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天仙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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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洞仙子
《天龙八部》美貌女子极多,但最系人心的,不是段正淳的精采情妇或她们的出众女儿们之中的任何一位,而是无量山石洞中的一个以玉石雕成的女子雕像。
这个玉像,早在故事的开始,除了钟灵之外别的女主角还未有踪影的时候已经出现,她的神秘身分笼罩全书,一直到第四集近终结时才揭开谜底,可惜的是,这谜底令人十分失望。
玉像出现的一段情节,金庸写得十分引人入胜。
先是段誉被人追赶,慌不择路,闯入无量派禁地“玉壁”,又狼狈地滚下深谷,却原来谷底有湖,花树围绕,仿似仙境。段誉夜观月下玉壁,看见壁上有七彩剑影,斜斜指着一块巨型岩石,他仔细扳开岩石上的攀藤附葛,发现了石后的秘道。这条秘道,竟然深入湖底,秘道尽头是一间石室,以整块水晶为窗,引人湖水之光,室内渺无人踪,灰尘堆积,但壁上遍悬铜镜,石桌上散布梳蓖钗环,竞是个女子幽居的闺阁之地。
到此,读者心中早已渴望知道,究竟是哪一位自惜容颜的美人,在此与世隔绝之处独个儿自怜?后来又为何遗弃了这个精心设计的住所?
石室中另有石室,段誉推开了内室的暗门,又走下一道石级,再推开另一道门,“眼前突然一亮”:原来是一个宫装美人,手持长剑,对准了他的胸膛。他回过神来仔细察看,才知这是一座白玉雕成人像,以黑宝石为眼珠。真人头发为发髻。
穿了丝罗衣裳。段誉观之良久,只觉这玉像眼神不离左右,神情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又黯然神伤。”
段誉就是在此石室中学会“凌波微步”及“北冥神功”两件有时灵验、有时失灵的护身法宝,但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一幅这位“玉洞仙子”的画像。
她是谁?她为何愁深若此?这是何门何派的武功?这些问题,在故事此后发展中一直令读者念念不忘,而特别是“她是谁?”这个问题。玉语嫣、王夫人一出场便引人注意,不但因为美貌,而是读者急着知道:“究竟她们和石洞玉像是什么关系?”
旧版《天龙八部》的玉洞仙子的身分,始终没有答案。先以为是王语嫣,但她天真稚气,不像玉洞仙子那样幽怨。接着又以为是王夫人,但是她个性骄横,不像玉洞仙子般妩媚婉转。那么玉像是谁?为什么王氏母女跟她那么酷肖?后来画像愈出愈多,虚竹遇见无崖子的木屋中是一幅、西夏公主殿中是一幅,十分逼肖,又未必同是一人。后来亦没有结局。
照我猜想,可能金庸最初写石室玉像时,心目中没有一个确实大纲,只有无穷的可能性。随着《天龙八部》的故事热闹异常地作多方面发展,他便把这一开始时出现的玉像忘掉了。
后来新版从头检审,发现这个漏洞,于是着手修补。前面加些“伏线”,诸如石洞壁上的“秋水妹”、“逍遥子”等题字,以便首尾呼应,玉像的真身是无崖子的师妹李秋水这个谜底更加笃定。不过谜底笃定,更令人失望,而表面证据的完美,不能掩盖艺术精神上的支离破碎。
按照新版,玉洞仙子原来是个性凶残的老太婆李秋水,她年轻时击败师姐情敌,与师兄无崖子搜集了天下武学典籍,在石室隐居,生了一个女儿,嫁到姑苏王家,王夫人与段正淳相好,生下王语嫣,因此三人相貌相像。相像到如此惊人地步,固然难以接受,但原来还有第四个相貌完全相同的人,就是李秋水的“小妹子”。无崖子身畔是姐姐,心中却是小妹,因此雕刻成的玉像、笔下的画像,自动变成小师妹,但这小师妹全书未出现过。
故事说,无崖子雕了玉像,成天痴痴地看着玉像,反而对李秋水不感兴趣,终至不欢而散。
希腊神话有派格美利安,雕成石像格里狄亚,从此不屑看世上美女,深深恋上了自己的创作品。这个富于寓意的神话,后来成为萧怕纳名剧《派格美利安》,又改编为荷里活电影《窈窕淑女》。那么无崖子的玉像故事又有什么寓意?好像没有,因为故事拖着一条尾巴,无崖子离开石洞继续授徒,而李秋水不知怎地跑到西夏,做其西夏国王妃子去了,未知西夏公主,亦即虚竹的“梦姑”,是否又是生得与祖母李秋水一个模样?
香香公主
金庸小说的女主角虽然差不多个个都美若天仙,但坦白说,我并非个个都喜欢,事实上,有三位小姐我认为十分讨厌,香香公主是其中的第三个。
《书剑恩仇录》电影、电视剧拍过不知多少次,据说每次的最大问题都是哪里找到一个适合扮演香香公主的女演员,因为金庸把她写得太美、太好了,在读者心中留下太深的印象,若找来的演员不符合读者心目中的理想,便会教人大失所望。
我不认为世上有谁可以演得活香香公主,因为她根本不是一个可以置信的角色,不为她太美丽或心地太善良,而是她的智力太低、太不明世事,任何一个十岁以上的女童,即使在温室中长大,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表现,但香香公主已一十八岁,生长在战患连年的时代,居然小花小鹿地一派天真,真是匪夷所思。
唯一解决办法是把她写成天生弱智女郎,外表美丽得令人一见倾心,但心智逗留在女童阶段,仍然一派天真善良,于是使人在倾心之际,更深感惋惜,于是又更加怜爱,这倒可置信。
问题是香香公主不是弱智女郎,因此她的天真便没有真实感,我的感觉是,这是一个做作的姿态。无论作者在故事里怎样强调她一举一动完全出自肺腑真诚,我也没有办法相信。我个人非常不喜欢天真状的成年女子,因此非常不喜欢香香公主。
而且看她的“天真”怎样伤害别人。她手指头也不必动便抢去了姊姊霍青桐的心上人,若是让别人抢去心上人还可以愤恨、指责,至少可以避开不见,让天真可爱的香香公主抢去,却是连伤心也不敢表露,只怕刺激她的小心灵。
看到她和陈家洛追寻霍青桐至天山双鹰处,晚上跟他们玩砌砂堆游戏那段,觉得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娘娘,简直讨厌之极。不过,香香公主毕竟只是一个姿态,没有多大内容,所以在我最讨厌的金庸女子中,只是排名第三。
王语嫣
我第二讨厌的金庸女子是《天龙八部》的王语嫣。这位小姐,在旧版芳名叫“王玉燕”,而且有一大堆理论注释,意谓名字不必钻牛角尖,比如“玉燕”,乍听甚俗,但细想之下,形态优美,与这位天仙化人的姑娘非常相配云云。后来不知是否没有达到意想中的“化俗为清”的效果,新版改为“王语嫣”,由段誉新注:“妙极!妙极!语笑嫣然,和蔼可亲。”其实两个名字,都不知哪个比哪个更糟糕。
这位王谢堂前玉燕般的小姐,连名字也这许多堆砌,其他就更不必细说了。她自己爱长篇大论地发表意见,有薛宝钗小姐的遗风,论其迂腐,则可与段公子分庭抗礼,其实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同之处,是段公子一般出于善心,王小姐则是满肚子学问,不吐不快,有教无类,总之什么人的武功,也得评论指点一番。这等饶舌,自然讨厌。
王小姐思慕表哥,就如段誉倾心于她,而她之冷淡段誉,又如慕容复冷淡她。然而段誉心地仁厚,毫无架子,倾慕之情博得公众同情,王小姐心中除了对表哥迷恋之外,别人生死她全然无动于衷,因此冷淡段誉引起公愤,受慕容复淡则大快人心了。
当然,讨厌王语嫣跟喜欢段誉这名谐角颇有关连,但也不全跟段誉有关。她根本就矫扭做作,动辄拿出大小姐的样儿,但既无风度,亦无原则,利用段誉对她的感情让他代她的心上人去送死,不可谓不是天性凉薄。一个女子,就算心有所属,不能接受另一个男子的心意,那也得感激他、尊重他的感情,像王语嫣那样的举止,又岂能不令人反感?
其实想想,金庸也开了这位高贵小姐的玩笑,一时让她芍药烟笼般出场,转眼又让她衣冠不整地困在草房中;一时让她月光下作清露晓芙,忽然又让她掉下泥浆臭井。她的痴情可笑多于可怜,是个喜剧角色多于严肃角色,因此虽然讨厌也不顶讨厌只是第二讨厌。
小龙女
小龙女是我最讨厌的金庸女子。杨过是我最不喜欢的金庸侠士,因此《神雕侠侣》是我重阅得最少次的金庸小说。
小龙女大概是最多人知道的金庸女主角,而她最为人知的特色与事迹是:一、她是天仙般的人物,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二、她被人强奸;三、她与杨过师徒相恋;四、杨过对她一往情深、生死相爱,伤心痴等十六年后,仍然自杀殉情。
小龙女的故事,本来寓意是个仙女下凡。金庸起初为小龙女塑造了一个清冷不可侵犯的形象:住处是“活死人墓”、修练的是摒除一切凡人情感的“玉女心经”,谢绝外界接触,攻则自林中放出玉蜂,传话则以琴音代言,俨然世外高人,或是广寒宫里的嫦娥,这个造型,起初是十分成功。
但再看下去,小龙女的角色便复杂暧昧起来了。她不食人间烟火,并非天然恬淡,亦非勘破世情,而是简简单单的禁欲。唯是禁,所以更突出了欲念。更增强了欲的诱惑性。到最后,玩火的人自然被火焚烧,小龙女功力毁于一旦之后,感情比常人更激烈、更难自控。
她的故事不是仙女下凡,是妙玉遭劫: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禁欲原是欲的游戏。请看小龙女与杨过解衣坐在花丛中合练玉女心经内功一节便知。这段情节的整个布局,根本是典型香艳小说桥段,作者边述边说两人如何心地纯洁、全无邪念,亦与典型色情小说无异,小龙女角色可见如何暧昧。
色情游戏有何不可?略为虚伪亦是当事人本身的问题,但这种游戏,往往伤及他人。心地纯洁的杨过、小龙女可以了无挂碍,只不过是凡人的小道士君志平可不能自制。这不是说尹志平强奸小龙女无罪,而是说清高的人要不就真的遁世,若是身在凡间,那就请尊重凡间的规矩,以免误己误人。
很多人认为小龙女被奸“失身”,是金庸大胆突破传统,其实这倒不足为奇,看过《苔丝姑娘》及《红字》的读者,都会记得作者怎样以女主角被强奸、通奸的背景,衬托出她们精神的贞洁。我不认为小龙女被强奸有何难懂,不过,我觉得过分强调肉体的贞淫,本身已是肮脏,一个女子的贞洁成为公众兴趣,已落了意淫的陷井。
我认为远比小龙女的贞洁难处理的,是她的思想纯洁、不为世俗虚伪所沾染、不为俗礼所规限。究竟她应该“纯洁”到哪个程度,真是极难把握,何况,不为世俗规限沾染,与不懂得虚伪、不知道俗礼是有分别的,不能混淆,仙人洞悉世情而不为沾染,不懂世俗的是BabesintheWood--在树林里迷了路的小孩子。
小龙女的个性一时是仙人,一时是孩子,很难捉摸。《神雕侠侣》前半部的小龙女冷漠严峻、高高在上,是世外仙姝,后来破戒动情,变为感情炽烈的凡人。这段以她被尹志平迷奸、误以为是杨过,而杨过又懵然不知,致令她伤心离去为止,从头至尾,她从未表现得天真幼稚。
但到了故事第二部,杨过寻觅小龙女,遇上了郭靖黄蓉等人之后,小龙女再次出现,这时的小龙女变得像一个不懂事的天真的小姑娘一样,连语气也稚嫩起来。她和黄蓉的对话,跟在故事前半部与孙婆婆、李莫愁等人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同。黄蓉问她是不是喜欢杨过。她说:“是啊,你们为什么不许他跟我好?”问她是不是打算住在古墓里不回来,她说:“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为什么有这样的转变,令人难以明白。
后来与杨过同室而睡,她仍横卧绳索上,金庸说他们“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若是男欢女爱出于自然,这又是什么礼?问题正是小龙女没有说过一句自然的话、作过一件自然的事,作者怎样解释也没有用处。
世上有一类人,自己从不做坏事,但是别人专门对他们做坏事;他们从来没错,错的永远是别人,那是什么缘故呢?是他们命苦?是世人特别坏?有这可能,但还有一个可能是,在凡间,所有人都懂得保护自己,就如有先天防疫效能一样,平常别人的刀箭不会使自己受到多大的损害,但这类人不然,他们特别天真纯洁,特别不设防疫效能,因此走到什么地方都受到损害,什么人都对他们不住。我不同情这类人,我认为他们轻易陷人于不义,谁碰着他们都准倒霉。
小龙女就是这类人。郭靖、黄蓉是很坏的人么?很爱害人么?但偏偏就全家都对她不起、对杨过不起,师徒相恋为世俗不容,任何当时的人都应该知道:独小龙女不知道。知道不等于接受,不管世俗如何,自己迳自去做,并无不可,但是不必跟俗人说明,不能逼世俗接受。说了出来,世俗反对,应视作正常,独小龙女一面公告天下,而天下人自然而然横加阻挠之时,又以受害人自居。
当然同情她的小读者们为数不少,读者自然认为是社会的错,我年纪大了,我认为怎样对待社会,是个人的抉择,在反世俗的路的人,应有适当的心理准备。
其实金庸不见得很支持年长女子与年轻男子之间的恋爱。
杨过与小龙女结为夫妇,金庸特别注明:“小龙女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摒绝思虑欲念,杨过却饱历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虽然结为夫妇,却没有做过一日夫妻,要等到十六年之后,才可以真正一起,金庸又补充:“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我认为作者未免拘泥。若相爱可以忘年,不必规限于世俗之见,又何必郑重解释外貌谁长谁幼?萧伯纳喜剧《康狄达》中,少年诗人爱上中年女人,为她婉拒,她劝他道:“你要对自己说:我三十岁时,她是四十五;我六十岁时,她七十五……”少年接口:“一百年后,我们是同一个年岁。”这才是超脱世俗之见。
陈圆圆
金庸小说美女特多,但怎样才算得是“美”?是否只如西谚所云:“美貌来自看的人的眼中”?或俗语所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金庸小说众女之中,若问以谁最美,答案必然是“陈圆圆”,因为金庸是以“天下第一美人”的角度去写陈圆圆的,看他怎样写陈圆圆之美,便知在金庸心目中,“美”为何物。
金庸在两套小说中写过陈圆圆,在《碧血剑》中只是短短一段,在《鹿鼎记》中有颇长的一场,两处都故意避过具体地描写她的面貌,两处都刻意形容别人看到陈圆圆的反应。
在《碧血剑》中,满殿将领兵卒登时为她着迷,先是目瞪口呆,仿佛被她勾魂摄魄,继而疯狂,拥前要抱她大腿、呼叫着撕裂自己衣衫,蜂拥而至争着要多看她一眼,总之丑态毕露、情难自禁,连甚有定力的正人君子袁承志见了她,也“不由得心中一动”。
《鹿鼎记》中的描写更生动,韦小宝一见陈圆圆,“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刹时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陈圆圆一笑请他坐,他“茫然失措,双膝一软,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溅出,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
金庸的意思很明显,美即使是主观,也是符合大众的主观,而非只一人或“情人”的主观。美是很原始的一回事,从看到发生生理反应不过是一瞬间。
但金庸所说还不止此。他没有描写陈圆圆的面貌,却有描写她的声音言语神态。
在《碧血剑》那段里,陈圆圆“莺声呖呖”,“目光流转,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鹿鼎记》里陈圆圆“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说到自己身世,忍不住流泪。
韦小宝不明她说什么,“但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不由得满腔都是怜惜之意,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饴……”
简言之,魅力生自神态。写香香公主时犹需说她白皙、体有异香,到陈圆圆,什么具体的形容词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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