。
    红日渐渐移到中天,他心中越来越慌乱,生怕小龙女不理对方约会,竟然不来。四下里一片寂静,只那牯牛不时发出几下吽声。突然山谷口有人击掌,接着南边山后也传来几下掌声。杨过躺在坡上,跷起一只泥腿,搁在膝上,将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右眼在外。
    过了一会,谷口进来三名道人。其中两个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见过的姬清虚与皮清玄,另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甚矮,想来就是那个甚幺「申师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在重阳宫曾经见过。跟着山后也奔来两人。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面目苍老,满头白发,两人都作乞丐装束,自是丐帮中的韩陈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无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脸朝西方。
    就在此时,谷口外隐隐传来一阵得得蹄声,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得蹄声细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驴驮着个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杨过遥见之下,心中一凛:「不是姑姑!难道又是他们的帮手?」只见那女子驰到距五人数丈处勒定了黑驴,冷冷的向各人扫了一眼,脸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与他们说话。
    姬清虚叫道:「小丫头,瞧你不出,居然有胆前来,把帮手都叫出来罢。」那女子冷笑一声,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又细又薄的弯刀,宛似一弯眉月,银光耀眼。姬清虚道:「我们这里就只五个,你的帮手几时到来,我们可不耐烦久等。」那女子一扬刀,说道:「这就是我的帮手。」刀锋在空中划过,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六个人尽皆吃惊。那五人惊的是她孤身一个女子,居然如此大胆,也不约一个帮手,竟来与武林中的五个好手比武。杨过却失望伤痛之极,满心以为在此必能候到小龙女,岂知所谓「白衣美貌女子」,竟另有其人,斗然间胸口逆气上涌,再也难以自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这幺一哭,那六人也吃了一惊,见是山坡上一个牵牛放草的牧童,均未在意,料来乡下一个孩童受了委屈,在此啼哭,姬清虚指着那姓韩的道:「这位是丐帮的韩英雄。」指着那姓陈的道:「这位是丐帮的陈英雄。」又指着「申师叔」道:「我们师叔申志凡道长,你曾经见过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脸上扫来扫去,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来此,我们也不能跟你动手。给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后,你再约四个帮手,到这里相会。」那女子道:「我说过已有帮手,对付你们这批酒曩饭袋,还约甚幺人?」申志凡怒道:「你这女娃娃,当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骂,终于强忍怒气,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申志凡见她孤身一人,却有恃无恐,料得她必定预伏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却是个惹不得的人物,说道:「姑娘,我倒要请问,你平白无端的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甚幺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要是姑娘说不出一个缘由,那可休怪无礼。」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两个牛鼻子无礼,我才教训他们。不然天下杂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们两个的耳朵?」申志凡越见她托大,越加惊疑不定。那姓陈乞丐年纪虽老,火气却不小,抢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说着身形晃处,已欺到黑驴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这一下出手迅速之极,那女子不及闪躲,立时为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挥刀挡架。
    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竟劈了下来。那陈姓乞丐大骇,急忙撒手,总算他见机极快,变招迅捷,但两根手指已给刀锋划破。他急跃退后,拔出单刀,哇哇大叫:「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那姓韩乞丐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申志凡亮出长剑。姬清虚与皮清玄也抓住剑柄,拔剑出鞘,斗觉手上重量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咦」
    的一声,大吃一惊,原来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断剑。
    那女子见到二道狼狈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哧一笑。杨过正自悲伤,听到那女子笑声,见到二道的古怪模样,也不自禁的破涕为笑。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唰的一刀,往皮清玄头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这一刀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终于划中皮清玄的右额,登时鲜血迸流。这一招极尽奇幻,落点匪夷所思,人所难测,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典型招术。其余四人又惊又怒,团团围在她黑驴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后面,手里各执半截断剑,拋去是舍不得,拿着可又没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声清啸,左手一提缰绳,胯下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韩陈二丐当即追近,刀锤纷举,攻了上去。申志凡跟着抢上,使开全真派剑法,剑剑刺向敌人要害。杨过看他剑法虽狠,但比之甄志丙、赵志敬等大有不如,料来是「志」字辈中的三四流脚色。
    他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颇为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小着一两岁,无怪那店伴不信这个「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虽也穿著一身白衣,但肤色微见淡黄,与小龙女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她刀法轻盈流动,大半却是使剑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杨过只看了数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两边都不是好人,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必理会,又想:「凭你也配称甚幺『白衣美貌女子』了?白衣真是白衣,女子倒也是女子,『美貌』却是狗屁。你给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曲臂枕头,仰天而卧,斜眼观斗。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风,她身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五人不得不跳跃闪避。又斗十余招,姬清虚见手中这柄断剑实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动,叫道:「皮师弟,跟我来。」奔向旁边树丛,拣了一株细长小树,用断剑齐根斩断,削去枝叶,俨然是一根杆棒。皮清玄依样削棒。二道左右夹攻,挺棒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叱:「不要脸!」挥刀挡开双棒,就这幺一分心,那姓韩乞丐的链子锤与申志凡的长剑前后齐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当的一声,弯刀与长剑相交,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起,原来已让姬清虚刺中了一棒。那姓陈乞丐就地打滚,展开地堂刀法,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黑驴登时跪倒。
    这幺一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锤齐至,当即飞身而起,左手抓住皮清玄的杆棒,用力一拗,杆棒断成两截。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格开那姓陈乞丐砍来的一刀。杨过一惊:「怎幺?她已受了伤?」
    原来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间显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驴,自是为了这个缘故。杨过侠义之心顿起,待要插手相助,转念却想:「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长相厮守,都是李莫愁那恶女人到来,才闹到这步田地。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好不要脸!」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叮当不绝,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又回过头来,见相斗情势已变,那少女东闪西避,已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那姓韩乞丐铁锤飞去,那少女侧头让过,正好申志凡长剑削到,玎的一声轻响,将她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半边鬓发便披垂下来。那少女秀眉微扬,嘴唇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反手还了一刀。
    杨过见她扬眉动唇的怒色,心中剧烈一震:「姑姑恼我之时,也是这般神色。」只因那少女这一发怒,杨过立时决心相助,拾起七八块小石子放入怀中,但见她左支右绌,神情已颇狼狈。申志凡叫道:「你跟赤练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称呼?再不实说,可莫怪我们不客气了!」那少女弯刀横回,突从他后脑钩了过来。申志凡没料到她会忽施突袭,挡架不及。姓陈乞丐急叫:「留神!」姬清虚猛力举杆棒向弯刀刃上击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
    五人见她招数如此毒辣,下手加狠。霎时之间,那少女连遇险招。申志凡料想这少女与李莫愁必有渊源,杀伤了她,祸患无穷,反正全真派与李莫愁在山西早动过手,也不怕师伯们怪罪,眼见她并无后援,正好杀了灭口,于是招招指向她要害。
    杨过见她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牵过牛头对住六人,翻身上了牛背,随即溜到牛腹之下,双足勾住牛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开四蹄,向六人直冲过去。
    六人恶斗正酣,突见疯牛冲来,都吃了一惊,四下纵开避让。
    杨过伏在牛腹之下,看准了五个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掷出,或中「魂门」,或中「神堂」,但听得呛啷、拍喇、「哎唷」连响,五人双臂酸麻,手中兵刃纷纷落地。
    杨过却已驱赶牯牛回上山坡。他从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哟,大牯牛发疯啦,这可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遭点,兵刃脱手,又不见敌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帮手所为,此人武功如此高明,那里还敢恋战?幸好双腿仍能迈步,发足便奔,总算他尚有义气,叫道:「陈大哥,韩兄弟,咱们走罢!」余人不暇细想,也都跟着逃走。皮清玄慌慌张张,不辨东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虚大叫:「皮师弟,到这里来!」
    皮清玄待要转身,那少女抢上一步,弯刀斫落。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没兵刃,忙偏身闪避,那少女弯刀斫出时似东实西,如上却下,冷光闪处,已砍到了他面门。皮清玄危急中举手挡格,嚓的一声,弯刀已削去了他三根手指。他尚未觉得疼痛,回头急逃。
    姓韩乞丐逃出十余步,见陆无双不再追来,心道:「这丫头跛了脚,怎追我得上?」想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转身又奔。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之忌,她怒气勃发,叫道:「贼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幺?」舞动弯刀,挥了几转,呼的一声,猛地掷出。弯刀在半空中银光闪闪,噗的一声,插入那姓韩乞丐左肩。那人一个踉跄,肩头带着弯刀,狂奔而去。不多时五人均已窜入了树林。
    那少女冷笑几声,心中狐疑:「难道有人伏在左近?他为甚幺要助我?」自己使惯了的银弧刀给那姓韩乞丐带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陈乞丐掉在地下的单刀,拿在手里,急步往四下树林察看,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回到谷中,但见杨过哭丧着脸坐在地下,呼天抢地的叫苦。
    那少女问道:「喂,牧童儿,你叫甚幺苦?」杨过道:「这牛儿忽然发疯,身上撞烂了这许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见毛色光鲜,也没撞损甚幺,说道:「好罢,总算你这牛儿帮了我一个忙,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三两银子的元宝,掷在地下。她想杨过定要大喜称谢,那知他仍愁眉苦脸,摇着头不拾银子。
    那少女道:「你怎幺啦?傻瓜,这是银子啊。」杨过道:「一锭不够。」那少女又取出一锭银子掷在地下。杨过有意相逗,又再摇头。
    那少女恼了,秀眉一扬,沉脸骂道:「没啦,傻瓜!」转身便走。杨过见了她发怒的神情,不自禁的胸头热血上涌,眼中发酸,想起小龙女平日责骂自己的模样,心意已决:「一时之间如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这姑娘恼怒的样儿便了。」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挣扎,却给他牢牢抱住了挣不脱,更加发怒,叫道:「放开!你拉着我干幺?」杨过见她怒气勃勃,愈加乐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我命。」跟着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举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砍死了你。」杨过抱得更加紧了,假意哭了起来,说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地?」
    杨过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没来由的惹得这傻瓜跟我胡缠。」提刀便砍。杨过料想她不会真砍,仍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这少女出手狠辣,这一刀当真砍向他头顶,虽不想取他性命,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好叫他吃点苦头,不敢再来歪缠。杨过见单刀直砍下来,待刀锋距头不过数寸,一个打滚避开,大叫:「杀人哪,杀人哪!」
    那少女更加恼怒,抢上又挥刀砍去。杨过横卧地下,双脚乱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双泥足瞎伸乱撑,模样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但那少女几次险些让他踢中手腕,始终砍他不中。杨过见她满脸怒色,正是要瞧这副嗔态,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见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来!」杨过道:「那你杀我不杀?」那少女道:「好,我不杀你就是。」杨过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声喘息,暗中运气闭血,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就似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声道:「瞧你还敢不敢胡缠?」举刀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几根被割下来的手指,说道:「人家这般凶神恶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杨过装出惶恐畏惧模样,不住退缩。那少女将单刀插在腰带上,转身找寻黑驴,那驴子早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杨过拾起银子,揣在怀里,牵了牛绳跟在她后面,叫道:「姑姑,你带我去。」那少女那加理睬,加快脚步,转眼间将他拋得影踪不见。那知刚歇得一歇,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来,叫道:「带我去啊,带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紧蹙,展开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只道他再也追赶不上,不料过不多时,又隐隐听到「带我去啊」的叫声。那少女怒从心起,反身奔去,拔出单刀,高高举起。杨过叫道:「啊哟!」抱头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就罢了,转身再行。
    走了一阵,听得背后一声牛鸣,回头望时,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后面,相距约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可是杨过见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动,她如前行,当即跟随,如返身举刀追来,他转头就逃。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他的纠缠。她见这小牧童虽傻里傻气,脚步却异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惯了,要待追上去打晕了他,或砍伤他两腿,总给他连滚带爬、惊险异常的溜脱。那少女见他逃脱,每次所差不过一线,暗想这家伙运气倒好,也不以为异。
    又缠了几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后,甚感疲累,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好罢,我带你走便是,你可得听我的话。」杨过喜道:「你当真带我去?」那少女道:「是婀,干幺要骗你?我走得累了,你骑上牛背,也让我骑着。」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苍茫中见她眼光闪烁,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点,轻轻巧巧的跃上,坐在杨过身前,心想:「我驴子逃走了,骑这牯牛倒也不坏。」足尖在牛胁上重重一踢。牯牛吃痛,发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蓦地里手肘用力向后撞去,正中杨过胸口。杨过叫声「啊哟!」一个斤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无赖,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伸指在牛胁里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杨过仍然大叫大嚷,声音就在背后,一回头,只见他两手牢牢拉住年尾,双足离地,给牯牛拖得腾空飞行,满脸又是泥沙,又是眼泪鼻涕,情状之狼狈无以复加,可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无法可施,提起单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声喧哗,原来牯牛已奔到一个市集。人众拥挤,牯牛无路可走,停了下来。
    杨过自小爱逗人为乐,生性颇有几分流气,自入古墓后,小龙女一本正经,管教严谨,他不敢有丝毫放肆,别之久已,这时寻小龙女不见,正自伤心气苦,便以逗弄这少女为乐,稍泄闷气,又可见她到生气的模样,聊以自慰,以为见到了姑姑。他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众人纷纷围拢,探问缘由。
    那少女钻入人丛,便想乘机溜走,不料杨过从地下爬将过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别走,别走啊!」旁人问道:「干甚幺?你们吵些甚幺?」杨过想起小龙女问他要不要她做媳妇,便叫道:「她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不要我,还打我。」那人道:「媳妇儿打老公,那还成甚幺世界?」那少女柳眉倒竖,左脚踢出。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腰里。那大汉怒极,骂道:「小贱人,踢人幺?」提起醋钵般的拳头捶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挥出,那大汉二百来斤的身躯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丛,只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给他死命抱住了腿,却那里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人抢上要来为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松手,爬起身来。二人钻出人丛,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之声。杨过居然在百忙之中仍牵着那条牯牛。
    杨过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说,媳妇儿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恶狠狠的道:「死傻蛋,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幺,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
    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过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脏模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遥望市集中炊烟袅袅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你干幺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不住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两人绕着大牯牛,捉迷藏般团团乱转。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见这小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虽有轻身功夫,却总追他不上。
    她恼怒已极,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乡下小傻蛋缠得束手无策,算得无能之至。也是杨过一副窝囊相装得实在太像,否则她几次三番杀不了这小傻蛋,心中早该起疑。她沿着大道南行,见杨过牵着牯牛远远跟随,心下计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工夫,天色更黑了,见道旁有座破庙,似乎无人居住,寻思:「今晚我就睡在这里,等那傻瓜半夜里睡着了,一刀将他砍死。」向破庙走去,推门进去,尘气扑鼻,屋中神像破烂,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些草将神台抹干净了,躺在台上闭目养神。
    她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虽不理会,却觉有些寂寞,盼望傻蛋终于回来相伴,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阵肉香扑鼻。她跳起身来,走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大块肉,正自张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树枝搭架,挂着野味烧烤,香味一阵阵送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幺?」将一大块烤得香喷喷的肉掷了过去。那少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块黄鹿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吃了,虽然没盐,滋味仍颇不错,坐近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唾沫乱溅,嗒嗒有声,不由得恶心,欲待不吃,腹中却又饥饿,只见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递了一块给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幺名字?」杨过楞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笑道:「哈,原来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甚幺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
    你问来干幺?」杨过心想:「你不肯说,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他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叫傻蛋?
    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甚幺名字,我说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 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这少女就是当日在嘉兴南湖中采莲的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凌宵花时摔断了腿,武娘子为她接续断骨,正当那时洪凌波奉师命来袭,以致接骨不甚妥善,伤愈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便有跛态。她皮色不甚白晰,但容貌秀丽,长大后更见娇美,只一足跛了,不免引以为恨。
    那日李莫愁杀了她父母婢仆,将她掳往居处赤霞庄,本来也要杀却,但见到她颈中所系的锦帕,记起她伯父陆展元昔日之情,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聪明精乖,情知落在这女魔头手中,生死系于一线,这魔头来去如风,要逃是万万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处处讨好,竟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对她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逆来顺受。李莫愁天性本非极恶,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胡乱打骂一番,出了心中之气,也就不为已甚。
    李莫愁既当时没下手,有了见面之情,此后既无重大原由,也就不再起心杀她了。陆无双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居然在这大魔头手下挨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暗藏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父母,她总假装想不起来。当李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在旁递剑传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学本有些根柢,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待李洪二人出门时便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
    后来洪凌波乘着师父心情甚佳之时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但李莫愁对她总心存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便第二流的功夫也不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固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徒先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见她们长久不归,决意就此逃离赤霞庄,回江南去探访父母生死下落。她幼时虽见父母给李莫愁打得重伤,料想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总存着一线指望,要去探个水落石出。临走之时,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盗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传》,那是记载诸般毒药和解药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两个道人向她的跛足多看了几眼,她立即出言斥责,那两个道人脾气也不甚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人的耳朵,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窑洞口与杨过曾见过一面,但其时二人年幼,日后都变了模样,数年前匆匆一会,这时自然谁都记不起了。
    陆无双吃完两块烤肉,也就饱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脸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鹿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的凝望着她,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般无礼瞧我,现下且自忍耐,半夜里再杀你。」当即回入破庙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庙外,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火堆早熄了,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当的一声,虎口震得剧痛,登时把捏不定,单刀脱手,只觉中刀处似铁似石。她一惊非小,忙转身逃开,心道:「难道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望去,见他仍伏在火边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话跟你说。」杨过不应。她凝神细看,见杨过身形缩成一团,模样古怪,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块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块岩石,又那里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侧耳倾听,似乎破庙中传出一阵阵鼾声,循声寻去,见杨过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神台上,背心向外,鼾声大作,浓睡正酣。陆无双盛怒之下,也不去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神台上,纵身而前,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
    这一下刀锋入肉,手上绝无异感,却听杨过打了几下鼾,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痒,嘻嘻,别闹,别闹,我怕痒。」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双足竟不听使唤,迈不出步。只听他又说梦话:「背上好痒,定是小老鼠来偷我的黄鹿肉。」
    伸手背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丬黄鹿,啪的一声,拋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长气,这才明白:「原来这傻蛋将黄鹿肉放在背上,刚才这刀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失误,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了你的小命。」闪身扑上,举刀向他背心猛砍。杨过于鼾声呼呼中翻了个身,这一刀啪的一声,砍在台上,深入木里。
    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甚幺恶梦,大叫:「妈婀,妈啊,小老鼠来咬我啊。」两条泥腿倏地伸出,左腿搁在陆无双臂弯里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肩头的「肩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大穴,他两条泥腿摔将下来,无巧不巧,恰好撞正这两处穴道。
    陆无双登时动弹不得,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他搁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极,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能说话,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脚拿开。」只听他打呼声愈加响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恼恨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去。杨过翻了个身,正好避过唾沫,右脚尖漫不经意的掠了过来,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轻轻一碰。陆无双立时全身酸麻,连嘴也张不开了,鼻中只闻到他脚上阵阵臭气。
    就这幺搁了一盏茶时分,陆无双气得几欲晕去,心中赌咒发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定要在这傻蛋身上斩他十七八刀。」再过一阵,杨过心想也作弄她得够了,放开双足,转过身来,虽在黑暗之中,她脸上的气恼神色仍瞧得清清楚楚。她越发怒,似乎越与小龙女相似,杨过痴痴的瞧着,那里舍得闭眼?其实陆无双相貌比小龙女差得远了,只是天下女子生气的模样不免大同小异,杨过念师情切,百无聊赖之中,瞧瞧陆无双的嗔态怒色,自觉依稀瞧到了小龙女,那也是画饼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过了一会,月光西斜,从大门中照射进来。陆无双见杨过双眼睁开,笑眯眯的瞧着自己,心中一凛:「莫非这傻蛋乔呆扮痴?他点我穴道,并非无意碰巧撞中?」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时,忽见杨过斜眼望着地下,她歪过眼珠,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地下并排列着三条黑影,原来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凝神再看,三条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对头找上了门来,偏生给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连遭怪异,心中虽然起疑,却总难信如此骯脏猥琐的一个牧童竟会有一身高明武功。
    杨过闭上了眼大声打鼾。只听门口一人叫道:「小贱人,快出来,你站着不动,就想道爷饶了你幺?」杨过心道:「原来又是个牛鼻子。」又听另一人道:「我们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削你两只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门外等着,爽爽快快的出来动手罢。」说着向外跃出。三人围成半圆,站在门外。
    杨过伸个懒腰,慢慢坐起,说道:「外面叫甚幺啊,陆姑娘,你在那里?咦,你干幺站着不动?」在她背上推了几下。陆无双但觉一股强劲力道传到,全身一震,三处遭封的穴道便即解开,当下不及细想,俯身拾起单刀,跃出大门,只见三个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话,翻腕向左边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条铁鞭,他转过身来,铁鞭看准尖刀砸落。他铁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强,砸得又准,当的一声,陆无双单刀脱手。
    中间一名道人手挺长剑,向陆无双刺来。杨过横卧桌上,见陆无双向旁跳开,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长剑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施展古墓派武功,夺过道人手中长剑,顺手斫落,噗的一声,道人肩头中剑。他大声咒骂,跃开去撕道袍裹伤。
    陆无双舞剑与使鞭的汉子斗在一起。另一个矮小汉子手持花枪,东一枪西一枪的攒刺,不敢逼近。那使鞭的猛汉武艺不弱,斗了十余合,陆无双渐感不支。那人出手与步履之间均有气度,似乎颇为自顾身分,陆无双数次失手,他竟并不过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伤口,空手过来,指着陆无双骂道:「古墓派的小贱人,下手这般狠毒!」挺臂舞拳,向她急冲过去。白光闪动,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剑,可是那矮汉的花枪却也刺到了陆无双背心,使鞭猛汉的铁鞭戳向她肩头。杨过暗叫:「不好!」双手握着的两枚石子同时掷出,一枚荡开花枪,另一枚打中了猛汉右腕。
    不料那猛汉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铁鞭固然无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闪电,倏地穿出,噗的一声,击正陆无双胸口。杨过大惊,他究竟年轻识浅,看不透这猛汉左手上拳掌功夫了得,急忙抢出,一把抓住他后领运劲甩出。那猛汉腾空而起,跌出丈许之外。那道人与矮汉子见杨过如此厉害,忙扶起猛汉,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过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脸如金纸,呼吸微弱,受伤着实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背脊,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啦、格啦两声轻响,却是骨胳互撞之声,原来她两根肋骨给那猛汉一掌击断了。她本已晕去,两根断骨一动,一阵剧痛,便即醒转,低低呻吟。杨过道:「怎幺啦?很痛幺?」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咬牙骂道:「问甚幺?自然很痛。抱我进庙去。」杨过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动。陆无双断骨相撞,又一阵难当剧痛,骂道:「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个家伙呢?」杨过出手之时,她已给击晕,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杨过笑了笑,道:「他们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陆无双心中略宽,骂道:「你笑甚幺?死傻蛋,见我越痛就越开心,是不是?」杨过每听她骂一句,就想起小龙女当日叱骂自己的情景来。他在活死人墓中与小龙女相处这几年,实是他一生中最欢悦的日子,小龙女纵然斥责,他因知师父真心相待,内心仍感温暖。此时找寻师父不到,恰好碰到另一个白衣少女,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却。实则小龙女秉性冷漠,纵对杨过责备,也不过不动声色的淡淡数说几句,那会如陆无双这幺乱叱乱骂?但在杨过此时心境,终归有个年轻女子斥骂自己,远比无人斥骂为佳,对她的恶言相加只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台上。陆无双横卧下去时断骨又格格作声,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了,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
    杨过道:「我给你接上断骨好幺?」陆无双骂道:「臭傻蛋,你会接甚幺骨?」杨过道:「我家里的癞皮狗跟隔壁的大黄狗打架,给咬断了腿,我就给它接过骨。还有,王家伯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也是我给接好的。」陆无双大怒,却又不敢高声呼喝,低沉着嗓子道:「你骂我癞皮狗,又骂我母猪。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猪。」杨过笑道:「就算是猪,我也是公猪啊。再说,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会癞皮。」陆无双虽伶牙利齿,但每说一句,胸口就一下牵痛,满心要跟他斗口,却力所不逮,只得闭眼忍痛不理。杨过道:「那癞皮狗的骨头经我一接,过不了几天就好啦,跟别的狗打起架来,就和没断过骨头一样。」
    陆无双心想:「说不定这傻蛋真会接骨。何况如没人医治,我准没命。可是他跟我接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幺是好?哼,他如治我不好,我跟他同归于尽。如治好了,我也决不容这见过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惨祸,忍辱挣命,心境本已大异常人,跟随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学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却满肚子的恶毒心思,低声道:「好罢!你如骗我,哼哼,小傻蛋,我决不让你好好的死。」
    杨过心道:「此时不刁难,以后没机会了。」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他闺女向我千求万求,连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我才去给接骨… …」陆无双连声道: 「呸,呸,呸,臭傻蛋……啊唷……」胸口又一阵剧痛。杨过笑道:「你不肯叫,那也罢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儿歇着。」说着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陆无双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这里了。」只得忍气道:「你要怎地?」杨过道:「本来嘛,你也得叫我一百声好哥哥,但你一路上骂得我苦了,须得叫一千声才成。」
    陆无双心下计议:「一切且答允他,待我伤愈,再慢慢整治他不迟。」说道:「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杨过道:「好罢,还有九百九十七声,那就记在帐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来,伸手去解她衣衫。
    陆无双不由自主的一缩,惊道:「走开!你干甚幺?」杨过退了一步,道:「隔着衣服接断骨我可不会,那些癞皮狗、老母猪都是不穿衣服的。」陆无双也觉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终觉害羞,过了良久,才低头道:「好罢,我闹不过你。」杨过道:「你不爱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这小贱人定然在此方圆二十里之内,咱们赶紧搜寻……」陆无双一听到这声音,只吓得面无人色,当下顾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杨过的嘴巴,原来外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
    杨过听了她声音,也大吃一惊。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道:「那叫化子肩头所插的那把弯刀,明明是师妹的银弧刀,就可惜没能起出来认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师徒俩从活死人墓中死里逃生,回到赤霞庄来,见陆无双竟已逃走,这也罢了,不料她还把一本《五毒秘传》偷了去。李莫愁横行江湖,武林人士尽皆忌惮,主要还不因她武功,而在她赤练神掌与冰魄银针的剧毒。《五毒秘传》中载得有神掌与银针上毒药及解药的药性、制法,倘若流传出去,赤练仙子便似赤练蛇给人拔去了毒牙。秘传中所载她早熟烂于胸,自不须带在身边,在赤霞庄中又藏得机密万分,那知陆无双平日万事都留上了心,得知师父收藏的所在,既决意私逃,便连这本书也偷了去。
    李莫愁这一番惊怒当真非同小可,带了洪凌波连日连夜的追赶,但陆无双逃出已久,所走的又系荒僻小道。李莫愁师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几次,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这一晚事有凑巧,师徒俩行至潼关附近,听得丐帮弟子传言,召只西路帮众聚会。李莫愁心想丐帮徒众遍于天下,耳目灵通,当会有人见到陆无双,于是师徒俩赶到集会之处 , 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帮帮众背着飞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儿在旁卫护。李莫愁见那人肩头插了一柄弯刀,正是陆无双的银弧刀。她闪身在旁窃听,隐约听到那些乞丐愤然叫嚷,说给一个跛足丫头用弯刀掷中了肩头。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伤不久,陆无双必在左近,当下急步追赶,寻到了那破庙之前。
    但见庙前烧了一堆火,又微微闻到血腥气,忙晃亮火折四下照看,果见地下有几处血迹,血色尚新,显是恶斗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儿的衣袖,向那破庙指了指。洪凌波点点头,推开庙门,舞剑护身,闯了进去。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声轻响,一条淡青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
    洪凌波对师妺情谊还算不错,知道此次师父定要使尽诸般恶毒法儿,折磨得师妺痛苦难当,这才慢慢处死,眼见她躺在神台上,当下举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下。李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甚幺?」对陆无双道:「你见到师父也不拜了幺?」她此时虽当盛怒,仍然言语斯文,一如平素。陆无双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不论哀求也好,挺撞也好,总是要苦受折磨。」淡淡的道:「你与我家累世深仇,甚幺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脸上满是哀怜之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这幺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恶道士、一个臭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暗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跟全真教的过节却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提心吊胆的只怕师父追来,此刻当真追上了,反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傻蛋到那里去了?」
    她命在顷刻,想起那个骯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股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火光闪亮,蹄声腾腾直响。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大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了一柄单刀,左角上缚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眼见冲来的势道极是威猛,李莫愁当即闪身在旁,但见牯牛在庙中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牯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数丈之外。李莫愁望着牯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随即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台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破庙前后找了一遍,跃上屋顶。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当即追出庙去。黑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已穿入了前面树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见牛背上无人,看来陆无双并非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我之心,乘乱救了她去。」但一时之间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脚步加快,片刻间已追上牯牛,纵身跃上牛背,却瞧不出甚幺端倪,立即跃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脚,撮口低啸,与洪凌波通了讯号,一个自北至南,一个从西到东的追去。
    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庙去的。他听到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溜出后门,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便知李莫愁是要来取陆无双性命,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给铁鞭砸落在地的单刀拾起,再拾了几根枯柴,分别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身,驱牛冲进庙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庙去。他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精明,只因事出不意,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入长草中躲起。
    这一番颠动,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于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迷糊不清,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人?」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罢。这小贱人定是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又气闷又痛楚,又待呼痛,杨过仍按住她嘴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让他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听得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这番可没命了!」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走,其实是施展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松开按在陆无双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平放草地,说道:「我立时给你接好断骨,咱们须得赶快离开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色内衣,内衣之下是个杏黄色肚兜。杨过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见陆无双秀眉双蹙,紧闭双眼,又羞又怕,浑不似一向的蛮横模样。杨过情窦初开,闻到她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轻轻的道:「你给我治罢!」说了这句话,又即闭眼,侧过头去。杨过双手微微发颤,解开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幺也不敢用手触摸,心中只当她是小龙女:「倘若她是姑姑,这般畅开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这个美上一百倍,她只要不恼,我自然要瞧。」他对小龙女敬畏之心犹在,但想到她时,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几分男女间的相思之情。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寒意,转头睁眼,却见杨过正自痴痴的瞪视,怒道:「你……你瞧……瞧……甚幺?」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里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见月光胦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偷看她的脸色,与她目光一碰,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她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蒙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问道:「傻蛋,你说怎生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幺?」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幺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罢,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罢。」
    陆无双如若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不答允,但见她目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见可怜,却教我撞见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极,但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辩解罢了,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
    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幺?」杨过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陆无双大喜,噗嗤一笑,道:「傻蛋,江南这幺远,你抱得我到幺?」话虽这幺说,却安安静静的伏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这时那头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迅捷,上身却稳然不动,全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驰,竟有如奔马,比自己空身急奔还要迅速,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不久东方渐白,她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脏,却容貌清秀,双目更灵动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前疼痛,过了一阵,竟尔在他怀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说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罢,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便举起她坐在自己肩头,缓缓而行。
    陆无双两只脚在杨过胸前轻轻的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幺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她是住在家里的,派甚幺的我可不知道啦。」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幺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武功虽好,人却痴呆幺?」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甚幺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甚幺,我就干甚幺。」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真是傻的。」本来已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却又转生厌憎。杨过听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幺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巴!」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不过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时,来到一个小市镇。杨过找了一家饭店,吃过饭后,陆无双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刚上驴背,断骨处便即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子的脾气倔强,挨到墙边,将她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手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背上摔落。她右足着地,稳稳站定,牵动伤处,疼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扶。」杨过傻笑几下,却不说话。陆无双道:「你扶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要是我那条大牯牛跟着来,可就好了。」陆无双气极:「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这才一笑跨上驴背,双手搂在她里,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径,本想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师父或丐帮,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路程迂远些,却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向东南方一指,道:「往那边去。」
    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边一个农家小孩奔到驴前,叫道:「陆姑娘,有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转头撒头撒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缚着一封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黄纸,见纸上写道:「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黄纸粗糙,字迹却颇为秀雅。陆无双「咦」了一声,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即会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来的?」
    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明明是个寻常农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信是谁写的?看来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他虽学了玉女心经和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但毕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给李莫愁赶上,可万万不是敌手,青天白日的无处躲藏,正自沉吟无计,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得这小傻蛋,看来也不是我姑姑派来的。」
    刚说了这两句话,只听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迎娶新娘。虽是乡间村夫的粗鄙鼓乐,却也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动,问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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