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天龙八部片段(作者:倪匡、金庸)

    游坦之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脑子清醒,便即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玎玎铛铛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他宛如做了一场大梦,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他坐在溪旁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试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是叹息也无一声,他从冰中钻出来,亲眼见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上练功,见到她好奇地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绝无半分惋惜之情。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我若回去见她…….”突然之间他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道:“她一见到我,一定是拿我来试验她的毒掌。尚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便将我打死了。若是还没有练成,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我却到哪里去好?”
    正踌躇间,忽听得格格格几声娇笑,清脆如银铃,从风中飘了过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姐夫,你好久没陪我出来玩拉,这次非多玩一会儿不可!”这话声清脆之中带着三分自然的娇媚,却不是阿紫是谁?游坦之大吃一惊:“怎么她又追了来拉?听她说话似乎和萧大王在一起。”跟着听得蹄声得得,两骑马远远驰来。游坦之见四下里无处可以躲避,只得缩在树后草丛之中。他只这么一动,萧峰眼快,远远便见到草中有异,说道:“阿紫,那边树后草丛中有一只野兽,不是豺狼便是豹子。”阿紫笑道:“你眼光这么好?这样远便瞧见了。”说着纵马驰近,生怕草丛中的野物逃走,飚的一箭射了过来。游坦之不敢动弹,只有听天由命,幸好萧峰和阿紫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形,这一箭从他头罩旁擦过,钉在树上,若是射中铁罩,虽然不至受伤,但铛得一下声响,游坦之的形迹非露了出来不可,也是凑巧之极草丛中伏得有两双野兔,阿紫这一箭射去,惊得那两双野兔蹿了出来,向前飞奔。阿紫笑道:“阿哟!你这次可走了眼啦!这是两只小兔子,什么豺狼,豹子的!”纵马而前,飕飕两箭,将两只野兔都射倒了。
    阿紫纵马上俯身去拾,忽然小溪对岸一个人说道:“小姑娘,你看到我的寒玉虫没有?”阿紫抬起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奇形怪状的和尚。这和尚极矮极胖,便像个极大的皮球。游坦之在草丛中看得分明,说话的便是悯忠寺菜园中的三净和尚,那冰蚕是他所养,他说这叫做“寒玉虫”,想必是那冰蚕的正式名字。他想“这冰蚕是给姑娘所杀,这一找可找到正主儿拉!”只见阿紫呆了一呆,便即格格娇笑,弯着腰伏在马鞍上,抬不起身来。三净怒到:“我有一条白玉蚕儿,所过之处,草木为焦,你看到没有?你看到就说看到,没看到就说没看到,有什么好笑?”
    阿紫笑着向萧峰道:“姐夫,你瞧这胖皮球古怪不古怪?” 萧峰正色道:“小孩子说话不分轻重,别得罪了大师父。”他见三净生就异相,说话时声音洪亮,显是个身负武功之人,又听他在寻什么寒玉虫,料想不是寻常的物事。阿紫笑道:“大和尚,那条虫儿是你养的么?”三净急道:“是啊,是啊,我从昆仑山顶万里迢迢的带了来,姑娘既然看见,便请指示一条明路。”阿紫道:“这条蚕儿游过的地方,便有一条焦线,是不是?它身子旁冷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会结冰,是不是?”她问一句,三净便道:“是啊!是啊,半点儿也不错。”阿紫笑道:“我昨天看见这条冰蚕和一条蜈蚣打架,给那蜈蚣咬死了。”三净怒道:“放屁,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这条寒玉虫是天下毒物之王,任何毒虫见了,都是吓得不敢动弹,岂有被什么乌龟儿子的蜈蚣咬死之理?”阿紫听他口出粗言,更是要激他一激,道:“你不相信,也就罢了!昨天我看见地下有一条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大蚕,透着古怪,一脚便踏死了。”三净跳起身来,一跃丈余,当真便如一个大皮球弹在空中一般。大声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我这寒玉虫灵活如风,你若无克制它的药物,如何克制它得住?你若是踏他一脚,他先就将你咬死了。” 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里面赫然便是那冰蚕的尸体。这冰蚕身子已被木棍,汁液挤出,变成瘪瘪的一片。原来阿紫知道这冰蚕十分灵异,料想它的尸体也会有什么用处,因此放在身边。三净见到冰蚕果真已死,霎时间脸色惨白,更无半点血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伏在地下,放声大哭,猛地里一伸手,将死冰蚕抢了过去,抱在怀中,哭道:“我的乖心肝,好儿子!我千心万苦的从昆仑山将你带下来,你就是不肯听话,自己要爬出去玩耍,却给这死丫头一脚踏死了。”只听他越哭越越是伤心,哭到后来,噎得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阿紫拍手大笑,连称:“有趣!”
    萧峰见多识广,知道那矮僧决计不肯干休,一提马缰,要挡在阿紫身前,先护住了她,然后出言向矮僧致歉,哪知三净和尚哭声未停,突然身子又如一个大皮球般跳了起来,猛向阿紫身上撞去,这一下发难来得好快,萧峰的坐骑还没走到阿紫身前,三净已然撞到。萧峰听得风声劲急,叫道:“休得伤人”。左手急探,抓住阿紫后心,将她提了过来,搂在身前。只听得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大肉球般的身子撞在阿紫的坐骑之上,那马弹了出去,横摔倒地,登时毙命。阿紫吓得脸色苍白,没想到这状貌滑稽的矮和尚一撞之威,竟是如此厉害。三净一撞撞死了阿紫的坐骑,身子跟着弹起,又向阿紫撞了过来。萧峰双腿一夹,要待纵马而避,但三净来得极快,马匹起步已迟。萧峰见势头不好,这矮和尚撞来的势头如此猛烈,若要阻挡,非出掌不可。但明明是阿紫弄死了他所饲养的冰蚕,己方理亏,不能在逞凶伤人,当下左手环抱着阿紫,飞身离鞍,飘出二丈以外。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又将萧峰的坐骑撞了出去。这一次势道更是猛烈,那马弹了出去,碰在一株树上,树枝穿入它的肚中,脏腑鲜血激迸而出。三净毫不理会,一弹之下,又向萧峰和阿紫冲了过来。萧峰颇感诧异:“这般以自己的身子去撞别人的武功,倒是从来没见过。倘若对方持有兵器,如此以血肉之躯撞去,岂不是自膏白刃?”眼见那和尚纠缠不休,这一次却不在避,说道:“大和尚。勿得苦苦相逼,我向你赔个不是,也就是了。”三净的身子距他本来也已不足三尺,听了他这几句话,突然间骨溜溜的向天上翻去,这一个空中筋斗,连打了三个圈子。萧峰抱着阿紫又退了两步。三净轻轻落下地来,落下时肩头着地,立即滚身而进,冲向萧峰脚边,大叫:“还我的蚕儿来,还我的蚕儿来!”这一路身法,和武林中常见的地堂拳大大不同,只见他双手双脚缩拢,成为一个大球,滴溜溜的直滚过来。
    萧峰心想这和尚也真耍赖,与人打架哪有这样的打法的,向旁踏开两步,一瞥眼前,只见地下撒这一大片黄色粉末。他见机奇快,虽不知这些粉末有何古怪,但显然不是地下原来所有,是这矮和尚滚动时做下了的手脚。萧峰一声清啸,右足踢出腾身而起,抱着阿紫,要避过脚下的这片黄粉。这些黄色粉末当真便是三净所撒的毒粉,萧峰只要一脚踏了上去,毒粉飞扬,他与阿紫非吸入鼻中不可,那时周身酸软,只好听由敌人宰割了。三净见萧峰十分机灵,眼看他便要上钩,却在危急万分之际跃身避开。三净身子一弹,又向萧峰撞了上去,心想他就算武功再强,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一跃之后,终究不能再跃,只要三个人同时摔了下来。自己口鼻只敷有解药。对方确是定然中毒。
    萧峰见他再度跃起,其势不能再避,当下左足在这大肉球上轻轻一撑,借势便跃了开去。三净这一撞用足了生平之力,势道没用出,便给萧峰逼了回来,全身全力回归时走岔了道,身子便如一根木头般从空中摔了下来,本来身子的任何部位着地都能立即弹起,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双腿伸得笔直,脚板落地,砰的一声,犹如打桩一般,膝盖无法弯曲,全身重量都吃了一双小腿之上,喀啦一声响,两条小腿立时断了。萧峰在他身上一撑,本意是避开地下的毒粉,决计料不到这矮和尚所练的内功竟是如此怪异,内力行错经脉,身子在半空中便不听使唤。他见三净双腿断折,心下老大过意不去,说道:“大师,你躺着别动,我去叫人来送你回归本寺。你是哪一座寺院中的?”
    三净强忍疼痛,半声也不哼,说道:“你爷爷天下为家,你管我是哪一座寺院中的和尚?我断了腿自己会治,谁要你假惺惺的来讨好?”萧峰道:“你自己会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在下姓萧名峰,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找我便了。阿紫,咱们走。”阿紫向三净伸了伸舌头,用手刮了刮脸,说道:“在下姓段名紫,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来找我便了!”说了携了萧峰的手,扬长而去。
    游坦之躲在草丛之中,见到刚才这一幕,心下十分惊骇,见阿紫离去,虽觉宽慰但不知怎地,竟是忽忽如有所失,尤其是她与萧峰携着手的亲密神情,更是胸头憋闷,只听得三净叫道:“水,水,我要喝水!” 游坦之心想:“那冰蚕儿是我偷了去给姑娘的。累得这和尚如此伤心,腿又折断,好生过意不去!”听他苦求饮水,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大师稍待,我拿水给你。” 三净转过头来,见他奇异怪状的铁头,吓了一跳,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游坦之苦笑不答,道:“我去取水。”走到溪边,双手掬了两掌水,快步走到他身前,慢慢灌入他口内。三净道:“不够,还要!” 游坦之道:“好!”又去掬了一把水来给他饮了,说道:“大师,你行走不得,这里离悯忠寺不远,我负了你去把!”三净睁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骨溜溜的向着他转动,只是游坦之的脸蛋藏在铁罩之内,脸上神情无法见道,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悯忠寺的和尚?” 游坦之一窒,心道:“糟糕!别要露出马脚来!”说道:“这里附近只有悯忠寺一座大庙,想来大师自然是那庙里的僧人了。”三净道:“你倒是很聪明,我也不用你背负,我在悯忠寺的菜园中有个葫芦,葫芦中有上好的治伤药酒,烦你给我去取了来。” 游坦之奇道:“菜园中还有一个葫芦,那葫芦……”这“那葫芦”三字一出口,立即知道不妙,登时缩口,不知再说什么好。
    三净道:“啊,我葫芦拉,那葫芦不见了。只好请你背负我去。” 游坦之道:“很好!”从这溪畔望得见悯忠寺的屋角,背着他过去,也不过里许之地,于是蹲下身来,让三净伏在背上,拔步便行。 只走出七八步,突觉三净十根手指如钢抓般扼住了自己头颈,越收越紧,几乎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游坦之大惊,用力想将他摔下地来,哪知三净的两个膝盖紧紧扣在他腿间。他用力一摔,腰间便是一阵剧烈的酸痛,只听三净道:“好啊,我那葫芦酒是你这小子偷去的,是不是?小贼,你偷了我酒喝,连我的葫芦也偷去了!” 游坦之在他掌握之中,只得抵赖:“没有,我没有偷你的葫芦。”你听说我菜园中,还有个葫芦,便觉奇怪,那么我这葫芦不是你偷的,更会是谁?游坦之听他没提冰蚕,心想:“偷个葫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这时候已然无法再赖,便道:“好把,就算是我偷的,我去拿来还你便是了。”三净哈哈大笑,突然间却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说道:“小贼,你偷我葫芦之时,有没有见我那宝贝孩子寒玉虫?” 游坦之道:“没有啊,我只见地下有个圆圈,没见到什么虫儿。”三净道:“哎,它就不守本份,终于给人家打死了。小贼,向东走。”游坦之道:“向东去哪里?”三净双手使劲,在他喉头重重的一扼,道:“我叫你向东,便向东,多问什么?” 游坦之给他扼得好生疼痛,只得负了他向东行走。 这和尚虽矮,但十分肥胖,分量着实不轻,游坦之走出数里后,已是气喘嘘嘘,十分辛苦,道:“我走不动了,得坐下来歇歇!”三净怒道:“我又没叫你歇!快走快走!”一面说,一面双膝运劲,用力夹他腰间,竟如催坐骑一般。
    游坦之在他催迫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向前挨去。又行了五六里,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身子向前一扑,口吐白沫,只是喘气。三净连叫:“快走,快走!”握拳打他背脊。游坦之道:“你便是打死我,也走不动了。”三净道:“你不走,我便杀了你!”一言才毕,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三净,好大胆子,逃到了这里,方丈传下法旨,命我等擒你回去。”
    游坦之侧头一看,只见身后大路上,两个灰袍僧人如飞的赶来,当先一人正是那日在菜园见过的中年和尚。三净求道:“师兄,我双腿给敌人打断了,这时难以行动,待我续上双腿之后,自当来寺向方丈请罪。”那中年僧人喝道:“有人负着你逃到了这里,自然有人负你回寺,咦!这……这……这人好生古怪。”他见到游坦之的铁头,不禁大是诧异。另一个青年僧人道:“这等邪魔外道,古里古怪,一起擒回寺中去把!”三净道:“两位师兄既是非要我回去不可,只得从命。” 向游坦之喝道:“小贼,跟着这两位师兄前去。” 游坦之道:“我……走不动拉,须得歇一会。”三净道:“不成!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回悯忠寺。”那中年僧人道:“是啊,快走,还歇些什么?”说着顺手在道旁拾了一根树枝,一棍便向游坦之肩头打来。游坦之吃痛,心想:“出家人也是这般暴躁,不可理喻。”只得挣扎着站了起来,负着三净一跌一撞的向原路回去。两个僧人在游坦之身后监视,见三净一双小腿的腿骨果已折断,两双脚飘飘荡荡的凌空悬挂,便不加提防。那知四人行到一处旁临深谷的山岭上,三净突然左手在游坦之背上一掀,身子飞起向那中年僧人撞了过去。那僧人骂道:“你作死吗?”不及抽出戒刀,一掌便向他拍了过去。三净右掌对准他掌心击出,双掌相交,拍的一声响,三净身子飞了起来,借势向那青年僧人撞去。那青年僧人退了一步,双拳并拢向三净胸口打到。三净左掌在他拳上一借力,身子向上一提,右掌一记打中他的天灵盖,跟着一个倒翻筋斗,又回到游坦之的背上。
    游坦之当他飞身而出迎敌之际,背上本是一轻,还没来得及决定乘机逃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三净又已飞快的跃回,左手扣住了他的咽喉。只见那中年和那青年的两个僧人双膝软倒,身子慢慢坐了下去,卷成一团,不住地抽搐。游坦之又惊又奇,心想:“这三净和尚用的是什么厉害功夫,只是轻轻一掌,便打得他们重伤如此?”只听得两个和尚口这荷荷而呼,抽搐得几下,便即死了。
    三净伸出右掌,拿到游坦之眼前,得意洋洋的道:“你瞧清楚了!” 游坦之向他掌心一看,只见他右手中指戴着一枚精铁戒指,戒指上突出了一枚极细的金针,针上有一点点的鲜血滴下来。游坦之一响,便即恍然,“原来他掌心中暗藏金针,看来针上还喂有剧毒的药物,是以两掌之间,便击毙了两人。”三净将那金针向他铁罩的眼孔一下的虚刺,喝道:“你若不听话,我便给你一针。”说着左手遂一提那两个尸身,抛入了山谷之中,说道:“向东,向东!” 游坦之不敢逞强,想到他杀死二僧的手段之毒,不由得心胆俱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腿虽是吓得发软,却是移动极快,大步向东方行去。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游坦之心想:“你双腿断了,一时未能接续,等你睡着了,我总有脱身逃走的机会。”哪知天黑之后,三净命游坦之走进草丛,叫他躺了下来,自己缩成一个肉球,坐在游坦之的铁罩之上,不多时便即鼾声大叫,竟然睡熟了。游坦之气苦之极,知道自己只须一动,立即便会将他惊醒,势必挨一顿饱打……
    游坦之给这团肉球压在头上,真是苦不堪言,这铁罩乘热时戴在他的头上,已与他头皮脸面粘在一起,无法分开。三净坐在铁罩之上,只要一动,便扯得游坦之头脸剧痛。好容易挨到次日清晨,三净虽将自己断折的小腿接续上了,但看来若非经过五六十天,难以行走如常。游坦之想想也觉得心惊:“难道这五六十日之中,时时刻刻要我背负这个二百来斤的大肉球?”这日中午,两人行到一处市集,歇下来在一家面店中打尖。游坦之见有一个骡马贩子率着几匹骡马走过,便道:“师父,你雇一匹骡马乘坐,岂不是比我背负你行走快得多了?”三净喝道:“少胡说八道!乘坐骡马,哪有叫人背负方便?马儿能负着我入屋上床么?能负我到厕所出恭么?”游坦之一想不错,叹了口气,只好不言语了。三净为了让他行走时迅速有力,倒让他将面条馒头吃的饱饱的,下午折而向南,一路上三净忽然向他大谈佛理,说道天生万物,贵贱祸福,原是前生注定的,一个人前世作了孽,今生变牛变马,供人乘坐。像游坦之这样,虽然不变牛马,但作人奴隶,那也是前生孽重,只有今世好好的服侍旁人,多积福德,来世才能享福。游坦之听得将信将疑,寻思:“你出手便连杀两个僧人,如此残忍,已往杀过的人一定不少,却还说什么积德修行?”只是在他钳制之下,不敢将心中言语说了出来。如此向东南方连行数日,天气渐暖,游坦之听得三净一路向人打听走向海滨的路径。他心下暗暗欢喜:“到海中去倒好,有船可乘,我便不须给他做牛做马了。”又行了数日,这日下午,二人坐在一座凉棚下喝茶。游坦之流了满身大汗,连尽数碗凉茶,兀自口喝未消,突然间呛啷一声,三净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下,跌的粉碎,低声叫道:“快走,快走!”声音极是惶急。游坦之海没放下茶碗,三净左手五指犹如钢钩,已抵入他的左肩,一借力处,一个大肉球已伏在他的背,喝道:“向西北角上走,越快越好!”游坦之站起身来,跃出凉棚,只听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四处都是口宣佛号之声。游坦之咽喉中被三净扼得紧紧地,顾不得理会旁人,发足便往西北角冲去。只见两名黄衣僧人手执禅杖,拦在身前。
    游坦之一斜身,欲往左侧冲出,又被两名黄衣僧人拦住。跟着右侧和身后各有两名僧人逼上,八个和尚手中各挺兵刃,指住了三净。
    三净说道:“罢了,罢了!众位师弟,师侄,算你们本事大,终于找上我啦,咱们这就去吧!小贼,你跟着大伙儿一起走。”游坦之心想:“原来是悯忠寺中大批和尚追下来,这一次,三净可不见得能将这八个僧人都杀了。”果然一路上三净绝无动静,那八名僧人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但游坦之灾难不脱,每日仍是负了三净行走,只是一路向南,却不会到悯忠寺去。
    一行人朝行夜宿,长途跋涉,在道上一月有余,游坦之走得惯了,渐渐的不以为苦,初时还常常想着:“这一路向南,却到哪里去?”到得后来,浑浑噩噩的行走,当真便如一头骡马相似,自己将来命运如何,一行人要到哪里去,再也不关心半点。后来越走便越是山道崎岖,每天都在上山。这一日下午,终于到了一座大庙之前,游坦之抬头一看庙额,见匾上写着“敕建少林寺”五个打字。他从前当然会听伯父、父亲说过,少林寺乃是中原武学的泰山北斗,人人仰望之所,但他这一年中所受折磨,对身外之事已事是丝毫不感兴趣,只求每天少走几里路,三净少打自己几下,那便心满意足。其实,就是多行路程,三净拳拳毒打,他也是默不作声的忍受,多走少走,多打少打,到得后来,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了。
    这时突然之间来到了少林寺,他心中不免一震,但随即便处置淡然,他如此大受折磨之于,即使进入皇宫内院,只怕也引不起什么兴趣之情。
    一行人进入一座大殿,殿内一名僧人说道:“送戒律院!”那八名僧人答应了,引着游坦之侧门出去,沿着一条小径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阴森森的院落之中。院里出来一名老僧,声音干枯的说道:“奉戒律院首座法谕:三净未得许可,擅自下山,先打三百法棍,分十天责打。再行严查下山后之劣迹,按情治罪。”两名僧人抓住三净,将他提了起来,伏在地上。游坦之背上陡然间一松,大感畅快。
    只见一名擒拿三净前来的僧人走到老僧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向游坦之指了一指。那老僧点了点头,说道:“游姓小贼相助三净逃走作恶,败坏佛法,先打一百法棍,再按情治罪。”一名僧人在游坦之背上一推,说道:“低头服罪!”游坦之毫不抗拒,便即伏下,心想:“你们要我怎样,便怎样好了,你们说我有罪,我总是又罪的。”那老僧说了这几句话后,转身入内,戒律院中走出四名僧人来,将三净和游坦之横拖倒拽,搭入了一间大厅之中。几名僧人按住三净,大棍便打了下来,打满三十棍后,按住游坦之又打。游坦之觉得击打自己这三十棍,比之打三净的要重得多了,想是他们同门相互,下手之际大有轻重的分别。
    这三十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下半身尽是鲜血。过得七日,棒疮尚未痊可,又被拖来第二次再打,直打了一百棍才罢。一名僧人向他宣示戒律院首座法谕:“游姓小贼着罚入菜园挑粪,痛自忏悔过往罪愆。”游坦之茫茫然的跟着那僧人来到菜园之中,向管理菜园的僧人叩见。管菜园的僧人法名叫做缘根,身形瘦小,容貌枯槁,落了两只门牙,说话关不住风。他见了游坦之头戴铁罩的怪状,大感兴趣,坐在长凳上架起一双二郎腿,盘问他的来历。游坦之心想伯父和父亲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自己今日折堕至此,说出来岂不是辱没了游氏双雄和聚贤庄的威名?当下只说自己是个寻常的乡民,不幸被契丹官兵打草杀时搙去,以至苦受折磨。那缘根极爱说话,什么细节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决不许游坦之含糊过去,但游坦之决意不吐露自己身世遭际,除了说自己是个农家少年之外,什么也不提及。这一场盘问,直到天黑方罢,足足问了三个堕时辰。缘根反来覆去的问了一次又一次,想要在游坦之的言语中找到什么破绽。游坦之并非十分聪明之人,若是说谎,早就给缘根捉到了岔子,但他只是将身世缩到了极度的简单平淡。“你父亲呢?”“死了!”“怎么死的?”“生病!”“什么病?”“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帮助三净?”“他捉到我的。”“你为什么不逃?”“他捉住了我,逃不脱。”到了晚饭时分,缘根捧着一大碗饭,一边吃,一边盘问,直到实在榨不出什么了,才道:“你去挑二十桶粪浇菜。咱们这里不能偷懒,刚才跟你说了半天话,功夫都耽搁了。”游坦之听道:“是!”他已然不会抗辩,说道:“是你叫我说话,又不是我想说话。”他肚子饿,棒疮痛,但还是去挑粪浇菜。
    少林寺这菜园地面甚是广阔,几近二百亩地,在菜园中做工的僧人和长工、短工共有三四十人。游坦之既是新来,头上这铁罩又令他显得古怪诡异,人人都将他来欺骗取笑,最肮脏粗笨的功夫都推给他做。游坦之越来越是不会思想,是非之心日渐淡泊,连喜欢悲伤之别也是模模糊糊,逆来顺受,浑浑噩噩的打发着日子,只是在睡梦之中,才偶尔起了阿紫。
    这日黄昏,他浇罢了粪,已累得全身筋骨酸痛,耳听得饭钟声响,当即站起身来,到小饭堂中去吃饭,忽听得缘根叫道:“阿游,这碗饭你送到那边竹林小屋中去,给一位师父吃,他生了病,起不了身。”游坦之听道:“是。”接过那碗白米饭,沿着小径走向竹林之中。那竹林极大,走了好一会仍未走出林,只见绿荫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游坦之走到屋前,叫道:“师父,师父,给你送饭来啦。”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游坦之伸手推门,那板门应手而开。他捧着这大碗饭走了进去,见屋里地下的席上一人向里而卧,屋中无床,无桌,无凳,只一张草席,席边放着一只瓦钵,钵中有半钵清水。游坦之又道:“师父给你送饭来啦!”那人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说话的口音含混不清,始终不转过身来。游坦之听他说不饿,不要吃饭,便将这碗饭捧回小饭厅中,回报了缘根。次日午间,缘根又叫他送饭去,那人仍是不吃。一连四日,游坦之每日送两次饭去,那人一直不转过身来,也之中不吃饭。游坦之已无好奇之心,此事虽然颇不寻常,他却也漠不关心。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要吃饭?一直不吃饭岂不饿死?他全不放在心上。缘根叫他送饭,他便送去,那人不吃,他就拿了回来。到得第五日中午,他又送了一碗饭去。那人仍是说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游坦之平平淡淡的道:“好!”转身便走。那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游坦之的手臂,骂道:“你这人全无心肝……”刚说得这几个字不禁“啊”的一声惊呼,见到他头上的铁罩,大感诧异。游坦之见这僧人又黑又瘦,凹眼高鼻,模样不是中土的和尚,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也不知他已有多大年纪。
    那僧人问道:“你头上罩的是什么东西?”游坦之道:“铁罩。”那僧人问道:“谁给你罩的?”游坦之道:“契丹人。”那僧人又问:“干什么除不下来?”游坦之道:“除不下。”那僧人道:“我接连四天不吃饭,你置之不理,也不叫寺里的知客来看我一次,不叫人整药医治,是何道理?”他虽是西域胡僧,华语却说得甚是流利。游坦之道:“你死也好,活也好,关我什么事?”那胡僧大怒,手一伸,抓住了他的肩头。游坦之只觉得肩头剧痛,有如刀剜,但他忍痛忍惯了,既不挣扎,也不呻吟,处之泰然。那胡僧奇道:“你痛不痛?”游坦之淡淡然道:“痛也好,不痛也好,有什么相干?”那胡僧更是奇了,道:“怎叫作‘有什么相干’难道这肩头不是你的,我再使些力气,将你的肩头捏碎了?”他一面说,一面手上运劲。游坦之只觉痛彻心肺,这肩头真是便要给他捏得粉碎,但他身上虽痛,心情却已麻木,既不抗辩,更不讨饶,心想:“我若是命中注定肩头要给人捏碎,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那胡僧见他耐力如此之强,倒也十分佩服,说道:“很好,少林寺中,连一个小小的火工也有这般修为。你去吧!”游坦之捧了那碗饭出来,没走出竹林,忽然撞到缘根守在路旁。缘根阴恻恻的走到他身前,冷笑道:“阿游,辽国悯忠寺的事发了,到戒律院去吧。”游坦之听到“悯忠寺的事发了”几个字,心想:“想必是三净查到我偷了他的冰蟾,这种事终究赖不掉,那就听天由命吧。”当下跟着缘根来到戒律院中。
    他第一日来到戒律院时遇到的那个老僧,这时他仍是站在院前,淡淡的道:“游坦之,三净说道,辽国悯忠寺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事,是你干的,是也不是?”游坦之应道:“是,是我干的。”
    那老僧听他一口认罪,倒是颇感诧异,说道:“你既自己认罪,我也不来为难你,那五百记杀威棍,便给你免了。你到忏悔房,自己好好的思量,再来跟我说话。”缘根带着游坦之,来到戒律院之后,一块空地上。只见四个方形石柱,并排竖立。缘根在一枝石柱上一拉,开了一道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的石室,推开门室,命他入内,便关上了门。这忏悔房说是一间房间,其实倒似是个竖起的石头棺材。游坦之一走了进去,别说坐下,便转身也是十分为难。石室顶上盘有两个小孔,作透气之用,四面石壁紧紧迫着他的身子。游坦之心道:“我有什么事好思量?有什么东西可忏悔的?”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人杀猪也似的大声喊叫,那声音从石室顶上的小孔传了进来,正是三净的口音。只听得叫道:“不行,不行,我这身体,怎么进得忏悔室?”戒律院的老僧道:“本寺千年的规矩,僧徒犯了大罪,须得入忏悔室反省,你进去吧。”三净急道:“我这样胖,说什么也挤不进去。”
    游坦之虽在难中,听了这句话后,想起三净那大皮球一般的身子,却也忍不住好笑。只听得那老僧冷冷的道:“将他推进去,把室门关上了!”隐隐约约听到有好几个人撑持之声,三净大声呼喊,但那老僧毫不宽容,非执行寺规不可。三净叫道:“我去禀告方丈,你虐待同门,你拘泥不化,怎能将我这胖和尚硬塞进这……这间……哎唷……
    不得了……不成……不成!”那老僧道:“大家再加一把劲,用力,用力!”另一名僧人道:“好臭,他的屎尿也挤出来!”老僧道:“嗯,塞进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用力推啊!”搞了半天,终于将三净一个肥大如球的身子,硬塞进了这座窄小的石室。三净早已没了抗辩的力气,呜呜咽咽,抽抽噎噎的哭泣。游坦之心想:“这样狭窄的一间石室,连我也转身不灵,居然能将这个大肉球塞了进去,倒也是稀奇之极。”突然之间,三净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我什么都说了,不敢抵赖。”那老僧道:“你先说了,再放你!”三净道:“我……我在辽国悯忠寺中,偷了三十三两银子,去买酒喝,杀了三条狗,又杀了七个和尚,四个俗家人……我……我在辽国有女子相好……又去赌场赌钱。”那老僧道:“你说这些事都是那个铁罩人干的?”三净道:“是,是!都是他干的。我忘记了。”老僧道:“你还没想得清楚,在这里想上一天一夜,多半便可想清楚了。”三净大叫:“再过一个时辰,就把我挤死了。我一切招认,都是我干的。”那老僧道:“那么那个铁头人干了什么坏事?”三净道:“他……他偷我的葫芦,偷我的酒喝。”那老僧道:“还有呢?”三净道:“我……我不知道。快……快放我出来。”那老僧冷言道:“你倒会冤枉人,去把那铁头人放出来。”执事僧人应了,打开石室的石门,将游坦之拉了出来,游坦之见旁边那座石室的门缝中,三净的肥肉迸了出来,倘若这不是石室而是木房,那势非涨裂不可。
    那老僧向游坦之道:“悯忠寺的事,三净自己已招认了,怎么你不言明真相?”游坦之道:“我不知道。”那老僧道:“到底你有没有做过坏事?”游坦之道:“我这生多灾多难,想必是前生造的孽很重,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坏事。”那老僧听他这么说,很是喜欢,适才冤枉了他,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向缘根道:“这铁头人本性很纯良,那胡僧波罗星有病,你叫铁头人专门服侍他,这几天不用在菜园中做工了。”缘根道:“是!”
    三净叫道:“我不成啦,快放我出来!”只听得格格之声不绝,犹似爆豆一般,原来三净全身骨骸受到挤迫,相互摩擦发声。
    游坦之心想:“看来三净身上的肋骨已断了许多根。”只听三净又叫:“我一切都已招认了,怎么还不放我出来?这……这不是骗人么?”缘根向游坦之道:“快拜谢执法大师的慈悲,委派了你一件轻巧的功夫。”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吃苦头之后,对任何外国人都无好感,不以为服侍那胡僧波罗星的屋中,波罗星向墙而卧,对二人毫不理睬。到得用膳时分,游坦之送饭去给他,波罗星道:“不吃饭!”再也不去理睬他。如此两日,波罗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哀弱,寺中知客得到讯息,前来探望。那知客探病之后,十余位老僧络绎前来慰问。游坦之站在一旁,听到那知客向波罗星传报各老僧的身份,都是什么罗汉堂首座、达摩院副座、戒律院首座等等职司甚高之人。他心想:“这胡僧似十颇有来头的人物,一生病,竟有这许多人来探望。”
    波罗星病了数日,始终不痊,偶然也吃些稀粥,但仍是不能起身,每日里终是面壁而卧。幸好这人性子温和,并没如何支使折磨游坦之,倒令他日子过得甚是清静。又过了两日,波罗星突然半夜里大声呻吟,大叫:“头痛啊,头痛啊!”在地下滚来滚去,难以忍耐。游坦之点起灯烛,只见他满脸通红,伸手在他额头一摸,着手滚烫。波罗星跳上跃下,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快叫人来给我医治。”游坦之道:“是,是!”不知去跟谁说好,只得奔到菜园中去叫醒了缘根,由缘根到清健院中去请了治病的僧人来给他诊治,针灸服药,忙碌了半夜,直到天明,这才安静了下来。
    如此发作了数次,连清健院中的医僧也不住摇头,出得门来,便道:“这胡僧得的是天竺怪病,为中土所无,看来难以治好。”波罗星越来越是衰弱,有一日起床便溺,脚下一软,摔了一跤,额头跌破了一个大洞,流了不少鲜血。众老僧知道了,又都来慰问看视。如此缠绵了一个月有余,波罗星的病越来越重,这一晚合当有事,游坦之白天受了凉,半夜里肚痛起来,忙到竹林中去出恭,正在结束裤子,月光下突然见到丈余之外的地中钻上一个人头。游坦之大吃一惊,正要失声而呼:“妖怪!”只见一个黑影上半身钻了出来,跟着全身现出,赫然便是波罗星。日间所见到的波罗星气若游丝,要坐起身来喝一口汤水也是十分艰难,但是这时竟然变得犹如生龙活虎一般,从地底下钻上来,瑟的一声轻响,便窜上了竹树,敏捷有如狸猫。游坦之大奇:“原来他这些日子中都是装病,他怎么会从地底下钻出来?这时候却又到哪里去?”但见竹树轻摇,波罗星已从一株竹树跃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树上。竹竿弹性极强,一弹之下,身子便已远去。若不是游坦之亲眼见到他窜上竹子,定不知树上有人,只道是清风动竹,月下摇曳而已。眼见得摇动的竹子一路指向西北,去得极快。游坦之虽对世事漠不关心,但终究年纪甚轻,好奇之心未曾全失,走到波罗星钻出来的地方一看,只见地下有一个圆洞,一块木版放在一旁,木版上堆满了泥土竹叶。显然当波罗星钻入洞中之后,便将这块木版掩上洞口,竹林中本来少有人至,就算有人,一脚踏在木版之上,也不会觉得有何异状。游坦之心道:“这地道通到何处,倒要去瞧瞧。”伸足踏入地洞,便钻了下去。不料这地道甚短,爬行不到数丈,便向上升。游坦之钻了上来,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便是在波罗星的卧睡之地,出口处给那张草席盖住了,平日波罗星就睡在其上,谁也不会发觉。
    游坦之寻思:“这个波罗星忒也古怪,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好奇心不可抑制,又走到竹林之中,顺着波罗星的去路走去。他隐约觉得,这胡僧搞这鬼鬼祟祟的勾当,其中必有重大图谋,自己去窥探他的隐私,若是教他知觉,必有性命之忧。他远远望见波罗星缩在一株竹子之上,便伏在草丛中慢慢爬行。爬到离那竹子十丈左右,不敢再向前行。过得良久,西面一大块浮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西下里登时黑了下来,只听得飕的一声轻响,那棵竹子一沉,随即弹起,波罗星借势飞出去,跃入了前面的树丛之中,游坦之见他轻功如此高强,伸了伸舌头,说什么也不敢跟去查看究竟,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隔不到一盏茶时分,听得波罗星房中发出轻声,知他已经回来,心想:“好险,好险,幸亏我没多耽搁,否则定然给他知觉。”
    次晨,游坦之起来,见波罗星仍是面壁而卧,装得病势十分沉重,他也不说什么,拿了一把锄头,到竹林中去挖笋,一直走到昨晚波罗星跃入的树丛之中。行出数丈,忽然树后转出一名僧人来,厉声道:“你到藏经阁来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挖竹笋。”那僧人道:“快去,快去!你又没有方丈法牌,怎能走近藏经楼来。”游坦之道:“是,是!”退回竹林中去挖笋,心想:“原来那树丛中是藏经楼的所在,非奉方丈法牌,不得近前。昨晚波罗星私入藏经楼,难道去偷经看么?做和尚便要念经,原是天经地义之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些经有什么念头?”
    他查到波罗星装假病,挖地道,只不过为了私入藏经楼,就无心再加理会,挖了一大堆竹笋,抱到菜园中,交给了缘根。缘根赞道:“好小子,做事倒也勤恳,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场。你送到厨房去吧!”游坦之答应了,将这堆竹笋送入厨房。厨房中热腾腾的的正煮开了一大锅菜汤,火工僧舀了一晚给他喝了,又舀一碗命他送给波罗星。游坦之端了菜汤,来到波罗星房中。波罗星仍道:“不喝!”但这碗汤系以香菇、金针、白菜、竹笋所煮,香味甚浓,波罗星禁不住香气引诱,道:“好,给我喝两口也好!”反手接过,装作无法起身,仍是脸向墙壁,横卧着喝汤。游坦之一瞥之间,只见那碗汤中映出了半本书来,书上弯弯曲曲的写满了奇异文字。他登时心念一动:“这些外国文字,似乎和我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原来这波罗星每天面壁而卧,却是在偷看这些古怪文字。嗯,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经楼去,就是为了取这种外国书来读。
    当他从前大受折磨之时,于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关心,这些日子来,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无理虐待,这才对波罗星的诡异行径起了好奇之心,但这时见他只不过躲着诵读外国经书,心想:“做和尚当然要念经,做外国和尚当然念外国经,一点也不稀奇。想来外国人喜欢偷偷摸摸。”从此对波罗星之不再留意。
    如此又过月余,一晚夜半之中,坦之睡得正沉,突觉亮光刺眼,他睁开眼睛,见那亮光发自隔壁波罗星房中,从板壁缝中透了过来。这亮光耀人眼目,比之波罗星平时所点的蜡烛强了十倍也尚不止。游坦之大感奇怪,侧身从壁缝中张眼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房中盘膝坐着五个老僧,都是身披大红袈裟,闭目入定。那五个老僧中有三个曾来探望波罗星病况,游坦之曾经见过,知道均是本寺备份甚尊,职司甚重的高僧。这五位高僧围着草席而坐,草席掀开,露出了地下的洞孔,波罗星却已不在。游坦之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波罗星又去偷书啦,这一次可给当场捉住了。”
    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时,见每个人都是右手当胸,拿着一串念珠,但念珠却并不移动,每人掌心翻而向外,正对准了波罗星的那个洞口。游坦之对这胡僧并无情谊,不过自从被派服侍他之后,不再受什么艰难折磨,只盼长久的服侍下去,这时见到如此阵仗,不由得暗暗为他着急,但隐隐又有一番瞧热闹的心情。
    突然之间,五位老僧左手袖袍同时一拂,室中烛火被风逼住,登时暗了下来,但火焰随即一吐,更显光明,游坦之眼睛一花,只见室中已多了一人,正是波罗星从地洞中钻了上来。他手中捧着三本书,一见到五个老僧守在洞侧,自是大吃了一惊。五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右掌缓缓伸了出去,但见五僧袈裟的袖袍都胀了起来,犹如五张红色的小小风帆。波罗星一个筋斗,倒转身子,头上脚下的倒立起来,双脚在空中不住绞动,越绞越快,便如一个葫芦,幕地里无僧齐声喝道:“咄!”五掌一齐向他击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气息鼓荡,只震得游坦之透不过气来,登时便晕了过去。过了好一阵,他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一阵阵念佛之声,传入耳中。他慢慢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再向板壁缝中张去,只见波罗星盘膝而坐,形貌甚是庄严,五僧坐在他的周围,六个人齐声念经。这些诵经之声稀奇古怪,游坦之一句不懂,却似双方已经和解一般。六僧诵经良久,那五个老僧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僧说道:“波罗星师兄,从今而后,你可任意出入藏经楼,要读什么经书,尽可取阅,不必再私自偷窥。”波罗星抬起头来,脸上堆满疑云,呆了一阵,问道:“到何时为正?”那瘦小老僧道:“永无期限,直到师兄圆寂。”波罗星问道:“你们要逼我即时自焚,是也不是?”那瘦僧道:“阿弥陀佛,师兄何出此言?师兄来自天竺上国,驾临中土下院,吾等全心敬恭,尚自不及,岂敢无礼?”波罗星道:“吾辈均是佛门弟子,无事不可明言。宝刹藏经之中,有不少得自敝国,数百载来,敝国多经战乱,藏经散失甚众,是以反来贵国访求。佛门广大,贵寺何苦量窄如此?”那瘦僧道:“阿弥陀佛,不敢不敢。师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宝典,敝寺决计不敢自秘,取于上国,还归上国,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师兄所取阅,却是本寺武学秘本,虽然这些武技渊源出自上国,但数百年来,颇由敝寺历代高僧推演增师,按情按理,师兄是不该取阅的了。”波罗星道:“你适才却说自今而后,任由我出入藏经楼,任意取阅经书,那么这是讥刺于我了?”
    那瘦小老僧弯腰说道:“不敢,此是敝寺本意。”波罗星道:“你们不用绕着圈子说话,要我如何,尽可直言。”那瘦僧道:“敝寺上下敬仰师兄佛法高深,意欲请师兄驻锡中华,在敝寺宏宣佛义,普济众生。”波罗星身子一颤,脸如死灰,道:“你……你是说……要我留在此,永远不许我回故乡?”
    那瘦僧道:“敝寺对上国大德,岂敢如此无礼?只是恳切挽留,请师兄允所请。”说着又是俯首合什,行了一礼,走出屋去。其余四僧一一行礼,鱼贯而出。波罗星神情沮丧已极,情知那几人既如此说了,便是决意将他终身监禁在少林寺中,任由他取阅各种经书,只是不许他回归天竺故国,那么即使他将少林寺藏经楼中全部秘笈尽皆背诵如流,又有何用?他喃喃说道:“虚伪,虚伪!明明将我监禁于此,却说恳切挽留,要我俯允所请。我不答允,又成么?”他越想越是难受,不由得伸拳猛打自己的头壳。波罗星所以要装病,乃是使得一众少林僧对他不加提防,然后偷入藏经楼取阅经书。他生来记忆力远过常人,这才奉了师父之命,到少林寺来阅经。师命是要他记诵之后,回到天竺背将出来,倒不是要他偷盗经书,落了痕迹,这些日子之中,他每日面壁读经,苦苦记诵,已背出了三十余部经书,哪知道功亏一篑,终于被少林僧发觉。这些少林僧却也不为难,察知了他的用意之后,只是紧他回国。波罗星一来思念故国,二来有辱师命,心中懊丧之极,这一晚直到天光,只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吵后游坦之也不能安睡。如此过了数日,波罗星倒真的生起病来,常常眼发直,怔怔的向西凝视,令游坦之见之生惧。这日游坦之送饭给他,波罗星伸手抓了一个饭团,正要送入口中,突然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低声道:“有了,有了!”匆匆吃罢了饭,拉着游坦之的手,说道:“我教你一段话,你去背了出来,不过千万不能让庙里的和尚们知道,你做得到么?”游坦之不明他的用意,茫茫的道:“一段什么话?”波罗星道:“你须得先答应我,决不许给别人说起。”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受一番折磨之后,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从什么,从来也不敢违逆,波罗星既这么说,他也就点头答应,道:“师父如此吩咐,我就不跟旁人说起便是。”波罗星沉吟了一会,道:“还有,我每天要打你一顿,打得皮开肉绽,那是苦肉计做给旁人瞧的,你可不要向旁人诉冤。”游坦之踌躇道:“又没做什么坏事,你为什么打我?”
    波罗星目露凶光,道:“你不听话,也由得你!”伸掌在地下一拍。砰的一声响,砖屑四溅,青砖的地上竟给他拍出了一个深深的手印,说道:“伸头过来,我要在你头上打他三掌。”游坦之大惊,道:“头上这三掌可经受不起,你……你要打我,打旁的地方吧。”波罗星一笑,道:“你记住了:希罗哈萨特,瓦斯诺特朗波去神,引地坦立秃西类斯昂类诺森,马尼非森摩尼山夫儿……”他读了长长一段,道:“好吧,你背给我听听。”游坦之听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一段外国话,半句也记不到,张大了口,道:“希……希……希……希……”只说了个“希”字,再也“希”不下去了。波罗星大怒,当胸一拳,砰的一声,游坦之仰天一交摔了出去,撞在墙壁之上,痛得他险险晕了过去。波罗星骂道:“小贼,我教了你半天,你听进去了没有?”游坦之抚着背脊,道:“我……我不知师父说些什么,叽里咕噜,希里花拉的,我一点也不懂。”波罗星一想,道:“恩,那也有些道理。你不懂我讲什么,自然记不得,我来教你。”捧了一堆干泥过来,碾得粉碎,铺在地上,用手指在泥粉上弯弯曲曲的写了三个字,说道:“阿贝尔,你跟着念,阿贝尔,阿贝尔。”游坦之跟着念道:“阿贝尔。”波罗星甚喜,又教了他三个字,游坦之又念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波罗星道:“那是字母,没意思。你再念!”又教了他三个字母,可是回头问他“阿贝尔”时游坦之却又忘了。波罗星大怒,将他倒提起来,乱摇一阵,几乎将他吃下的饭都抖了出来,怒道:“遇到你这大蠢材,也算是我倒霉!你如此笨法,要你背得出那三十六部经书,却又到何年何月?”砰的一声,将他抛出了门外。
    游坦之躺在地下,索性不起来了。波罗星以为摔死了他,惊慌起来,将他扶进屋内,好言安慰一番,又教他识字。游坦之怕他殴打,只得用心苦记。只是那些天竺梵文既如蝌蚪,又似蚯蚓,总而言之不像文字,游坦之识得了上面,忘记了下面,记熟了结尾,偏又忘却了开端,一教一学,尽是叫苦连天。
    波罗星狂怒之下,出手便打,可是这识字读书之事,有关天赋性情,最是勉强不来。波罗星虽将游坦之狠狠打了一顿,但所教的梵文字母,他昏乱之下,反而更难记住。如此搞了半月有余,游坦之终于将梵文的字母记熟了。波罗星跟着便教他阅读字句。梵文乃天下最难学的文字之一。西方文字大多分为单数和复数,梵文除单复之外,更有双数,单此一节,可概其余,种种曲折变化,即是聪明才智之士,也非一年半载之内可以通晓。游坦之资质本就不高,再加波罗星欲求速成,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教者不会教,学者不会学,弄得一塌糊涂。
    游坦之日困愁城,肉体上若痛之外,再加上精神折磨,每一念及背诵梵文经书之苦,半夜中也会吓醒过来。回想在辽国之时,不过受人鞭打,肉体上挨受苦刑,脑子却是自由自在,何况一见到阿紫的一嗔一笑,天大的苦恼也置之度外。眼前脑子里给波罗星塞满了什么“摩诃钵罗若”,什么“般若波揭谛”,比之身体上的苦刑,更有过之。
    他几次想向缘根吐露,但话还没说,缘根一见到他满身伤痕,嗫嗫嚅儒意欲诉苦的神情,不加细问就大加申斥:“贼小子,怕挨打么?上面派你做什么,再大的苦恼也得忍受,佛祖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老人家连入地狱也干你给人家打一顿,又有什么大不了?从前佛祖舍身喂鹰,舍身喂虎,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你怎么不学学?”游坦之每次要想诉苦,换来的都是一顿痛骂,以后也不敢多说,只有认命的去学梵文。也是时来运到,一晚解衣就寝之际,摸到怀中油纸包中的那本书册,猛地想起:“这书所写的,似乎便是师父所教的文字。”忙翻出书来一看,一眼便认得两个字,一是“一”字,一是“三”字。这一来,兴致登时大好: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懂,若是学了梵文,便都可以读了。这本书是我的救命恩物,那日在辽国南京城中,阿紫姑娘逼我去喂毒虫,全仗这本书中的法子解灾化难。看来这些法子大大的有用。他一发见此事,学习梵文之时不再当是一椿苦事,用力记诵,只盼早日能读怀中的这本册子。他隐约觉得,这本册子上所记的法子非同小可,不能让波罗星知道,只有在临睡之时,才躲在被窝之中,翻出来读上片刻。审阅文字之时顺便看到字旁的人体图形,自然而冉的便照着图形中的黄线,存念意想,做起功夫来。他哪知道他无意中依经修习,更有一个大大的好处。原来少林寺中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着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却往往不见什么大用,于是众僧以为此经并无灵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曾僧虽然恚怒,却也不当是一件大事。岂知众高僧所以修习无效,全在于勘不破“着意”二字,越是想功力大进,功力越是积累不起来。正所谓“有意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凡是修习此经之人,哪一个不想从修习之中得到好处?要舍却“着意”二字,实是千难万难。
    僧侣中,只有一百多年前,少林寺出过一位神僧。此人自幼出家,为人疯疯癫癫。他师父苦练“易筋经”不成,怒而坐化,这疯僧在师父法体旁无意中拾起经书,嘻嘻哈哈的练了起来,居然成就了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高强,直到他圆寂归西,仍是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乃是“易筋经”之功。
    这时游坦之无心练功,却不知不觉的功力日进,正是走上了当年这位疯僧的老路。
    梵文难学,变化繁复无比。这日波罗星教他读“那罗伐大谛”,说道有个女子,名叫“那拉”,“伐大谛”是她正在说话之意,因为是她在说话,所以“那拉”要变成“那罗”。游坦之记熟了。过了片刻,波罗星教他再记“那拉赫巴加谛”,说是这个那拉正在煮饭,因为煮饭的“巴加谛”头上是“巴”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赫”;接着又教“那拉斯蒂斯特哈谛”,说是那个那拉站在那里,这个“站”字,就是“蒂斯特哈谛”,因为这个字的头上有“蒂”的声音,所以那拉要变成“那拉斯”。
    游坦之睁大了眼睛,只听得心惊肉跳,中国人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一个“站”字,这些西域胡人却说成什么“蒂斯特哈谛”好好一个女人叫做那拉,说话之时名字改成了“那罗”,煮饭之时名字改为“那拉赫”,站着的时候变成了“那拉斯”,但不知吃饭、睡觉、走路、骂人,她的名字又变成什么?
    也亏得梵文难学,游坦之才无法读懂“易筋经”上的文字!只是一到晚间,便依着图形中的人体上的黄线用功。他初时好玩,但练了半个多月之后,便觉得有一条冰冷的凉线。依循着图中的黄线,在自己四肢百骸行走,说不出的舒泰爽快。他也不去理会这凉线周游全身有什么好处害处,只是觉得舒服,一有空闲,便这样练了起来。到得后来,那凉线行走的路径已熟,不用看书,自然而然的行走无误,即使是在吃饭、走路、做工、读书之时,内息也是运行不休。
    倘若游坦之读书能如段誉、王玉燕等人的一般聪明,这易筋经上的高深内功,便练不成了。盖识得梵文的意义,知道这是修习上乘武功的心法,处处留神,力求精进,免不了犯了“着意”二字的大忌,虽然亦可强身健体,却病延年,但于上乘武功,却是绝无补益。这本书是萧峰失落而由他拾得,但即使萧峰并不失落,又学习了梵文,依法修习,尽管萧峰豁达开朗,这欲求功力精进之心却总是难以避免,那么他终究也是白费心血而已。可见穷通祸福往往决于机缘,并非每事均可以强求而得。
    有时他身上凉线不能如图运行,便搁在一旁,置之度外,说也奇怪,过了十天半月,自然而然的回贯通无阻。武学中任何功夫,都是练习一次,有一次的进步,再勤奋之人,每日也难以练到六个时辰以上。只有这门“易筋经”的内功,一到不经意想,任其所之而运行不休的地步,即使是在睡眠之中,功力也绵绵增进。
    冬尽春至,夏去秋来,如此过了一年有余,游坦之初时还想学会梵文,一读书中的意义,但越学越难,看来要想能够读通书中文字,终身已然无望,也就舍弃了这个念头。波罗星教得心灰意懒,往往接连数日只是殴打,并不教字。游坦之默默挨打,只觉打到身上来的拳脚,越来越无感觉,往往只不过微微麻痒,全无疼痛。他还道波罗星手下留情,并非真打,却不知自己的功力日进,不知不觉中已起了保体之功。
    这一日傍晚,波罗星教了一会经书,游坦之却如何理会得?波罗星大怒之下,拳脚交加,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待游坦之走开后,不禁黯然自伤。他自己既被少林群僧监禁,不得回归故乡,便想教会游坦之学会梵文,背诵经书,将他遣回天竺传言,那么自己虽然为殉师命而埋骨中土,却已有功本门,终于使失落的经书重归故土。但这铁头人蠢如牛马教了他一年有余,连最简单的经文也背不出十爷八页,要他全部背出那三十几部天竺遗经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看来直到自己寿终,仍是难以成功。
    他悲从中来,只想大哭一场,突然间远处一缕萧声,隐隐送入耳中。
    其时游坦之内功到了那个境界,已是耳目聪明,那隐隐笛声早也就听到了。少林寺房舍广大,僧侣清修,摒绝丝竹,周围数里之外,从来不闻音乐之声,却哪里来的笛声?游坦之虽然不懂音律,但他听的出这笛声忽断忽续,忽尖忽沉,声音甚是诡异。他正微感奇怪,忽听到隔壁波罗星的房中,也传来三下尖锐的笛声。他凑眼到板壁缝中一张,只见波罗星手中拿了一枝短笛,凑在唇边,正自吹奏。但他只吹了这三下,便将笛子放入怀中,满脸喜容,放头睡倒。
    游坦之自从遇到波罗星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心道:“这几下笛声,定是含有重大意义,莫非是他天竺国的同伴,前来接应于他?”这几下笛声波罗星和游坦之固然听到,少林寺中的众高僧也听到了。方丈传下法谕,各处加紧守备,以防敌人闯入少林寺,有何异动,同时看守波罗星,防他逃逸。岂知过了半月有余,竟无丝毫动静,少林寺中的防备也便渐渐松懈下来。一晚深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梦中忽听到嘶嘶几下极轻的声响。一来游坦之此时内功精进,二来他自幼喜欢玩弄蛇虫,听得出是毒蛇发怒之声,立时警觉,坐起身来,只听的又是嘶嘶几声,发自邻室。游坦之便欲出声警告波罗星:“小心,有毒蛇!”话未出口,便听到呜呜几下短笛,正与半个多月前听到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他好奇心起,凑眼到壁缝中去瞧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全身发毛,波罗星这间屋中,满屋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毒蛇,不下数千百条。每条蛇都是昂起了头,对着波罗星,作势扑了上来。游坦之心道:“糟糟,糟糟!却如何就他一救才好?”
    再定神看时,见那些毒蛇都是盘在波罗星身周的三尺之外,尽管互相重叠拥挤,却都不进入他身周的圈子,游坦之见过三净用药画圈冰蚕的情形,料想波罗星也是使用了克制毒蛇的药物,心下稍定,只是不能明白:“怎么有这许多毒蛇蜂拥而来?”只见波罗星将短笛就到唇边,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甚是优雅动听,数千条毒蛇之中。有两条黄色毒蛇摇头摆脑,蛇首随着笛声摆动。其余千百条或青、或黑、或间条、或花彩的蛇儿都是端视不动,这两条黄蛇如此随乐摇晃,更是显著。
    波罗星的笛声渐吹渐响,有几条蛇儿蜿蜒游出室去,跟着又有十几条毒蛇游了出去。只听得门外有人失声惊叫:“是毒蛇,是毒蛇!”又有人道:“那天竺胡僧只怕已给毒蛇咬死了,怎么有这许多蛇?”又一人道:“且莫乱动,瞧一瞧分明再说。”游坦之知道是寺中派来监视波罗星的僧侣。
    波罗星的笛声越是高昂,出屋的毒蛇越来越多,似乎这些蛇儿抵受不住笛声的激动,纷纷趋避,只有那两条黄蛇却是十分兴奋,大半个身子都昂在半空,但用一条尾巴支撑身体,不住的舞动。在过一会,波罗星吹得似乎气也喘不过来了。屋中毒蛇争先恐后的向外逃出,门外的四名僧人也是大呼小叫:“古怪之至,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毒蛇。”“那天竺和尚难道是蛇精转世?”“快,快去禀报玄难师伯!”
    那两条黄蛇迅速盘旋,看得游坦之眼睛都有些花了,突然间拍的一声,一条黄蛇支持不住,倒了下来,蠕蠕而动,跟着另一条也卧倒在地。波罗星伸手出去,抓起一条黄蛇,将手边的一块厚布包住了蛇头,翻过蛇腹摸了摸,取出一柄短刀,一刀在蛇腹上划了条半尺来长的口子,再在蛇腹上推了几推,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管子,似乎是截短短的麦杆。波罗星身子微微发颤,剥开麦管,里面藏得有物,他将那物展了开来,原来是一张极薄的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许多文字。
    游坦之很是奇怪:“蛇腐之中,如何生有文字?”他凝神一看,见那纸上写的都是弯弯曲曲的天竺梵文,登时省悟:“是了,这条蛇是他的同伴用来传递讯息给他的。”只见波罗星以同样的手法剖开了另一条蛇的肚子,又取出麦管中所藏的纸片来看。游坦之一眼瞥去,那张纸上的文字,似乎与第一张一模一样,波罗星眼光一掠便将那张纸放在一边。游坦之寻思:“对方设想周到,怕有一条蛇途中遭到意外,是以用了两条蛇,两条蛇腹中的书信都是一样的。”只见波罗星从草席底下取出两张薄纸,用一段短炭在纸上草草写了几行文字,分别塞入麦管,藏入蛇腹。他再在衣襟撕下两条布片,缠在两条黄蛇的伤口之处,然后推开窗子,将一条黄蛇放如草丛。他正要放第二条,突然间板门砰的一声给人以掌风震开,烛火摇晃之中,室内已多了四名老年僧人。左首一僧以手掌虚砍,呼呼呼几声,都是砍在波罗星的右臂之上。
    波罗星右臂一酸,手中拿着的那条黄蛇掉在地下。右首那僧人伸指连弹,嗒嗒嗒响声不绝,每弹一下,那条蛇便跳了一跳。弹了七八下之后,那蛇的脑袋肿了起来,跟着便血肉模糊,死于当地。游坦之大惊:“这位老和尚的神功竟如此了得,凌空伸手,便能将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治死。”
    只听那伸掌虚砍的僧人冷冷的道:“敝寺瞧在佛祖的份上,对师兄私入藏经阁的大过犯不予追究,只是留师兄在敝寺清修,师兄如何去招惹毒蛇虫蚁,来到这佛门清净之地?岂不是太也不识抬举么?”波罗星闭目合什,不予理睬。另一位老僧道:“这条蛇儿说不定有什么古怪,心聪,你过来,拾了这条蛇儿出去,好好查一查,为什么在蛇身上缠上一条布片。”波罗星听得这么说,情知所谋败露,身子动了一动,一掌向死蛇击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一位老僧袍袖一拂,一股劲风送将过来,呼的一声响,挡住了波罗星的掌风,室内烛火立时熄灭,屋梁上的灰泥簌簌乱落。门外一个中年僧人,走了进来,便是心聪,俯身拾起死蛇,又退了出去。四位老僧齐声说道:“善哉,善哉!”右手袍袖同拂,呼呼风声急响,门遍的板门脱却门臼,向外直飞了出去,越飞越远,好半天也不落下。四僧身行晃处,不分先后的同时出门。以那门框的宽狭而论,两位老僧要并肩而过也是有所不能,但四僧身子一侧,叠成一片的飞了出去。
    游坦之在邻室里只看的惊心动魄,心想:"世间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那大仇人乔峰自以为当世无敌,与这几位高僧相比,相差尚远,甚之游坦之自己这时的内功,都已在这四僧之上,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
    波罗星见四僧出门,门板既脱,阵阵秋风从竹林中吹进室来,更增萧瑟之意,他想这黄蛇既是落入了对方手中,少林寺当然有人识得梵文,秘密势必揭穿,回归天竺故乡的种种想望,终于又成了一场泡影。他越想越是悲伤,忍不住伏地号啕大哭。游坦之听他哭得悲伤,忍不住安慰他道:"师父,你一条蛇儿给他们打死,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已能给你传递讯息,又何必如此难过?"波罗星听他这么说,登时止了哭声,道:"你……你过来。"游坦之站起身来,走到他的房中,道:"我去给你找回门板,装好了它!"波罗星道:"且慢!你怎知道我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游坦之道:"我看见的,见到你将一张纸片藏入了蛇腹。"波罗星道:"哼,不是我心狠手辣,你既发现我的秘密,那……那你容你不得。"突然间纵身而起,扑到游坦之的背上,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游坦之给他扼住了喉咙,要想呼喊,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得他四根手指有如四根铁根,越来越紧的陷入他喉咙间肉里。游坦之给人欺负惯了,全没有想到要出手抵御,心中只是哀求:"师父,师父,你放松手,那条黄蛇的事,我决计不说便是。"但他说不出声音,波罗星自是没有听到,其实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饶他,游坦之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可是波罗星的双手只有收得更加紧了。
    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心想:"这一次我再也活不成了。"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咳嗽说道:"波罗星师兄,你游在作什么恶?"波罗星间两名少林僧走了进来,只得放开了手,悻悻的道:"你们来干什么?"一个少林僧退后一步,躲到另一个人身后,展开一张纸来,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说道:"你信中说,月圆之夜,到寺中来接你出去,嘿嘿,可惜啊可惜。"波罗星道:"可惜什么?"那僧人道:"可惜事机不密,这封信给咱们截了下来。"波罗星怒骂:"你们中土的和尚,都是忘恩负义之徒,到我天竺来取了经去,从此便据为己有。我只不过借观一下天竺的故物,你们便诸多留难。饮水思源,你们也得想一想,这些经书是从何而来。"那僧人道:"师兄倘若看的只是天竺故经,咱们决计不予阻扰,别说阅读,便是要抄写数份,少林寺也可相助,完成故经还归天竺的大功德。但师兄所偷看的,却是少林历代武学高僧的心得,那就大大的不同了。"波罗星怒道:"我读的都是天竺梵文,你们中土僧人,哪有用梵文来书写之理?"那僧人道:"事情就奇在这里……"游坦之听着他二人争辩,也没心思去分辨是非,寻思:"寺中对这天竺僧不为已甚,只是不许他出寺而已。一到夜深人静,他非杀我不可,此刻不逃,性命难保了。"当下快步走出竹林,绕过菜园,一看四下无人,发足便往后山奔去。他越走越快,转眼间便过了两道山岭,只觉脚下十分轻松,很大的一块岩石,一跨步便跃了过去,很阔的一条溪涧,也是提足即过。他奔了一程,回头望时,只见少林寺隐在山腰的树林之中,相去已是甚远。他站定脚步,心中说不出的诧异:"怎么跑了这许多路,一点也不疲倦?脚步轻的如此厉害,莫非……莫非……今天见了鬼啦?"他不知自己修习《易筋经》,这几个月来功力大进,早已迥非往日的游坦之,只是从没走出寺外,虽然功力每日在体内积累,自己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停足观望间,只见寺后炊烟向空际袅袅升起,游坦之心中一惊:"啊哟,寺里就要煮好饭了。波罗星找我拿饭,不见了人,声张起来,他们就追我来啦。"想到若被捉拿回寺,势必死于非命,当即发足狂奔。这时慌不择路,只是向山荒林密之处奔去,总之是离少林寺越远越好,一口气奔了两个多时辰,回首向少林寺望去时,重重叠叠的都是山峰,心下稍慰,但兀自不能放心,钻在草丛之中,听听四下里是否有什么动静。空谷中鸟鸣嘤嘤,虫声唧唧,寂静之中,西北角上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游坦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这笛声和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便是呼召毒蛇的音乐,他想站起身来逃走,但不知如何,一双足便如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他心中惶惑无已:"有鬼,有鬼!"其实是他吓得太过厉害,两条腿都软了。
    但听得笛声越来越近,游坦之从草丛中张眼望去,只见北方山坡上来了十来个胡僧,身披黄衣,左臂袒露在外。每个人都是面目黝黑,显然十波罗星的族人。这群胡僧走到山坡左首,各自盘膝坐下,四个一排,一共是一十六人。
    游坦之暗暗奇怪:"此间荒野之地,四处无人,这十六个胡僧在这里捣什么鬼?难道是冲着我来的么?"虽然这情形不像,但他是惊弓之鸟,躲在草丛中不敢有丝毫动弹。只见十六个胡僧坐定后,口中念念有辞,初时甚轻,细如蚊鸣,但渐渐的越念越响。游坦之听他们口中所念,都是些什么:"哞尼诃摩哄"之类的梵咒,这些梵文语言,他一向听到了便头痛,可是这些胡僧,偏偏念得声音极响。十六个人所念的声音一模一样,忽徐忽疾,忽长忽短,难得的时十六个人念得声音整齐无比,便如出于一个人之口。梵咒声大作之中,东北角上传来细细的"滋滋"几声,犹如午夜鬼叫,声音虽轻,听在耳中却是毛骨悚然。这声音一到,十六个胡僧的梵咒立时乱了一乱,但随即又变成整齐,那鬼叫般的声音又"滋滋"响了两下,胡僧的梵咒声又重叠混乱。
    游坦之向众胡僧瞧去,只见有的脸现愤怒,有的却显惶急之色,各僧念声一变,分成两组,听得出来八个胡僧念的是一种咒语,另外八个念的是另外一种。那鬼叫声"呜呜,滋滋"也变成了两种声音。众胡僧声音又乱,随即分成四组,分别念四种梵咒。游坦之自料已猜到了七八分:"瞧这情形,这些胡僧是在与人比拼法力。和他们作对的是谁?当然是少林寺中的和尚了,想必是他们要来接波罗星回去,少林寺的僧众却一定不放。"他正寻思间,随即知道这种猜想大错特错,只见东北角上缓步来一群人,中间一位身材魁梧的老翁,比之旁人高出了一个半头。这老翁尖着口唇轻吹口哨,每一吹动,便发出滋滋,呜呜的鬼叫之声。
    这群人都穿着黄麻葛布的单衫,大都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钢杖。那老翁手中却摇着一柄鹅毛扇,脸色红润,又娇又嫩,满头百发,颏下三尺银须,童颜鹤发,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人物一般。这群人走到离众胡僧数丈之处,便站定了不动。那老翁撮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众胡僧抵受不住,功力较差的三人登时摔倒。那老翁羽扇轻摇,又吹了几下,羽扇一拨,将这口哨之声送了出去,对面胡僧又摔倒了四人。这么一来,众僧所念的梵咒已是乱成一团。
    余下九僧勉力支持,突然间同时头下脚上,倒转身来,滴溜溜的转动。游坦之见过波罗星会用这法子和少林四僧相抗,知道是他们一种威力甚大的功夫。那老翁脸露微笑,看准了对方一有破绽,便是"滋"的一声叫了出去,有的胡僧应声而倒,有的斜身闪避,晃了几晃,又转了起来。那老翁的口哨之声,倒似是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
    不到一驻香时分,九名胡僧中又倒了四名。只听得老翁身旁的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烁古今!这些胡僧和咱们作对,那真叫作萤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尼老人家谈笑之间,便将一干么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不但见所未见,真是闻所未闻。""这是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这些天竺胡僧便倒东土无人,任由他们横行无忌了。""只可惜中原武林人士未曾亲眼目睹,就是说给他们听,那些孤陋寡闻之辈只怕也未必相信。"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洋洋盈耳,但那老翁只要嘴唇一尖,口哨声便如利箭般射了出去,丝毫不受歌颂之声的打扰。
    眼见他再吹几下,便要将十六名胡僧一齐制服,忽听得嘘溜溜一声响,胡僧之中发出几下笛声。游坦之凝目瞧去,见五名倒立的胡僧中有一人以笛就口,奋力吹奏,其余四僧在他身前排成一列,急速旋转,如一个肉屏风般挡着他,抵御那老翁口哨的侵袭。游坦之心道:"他吹笛干什么!"只听见身边草丛中簌簌有声,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游了过来。游坦之识得此蛇极毒,又知人虽怕蛇,其实任何蛇虫禽兽,只有怕人怕得更加厉害,只须不加招惹激怒,一般毒蛇都不会自行向人攻击,当下缩身在草丛之中,一动也不敢动。之见这条毒蛇笔直的向那老翁游去。这蛇尚未游出草丛,老翁身旁一群弟子已惊叫起来:"有蛇,有蛇!""啊哟,不好,来了这许多毒蛇!""师父,这些毒蛇似是冲着咱们而来。"游坦之向呼叫声外望去,见十余条大大小小的蛇儿从四面八方冲向那老翁和众弟子。人丛中更是七张八嘴的乱叫乱嚷:"可惜咱们的克蛇至宝碧玉王鼎不在这里!""阿紫这贼丫头,捉到了她定须碎尸万段!""多说什么,快打,快打!""若不是阿紫将玉鼎偷盗了去,啊哟,不得了!"游坦之听他们提到"阿紫",初时还道是另外一人,后来听一人将"阿紫"和"玉鼎"并提,又说那玉鼎是克制毒蛇的至宝,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他们说的便是姑娘,这……这口玉鼎,难道是姑娘从他们那里盗去的?"众弟子提起钢杖,向蜿蜒而来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向敌进攻。对面的胡僧笛声不歇,其余四名胡僧也是越转越急。游坦之心想:"在这旷野之地,这几条毒蛇转眼就给他们用钢杖打死了,有什么用?"但群蛇越来越多,片刻之间,这一干人身边聚集了数百条之多,而且其中有三四条竟是大蟒蛇,这几条蟒蛇游将近去,转过尾巴,登时卷住了两人,跟着又有两人被卷。这些人若要拔足奔逃,蛇群自是追赶不上,但师尊正在迎敌,群弟子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舞动兵刃,乱砸乱斩,被他们打死的毒蛇少说已有八九十条,但被毒蛇咬伤的,也有七八人。那些蟒蛇更是厉害,皮粗肉厚,被钢杖砸中了行若无事,身子一卷人到人,却是越收越紧,再也不放。尖锐的笛声之中,巨蟒渐增,只一顿饭时分,已有十七八条巨蟒到来。那老翁见情势不对,想要退开,不料两条小蛇猛地跃起,向他脸上咬去。他怒斥一声:"好大胆!"羽扇一挥,一股劲风扑出,将两条小蛇击落,突觉一件软物扑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飞声而起。只听得嘘溜溜一响笛声,四条蟒蛇同时挥起长尾,向他卷了过来,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击出两掌,将前面和左边的两条蟒蛇击开,身形一晃,已落在两丈之外。便在此时,第三条、第四条巨蟒的长尾同时攻到。他情急之下,运劲又是一掌击出,掌风到处,登时将一条巨蟒的脑袋打的稀烂。
    他这一用劲和巨蟒相斗,顾不得再吹口哨。四名胡僧缓得了手,一齐取出短笛,吹了起来。五笛齐吹之下,蛇群如潮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条巨蟒,但腰间和腿上却已被两条巨蟒缠住。他奋起平生之力,大喝一声,将缠在腰间的巨蟒扯为两截,溅得他满身都是鲜血。岂知蛇性命最长,此蟒虽穿,一时却不便死,吃痛之下,猛力缠紧,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断。他用力挣了两挣,又有两条巨蟒将身子甩了上来,在他身上绕了数匝,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他再也没法抗拒。游坦之在草丛中见到这般惊心动魄的情景,几乎连气透不过来。他明明见那老翁凭着本身功夫,毫不费力的便可将十六名胡僧一一打倒,岂知这些胡僧练就一门以笛驱蛇的邪门功夫,竟尔反败为胜。只是这种凭邪术取胜的门道,未免令人输得难以心服。
    那些胡僧见一众敌人个个巨蟒缠住,除了呻吟怒骂,再无反抗的能为,便不再吹笛,头上一使劲,倒转身子,顺着站立。第一个吹笛的胡僧满脸虬髯,显是这些胡僧的首领。他走前几步,尖声道:"星宿老怪,你我来到中原,河水不犯进水,为什么你好端端地捉了我养大的蛇来开膛破肚?"原来这个童颜鹤发,飘飘欲仙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这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为了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碧玉王鼎给女弟子阿紫偷盗而去,遂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信息传来,均是十分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等人伤得半死不活,星宿老怪丁春秋又惊又怒,知道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于是亲自东来。
    他志在夺回碧玉王鼎,至于寻乔峰的晦气,擒回阿紫惨酷处罚,都还是次要之事,因此一路上安分守己,倒不去招惹旁人。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在手掌之上,吸入体内,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减退,而且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毒质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渐渐的发作起来,为祸之烈,实是难以形容。他当年亲眼见到本门的一位长辈,在练成化功大法之后,被他师父制住,并不加以戕害,只是将他囚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虫豸加毒,结果体内毒素发作,难煞难当,自己忍不住将全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虽是狠毒无比,但想起这件惨事,兀自心有余悸。
    那碧玉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的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吸引。丁春秋有了这王鼎在手,捕捉毒虫不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练越深,越练越精。练这门功夫犹如酒徒饮酒一般,一上了瘾,每日里越饮越多,不能自休。这功夫只有向敌人使用,自己体内的毒质才宜泄一部分在敌人身上。但他僻处星宿海旁,周围数百里之内,任何武人都不敢走近,有哪个敌人给他泄愤?这么每七日加一次毒,只增不减,日积月累,体内所蕴积的毒质,自是多得惊人了。阿紫十分的工于心计,在师父刚补完一次毒虫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王鼎被盗,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是远远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都撇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湖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王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不是难事,但平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就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后担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即将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他自己极不愿意再到中原,但一个个弟子都不能夺回王鼎,权衡轻重,只得冒险一行。
    他在陕西境内和一众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武全失,已被众弟子一路上殴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师鼻人潜吼子暂时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众弟子见到师父亲马自出,又惊怕又,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丁春秋焦躁之下,心想少林寺负中原武林众望,中原武人的一举一动,少林寺的众高僧无有不知之理,虽然他实不愿公然与少林寺为敌,但想到自己和少林派倒还没什么梁子,以礼相见,问一问消息,少林寺的立慈方丈总能给这个面子,于是率领群弟子,赶向河南少室山来。道路之上,体内毒质隐隐发动,他便捕捉毒蛇,吸取毒液加毒。星宿老怪丁春秋率领众弟子进入河南境内后,一天突然在道上见到大批毒蛇,心喜之下,立即命众弟子大量捕捉,以毒涂掌,以补益他的化功大法,他虽觉毒蛇如此之多,情形颇不寻常,但他艺高人胆大,在星宿海畔做惯了皇帝一般的掌门,对任何人都是生杀予夺,任意而为,自也不将这种事放在心上,那知道这些毒蛇其实是有主儿的。原来天竺一派的胡僧派了波罗星到少林寺来盗取经书,久无音训,便有十六名胡僧赶来接应。这些天竺僧武功并不甚强,却有一门独到秘技,能以笛声驱使群蛇,他们自天竺一路上翻山越岭而来,沿路吹笛引蛇。
    从天竺来到中土,路途何等长远,就算每十里有一条毒蛇跟来,数量也难以计算。当然有些毒蛇不耐长途跋涉,抵不住炎热寒冷,在路上死了大半,但来到河南境内的饿数量仍属惊人。尤其数十条长达数丈的巨蟒,系自天竺边境大森林中带来,更是中土罕见之物。这些胡僧自知若凭人数武功,绝非少林寺的敌手,何况少林寺领袖中土武林,缓急之际,中土各门各派的豪杰都会出手相助,若要明争,那是必败无疑。但如突然间驱使这成千上万条毒蛇涌入少林,攻一个措手不及,虽不能打垮少林,但要援救波罗星,劫夺一些经书出来,谅来也不是难事。这些胡僧昼伏夜行,以免蛇群惊吓了沿途居民,进入河南不久,便发现有许多毒蛇为人所杀,一查之下,下手的竟是星宿老怪。这星宿海距天竺已不甚远,星宿老怪行事恶毒狠辣的威名,天竺武林人士原也颇有所闻,众胡僧本来不想和他计较,那知他越来越狠,专将蛇群中毒性最烈蛇儿捕去杀却,使蛇群的威力大为减弱。一众胡僧忍无可忍,双方终于火并起来,爆发了一场激斗,仗着群蛇异乎寻常的体力,居然一战而胜,连声势赫赫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也为巨蟒所缠,动弹不得。
    丁春秋听那胡僧问他何故杀蛇,便道:"此事当真好笑。虫豸都是天生之物,毒蛇专害人畜,不论是谁见到,都要加以诛杀,我怎知道这些毒蛇是你们养的?"那胡僧道:"我曾向阁下致讯,要你不可再杀这些家蛇,你却全不理睬,又是何故?" 丁春秋嘿嘿冷笑,说道:"姓丁的自幼至长,一生之中,只有我叫人如何如何,从来没人要我怎样怎样,连我自己的师父,当年向我说了几句责骂的言语,也给我下手杀了,凭你这几个外国来的臭和尚,也配向我发号施令吗?"那胡僧见他身子被巨蟒缠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但说话却仍是这般傲慢,知道这番怨仇已结得甚深,若是饶了他的性命,那是后患无穷,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闻,那知道不过是徒负虚名,连这几条小小的蛇儿,也对付不了。今日对不起,咱们可要为天下除一大害了。"丁春秋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慎,折在你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命该如此……"他话未说完,忽然一个被巨蟒缠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大师父,你放了我出来,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师父诡计甚多,你防不胜防。你一个不小心,便着了他的道儿。"那胡僧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处?"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宝物,叫做星宿三宝。你饶了我性命,待你杀了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献上。倘若你将我连同星宿派多人一起杀了,这星宿三宝你就永远得不到了。"游坦之从草丛中望将出去,见说话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虽被巨蟒缠住,仍是精神勃勃,气宇轩昂,想不到这人竟是如此卑鄙,为了贪生怕死,竟尔当面卖师。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师父、大师父,你莫上他的当!星宿三宝之中,有一宝早给人盗去了。你还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对你忠心,决不骗你。"霎时之间,星宿派群弟子纷纷叫嚷起来:"大师父,你饶我性命最好,他们都不会对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为你效劳。""大师父,星宿派本门功夫,我所知最多,我一定一古脑儿说了出来,不会有半点藏私。""本派人众来到原中,实有重大图谋,说起来跟你天竺也是关系不少,众位大师父,你们想不想知道?""星宿海旁边咱们藏得有无数金银财宝,我知道每一处藏宝的所在。"这些人为了幸免一死,各种献媚和效忠的话都说了出来,有的动之以利,有的企图引起对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谎,说得荒诞不经。有些弟子被毒蛇咬伤或已给巨蟒缠得奄奄一息的,唯恐落后,也是断断续续的争相求饶。天竺群僧没想到量宿派一众弟子如此的没有骨气,既是鄙视,又感好奇,一起走近身来倾听。那为首的胡僧冷冷的道:"你对自己师父也不忠心,又怎能对素无渊源的外人忠心?说来岂不可笑?"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武功低微,我跟了他有什么出息?对他忠心有何好处?大师父武功固是威镇天下,道德文章更是众所素仰,岂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拟?""是啊,大师父收容了星宿派的众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动,谁不佩服天竺高僧?""甚么'高僧','高僧'二字,不足以称众位大师父,须得称'圣僧'、'神僧'、'活佛'才是!""倘若由我这等能说善道之人去周游列国,为大师父宣扬德威,天竺圣僧的名望就天下无不知闻了。""呸,天竺圣僧的名头早已天下皆知,何必要你去多说?""大师父,大师父,'圣僧'、'活佛'的称号,是小人第一个说出来的。他们拾我牙慧,毫无功劳。"那为首的胡僧皱眉道:"你们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厌。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没出息,尽收些无耻之徒做弟子?这种人品格如此低劣,岂能有甚么成就?我先送了你的终,再叫这些人一个个追随于你,老衲今日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袍袖一拂,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了过来。
    眼看丁春秋巨蟒缠身,手足动弹不得,更无抗拒之力。那胡僧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丁春秋中在身上,不死也必重伤。那知他一掌击出,丁春秋不动声色,浑若无事,那胡僧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众胡僧大惊,齐叫:"师兄,师兄!"便有两名胡僧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是头脑中一阵晕眩,站立不定,倒了下去。旁边三名胡僧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只要一碰到这二人的僧袍,那三人便也跌倒,顷刻之间,倒了六名胡僧。其余胡僧见事不好,无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一名胡僧怒喝:"星宿老怪行使什么邪法,吃佛爷一掌!"一掌发出。丁春秋嘻嘻一笑,那掌力似乎从他身上反弹出去,那胡僧张大了口,又即摔倒。
    余下九僧之中,都是给丁春秋以口哨之声震倒过的,相互叽里咕噜的天竺言语商量了一阵,齐声大和,袍袖拂处,九柄飞刀同时发出,青光闪闪,一齐向丁春秋射来。丁春秋也是一声大喝,脑袋转了三转,头上的满头白发甩了出去,竟似一条短短的软鞭,叮叮叮几声响,将九柄飞刀都击落在地,那九名胡僧半声不出,一个个瘫痪而死,游坦之蹲在草丛之中,鼻中闻到一阵强烈的腥臭之气,刺得双目剧痛,眼泪水不由自主的源源流下。四下来一片寂静,十六名胡僧个个都缩成了一个圆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的敌人的剌猬,显然均已毙命。他惊疑无已,再也猜想不透丁春秋用什么功夫一举而尽毙敌人。那巨蟒和毒蛇将星宿派诸人缠倒之后,不经天竺胡僧再以笛声相催,不会伤害众人性命,十六名胡僧倒地毙命,这些蟒蛇并不懂得为主人复仇,只是紧紧缠住了丁春秋师徒,静待候命。一时之间,旷野间更无声息。但这些蛇儿究竟是蠢笨之物,时间稍久,难保不向众人攻击。个人在蛇群缠困之下,谁都不敢稍有动弹,惟恐激起蛇儿的凶性,随口这么咬将下来,那便性命难保了。这么静了片刻,眼看天竺群僧确已死绝,更无后患,便有人首先说道:"师父,你老人家神功独步天下,谈笑之间,随手便将一十六名万恶不赦的胡僧尽数杀灭……"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弟子抢着说道:"师父,你莫听他放屁,刚才说那些胡僧是'圣僧','神僧','活佛'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们追随师父这许多年,岂不知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刚才跟那些胡僧胡说八道,全是骗骗他们的。"忽然有人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师父!弟子该死,弟子胡涂,为了贪生怕死,竟向敌人投降,此时悔之莫及,宁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师父求饶了。"这人说了这几句话,群弟子登时省悟:星宿老怪最不喜欢旁人文过饰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该死,将各种各样罪名乱加在自己头上,师父才有饶恕的可能。一霎时间竞说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该万死,只将草丛中的游坦之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群弟子说了半天,丁春秋始终不加理睬,他暗运了二次劲力,想要将缠的身上的巨蟒崩断。但缠在他身上的一共有三条巨蟒,这些蟒蛇出自天竺炎热的丛林,身子极富弹性。丁春秋运力向外崩动,蟒蛇只是略加延伸,并不会断,要想脱出困厄,实是为难之极。丁春秋经数十年内功修炼,体内积储了无数毒素,当那为首的胡僧一掌向他击来之际,他已将毒素崔到肌肤之上。那胡僧一掌打到,他便运出"借力打力"的神功,将毒奇无比的毒素借着掌力而发弹出去。一众胡僧所以倒地毙命,并不是由于丁春秋甚么魔法邪术,只是中了剧毒而已。但这些蟒蛇的蛇皮坚厚韧滑,丁春秋身上的毒素竟是难以侵入,实是无法可施。只听得群弟子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丁春秋道:"咱们给毒蛇所困,有谁想得出驱蛇之法,我就饶了谁的性命。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有谁对我有用,我便不加诛杀。你们这些花言巧语,胡说八道,更有何用?"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只要有人拿个火把向这些蟒蛇身上烧去,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骂道:"放你娘的臭屁!这里旷野之地,前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谁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他们见到这许多毒蛇,吓得逃走也来及,哪里还肯拿火把来烧?"跟着别的弟子又乱出主意,但每一个主意都是难以施行的,各人所以不停说话。只不过向师父拼命讨好,表示自己确是遵从师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这样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过去,有一名弟子给一条巨蟒缠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昏乱之余一口向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吃痛,一张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惨呼一声,登时毙命。丁春秋心下越来越是焦急,倘若被敌人所困。这几个时辰之中,他定能行使狡猾,骗过敌人,想出了脱身之计。偏偏这些蛇儿无知无识,再巧妙计策也使不到它们身上。怕只怕这些巨蟒渐渐肚饿,一口将自己吞了下去。他担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现,一条巨蟒久久不闻笛声,肚中却已饿得厉害,张开大口,咬住了它所缠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师父救我,师父救我!"两条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由自主,一步步的吸入巨蟒腹中,嘴中兀自叫个不停。
    (这一段就是老金出游欧洲时倪匡代写的那一段(可惜不是全部),在第二版中被删了。)
    君为家山我为君。
    我们含笑携手,来到了奈何桥畔。
    我看着你望向我的坚强的面庞上满是憾然与情意。
    我知道,你憾然,是因为大局终于无可挽回,大好河山终落胡虏之手;而你的情意,则是为了我,你牵挂一生的蓉儿。
    而你不知道的是,相伴你这许多年来,为了你的救国大业我竭尽全部心智,甚至别弃了终于还是孤苦一世的老父,舍下了灵秀却又苦命的襄儿,父子夫妻同看襄阳城破,拼却这一生,为的不是那曾经锦绣如画的万里江山,不是解救百姓于生灵涂炭,更不是为了人们尊称我一声郭夫人黄女侠,为的,只是你,在我年少时遇到的,那个傻傻的、憨憨的,靖哥哥。
    还记得当年那个顽劣的小叫花,得你赤诚相待,小小游船上化身女妆,却被你惊为天人。自那天起,一生的生死相随,以心相许。
    后来,华筝来到江南,你不能背誓,要娶她为妻,你的师父夸你是好男儿,可是,你可曾体会到我当时的心丧如死??
    当时,爹爹狂怒之下,要取你性命,我却含泪对爹爹说,他便去娶他的华筝公主,我也要嫁别个男子,只要他心中永远只有一个蓉儿,而我的心中,永远都只有一个靖哥哥……
    爹爹愤极而笑道,不愧是我黄老邪的女儿,世俗礼法,算得什么东西!
    我的确不在乎什么世俗礼法,这些,换不来我的开心与快乐。我不去在乎当时人们闻言的骇异与惊悚,那些人,和我有什么干系??可是,我不要去嫁别人,我,也不要你去娶别人!!
    还记得当年桃花岛血案,你几位师父惨遭毒手,你一心认定是我爹爹所为,愤而与我决裂时的心痛如绞。后来,老毒物出现,我以几句言语拆穿他的阴谋,又以自己为质,与其说是为了救你的大师父,还不如说,我只是希望能借他的口,在你面前,还我一个清白。我宁可为天下人所责骂,也不愿意你,靖哥哥,也不愿意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怨责。
    我隐约记起多年前有一个叫欧阳克的男子,不同于你的拙,他与我一样,可以称作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爹爹相中了他的丰神俊朗,聪明机智,却愈发地看不上你的木讷与朴拙。我知道,欧阳克千帆历尽,却独为我倾倒,即使是明知被我设计而断腿之时,却仍无怨。靖哥哥,在天下女子眼里,他可以称作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吧,而在我的心中,却只有那个朴拙的男子。
    那样对待过儿,使我许多年后仍为天下人所诟病。他们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我要那样对他,以我的绝顶天资,不应该看不出过儿油滑中的纯良天性。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不能冒一分一毫的风险。那时的你,为天下江山,为百姓殚精竭虑,哪里还经得住一点的节外生枝??过儿,那样一个聪颖机巧却又乖僻任性的孩子,如果他知道他的父亲死于我手,他哪里会在意是不是他的父亲罪有应得,而只会给你增添不必要的危险。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其实我的心中是很羡慕穆姐姐的,虽然也会有些在意你们的指腹为婚,可是不管怎样,她最终还是得到了那个不肖男子的情爱呵!
    而你,心中却是家山、百姓。
    老顽童传你左右互搏的时候,总是说我的心思过于机巧百变,不适合学这种心无旁骛的功夫,可是他哪里知道,说起心无旁骛,天下哪有人及得上我!
    前面就是奈何桥了,那个老婆婆碗中的水已然隐约可见。
    我轻轻地笑了笑,就要分开了呵,靖哥哥。
    那天,在阎罗殿前,那个黑着脸的阎王分派人问我们,鉴于我们夫妻多年来始终秉持民族大义,可以满足我们的一个关于来世的要求。
    尽管我们分隔几重帘幕,我却仍可隐约听见你说,愿与蓉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我泪下。有你这么一句话,别说今生的苦难,就算生生世世永堕阿鼻,又有何怨?
    只是你不知道的是,我所许的愿望却是,愿天下百姓,从此之后,再无兵刃之苦,中原遍野,永息刀戈!
    我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执,就有战争,这点愿望,也只是奢求罢了。
    只是,我为的,却不是天下的百姓。
    靖哥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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