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渔村女教师
——介绍日本小说《二十四颗眼珠》
    《二十四颗眼珠》是日本进步女作家壶井荣写的一本反战的小说。她通过一个很普通很年轻的渔村女教师——大石久子二十年中的经历,反映出日本帝国主义者的侵略政策,给日本人民带来了多大的灾害。这本小说的好处是作者抓住了人人熟悉的日常生活,极其动人地、细腻地描写出在一个小小的渔村里,小学一年级十二个男女学生,在日本统治阶级发动战争期间的悲惨遭遇。使我们触目惊心地看到了在日本国土上,卷在侵略战争的浊流里,流离痛苦的广大人民;使我们对于战后还在过着不独立,不自由,不民主生活的日本人民,起了无限的同情与关怀。
    我自己小的时候,曾看过几部日本的鼓吹侵略战争的小说,里面赞扬“武士道”,歌颂“大和魂”,里面的日本军人个个“忠君爱国”,个个“视死如归”。正在受着日本军国主义者欺凌压迫的中国青年,在忧愤填胸之中,受了这些小说的蒙蔽,很容易认为日本兵士,个个都是死心塌地地替他们的统治阶级当炮灰,甘心情愿地作帝国侵略的工具。我们不了解他们的心理实况,因此我们任何时候,看见了红帽箍的日本兵士,永远起一种极强烈的反感。当我战后到了日本,接触了一般的日本人民,看到了他们痛苦的生活,和他们素朴善良的本质,看到了他们不但和我们一样受到了他们统治阶级的压迫,而且更痛苦地受到了他们的欺骗。我痛恨那些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压迫欺骗人民的鼓吹战争的文学!而《二十四颗眼珠》,却是叫出日本人民内心的痛苦,揭露日本统治阶级的罪恶的一本小说。它把日本人民在战争前后所受的欺骗和痛苦,以及日本青年如何万般无奈地走上战场,日本少年“为着能尽量地吃赤豆糕,所以就去当航空兵”,嘴上唱着:
    “……穿上七颗扣的军装,落樱般视死如归……”等等事实,赤裸裸地告诉我们:“落樱般视死如归”原来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唱出来的!这里面有多少母亲和教师们的眼泪呵!
    热爱生活,热爱儿童的大石久子,在她年轻的时候,穿着改制的西装,骑着如飞的自行车,每天来回走三十二里,到一个小小的岬角村去上课。她热爱她的一年级班上的十二个男女学生;她尊敬地称他们为“君”,她亲热地唤着他们的外号,她熟悉他们的家庭状况,天真朴素的渔村孩子,更是无微不至地敬爱着她。当她伤脚休息的时候,这十二个小孩子,瞒着家人,忍着饥饿与劳累,走到他们从未去过的十六里外的“一棵松”去探望她。他们在一起照了一张相片。这些孩子的同时出走,引起了父母们的担心,但当他们安全地回来,父母们不但没有责备他们,而且哈哈大笑,“对大石老师的敬爱更加提高了。”
    但是,好景不常,这时日本统治阶级的侵略的魔爪,已从密云中伸了出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大石老师在“本校”又作她的学生们五年级时代的级任的时候,情形是每况愈下了!统治阶级在加紧地征兵,和迫害进步分子,人民生活也更加穷苦了。女生中的松江,迫着“梳着日本式的发髻,穿了和服”在一个饭馆里当了女侍,另一个女生琴江,去当了保姆,“不久得了肺病;骨瘦如柴地一个人躺在堆东西的小屋里”,以后就死去了。又一个女生“富士子被她父母卖给别人了,就像家具和衣服一样……”男孩子们都要被征去当兵了。大石久子痛苦地决定辞职,她告诉母亲说:“辞了开点心铺也比这好,每天每天地都是忠君爱国,真腻死人了。”同时,教务主任也警告她:“大家都在说大石老师是共产党呢,要是不小心……”大石老师离开了,没有人“特别的挽留”,“可能是由于学生们太喜欢她”!
    她作为一个船员妻子的八年中,“中日战争爆发了,日德意三国缔结了防共协定,以国民精神总动员的名义而实施的运动,使日本人民感到连在说梦话的时候,也不敢谈论国事了。”但是当她看见自己的五个男学生去参加征兵检查的时候,她想:“假使说在前面等待着这可爱的背影的,依然还是战争的话,那么人又为什么要生育和爱抚儿女呢?人们为什么不悲悯那些被炮火夺去的生命呢?为什么不去制止这种情形呢?”她终于在送别这些暗怀着悲哀的青年人的时候,低声说出:“可别光荣牺牲,千万要活着回来。”但是最后这五个人之中,只有两个回来,其中还有一个瞎子!
    十八年以后,“虽然过着非人的生活,也要活下去”的大石老师,又回到岬角村来教学了。离职十三年中间的痛苦生活:累死了老病的母亲,牺牲了带病上船服役的丈夫,病死了因着饥饿而吃青柿子,得了急性肠炎的女儿——八津。母亲死了,请不到念经的和尚;丈夫死了,只得到一块“战死”的木牌;女儿死了,却连棺材也得用旧木柜来改做,祭品只是家种的南瓜……这一切,使得大石老师“显得苍老,连白头发也有了……要是腰再一弯,就完全是老太太了。”
    “身体这样衰弱,而又这样劳累的她,这次得以再去教书”,还是全仗她的一个女学生早苗的暗中尽力帮忙,大石老师“困窘到连一件能穿来上课的衣服都没有”,也勉强地由她的大儿子大吉,划船送她每天去到岬角村去当一个“助教”。
    当她重见这荒凉的渔村,穿着破烂衣服的孩子,古老的校舍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流个不停了。她对她的一个女学生美佐子说:“没有来这里以前,觉得自己还和从前那样有精神,可是来了一看,总使我掉眼泪,掉眼泪,尽想着一些叫人掉眼泪的事……”从一个活泼快乐,西装骑车,风一般地掠过,被人称作“摩登女郎”的女教师,十八年后却颓唐衰老,泪不停挥,得了个“哭鬼老师”的绰号,这种改变,在日本恐怕不止大石久子一个人吧!
    小说的末段,作者安排了两个悲惨动人的场面:大石老师同她的女学生美佐子,去上另一个女学生琴江的坟,她看到军人公墓,公墓依着甲午、日俄、中日战争的次序,前面立着许多石碑,有的已经朽烂了,有的已经倒了下来。在这中间,仁太,竹一,和正等几个学生的还是新近树立的。混乱的社会情况也表现在这里,这些被夺去的无辜的年轻生命的墓前,人们甚至连鲜花也忘了……立着木牌的是新的军人墓……现在人们在生活中,连做一块石碑送到这里来聊以自慰的力量也没有了。这不过是日本国土的一小角,一个小小的岬角村,但已使人毛骨森然地看到几十年来为日本统治阶级充当炮灰的许许多多“无辜的年轻生命”的收场,而到了最后,这些新的“无辜的年轻生命”的父母,是被压榨得连给儿子墓上立石碑的力量都没有了。我们看到这里,能够不悲愤地对日本人民献上万分的同情么?
    最后,死生流转之余,五个女生,两个男生在海边的水月楼,给大石老师开了个欢迎会。学生们虽然还是强作欢笑,说“都像从前当一年级生时那样”。但是大石老师在一阵笑声中,却总是含着泪。当这些学生传观着他们当年在“一棵松”照的相片的时候,传到瞎眼的矶吉手里,他笑着说:“眼珠没有了……可是这种照片我倒看得见……。”他用食指指着相片上一个个并排站着的同学,但是他指偏了,大石老师用清脆的声音说,“对,对!是这样,一点也不错。”而她的脸上却流着一行行的眼泪。大家都鸦雀无声。这时,带醉的两个女生,唱着唱着歌,忽然接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故事就在这里结束了。
    这是一本平谈,亲切,渗透人心的小说,得到了日本人民,尤其是母亲和教师的共鸣。它之所以能盛销一时而且被摄成电影,是有很好的理由的。如今在日本各地风起云涌的“母亲与教师协会”,在反对战争,保卫和平上,作出了许多贡献,如赞助禁止原子弹氢弹,反对扩大美国军事基地等等,我认为这本书在促进这个运动上,是起了它的作用的。一九五七年二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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