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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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人最愚笨,
愚笨的人最聪明。
最终能走上华山之巅的,惟有郭靖一人而已。
虽然在华山论剑中,郭靖只不过是与黄药师、洪七公对得三百招而不败,其实还算不上第一高手的。若只是单纯的比招,这一届华山论剑的胜果,倒是由逆练了“九阴真经”的西毒欧阳锋摘得。但读者谁都不会认为欧阳锋是真正的英雄。
郭靖的为国为民,主要事迹在《神雕侠侣》里得以充分体现,“死守襄阳”里,有着感人至深的可歌可泣。
但这种可歌可泣,却一五一十地埋伏在《射雕英雄传》里。
金庸是立意把郭靖写得最符合儒家的做人标准的:
鲁钝、木讷,吃苦、忠心等等。
外表上,他长得高大威猛,相貌英俊;内心里,他善良仁慈,诚实憨厚。
金庸说他宅心仁厚,读者也爱他行侠为善。
梁羽生笔下的大侠,是张丹枫式的名士型侠客,亦狂亦侠,能哭能歌。
金庸笔下的侠之大者,则首推郭靖,心地宽厚,胸襟广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同时,他还代表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等等中国人生哲学最高深的层面。
刚认识黄蓉那阵子,他是多么的呆笨啊。
黄蓉提议到湖上去玩,湖上风光空阔秀丽,不知是天地之在湖海呢,还是湖海之在天地。黄蓉兴之所至,遥想起古人旧事,不由叹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
郭靖压根不知道这个典故,便缠着黄蓉讲故事给他听。黄蓉就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补充说伍子胥与文仲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煞是绘形绘色。
郭靖听得发呆,却不同意黄蓉的观点,他认为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仲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
黄蓉微笑,说:“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郭靖又不懂,黄蓉又只得给他细细解释:“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守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丢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
在这里,金庸用的是比照法,以黄蓉的聪明慧黠、灵秀博学去对比郭靖的鲁钝憨傻、粗朴少识。初看起来,黄蓉是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郭靖则是不知所云,一派呆头呆脑。但实际上,黄蓉是有口无心,郭靖则是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就做什么。
到了蒙古大军压境之时,他们之中的差别就更为明显了。
黄蓉是作如此想的:
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依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
郭靖却正色宣告:
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
把一首《水龙吟》唱得充满了家国之悲的黄蓉,对国是的关心却如此的稀松平常,而远非词人墨客的郭靖,却能在危难之中一力铁肩担道义。这是否有着金庸的至巧不敌至拙的深意在?
在《射雕英雄传》中,好像谁都要比郭靖灵巧得多,包括杨康。
除了华山论剑外,《射雕英雄传》其实还有着另一个背景,那就是郭靖和杨康的同途殊归。
这部作品的缘起,其实是全真道士丘处机与杨铁心、郭啸天不打不相识,一相识成挚友开篇的。那时候,刚好杨夫人、郭夫人都有了身孕,便都请丘道士取名。丘处机就给两个尚未出世的小家伙取名为“郭靖”与“杨康”,以“靖康”之名以不忘“靖康之耻”,记取徽钦二帝被掳之辱,实在是充满了家国之痛,又不失为殷殷期望之意。
郭靖倒是真的不负众望,他远远没有杨康聪明伶俐,但他的憨厚木讷,却因了他的纯品忠直而逢凶化吉,适逢其人。无论是江南七怪也好,全真七子也好,洪七公也好,都是侠而有义,对大节善恶甚为分明之人。所以,郭靖虽然不如杨康幸运,从小生活在衣食无忧当中,但却在艰苦的生活、多变的际遇中成就了他的刚正不阿,大仁大义。
杨康的幸运之中其实埋藏着不幸的根源。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变幻莫测竟然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复国志士的后代竟成了大金国的小王爷?
造化弄人到此也为极致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因心慈体善,无意中救了大金国王爷完颜洪烈一命。完颜洪烈生还之后,竟念念不忘包惜弱的美貌善良,不惜用种种手段破坏了郭、杨两个家庭,把包惜弱哄骗到手。郭靖与杨康的命运便从此改写了。
成了大金国小王爷的杨康,改名为完颜康。这位当年抗金名将杨再兴的后人,居然成了大金国的奴臣,这就够令人难受的了。更为可悲的是成了完颜康的杨康,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优裕的生活环境养成了他的贪恋富贵、好刁喜恭、贪生怕死、奸狡狠毒、人品低下,终因作恶多端而死于非命。
当年,丘处机心心念念的是不忘找到郭、杨两家的后辈。他不惜与江南七怪打赌,相约找到杨与郭的遗孤并授以武艺,十八年后再来嘉兴比武,看谁高谁低。
于是,江南七怪便满世界找郭靖。终于在大漠深处,他们找到了笨小子。
那时的郭靖是多么的可怜。
江南七怪看到了他那呆拙的模样,都不禁怅然若失。
韩小莹是“一声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
朱聪说:“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
韩宝驹道:“他没有一点儿刚烈之性,我瞧也不成。”
只有南希仁讲了一句:“孩子很好。”
就是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可怜巴巴的孩子,最后竟成了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你不能不佩服金庸的笔下功夫。
反观杨康,为荣华富贵及权势功名所累,终于为恶成奸,人所不齿。
在写杨康和郭靖的不同时,金庸采取的其实是很传统的写法。一方面,武侠小说的创作的确是在试图逼近古代的社会,古代社会里,善恶分晓、忠奸毕露,是人们认识生活最直接的方式;另一方面,在传统的说教里,道德总是被强调着的:忠孝仁爱或者礼义廉耻云云,金庸无法不受其影响。
所以,在郭靖和杨康这两个人物身上,是集中了中国人的人格理想模式及其价值判断的基本规范与依据的。
不想刻意地把善或恶从人性中孤立出来,再用单纯的道德去一一诠释,这是金庸在创作中后期的觉悟。就事实来说,《射雕英雄传》之前的金庸,还未能在当时的新派武侠小说中脱颖而出,如梁羽生一样,是戴着镣铐跳舞的。
郭靖已算是一记险招了,金庸竟然把他写成了一个平民的孩子,而且是一个到四岁也不会说话的笨孩子,想想以前他书中的主人公吧,神性的味道多浓啊——
陈家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之子,实是当今皇上的胞弟,更兼饱读诗书,文武全才,确是人中俊杰。
袁承志同样身份非凡,名将之后,从小接受的教育大抵也离不开要文武双全,追求的也是出类拔萃,扬名天下。
胡斐父子,都是含冤不欲辩的人,他们努力去争取社会地位,维护自尊,显出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卓然做立,卑视群雄的孤高。
到了郭靖,金庸已把他写成了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家世渊源的愚钝的孩子,试图表现出他的“平凡”。但到了最后,他的思想境界和成就却是高不可攀的。
根据心理分析学派的说法,人有三个我——原我、超我、自我。
因为要塑造最标准意义上的“侠”,金庸写郭靖是立足于:侠是第一位的,个性是第二位的,即以写“原我,超我”为主,“自我”就难免疏忽了。
台湾的曾昭旭先生在他的《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中,把郭靖的“原我”点评得很是到肉到骨:
在这里,郭靖是代表了纯朴坚实的先天理性,黄蓉则代表了活泼轻柔的生命之流。
理性是人内在的真正主宰,因此它是独立完足的,才能判断是非,指导方向。但理性也有先天后天之别,先天理性纯以纯朴的元气直行,所以他对是非的判决是不必经过种种曲折考虑的,他只是念念知是知非而已。仅就利己而言,这就够了,不过人的理想,除了利己,还要利人,而在利人的路上,便有了同情、了解、宽恕、权衡种种曲折,所以更要有清晰缜密的条理去斟酌分疏,才能成功。而这一种理性就是后天理性(当然,后天理性还是应该统于先天理性的,不然就变成了无本的花叶了)。郭靖并没有这一种理性,他只是纯然的浑厚,毫没有外露的精彩。因此表面看来,他像是个傻小子,楞小子,远不如杨康或欧阳克公子的聪明花巧。他练的功夫,也是以刚猛纯阳的降龙十八掌为主,但“至巧不如至拙”,他这种朴纯却是真能自主的。当他初遇洪七公,初学了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时,曾单凭这平平无奇的一招进个抗敌,就使武功高出他当时十倍的敌手无可奈何。这就隐示了郭靖或说先天理性的宝贵了。
与郭靖的纯厚的本性相似,他的人生目的也是很单纯的,为国为民,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没有黄蓉在身边,他是这样想这样做,有了黄蓉在身边,他也亦是如此。对妻子对子女他都从胸怀人品及其气度人格去引导去教育。他是金庸笔下最幸福的人,因为他自始至终能保有自己,是按照自己内心意愿生活的人。
倘若我们问一句,要是战乱平息,襄阳安宁,江湖无恙,天下太平,那么,郭靖将会去干什么呢?那他一定会是茫然无措的。
谁也不怀疑郭靖其实已超越了许多人,杨康就不用说了,甚至连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周伯通等一干绝世高人也不能和他相提并论。襄阳救援看起来并非华山论剑的范围,其实正是华山论剑的另一种形式,甚至是更本质的形式。
他不但维护江湖法统,而且维护社会秩序,他的“原我、超我”过于突出,而“自我”却略胜于无,完美得几近“虚伪”。所以喜欢他的人很多,不喜欢他的人也是有的。
倪匡就总嫌他蠢笨,不可爱,不伶俐,在洋洋洒洒对金庸小说人物的三六九等评价中,就对他不置可否,不予评说。
刘新风却是直言不讳,认为郭靖太类型化了,单纯得简直就是贮于阴凉干燥处的一小瓶密封蒸馏水,不但没有细菌,而且连养分也没有。
但金庸只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必得先有郭靖等,才能有韦小宝。他不可能从陈家洛一下子就跳到了韦小宝。
如果把金庸的作品比作一道桥,光有左右两端两个桥墩是不够的。
有了郭靖,才算是诸色人等,全都齐了。因为他之前有陈家洛、袁承志、胡斐们,他之后有杨过、张无忌、乔峰、令狐冲、韦小宝等。从正义之侠——大侠——中侠——
小侠——无侠再写到反侠,金庸为我们圆了一个英雄梦之后,又毫不留情地戳碎了它。
如此,我们还是感激金庸,创造了郭靖这么一个方正的大侠形象,要不,仅有杨过,复有韦小宝之流,于我们的审美情怀还是不能满足的。尽管金庸自己也说:“长篇比中篇好些,后期(作品)的比前期好些。”尽管许多人都把《鹿鼎记》看作是金庸武侠小说创作的顶峰,但我们还是要说,若是没有《射雕英雄传》,没有郭靖,将是金庸武侠世界的一个很大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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