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爱与欲

    很少有人注意分辨爱与欲(不仅指性欲)的区别。也很少有人真正的分得清,在一幕幕情爱纠葛中,主人公们恋人与自恋的比例,奉献与索取的成份。
    正是这种爱与欲的交融,恋人与自恋的混杂,奉献与索取的汇合,使得爱情世界变得格外的矛盾复杂,错综纷纭。有人认为爱是一种善行,而又有人则认为爱是一种恶德。
    在金庸的笔下,爱者与欲者的形象是个性分明的。比如《鹿鼎记》中的百胜刀王胡逸之和韦小宝有一次谈情说爱,因为胡逸之痴恋陈圆圆,而韦小宝则热爱陈圆圆的女儿阿珂,所以两人言语投机、同病相怜。然而两人的高论并没有真正的契合、相通之处。胡逸之主张“你喜欢一个人,那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你自己”;而韦小宝则不然,说“我要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就非要做她的老公不可”。——其中的差异,可谓泾渭分明。高下雅俗亦有云泥之别。胡逸之的言语是爱者之论,韦小宝的态度则是欲者的特征。
    爱是为了他人,指向他人,而奉献自己的身心的情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欲是为了自己,指向自己,占有对象,满足自己的欲望,是“人心不知足,天高不为高”。
    在《天龙八部》中,金庸给我们刻划了一个真正的爱者的形象,那就是大理王子段誉,他对王语嫣的痴情,可以说是痴到了极处。其间种种曲折,这里也不必细述。只说段誉与慕容复的一段对话,便可以看出段誉的爱心,是怎样的纯情与高洁:
    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什么话来?”段誉脸上一红,嗫嚅道:“也..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段誉给他一激,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当然也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想说: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我表妹的美意,便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鄙视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吃一惊,待他说完,结结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说了?”
    慕容复道:“她怎么会跟我说?”段誉道:“那么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道:“你骗得了这等不识时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段誉奇道:“我骗你什么?”
    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做西夏驸马,怕我来争,便编好了一套说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冷笑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苏慕容复无亲无故,素无交情,你何必这般来善祷善颂?只要我给我表妹缠住了不得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那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王姑娘为你伤心肠断,自寻短见。”..(第45 回) 说来说去,总是谈不拢。结果慕容复一气之下,将段誉扔下了一口枯井之中。
    段誉劝慕容复的那些话,自然句句是真。他并不是为了慕容复,而是为了王语嫣,也是为了对王语嫣的爱。他是真正的爱者,所以为了王语嫣的幸福,竟然——违背自己的心愿——去劝慕容复不要娶西夏公主,而与王语嫣结成百年之好。这里,段誉的爱情的真挚与高洁,便充分地显现了出来。爱一个人,就是一种无私的奉献,希望她获得幸福,哪怕会因此而离自己越来越远!这才是人世间的真正美好的爱情,也是真正高贵而深刻的爱情。——
    倘若换了韦小宝,早就巴不得慕容复去娶了西夏公主,以便自己从中渔利,乘火打劫地占有王语嫣。
    可是,慕容复却无法相信段誉的话。因为他是一个大大的欲者,他要借西夏之兵,谋复国之道。所以才非娶西夏公主不可。他宁可为了“王霸雄图”
    的大欲完而全割舍王语嫣的一片痴情。对段誉,便自然而然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无法想象段誉之所以到西夏来并非为了求娶西夏公主,而只不过是来多看王语嫣一眼。慕容复到哪里,王语嫣就到哪里;而王姑娘在哪儿,段誉也就必然在哪儿。如此,段誉心目中的人间至福,便是与王语嫣多片刻的厮守或——不敢奢求的——终身结合;而慕容复心目中的远大理想则是要复兴燕国,恢复大统,实现他的皇帝之梦。这两人当然是无法谈到一起去了。爱者与欲者,起点不同,对象不同,价值观念及个性气质不同,理想和追求也不同,当然没有什么共同的语言。
    段誉是一位真正的爱者。他的爱情感天动地,终于在“枯井底,污泥处”
    奇迹般地柳暗花明,置于死地而后生,获得了王语嫣的青睐。从此,那“枯井底,污泥处”便成了他的人间的仙境。
    如此,人间便多了一份美好的温情,多了一个美好的故事,也多了一份美好的慰藉。
    然而,纵观《天龙八部》全书,却并非总是乾坤朗朗,相反则多魑魅魍魉,妖风迷雾。这是一个欲多于情、欲大于情、欲胜于情的世界。从而造成了“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种种悲剧。
    《天龙八部》中有一位出场不多,但却十分关键的人物,那就是康敏。
    她是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夫人。第一次出场,是在马大元被害不久。只见她始终“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又“低声说话,略带呜咽,微微啜泣”,好一幅悲哀寡妇的模样。这一次出场,使乔峰变成了萧峰,使他从丐帮帮主变成了中原群豪的死敌。萧峰的命运,因她而彻底改变。只是,那时,谁也想不到所有的这一切竟都是出于这位垂首低面的娇俏妇人一手策划,更没有谁能想到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此后,她又指点萧峰去杀段正淳,说段正淳是萧峰的杀父仇人。至使萧峰失手打死了易容前往、代父受过的阿朱。然而最后又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康敏一手造成的,她甚至没有策划,而只是顺手一指,随机应变、挑拨离间,如此而已。
    那么,她与段正淳、萧峰究竟有什么样的血海深仇?
    恐怕谁也想不到。
    先说段正淳。——康敏是段正淳的情人!而段正淳则是她唯一爱过的人!
    她之所以要借萧峰之手杀死段正淳,原因无它,只是因为她觉得无法独自占有段正淳的爱,于是宁可将他毁掉。
    且听她对段正淳说的一个故事:
    ..马夫人抿着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日思夜想,生的就是花衣服的相思病。”..
    “..那时候啊,我便是有一双新鞋穿,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八岁那一年上,我爹爹说,到腊月里,把我家养的三头羊,十四只鸡拿到集市上去卖了过年。再剪块花布,回家来给我缝新衣。我打从八月里爹爹说了这句话那时候起,就开始盼望了..”
    “...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几声响,羊栏屋给大雪压垮啦。幸好羊儿没压死。
    不料就是这天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嗥..三头羊都给饿狼拖去啦,十几只鸡也给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去赶狼..眼见他追入了山里,我着急得很,不知道他能不能夺回羊儿。等了好久好久,才见爹爹一跛一拐的回来。他说在山崖里滑一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下,羊儿自然夺不回来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儿夺回来,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难怪萧峰在外面听到这里,心里要大叹“这女子如此天性凉薄!”她爹爹摔伤了,她不关心爹爹的伤势,尽记着自己的花衣!
    然而,妙的还在后头。——那是她见到隔壁的江家姊姊穿了一身新衣,她瞧得发痴了,气得饭也不肯吃。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于是便偷偷地摸到隔壁江家,将那套新衣拿了起来——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服呢!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要痛快。”
    ..马夫人道:“..段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子啦。”(第24 回) 这一段故事,也是康敏的自画像。她说从小“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将“相思”一词,运用到“衣服”之上,可见她对于情爱的对象,也就如同“花衣服”一般。——无论是人是物,是相思还是欲望,在她的心目中,都只不过是一种东西,是一种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她的“相思”,无非是对物(或人)的占有。如若不能占有了乃至不能独自占有,她就要将那东西(物或人)毁灭。宁可毁灭,也不愿意让别人得到那东西。
    对段正淳是这样。对萧峰也是这样。——她对萧峰的情感态度,更是使人莫名其妙,不可理解。明明是她害了萧峰一生痛苦,可她却硬要说:“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牲!
    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
    你这狗杂种、王八蛋..”——看来她对萧峰真的是恨之入骨,定然有什么了不得的血海深仇了。
    然而不然。她对萧峰如此忌恨,无非是——竟然是——因为两年前丐帮在洛阳开百花会时没有用“正眼”看她一下!
    这真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然而,康敏却煞有介事、振振有词:“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黄芍药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
    哪一个不是瞧着我神魂颠倒?偏生你这家伙自逞英雄好汉,不贪女色,竟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见到我,那也罢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上掠过,居然没有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俗脂粉没丝毫分别。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仅仅是没有瞧他一眼,也值得如此忌恨吗?不仅萧峰想不通,读者只怕也想破脑袋都想不通其中的道理。——这正是小说的妙处。——且看书中写道:
    马夫人恶恨恨的道:“你难道没望我眼珠子么?凭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过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第 24 回)
    ——明白了。康敏不仅是一位私欲心重、性情凉薄之人,而且在骨子里头是一个自恋狂!她的一生只爱她自己。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的心愿,她的花衣服,她的情郎..她的她的!一切都是她的!她自以为是这一世界上最美的人,自以为理应是这一世界的中心。因此,一切人都应该拜在她的裙下,做她的顶礼膜拜者。做她的美貌的俘虏,她的臣下。
    偏偏萧峰——这位男子汉中最英雄的首脑——却连正眼也不瞧她一眼!
    这对她的自恋心与自尊心的打击是何等的沉重!萧峰这位天下闻名的第一好汉“视而不见”,那确实使她感到极大的难堪和屈辱,当真是“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又有什么用”?因而,她要报仇雪恨!
    在她看来,萧峰对她视而不见的仇恨,抵得上世界上最大的仇,最深的恨!因此,她先是逼着丈夫马大元同萧峰翻脸,马大元不答应,她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从来也没有爱过丈夫马大元;也从来没有爱过其他的人(甚至包括段正淳),并且永远也不可能爱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将马大元杀了,引诱了白世镜长老、全冠清舵主,栽赃萧峰,将他赶下帮主的宝座,将他赶出丐帮、赶出中原..。她真的做到了,但这还不够。还要骗萧峰说段正淳是他的杀父之仇,以便让萧峰与段正淳拼个你死我活,而她便一箭双雕。既报复了萧峰之仇、又消解了段正淳之恨。..
    她疯了。她是欲海难填,又自恋成狂。这样的人焉能不疯?这样的人本来就是疯子。她将人性的“自私”的一面,如此推向了极端,发展到了狂热的自恋,这种心态本来就已走过了——正常人性的——极限,迈向了变态与疯狂。已经是不可理喻,从而一般的人无法猜知她内心的究竟,她的言行举止,也无法被人所预料、所理解。
    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天龙八部》一书,整个儿像是一个很大、很深、很复杂的寓言世界。所以其中的人事,不能以常情度之。作者无疑采取了夸张与变形的手法,即并不从表面上的真实着眼,而是借种种匪夷所思的夸张情节,揭示人性人生世界的种种惊人的、然而又是十分真实、十分深刻的奥秘。小说中的段誉的“爱人至痴”以及康敏的“自恋成狂”的种种故事、言行、经历、心理等等,无疑都经过了作者的夸张处理或艺术修饰。真实生活中的人(表面形态上)自然不大可能像他们那样的痴,也不大可能像他们那样的狂。
    然而,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痴”与这种“狂”,对于“爱人”与“自恋”者来说,又有着极深刻的普遍意义,其“本质”却是绝对真实的。
    《天龙八部》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作者创作此书,固然是为了讲述这曲折离奇的传奇故事,更是为了揭示人性的种种奥秘,而最后,还是为了要“破孽化痴”。——作者所写的这一切,正是希望人们能恍然大悟,引以为戒。
    所以,小说中为康敏安排了一个特殊的结局。——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作者便让因康敏挑唆而被萧峰误杀的阿朱的妹妹阿紫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这大概也是因果相报吧)。——书中写道:
    马夫人昵声道:“我叫你瞧着我,你却转过了头,为什么啊?”声音中竟是不减娇媚。
    阿紫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样,有哪个男人肯来瞧你?”
    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镜子,我要镜子!”语调中显得十分惊惶。萧峰道:“快说,快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
    阿紫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凶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爱怜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见到了自己这般丑陋的模样。..(第24 回) 她死了。临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丑态,其实这是她的灵魂的“真相”。
    过去一直被她的“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的外表遮蔽着。作者忍不住在她临终之前要揭开她的这一层表皮,让她的形象的本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按说这种“好人有好报”(如段誉)以及“恶人有恶报”(如康敏)的观念演绎,已经是中国文化与文学传统中的老把戏了。金庸也来玩这种把戏,——就把戏本身的技术而言——也并不比老把戏高明多少。
    只不过,在这部书中,在段誉与康敏的形象、个性及其遭遇..的对比之中,让我们真正地认清、分明了“爱”与“欲”的本质的差异。看到了爱人与自恋的显然的不同。无论是其中的生动风趣之处,还是使人怵目惊心之处,都得到了恰如其份的描述。
    因为《天龙八部》是一部旨在破孽化痴的寓言式的书,所以其中的人物,常常各走极端,例如段誉和康敏。其实在现实的人间世界之中,恐怕很难找到像段誉与康敏这样的爱与欲、爱人与自恋都走到极端的例子,这种“痴”
    与这种“狂”都是艺术的夸张和变形所致。而生活中的人们,常常同时具有爱与欲、爱人与自恋的这两种情感体验及心理本性。只不过没那么痴也没那么狂,而是处于一种朦胧与浑沌的状态,甚至连自身也难以分辨或觉察。
    就这一点而言,生活远比艺术更为丰富、也更为复杂。生活才是人性的真正“大百科”。而艺术的功能,常常是将其中的某一枝叶、某一因素加以放大、变形、夸张而已。
    我们需要这种艺术。我们更需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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