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嗫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三十年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黯凄的美。——名:谢婉莹。)宇宙的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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