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风光〔印度〕泰戈尔著

    这本集子里所译出的书信,概括了我文学生活中最丰产的时期,那时候,全靠一种好运气,我正年青而未成名。
    青春是精力充沛的,又有充裕的闲暇,我觉得写私信和写公函比,是一个快乐的需要。这是文学形式中的一种奢侈品,只有在思想感情有了积累之后,才写得出来。别种的文学形式是属于作者的,而且发表出来,也只为自己得到好处;写给私人的信就有慨然舍弃的特点。
    恰巧在许多年之后,从这些大批书信中选出来的几十封,又辗转地回到我的手里。它正确地推测到那些日子的回忆会使我愉快,就是在微贱的荫蔽之下,我享受过生命中最大的自由。
    因为这些书信,是和我发表过的相当多的作品同时写的,我想这平行的路线,会扩大读者对于我的诗歌的了解,正如同道路因为重走一次而加宽了一样。因此我为我的同胞编选发表了这本集子。希望这些书信里对于孟加拉乡村景物的描写,对英国的读者也会引起兴趣,这些选品中的一部分的翻译,是托给了一位在许多我认识的人中,最能胜任愉快的。
    罗宾德罗那特·泰戈尔
    一九二○年六月二十日班都拉,海边
    一八八五年十月
    无遮的海不断地涌起、又化成苍白的泡沫,它使我联想到一个被捆住的恶魔在锁链上挣扎,我们在它巨颚前面的岸上,盖起房子,看着它挥甩着尾巴,多大的力气呵,那波浪就像巨人的肌肉一般地凸涨起来!
    从创世之初,在地和水中间就存在着争执:干燥的地慢慢地默默地增加着它的领域,而且为它的子女开拓越来越宽的面积;海洋步步退却,起伏着呜咽着在绝望里捶着胸膛。要记住,海洋从前曾是唯我独尊的暴君,绝对地自由。地从它肚子里升起,篡夺了它的王位。从那时起,这个愤怒的老东西,以苍白的波浪,不住地哀嚎,就像李耳王暴露在狂风暴雨里似的。
    一八八七年七月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只有这件事不住地在我心中激荡——仿佛最近都没有发生过其他的事情似的。
    但是活到了二十七岁——在一个人的前进中度过了全盛的二十年代,走向三十年代,这是一件小事吗?三十岁——这就是说成熟了——人们对这么大年纪的人,是期望果实而不期望嫩叶的。但是,可怜得很,果实的指望在哪里呢?在我摇着脑袋的时候,我的头脑还只感到满溢的浓郁的浅薄,而没有丝毫哲理的痕迹。
    人们开始抱怨:我们对你所期望的东西在哪里呢?——只因有那个希望,我们才喜爱那幼芽的嫩绿。难道我们对你的不成熟将永远忍受吗?这正是我们要晓得可以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的时候。我们要得到油量的估计数字,就是那蒙起眼睛的,转磨的,公正的批评家能够从你身上榨取的。
    把这些人哄得渴望地等待着已经不再可能了。在我岁数不到的时候,他们放心地相信我;我在三十岁的边缘上,还使他们失望,是件伤心的事情。但是我该怎么办呢?智慧的言语就是说不出来!我在供给可使大家受益的东西上是完全无能为力的。除了一两首诗歌,几句闲话,一些轻松的笑谈以外,我一直不能写出什么更好的,结果呢,那些对我抱着很高的希望的人将对我发怒;但是从未曾有过人要求他们培养这些期望吗?
    这就是袭击着我的一些思想,自从我在一个美好的维沙克月的早晨,在清新的微风与阳光、新茁的花儿和叶子中间醒起的时候,发现我已经跨进二十七岁了。
    西来达一八八八年
    我们的船屋在离市较远的沙岸边停泊了下来。一片浩瀚铺开的沙,一直伸展到眼界以外的四边。到处都看到一条条的斑纹,仿佛有水经过似的,但是像水一样发光的也还是沙。
    没有一座村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只有几处露出地下泥土的、潮湿黝黑的裂缝,来打破这单调的灿白。
    往东望,上面是无边的蓝,下面是无边的白。天上空虚,地上也空虚——下面的空虚是僵硬而荒凉的,上面的空虚是穹形而轻清的——我们几乎哪儿也找不出这样的一幅绝顶荒凉的图画。
    但是转向西望,那边有水,一弯止水的河,两边是高高的河岸,上面伸展着乡村的树林,有些村舍从林中外窥——在夜色中一切都像一个魅人的幻梦。我说“夜色”,因为我们是在夜晚出去散步的,所以这个光景就印刻在我的心上了。
    沙乍浦一八九○年
    那个县官正坐在他帐篷的凉台上,对在树荫下等候听审的群众进行审判。他们把我的轿子抬到他鼻子前放下,这个年轻的英国人很客气地接待我。他的发色很淡,中间杂着几绺深色的。胡须是刚开始长出。若不因为他那副非常年轻的面孔,人家也许会把他当做一个白发老人。我请他来吃饭,但是,他说他要到一个地方去安排一个猎野猪的宴会。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堆的黑云涌上来了,随着就是一阵极其狂暴的倾盆大雨。我不能看书,也不可能写字,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下,我从这屋跑到那屋。这时已经很黑了,雷声仍在隆隆地响,电光也不停地闪着,不时还有一阵阵的突来的风,掐住那棵大荔枝树的脖子,使劲地摇撼它蓬松的树梢。房前的洼地立刻就积满了水,在我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应当让那个县官到我家里来避避雨。
    我送去一封请帖;在检查以后,我发现那间唯一可用的屋子里堆塞着一张挂在梁上的厚板的木台,堆满了污旧的铺盖和枕头。仆人们的东西,一张极其污秽的席子,几把水烟袋,烟叶,火绒和两副木制的棋子,都乱七八糟地丢在地上,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箱子,里面装满了无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说一个长了锈的壶盖,一个没有底的铁炉,一把褪了色的旧镍茶壶,一只汤盆满盛着尘污的糖浆。屋角有一个洗碗盆,墙头钉子上挂着潮湿的擦碗布,还有厨师父的围裙和小帽。仅有的一件家具就是一张摇晃的梳妆台,上面沤满了水迹,油迹,牛奶迹,黑的、黄的和白的,以及各种各色的痕迹。梳妆台上的镜子,倚在对面墙边,它的抽屉里盛满了零碎物件,从肮脏的餐巾以至开瓶子的钢丝和尘土。
    我昏乱地愣了一会;然后就是——把管家叫来,把管仓库的叫来,召集所有的仆人,另外又找了些人,打水,把梯子放上,绳子解开,把木台拉下来,铺盖挪走,把碎玻璃片一一捡起,把钉子一个一个地从墙上拔了下来——灯架掉下来了,碎片撒得满地;又一片一片地捡起,我自己把那领脏席子从地上掀起丢到窗外去,把吃掉我的面包,我的糖浆,我鞋上的鞋油的一窝蟑螂惊散了。
    县官的回信来了,他的帐篷的情况非常糟糕,他即刻就会来。快点!快点!当时就听见喊:“大人到了。”匆忙慌乱之中,我拍掉我须发和身上的尘土,等到我到客厅里去接待他的时候,我竭力使我显得雍容尔雅,就像我一下午都在安闲地休息着似的。
    表面上我沉着地和县官握手如仪,但是心里还不时地为他的住处发愁。等到我必须领着客人进到他卧室的时候,我觉得那屋子还过得去,如果那无家可归的蟑螂,不去抓挠他的脚的话,他也许可以得到一夜的休息。
    卡利格雷一八九一年
    我感到懒洋洋地舒适,喜孜孜地轻松。
    这是这地方的笼罩一切的主要情调。这里有一条河,但是谈不到流动,在它的浮草的小被窝里盖得严严地舒服地躺着,它仿佛在想——“既然可以清净无为地过日子,我又何必自己吵醒自己呢?”因此那两岸的茅草,除了渔人来张网的时候,简直没有受过惊扰。
    四五条大号的船,彼此挨靠着,泊在近旁。在一条船的舱面上,一个渔夫拿被单从头到脚裹上,睡着了。另一条船上,那个船夫——也在晒太阳——悠闲地在搓着麻索。在第三条船的下甲板上,一个显得苍老的赤裸的家伙倚在桨上,茫然地注视着我们的船。
    岸上还有些各式各样的人。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们为什么踱着最迂缓的步子,悠闲地来来往往,或是抱着膝头久久地坐着,或是瞪目直视,并没有认真地看着什么。
    唯一的活跃的现象,只能从鸭群里看出。它们杂乱地叫噪着,一个劲儿地把头扎进水里,又伸了出来把水甩掉,它们仿佛不停地在探测水底的秘密,每次都得摇着头报告说:
    “那里什么也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
    在这里,日子把十二小时在太阳底下昏睡掉,此外的十二小时,就在黑暗的披巾之内沉默地睡去。在这种地方,你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对着风景左看右看,把你的思想来回地摇荡,哼一会子的曲调,再梦想地点一会子的头,就像一个母亲在冬天的正午,背朝着太阳,摇着哼着把她的婴儿哄睡了似的。
    昨天,在我接见我的佃户的时候,五六个男孩子出现了,正正经经地排成一行站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问话,他们的发言人就用最精构的语言,开始说:“先生,神明的恩惠和您的愚昧的孩子们的幸运,使阁下再度光临贱地。”他这样滔滔不断地说了几乎有半个钟头,在某些地方他把讲词记错了,就停住,抬头看天,自己改正过来,再接着往下说。我推测是他们学校里缺少椅凳。“因为没有这些木制的座位,”他这样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坐在哪里,我们尊敬的老师们坐在哪里,当我们最高贵的观察员来访的时候,我们可以请他坐在哪里。”
    我简直忍不住发笑,从这么一个小人儿的嘴里,倾泻出这么文雅的滔滔不绝的辩才,在这个地方特别显得不相称。在这里,农民们用最直截了当的方言提出他们迫切的重大需要,连那不太平常的字眼都会不幸地被误用了。但是那几个书记和农民们似乎都得到很深的印象,同时也很妒羡,仿佛慨叹他们父母所没有的东西,都赋予了孩子,使他们能够用这么美妙的方法,向柴门达尔请求。
    在这位少年演说家还没说完的时候,我就把他打住了,我答应处理他们所必需的椅凳。他昂然地让我说完话,然后又接上他所没有讲完的讲词,一直说到底,才深深地向我鞠了躬,带着他的集团整队走了。我想,即或我拒绝给他们椅凳的话,他也许并不介意,但在他用心背熟了他的讲词之后,若夺去他词里的任何一段,他会非常反感的。因此,虽然有更重要的事务等待处理,我也一定要听他讲完。
    沙乍浦附近一八九一年一月
    我们离开了那条缓慢得像临死的人的血液循环一样的卡利格雷小河,下驶到急流的河里,它流向那地和水茫茫一片的地方,如同孩提的弟兄姐妹一样,河和岸没有不同的打扮。
    这条河没有了泥糊糊的被套,流水四溢,最后伸延成为湖泽,这边一块草地,那边一汪清水,这使我联想到当地球年纪还轻,大地刚从无边的水里伸出头来,固体和流质的界限还没有分清的时候。
    在我们泊船的周围,竖立着渔夫的竹竿,鸢鸟在上面盘旋着想从网里抓鱼。文鸟立在水边的泥地上,道人似地在沉思。各种的水鸟很多。一片片杂草飘在水面。不须耕耘①的稻田从润湿的泥地上到处升起,蚊子在止水上成群地飞翔……
    今早黎明我们又启航了,经过卡齐卡答,湖泽的水在六七码宽的弯曲的水道上,找到了出路,从这里穿过后,它就迅速地涌流。要把我们这条不容易驾驶的船屋穿走过去,真是一种冒险。河水以闪电的速度向前奔流,船夫们紧张地以桨代竿,提防船屋撞在岸上。这样我们又驶到大河里来了。
    天空里一直堆着浓云,湿风吹着,不时地下几阵雨。船夫们都冷得发抖。在这冷天,这种潮湿阴暗的日子,是非常不好过的,我度过了一个暗淡无趣的早晨。下午两点太阳出来了,从那时起就愉快得很。现在河岸很高,被安静的树林和民居覆盖着,很幽静又充满了美。
    这条河弯来弯去,一条孟加拉最中心的内院的无名的小溪,不懒惰也不声张,大大方方地把她爱情的财富给予了两岸,她絮说着平凡的欢乐和忧愁,絮说着来汲过水而又坐在她的旁边,用湿巾仔细地把自己身体擦得发光的村姑们的家长里短。
    今晚我们把船泊在僻静的河湾。天空明净。明月正圆,看不见一只别的船。月亮在浪花上闪烁。两岸沉寂。远村躺在①在河道肥沃的淤泥里,只须撒下稻种,秋熟时再去收割,不必再做别的。——译者深林的怀中舒服地睡着了,尖脆的不断的蝉鸣是唯一的声响。
    沙乍浦一八九一年二月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一群吉卜赛人在那里安家,支起了上面盖着竹席和布片的竹架子。这种的结构只有三所,矮得在里面站不起来。他们生活在空旷中,只在夜里才爬进这隐蔽所去,拥挤着睡在一起。
    吉卜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哪里都没有家,没有收租的房东,带着孩子和猪和一两只狗到处流浪;警察们总以提防的目光跟着他们。
    我常常注意着靠近我们的这一家人,在做些什么。他们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身躯健美,像西北农民一样。他们的妇女很丰硕;那自如随便的动作和自然独立的气派,在我看来很像黧黑的英国妇女。
    那个男人刚把饭锅放在炉火上,现在正在劈竹编筐。那个女人先把一面镜子举到面前,然后用湿手巾再三地仔细地擦着脸;又把她上夜的褶子整理妥贴,干干净净的,走到男人身边坐下,不时地帮他干活。
    他们真是土地的儿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一个地方,在任何地方的路边长大,在随便什么地方死去。日夜在辽阔的天空之下,开朗的空气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他们过着一种独特的生活;他们劳动,恋爱,生儿育女和处理家务。
    每一件事都在土地上进行。
    他们一刻也不闲着,总在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扑通地坐在另一个女人的身后,解开她的发髻,替她梳理;一面也许就谈着这三个竹篷人家的家事,从远处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大胆地这样猜想着。
    今天早晨一个很大的骚乱侵进了这块吉卜赛人宁静的住地里。差不多八点半或是九点钟的时候,他们正在竹顶上摊开那当作床铺用的破烂被窝和各种各样的毯子,为的晒晒太阳见见风。母猪领着猪仔,一堆儿地躺在湿地里,望去就像一堆泥土。它们被这家的两只狗赶了起来,咬它们,让它们出去寻找早餐。经过一个冷夜之后,正在享受阳光的这群猪,被惊吵起来就哇哇地叫出它们的厌烦。我正在写着信,又不时心不在焉地往外看,这场吵闹就在此时开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发现一大群人围住这吉卜赛人的住处。
    一个很神气的人物,在挥舞着棍子,信口骂出最难听的话语。
    吉卜赛的头人,惊惶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释些什么。我推测是当地出了些可疑的事件,使得警官到此查问。
    那个女人直到那时仍旧坐着,忙着刮那劈开的竹条,那种镇静的样子,就像是周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吵闹发生似的。然而,她突然跳着站起,向警官冲去,在他面前使劲地挥舞着手臂,用尖粗的声音责骂他。刹时间,警官的三分之一的激动消失了,他想提出一两句温和的抗议也没有机会,因此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等他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后,他回过头来喊:“我只要说,你们全得从这儿搬走!”
    我以为我对面的邻居会即刻卷起席篷,带着包袱、猪和孩子一齐走掉。但是至今还没有一点动静,他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劈竹子,做饭或者梳妆。
    邮政局就在我们产业事务所的一角——这是很方便的,因为信件一来我们就可拿到。有些晚上,那位邮政局长就上来和我闲谈。我很喜欢听他聊天,他以最严肃的态度谈着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昨天他告诉我,这地方的人是怎样地尊敬那条神圣的恒河。若是他们的亲属死去了,他说,他们没有力量把骨灰送到恒河里去的话,他们就从火葬场捡起一块骨头磨成灰收着。
    等到他们遇到一个在某时曾喝过恒河的水的人,他们就把骨灰藏在韶酱里请他吃,这样他们就满意地想象着他们亲属遗体的一部分,已经和涤洗罪污的圣水接触过了。
    我微笑着说:“这一定是个虚构的故事。”
    他沉默地深思了好久,才承认说:“对了,这也许是。”
    途中一八九一年二月
    我们已经走过几条大河,正在转进一条小河。
    村妇们站在水里,洗浴或者洗衣服;有几个妇女,围着湿淋淋的纱丽,拉起面纱把脸严严地遮住,把装满了的水罐抱在左边腰际,右臂自由地摆动着走回家去。孩子们全身涂满河泥,喧闹地互相泼着水玩。同时有一个孩子喊着一支歌,也不管调子对不对。
    在高岸上,村舍的屋顶和竹林的树梢隐约可见。天开了,太阳照耀着。残云留连在天边,像棉花的绒毛。风也暖和些了。
    这小河上没有多少船只;只有几条小艇载着枯枝,悠闲地在疲倦的沙沙桨声中移动着。在河边竹竿之间晒着渔网。今天一天的工作,似乎都已经完毕了。
    居哈里一八九一年六月
    当浓云从西边涌起的时候,我已经在舱面上坐了有十五分钟了。浓云涌起,乌黑,翻腾,碎裂的,一条条阴惨的光从这儿那儿的空隙里穿透过来。小船都连忙躲进支流里去,把锚安全地抛在河岸上。农人把割下的稻束顶在头上,急忙回家;母牛跟在后头,小牛跳跃着摇着尾巴,又跟在它们的后面。
    这时来了一声怒吼。被撕裂的云片从西方急急奔来,像传达恶耗的、气喘吁吁的使者。最后,雷电风雨一齐来到,表演着一段疯僧的舞蹈。竹林似乎在号叫,当狂风用它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来回扫地的时候。高出一切声响之上,风暴呼呼地像一支粗大的驯蛇的笛子,千万条波浪像戴着头罩的蛇随着曲调摇曳。雷不停地轰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乌云后面被捶得粉碎似的。
    把下颏靠在一扇洞开的背着风的窗边,我让我的思想参加这场可怕的狂欢;我的思想跳到广漠里去,像一群忽然放了学的孩子。但是等到我完全被雨点溅湿了之后,我只好把窗户和我的诗意一齐关上,像被关进笼里的鸟儿似地,静默地退到黑暗里去。沙乍浦一八九一年六月
    从泊舟的河岸上,有一种气息从草中升起,地上的热气喘息似地传来,真切地接触到我的身躯。我感到温暖而有生气的大地在我上面呼吸,而且她也一定会感到我的呼吸。
    稻苗在微风中摇曳,鸭子轮流着把头钻进水里,又梳理着它们的羽毛,除了那搭板,当它来回地在流水中轻轻摇荡的时候,磨擦着船旁发出的微弱、可怜的叽嘎声音以外,没有其他声响。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渡头,一群穿着杂色衣服的人,聚集在榕树底下等待渡船回来;渡船一到,他们就急忙地一拥而上。我喜欢观看这个,看上几个钟头。今天是对岸村庄的一个集日,所以渡船就这样地忙碌,有的人扛着几捆稻草,有的人提着篮儿,有的人背着口袋;有的人到集上去,也有人从集上回来。这样,在寂静的中午,活动的人流慢慢地在两村之间过渡。
    我坐着想:为什么在我们国家的田野上,河岸上,天空中和阳光里,都笼罩着这种深沉的忧郁的色调?我得到结论说,对于我们,自然显然地是更重要的东西。天空自由,田野无边;阳光把它们融成光明的一片。在这中间,人类显得那么渺小。他来了又去了,像渡船一样,从此岸渡到对岸;他说话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他的歌声的隐约的回响,被听到了;他在追求自己的微小愿望时候的轻微的活动,也在世界的市集上被看到了:但在宇宙的广大崇高之中显得那么微弱,多么短暂,多么可悲地无意义呵!
    当我凝注着那条朦胧遥远的、点缀在对岸田野上树林的青线的时候,把美丽、辽阔、纯粹的安宁的自然——稳静、无为、沉默、深不可测——和我们自己的日常的忧虑——卑微、满心烦恼、争名夺利对比起来,使我几乎发狂了。
    当自然隐藏起来,退缩在云、雪和黑暗之下,人就觉得他自己是个主人翁;他认为他的愿望,他的事业,是永久的;他要使这些永垂不朽,他瞩望子孙后代,他修建纪念碑,他写传记,他甚至于替死人竖立墓碑。他忙得没有时间去想有多少纪念碑都倒塌了,多少名字都被忘却了!
    有一根粗大的桅杆躺在河岸上,几个赤裸的村童,在长久的商议之后,决定如果一面推滚这根桅杆,一面大家应和着吆喝呼喊,那就是一种新鲜的使人满足的游戏。这决定立刻就配合着,好哟,弟兄们,大家来呵!嗨嗨哟!行动起来了。桅杆的每一次滚转,都引起一场鼓噪和哄笑。
    这群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态度与众不同。她和男孩在一起玩只为的是寻求伴侣,但她对这个吵闹费劲的游戏显然是看不上眼。最后她爬到桅杆上,一语不发,从容地坐了下去。
    这么好玩的游戏,这么突然地就停止了!有的孩子仿佛无可奈何地让步了;他们退到稍远的地方去,绷着脸瞪着那个冷淡严肃的女孩。有一个孩子似乎想把她推下去,这也没有惊动这女孩的满不在乎的悠闲的姿势,那个最大的孩子走到她跟前去,指出一个同样可以休息的地方;对这个她也使劲地摇头,把双手放在膝上,更稳定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最后他们只有倚靠体力来辩论,而这辩论完全成功了。
    快乐的喊叫又响彻云霄,那桅杆滚动得那么好玩,连那个女孩也放下她自傲和庄严的矜持,勉强来参加这个无意义的热闹。但是我们一直可以看出,她的确认为男孩子们从不懂得怎样好好地游戏,而且总是那么孩子气!如果她手里有一个普通的、系着大黑蝴蝶结的黄泥娃娃的话,她还肯这样屈尊地来参加这些傻孩子的无聊的游戏吗?
    忽然间,男孩子们又想到一个很妙的消遣方法。两个孩子把第三个孩子的手脚提起来,来回地甩。这个游戏一定极其好玩,因为他们对它都热心起来。只有那女孩子觉得实在受不了了,她鄙夷地离开了游戏场,一径回家去了。
    这时,事故发生了。那个被甩的孩子摔下来了。他生气地离开了大家,走去躺在草地上,双臂交叉着放在头下,表示从今以后他和这个不好的冷酷的世界不发生任何联系了,他只要永远自己躺在一边,双臂枕在头下,数着天上的星星,观看云彩的游戏。
    最大的男孩,看不过这种过早的遁世态度,跑到这个烦恼的人的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赔错地哄着他:
    “来吧,我的小弟弟!请起来吧,小弟弟!我们把你摔痛了么,小弟弟?”不一会儿,我发现他们像两只小狗似地,彼此对揪着手又抽开手,不到两分钟的工夫,这小家伙又被人甩起来了。
    昨夜我做了一个最奇怪的梦。整个加尔各答仿佛都包封在可怕的神秘之中,一切房屋只能在浓密的阴雾里隐约看出,在这块雾纱之后,有些奇怪的事情在发生。
    我坐着马车在公园路走,走过谢浮尔学院的时候,我发现它在浓雾包围之中,迅速变大,而且很快就变得不可思议地高。那时候我似乎知道有一起魔术家来到加尔各答,如果给他们报酬,就可以做出许多这样的奇迹。
    当我到达我们周拉辛科楼的时候,我发现那些魔术家也来到了。他们长得很难看。蒙古种的类型,留着稀疏的上须,额下撅着几根长胡子。他们能使人变大。有几个女孩子想要长高一些,魔术家就在她们头上撒了些粉,她们立刻就抽得很高。对每一个我所遇见的人,就都不住地重复说着:“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一个梦!”
    当时有些人提议说,我们的房子也应该让它长大。魔术家同意了,为做准备工作,先要拆下房子的某些部分。拆卸完了,他们要钱,否则他们就不再干下去,那位会计坚决拒绝。在完工之前怎能付款呢?魔术家们为此大发雷霆,他们把房子扭弄得可怕之极,人和砖石都混在一起,人身都在墙里,墙外只看到脑袋和肩膀。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魔鬼玩意儿,我告诉我的大哥,“你看,”我说,“简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不如恳求上帝来帮助我们吧!”但是不管我用尽多大力气,以上帝的名义来咒逐他们,我的心却仿佛破裂了,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醒了。
    这不是一个奇怪的梦吗?加尔各答在魔鬼的手里,而且恶魔似地在肮脏的云雾的黑暗中生长着!
    当地的教师们昨天来拜访我。
    他们一直呆了下去,同时我想尽办法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谈。每五分钟我勉强问一个问题,对这些问题,他们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以后我就茫然坐着,玩弄着笔,抓挠着头。
    最后我鼓起勇气问到庄稼的事情,但是他们是教师,对于庄稼是一无所知。
    关于他们的学生,我已经把我所能想到的问题都问过了,我又只好重新再问:学校里有多少学生呢?一位说是八十个,另一位说是一百七十五个。我希望这问题会引起一场争论,但是没有,他们妥协了。
    为什么在一个半钟头之后,他们会想起告辞,我也说不上来。他们大可以在一个钟头以前,用同样的理由来告别,或者,在十二个钟头之后才这样做!这决定显然是经验主义的,绝对没有什么方法。
    一八九一年七月
    码头上还有一只船,在它前面的河岸上,有一群农村妇女,有的显然是要上路,有的是来送行,婴孩、面纱和白发都在这集会里混杂着。
    一个女孩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她总有十一二岁了;但她是丰满而健硕,人会把她看成十四五岁。她有一副动人的面庞——很黑,但是很美。她的头发像男孩一样,剪得很短,非常适合于她的单纯、坦率而机敏的表情。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孩,以满不在乎的好奇的样子注视着我,在她的眼光里决不缺少直爽和聪明。她的半女半男的样子特别动人——一种传奇式的男性的潇洒加上女性的妩媚。我从没想到在孟加拉的农村妇女中,会有这种的类型。
    这一家人显然都不拘小节。其中的一个,在阳光下打开发髻,用指头来梳理,同时用最高的声音同船上的另一个妇女谈着家务。我猜想她除了一个女孩之外,再没有儿女,这女孩是一个既不懂礼貌又不会说话,连家人外人都分不清的傻东西。我还听说哥帕的女婿竟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因此她的女儿不肯到她的婆家去。
    启程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她们把我的那个剪短头发的,有着一双丰润好看的手臂的,戴着金镯的,有着老实的发光的脸的姑娘,送上船去。我可以猜测她是从娘家回婆家去。她们都站在那里,目送那只船开走,一两个妇女用垂拂的纱丽的一端擦着眼睛。一个头发紧紧结成一团的小女孩,搂住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的脖子,在她肩上悄悄地哭着。她也许失去了一个“宝贝姐姐①”,这个姐姐会和她一块玩着娃娃,而在她淘气的时候也会打她。
    这只船在水上的悄然掠过,仿佛给痛苦添上一段离愁——像死亡一样——行人远到看不见了,留下的人,擦着眼①一个大姐姐常被叫做“宝贝姐姐”。——译者泪,回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去。不错,痛苦只有一会儿,在走的人和留的人的心中也许痛苦都已经消逝了,——痛苦是暂时的,遗忘是永久的,但是真实的仍是痛苦而不是遗忘;而且在生离死别之顷,我们时常体会到这是多么痛切地真实。
    到喀达克去的船上 一八九一年八月
    我把皮包忘下了,我的衣服是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可容忍地难看了——这念头不断地涌上心来,和我的适当的自尊心是难以相容。有了这皮包,我可以昂头阔步地面向着世人;没有这皮包,我就不得不躲在角落里,避开大家的眼光。我晚上穿着这身衣服上床,早上又穿着这身衣服出来,再加上这船上满是煤烟,白天的难以忍受的热气,弄得人身上总是讨厌地潮湿。
    除此以外,我在船上已经有些时候了。我的旅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位阿勾里先生,在提到有生或无生的东西的时候,除了人身攻击之外,就说不出别的。另外有一位音乐爱好者,坚持着试把“巴拉卜”①乐章的变奏曲放在深夜演奏。
    这使我深信他的演奏不只在一方面上是不合时宜的。
    这只汽船从昨晚起在这条河的一道浅沟里搁浅了,现在是早晨九点多钟。我在拥挤的舱面的一个角落里过夜,简直和死去差不多。昨夜,我让船上的侍者给我煎几个油炸薄饼①印度古典音乐中一种形式,适合于破晓演奏。——译者来做晚餐,而他拿来了几片形容不出的炸面包,也没有配合的蔬菜。在我惊愕的表情之下,他表示十分歉仄,而且主动地要立刻去给我弄点杂烩。但是夜已经很深了,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勉强地把这东西干咽了几口,这时,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了,舱面上挤满了旅客,我就躺下睡觉了。
    蚊子在头上嗡嗡着,蟑螂到处乱窜。有一个睡伴在我脚下横躺着,我的脚底不时碰到他身上。四五个鼻子在打鼾。几个让蚊子搅得睡不着的可怜人,抽起水烟来自寻安慰;在这些声音之上,又升起了那“巴拉卜”的变奏曲!最后,清晓三点钟,有些性急好事的人,互相大声地催促起身。在绝望里我也离开床位,坐到我的舱面椅子上,去等天明。这样度过那五花八门的恶梦的一夜。
    一个水手告诉我说,这汽轮陷得很深,也许要一整天的工夫才能把它弄出来。我问另一个水手,是否还有别只开往加尔各答的轮船走过,得到的是一个微笑的回答,说这是这条航线唯一的船只,若是我愿意的话,等到达喀达克以后,我还可以坐原船回去!亏得运气还好,在大家竭力推拽之下,到了十点钟,就把它弄漂了起来。
    提朗一八九一年九月七日
    巴利亚码头和排列两旁的壮大的树木,构成一幅很美的图画,大体说来,这运河总使我联想到浦那的那条小河。细想一遍以后,我确信如果这运河真是一条河的话,我会更喜爱它的。
    椰子树和芒果树还有其他成荫的树,排列在两边河岸上,岸上铺着美丽的青草,渐渐地倾斜到水边去,上面还密布着正在开花的含羞草。到处有螺旋松林,从树林边缘的空隙里,可以瞥见到无边的田野,远远地伸延出去,雨后田里的庄稼,是那样绒一般的柔软,人的眼光仿佛能透入它的深处。然后又是椰子和枣椰丛林下面的小村,安稳地躺在低垂的秋云的凉润的荫中。
    这条运河的缓缓的流水,穿过田野和村庄,在整洁的草岸中间,温柔地回绕着,窄窄的水面两边,镶上睡莲和水草夹杂的花边。但是我总是歉然地在想,无论如何它只不过是一条人工的河道。
    它的潺潺的流声,并不曾达到原始的时间。它不通晓那些遥远难登的山窟的神秘。它没有流过多少世纪,没有荣获过旧世的芳名,没有用它的乳汁哺育过两岸。甚至一个古老的人工湖,也取得比它更大的气魄。
    但是,一百年以后,它两岸的树长得更壮大了,它的崭新的里程碑受了风雨的剥落,长满了青苔而显得柔美了;闸门上刻的一八七一年字样,推回到可尊敬的古运时期;那时候,如果我再托生为我自己的曾孙,再来运河视察喀达克河边地产的时候,我对它的感想就会不同了。
    西来达一八九一年十月
    一只又一只的船到达这个码头,过了一年的作客生涯,从遥远的工作地点回家来过节日,他们的箱子、篮子和包袱里装满了礼物。我注意到有一个人,他在船靠岸的时候,换上一条整齐地叠好的绉麻拖地,在布衣上面套上一件中国丝绸的外衣,整理好他颈上的仔细围好的领巾,高撑着伞,走向村里去。
    潺潺的波浪流经稻地。芒果和枣椰的树梢耸入天空,树外的天边是毛绒绒的云彩。棕榈的叶梢在微风中摇曳。沙岸上的芦苇正要开花。这一切都是悦目爽心的画面。
    刚回到家的人的心情,在企望着他的家人的热切的期待,这秋日的天空,这个世界,这温煦的晓风,以及树梢、枝头和河上的微波普遍地反应的颤动,一起用说不出来的哀乐,来感动这个从船窗里向外凝望的青年人。
    从路旁窗子里所接受到的一瞥的世界,带来了新的愿望,或者无宁说是旧的愿望改了新的形式。前天,当我坐在船窗前面的时候,一只小小的渔船飘过,渔夫唱着一支歌——调子并不太好听。但这使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小时候的一个夜晚,我们在巴特马河的船上。有一夜我在两点钟时候醒来,在我推上船窗伸出头去的时候,我看见平静无波的河水在月下发光,一个年轻人独自划着一只渔舟,唱着走过,呵,唱得那么柔美,——这样柔美的歌声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
    一个愿望突然来到我心上,我想回到我听见歌声的这一天,让我再来一次活生生的尝试,这一次我不让它空虚地没有满足地过去,我要用一首我唇上的诗人的诗歌,在涨潮的浪花上到处浮游;对世人歌唱,去安抚他们的心;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让世人认识我,也让我认识他们;像热切吹扬的和风一样,在生命和青春里涌过全世界;然后回到一个圆满充实的晚年,以诗人的生活方式把它度过。
    这算是一个很崇高的理想吗?为使世界受到好处,理想无疑地还要崇高些;但是像我这么一个人,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抱负。我不能下定决心,在自制的饥荒之下,去牺牲这生命里珍贵的礼物,用绝食和默想和不断的争论,来使世界和人心失望。我认为,像个人似地活着、死去、爱着、信任着这世界,也就够了,我不能把它当作是创世者的一个骗局,或是魔王的一个圈套。我是不会拚命地想飘到天使般的虚空里去的。
    一八九一年,加尔底格月二日我一来到乡下,我就不把人孤立分开来看。就像一条河流过许多地方,人流也这样地潺潺地、曲折地流经乡村和市镇。“人来了又走了,但我却永远长流。”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对比。人类和它的一切大大小小的汇合的流水,和江河一样,一直流了下去,从它出生的泉源直到死亡的大海;两头是黑暗的神秘,中间是游戏、工作和不停的嘟哝。
    那一边耕者在田里唱歌;这一边渔船浮掠了过去,时间过着,日光更热了。有些洗浴的人还呆在水里,有的洗完了提着装满的水罐回家去了。这样地,走过两边的河岸,千百年来总是嗡嗡地哼着,同时那叠句是用哀愁的和声唱出:我却永远长流!
    在中午的静默之中,听到有年轻的牧人用最高的声音在叫他的同伴;有几只船哗哗地驶回家去,浪花溅打着村妇放在水里准备打水的空罐;在这些声音里面还有些不大明显的声音,——鸟的啁啾,蜂的嗡哼,船屋在来回摇荡时的可怜的叽嘎声,——这一切构成了柔和的催眠歌,像一个母亲在竭力地抚慰一个生病的孩子。“别急呵,”她唱着,安慰地拍抚着他发热的前额。“别难受呵;也别再哭啦。把你的竞争、抢夺和打架都丢开吧;把这些忘记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吧!”
    一八九一年,加尔底格月三日这是库迦格①的满月,我在河边徐步,一面和自己对话。
    这简直不能叫做对话,因为尽是我说,而我想你的同伴尽是听着。这个可怜人简直没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不就是那股迫得他像傻子似地无言可答的力量吗?
    但这是画样的一个夜晚呵!有多少次我想描写这样的夜晚,而总是写不出来。河上没有一丝波纹;从远远的中流一①九月的月圆之夜,意思是“大家都醒着”。这一夜幸福的女神拉克什米,把幸福赐给不睡的人。
    ——译者
    条沙碛的边缘外,看到了遥远的主流的最远的河岸,直达这边河岸,闪烁着一大宽条的月光。没有一个人,也看不见一条船;在新形成的小岛的沙岸上,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根草。
    就仿佛一轮孤寂的明月从颓毁的大地上升起;一条无定的河水漫流过一片无生命的荒野;一段冗长的神话在一个荒废的世界里作了结束——所有的帝王,他们的臣子和朋友,和他们的黄金城堡都不见了,只剩下七个海,十三条河和冒险的王子们曾在上面行进过的无边的荒泽,在月下苍白地闪光。
    我来回徐步,像是这个临危的世界的最后的脉搏。其他的人似乎都在彼岸——生命的岸——在那里,英国政府和十九世纪,茶和烟,在统治支配着。
    一八九二年一月九日
    这几天,天气总在冬春之间摇摆。在早晨,也许,在北风扫掠之下,山和海都会发抖;在夜晚,又会和从月光里吹来的南风一同喜颤。
    无疑地春天已经来临了。在长久中断之后,唤春从对岸的树林里又发出鸣声,人们的心也被唤醒了;夜色来临以后,可以听到村里的歌声;表示他们不再连忙地关起门窗,紧严地盖起被窝睡觉了。
    今晚月亮正圆,她的圆大的脸从我左边的洞开的窗外向我凝视,仿佛在窥伺我的信中有没有批评她的话——她也许疑惑我们世人对于她的黑迹比她的光线更为关心。
    一只鸟在河岸上“啼啼”地哀唤。河水似乎不再流动。河上没有一只船。岸上凝立的树林把不动的影子投在水面。天上的薄雾使得月亮看去像一只勉强睁开的倦眼。
    从今起,夜晚会越来越黑暗了;而且当明天我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这个月亮,我客中的良伴,将离我更远一些,她疑惑她昨夜是否聪明,这样地对我完全袒露出她的心,因此她又逐渐地把它掩盖起来。
    在陌生和孤寂的地方,自然真正地变得亲切了。我确实忧虑了好几天,一想起月亮的圆时过去了,我将会每天地更觉得寂寞了;觉得离家更远了。当我回到河边的时候,美和宁静将不再在那里等着我了,我必须在黑暗中回去。
    无论如何,我要记载下来,今晚是个满月——是今年春天的第一次月圆。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也许会回忆到这一晚上,回忆到河岸上“啼啼”的鸟叫,对岸船上闪烁的灯光,发亮的远伸的河水,河边树林的边缘所投下的模糊的阴影,和灿白的天空在我头上冷冷地发光。
    一八九二年四月七日
    河水落下去了,这边的支流里各处都深不到腰。所以船在河中间抛锚一点也不奇怪。在我右边的岸上,农夫在犁田,不时地把牛牵到河边来饮水。在我左边的岸上,上面有古老的锡利达花园的芒果树和椰树,下面浴场的斜坡上有村妇在洗衣裳,装满水罐,洗浴,用本地的方言在谈笑着。
    年轻的姑娘们仿佛永远在水里玩个不完;听着她们无忧无虑的欢笑是一种愉快。男人们正经地照例浸了几次水就走开了,但是女孩子们对水是比较亲热的,她们和水在同样的简单自然的方式之下,谈着、说着、卷着、溅着;她们也许都会在灼热的强光之下萎缩下去,但她们也都经得起打击,而不至于无力地碎裂。这个僵硬的世界,若没有她们,就探索不到她们双臂的柔美拥抱的神秘,就会荒芜起来了。
    邓尼生说过,女人对于男人就像水对于酒一样。今天我觉得应该说是像水对陆地一样。女人和水在一起更感着舒服熟识,她们在水里沐浴,和水游戏,在水旁边集会;同时,对于她们,其他的负担都不像从泉旁、井中、河岸或池塘取水那样地更为合适。
    波浦一八九二年五月二日
    世界有许多似非实是的道理,其中之一就是当风景是开阔的,天空是无垠的,云雾是浓厚的,情感是深不可测的——这就是说当“无穷”在明显突出的地方——它的适宜的伴侣只能是一个孤寂的人,一大群人在那里就会显得那么渺小,那么骚乱。
    一个人和“无穷”是有相同的条件的,他们大可以从彼此的宝座上互相凝视。但是在有一大群人的地方,人类和“无穷”都变得那么微小,它们必须彼此碰掉一些,才能互相适合起来!每一个灵魂都要那么大的地方来扩展,在群众之中就必须窥伺空隙,不时地从那里伸出一个小小的仙鹤般的头去。
    因此我们竭力聚在一起的唯一结果,就是使我们不能装满了,我们和这无边无底的“广大”的,拉起来的手和伸出来的臂。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八日努力说俏皮话的女人,结果只变成冒失,是很讨厌的;那想说滑稽话的,无论成功与否,对于女人都是不体面的。滑稽是难看而夸张,所以在某些地方是和高大有关的。象是滑稽的,骆驼和长颈鹿是滑稽的,一切长的太大的东西都是滑稽的。
    尖锐和美倒是接近,像刺和花一样。所以讽刺对于女人,还不是不适宜的,虽然从她口中说出会刺伤你。讥笑有笨大的味道,女人不如把这个留给我们高大的男性。男的福斯塔夫能使我们笑得劈裂了肋条,而女的福斯塔夫只揪断我们的神经。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十二日我总在傍晚时分独自在屋顶凉台上漫步。昨天下午我觉得把本地风光介绍给客人是我们的责任,因此我陪他们一块出去散步,带着阿勾里作个向导。
    在地平线的边缘,远远一片树林是青翠的,一线浅蓝色的薄云徐徐升起,笼盖在树林上面,看去特别美丽。我想把它描画得带点诗意,我说这就像蓝色的化妆药水抹在睫毛的边上,使美丽的蓝眼睛更加美妙。在我的同伴之中,一个没有听见我的话,一个没有听懂,同时第三个用应付的话来回答:“对了,很好看。”我感到我奋发的诗情再也鼓不起来了。
    走了一里路以后,我们到达一个水坝。水边有一排棕榈树,树下有一股天然的泉水。在我们站住观泉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看见过的北方天边那一线蓝云,涨大了,变黑了,向着我们奔来了,同时电光也闪将起来。
    我们得到了同一的结论,就是观赏自然的美,可以更好地在屋檐下进行,但正在我们踅回家去的时候,暴风雨已在空旷的原野上,怒吼着踏着大步赶上我们。我没想到我正赞赏美丽的自然夫人睫上的蓝水,她却会像一个生气的主妇那样追赶着我们,要给我们一记这么响的耳光!
    沙土迷天,几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风雨更强烈了。沙地上的碎砾打在我们身上,就像枪子似的;狂风又掐住我们的颈背,开始下落的雨点,鞭打着我们,撵着我们跑。
    跑呀!跑呀!但是这里地是不平的,水流给它留下浑浑的瘢痕,平时都难走过,在风雨中就更不容易了。我弄到陷在荆棘丛里,当我站起挣开的时候,差点被狂风掀在地下。
    当我们快到家的时候,一群仆人,又像一阵风暴似的,叫喊着做着手势奔向我们。有的拉着我们的手臂,有的悲叹我们的窘境,有的热切地给我们引路,有的爬伏在我们的背上,仿佛怕狂风要把我们一齐刮走似的。我们竭力摆脱了他们的殷勤,最后,好不容易进到房子里,带着淋透的衣服,污秽的身体,零乱的头发,喘息着。
    我得到了一个教训:我将不再在小说或故事里写下这样的谎言,就是一位主人翁能够心头怀着情人的形象,毫不焦急地在风雨中行走。没有人能够在心里记住任何面貌,不论它多美,在这样的一场风雨里,光是不让沙子进入眼里,就够他忙的了!……
    毗湿奴派诗人有声有色地歌唱拉达如何在风雨之夜去赴和克里希纳约定的幽会。我不知道他们曾否停下来想一想,当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很容易设想到,她的头发是那样地零乱,还有她的那些涂泽妆饰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她遍身泥污地跑到那凉亭上的时候,她一定难看极了!
    但当我们读着毗湿奴派诗歌的时候,我们从不想到这些。
    在我们心头的画面上,我们只看到一幅一个美丽的女子,被她的绝世无双的英俊的情人所吸引,做梦似地在雨季沉黑的风雨之夜,不顾一切地,穿过开满繁花的醉花树底,来到株木拿河边的图画。她系起脚镯怕它作响;她披上深蓝的斗篷怕被人看见;但是她没有打着伞来防雨淋,也没有带着灯怕她跌倒!
    有用的东西真是可怜,在实际生活上虽然那么重要,而在诗歌里却是那样地被忽视!但是诗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我们从和它的连系上甩开,它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甚至于这样,我们听说,文明进步的时候,消灭的将会是诗歌,但是它的特征将一个一个地不断被提了出来,作为改良鞋子和雨伞之用。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十六日这里没有教堂塔顶的钟声,附近也没有居民,鸟儿一停止了歌唱,绝对的寂静就和夜晚一齐来到。在这里,初夜和深夜没有多大差别。在加尔各答,不眠之夜像一条黑暗的缓流的大河;在你仰卧在床上的时候,能够数出它流过的种种声音。但是在这里,夜晚像一个阔大静止的湖水,安稳地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当我昨夜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感到我像包围在浓厚的止水里一样。
    今早我比平常起晏了一点,下楼到我屋子里去,背倚在靠垫上,叠膝而坐。这样,胸前放一块石板,我开始在晨风和鸟声的伴奏下写诗。我进行的很顺利——微笑在我的唇边浮泛,我的眼睛半闭着,我的头随着韵律摇晃,我哼着的东西,渐渐成形——当邮差来到的时候。
    我收到一封信,最近一期的《实践》杂志,一本《一元论者》,和几张校样。我读了信,浏览了未裁开书页的《实践》杂志,然后又回去点头哼哼着写我的诗,我没有做其他的事情,一直把诗写完。
    我不知道为什么写着一页一页的散文,也没有给我以写一首诗那么大的快乐。一个人的种种感情,在诗歌上能以应用完美的形式,就仿佛能用指头拈起来似的;但是散文就像满口袋的松散的东西,又沉重又苯大,不能随便地提得起来的。
    如果我能一天写一首诗,我的生命将在一种喜乐中度过;虽然我侍弄诗歌已经有几个年头,但它还没有被我驯服起来,还不是那种可以让我随时套上笼头的飞马!艺术的快乐,就在于当幻想愿意的时候,有个长空万里飞行的自由;那时节,即使在回到世界监狱里面之后,回响和欢情还会在耳边和心头缭绕着。
    短诗不断地不招自来,这样就妨碍我把剧本写下去,若不因为这缘故,我大可以把叩我心门的一些思想,放进两三个剧本里去。我恐怕必须等到寒冷的冬天,除了《齐德拉》以外,我的所有的剧本都是在冬天写成的。在那个季节,抒情的意味容易变冷,人就有工夫去写剧本。一八九二年五月三十一日
    现在还不到五点钟,天色已经黎明了。清爽的微风吹着,园里一切的鸟都醒起来开始歌唱。杜鹃鸟像发了狂似的。很难了解它为什么不倦不停地叫。这决不是为招待我们,也不是为分散苦恋的情人的心思——它一定有它自己的目的。但是,够可怜的,这个目的仿佛永远不能达到。而它并没有灰心。它的咕咕——咕咕——直叫下去,不时还放出绝顶热烈的颤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在远处,另一只鸟用无力无情的微弱的声音咯咯地叫着,仿佛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可是在那阴凉偏僻的地方,它又情不自禁地发出这小小的悲叹:咯咯,咯咯,咯咯。
    关于这些胸颈柔软、毛羽辉煌的天真禽鸟的家务事,我们所真正知道的是多么少呵!到底为什么它们认为它们必须这样地坚持歌唱呢?西来达
    一八九二年杰斯塔月三十一日我恨这些客气的礼节。这些日子我总在重复这一句话:
    “我宁愿做一个阿拉伯的牧人!”一个上好的,健康的,强壮而自由的化外之民。
    我感到我愿意从这个使人心身变老的,对于古老腐朽的东西不断的争论与计较中退出,去感受一个自由而健旺的生命的快乐;去享有——不管好坏——宽阔的,果决的,无拘无束的思想和抱负,从习惯与常识,常识与愿望,愿望与行动的永远磨擦中解脱出来。
    只要我能完全地无限度地从我的桎梏生活中释放了出来,我将风暴似地猛扑四方,到处喧嚣地兴波作浪;我将像一匹野马,为我自己的速力而快乐得发狂地奔腾!但是我是一个孟加拉人,不是一个游牧的人!我照旧坐在角落里,垂头丧气,忧虑,争论。我把我的心思,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像煎着的鱼一样——沸滚的油先煎了这一面,又煎着那一面。
    让它去吧,我既不能彻底地粗野,那么我只好力求彻底地文明。为什么要煽动这两者之间的争吵呢?
    一八九二年六月十六日
    一个人在河上或在旷野里住得越久,就越看得清楚,再没有比纯朴自然地履行一个人日常的平凡义务更美丽更伟大的事情了。从地上的青草到天上的星辰,它们各个也只不过是做着这样的事情;在自然里有那么深远的宁静和那么卓越的美,也是因为这些东西都不力求超过自己的限度。
    但是它们各个所作的事情决不是短暂的。青草要使出它所有的力量,从它细根的尖端来吸取食料,只为的是要像草似地生长;它并不空想要变成一棵榕树;因此大地得到了一张美丽碧绿的地毡。而且,的确地,在人类社会中找到的小小的美和宁静,都是来自细小责任的每天执行,而不是从大的作为和动听的谈话中得来的。
    一八九二年,阿沙拉月二日昨天,是阿沙拉月①的第一天,雨季的登基典礼是用相当的盛大仪式来庆祝的。整天都很炎热,而在下午,浓云就大阵大阵地涌卷起来了。
    我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下雨的头一天,我宁可冒着雨淋,也不愿禁闭在我那地牢似的船舱里。
    在我的生命里,一二九三②年是不会再来了,提到这个的话,还有几个阿沙拉月的头一天将会重来呢?我的生命必须相当地长,才能数到三十个阿沙拉月的头一天,它至少是对于我,《云使》的诗人说出了特殊的区别。
    有时我想到我是多么幸福,我的生命中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么美好,有的被朝阳和落照映得绯红,有的是深暗的云彩送来了清新的凉意,有的像一朵白花在月光中开放,多么巨大的财富呵!
    一千年以前,迦梨陀娑欢迎了阿沙拉月的头一天;而在我的生命中,每一年,这个阿沙拉月的头一天,都在它所有的光辉中发亮起来——这个和这位老优禅尼诗人完全相同的,给无数的男男女女带来了欢会与离愁的一天。①
    ②孟加拉的纪元年代。——译者雨季开始的一月。
    一年一度这样伟大的永受尊敬的一天,从我的生命中溜掉了;总有一个时候,迦梨陀娑的一天,《云使》的一天,印度的雨季永恒的头一天,将不为我而再来。当我体会到这点的时候,我感到我愿意好好地观赏自然,给每天的日出以有意识的欢迎,向每天的落日道别,像对一个密友一样。
    多么盛大的一个节日,多么宽阔的庆祝会场呵!而我们还不能完全地反应它,我们真正是生活得离开世界太远了!星光走了千万里路到达了地上,但是它达不到我们的心里——我们是在千百万里以外呵!
    我陷进去的世界住满了陌生的东西。他们总是忙着在自己周围建起墙壁和法规,而且他们是那么小心地把窗帘掩上怕人看见呵!我总在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给花树做一个呢罩,或搭上天篷来揽住月光。如果来生是被今生的愿望所统治的话,那我就愿从我们这颗装殓起来的行星里,托生到自由空旷的快乐国土上去。
    只有那些不能纳头深入美的整体的人,才轻看美,以它为感觉的对象。但是那些尝到了它的不可言说的味道的人,知道它超过年月的最高力量还有多远——不对,连人的心也没有力量达到它的渴望的终点。
    再者——我漏掉了我在开头所想说的一件事情。不要害怕,这件事不用再用四张信纸,这就是,阿沙拉月头一天的晚上,大矛头般的阵雨,下得很大,完了。赴阁隆达途中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无尽的形形色色的画图:沙岸、田野、庄稼和村庄,在空中飘浮的云彩,昼和夜相遇时光开放的色彩——都从两侧滑入眼底。小船轻轻地划过,渔夫在捕鱼;河水在悠长的日子里整天地发出柔畅的抚爱的声音,广阔的水面,在夜晚的沉默中静止了下来,像一个被哄进睡乡的孩子;无边天空的一切星辰,都在他上面环守着——这时节,当我在清醒之夜坐起的时候,两旁是睡着了的河岸,只有偶尔一两声村畔林中豺狗的嗥叫,和被尖利的巴特马河波浪所侵蚀的碎片,从峰顶般高的河岸上滚落水里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风景并不常是特别引人入胜的——一片伸展的没有草树的黄黄的沙岸;一条空船系在岸边;和天空一样朦胧的绿水流了过去;但是我说不出它们是怎样地感动了我。我猜想是我那被奴仆看管的童年的愿望和追求——当我自己在寂寞的囚室里,我熟读了《一千零一夜》,参加了海员辛伯达的在许多异地的探险——在我心中还没有死去,而看到任何一条空船系在岸边的时候,旧的愿望和追求就又被唤醒了。
    如果我在童年没有听过童话,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滨逊飘流记》,我知道,远远的河岸和对岸的广阔的田野的景色,决不会这样地激动我——事实上,整个世界,对我将会有不同的魅力。
    在人的心里,幻想和事实纠缠成怎样的一个迷阵呵!不同的几股——细小和巨大——的故事、事件和图画的线索是怎样地纠结在一起呵!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二日
    清晨很早,我还在床上的时候,听到浴场上的妇女叫出快乐的“乌鲁!乌鲁!”①的笑声,这声音非常奇怪地感动了我,虽然说不出是为什么。
    也许是这种快乐的呼声,使人想到这世界上前进着的、庆祝活动的大流,而个人和这些庆祝活动的大部分,都没有什么联系。世界是那么大,人们的集会是那么浩阔,但是一个人和这些集会的连结是多么少呵!遥远的生活的声音,飘送过来,带来了不相识的家庭的消息,使人体会到,大部分的世人不是他的亲属也不认识他;这时他感到被遗弃了,他和世界只有很松弛的连结,一种隐约的愁闷爬满了他的心头。
    因此,这“乌鲁!乌鲁!”的呼声,使我的过去和将来的生活,变成一条长长的道路,从道路的两端,这声音向我飘来。而这个情感替我这一天的开始染上色彩。
    等到经理人和他的同事以及佃户们一来见我,他们一走进这个场面,这个暗淡的对于过去和将来的忆想将立刻被挤了出去,而一个极其强壮的现在,将行着礼站在我的面前。
    ①妇女们在节期所喊出的特别的尖脆的欢呼。——译者
    沙乍浦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五日
    在今天的信里,提到了A的歌唱,使我的心中起了一种无名的热望。生命中每一种小小的快乐,夹杂在市嚣中间,没有得到欣赏的,现在向游子的心提出了要求。我喜爱音乐,而在加尔各答没有声乐和器乐的饥荒,我对于这些只是充耳不闻。但是,虽然我在那时候没有体会到,这个需要定会使我的心发渴。
    在我读着今天的信的时候,我感到那么强烈的愿望,想听听A的美妙的歌声,我立刻确信许多被压抑的,呼吁充满的创造热望中之一,就是要求可以得到而被忽略了的快乐;当我们忙于追求空想的,不可能的事物的时候,我们把生活饿死了……
    没有尝过的容易得到的快乐所留下的空虚,总在我的生命中生长着。总有一天我会觉得,只要我能把过去拉回来,我将不再拚命追求那难得的东西,而只把那些生活所献出的,细小的,不招自来的日常的喜乐一口饮干。
    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九日
    昨天我说过,今天夜里我和诗人迦梨陀娑有个约会。当我点上蜡烛,把椅子拉到桌前,准备妥贴的时候,进来的不是迦梨陀娑,而是邮政局长。一个活的邮政局长当然比死的诗人更有优先权,所以我不好请他给应约而来的迦梨陀娑让位——他决不会了解我!因此我请他坐下,而给老迦梨陀娑一个回避不见。
    这位邮政局长和我中间有一种连结。当邮局还设在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我曾同他天天见面。有一天下午,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写出一篇小说《邮政局长》。当这篇小说在《指导者》杂志发表的时候,他来看我,以一连串的腼腆的微笑,不以为然地提到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喜欢这个人。他有一大堆我爱听的逸闻轶事。他也有一种幽默感。
    邮政局长走后时间虽已晚了,我还立刻开始读《罗怙世系》①,把整段的印都玛蒂的“择婚”②仪式读完了。
    英俊华服的王子们坐在大厅里一排的宝座上。忽然间一阵法螺和号筒吹起,印都玛蒂穿着新娘的服装,在苏南达的扶掖之下,被请进来站在王子们中间的步道上。细细想象这幅画图真是一种愉快。
    在苏南达把每一个求婚者向她介绍了之后,印都玛蒂在无情无意的敬礼中深深鞠躬,就走了过去。这谦恭的行礼是多么美妙。他们都比她年长。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少女。如果她没有把表示拒绝的不可避免的失礼,和她仁慈的温柔融合了起来,这场面将失去了它的美。①
    ②印度的旧风俗,公主在许多求婚者之间,选一个自己中意的,给他颈上套上花环,表示他已中选。——译者
    沙恭达罗的作者迦梨陀娑所著的叙事诗。
    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日
    每当看到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的时候,我常想,“如果我能住在里面,那有多好!”就是这种愿望在这里得到了满足。在这里,一个人在一个没有真实的冷酷的、色彩鲜明的画图中,活泼了起来。当我小的时候,《保罗和弗珍妮亚》或《鲁滨逊飘流记》书里的森林和海的插图,会把我从日常世界中飘游了出去;这里的阳光把我当年凝视这些图画时候的感觉,又带到我的心上来。
    我不能真切地说明,或明确的解释,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是哪一种的渴望。这仿佛是什么水流的脉搏流过了把我和广大世界连起的干线。我感到,仿佛那模糊遥远的、我和大地上一切合一的时期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上来了;在我上面长着青草的时候,在我上面照着秋光的时候,在柔和的阳光接触之下,青春的温热气息会从我的宽大、柔软、青绿身躯的每一个气孔里升了上来,一个新鲜的生命,一种温柔的喜乐,将半自觉地隐藏起来,而又从我所有的广漠中无言地倾吐了出来,当它静默地和它的各个国家和山和海在光明的蓝天下伸展着的时候。
    我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古老的大地,在被太阳吻着的日常生活中的狂欢感觉;我自己的意识仿佛涌流过每一片草叶,每一条吮吸着的草根,穿过树干和树液一同上升,在喜悦的颤抖中,和在田中摇动的玉米和沙沙作响的棕叶一同展放着。
    我感到我不得不表示出我和大地的血缘连系,和我对她的亲属之爱,但是我恐怕人家不会了解我。
    波利亚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十八日
    我在想,这时你的火车该走到什么地方了。现在太阳正升到靠近拿洼蒂车站的起伏的没有树木的岩石地带。那里的景物一定被清新的阳光所照亮,在阳光下,远远的青山开始隐约可见。
    除了原始的部落人用水牛做过一点耕作之外,几乎看不见开垦过的田地;在铁路交叉处的两旁,都是堆叠起来的黑岩石——卵石留下了干涸河流的足迹——摇摆不定的黑鸟,站落在电线上。一个粗野的带着疤痕的自然躺卧在阳光下面,就像被一只柔软光明的仙手所抚摩而驯伏起来似的。
    你知道这景物使我忆起哪一张画吗?在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里有一个场面,在那里,豆扇陀王的幼子婆罗多和一只小狮在游戏。这孩子爱怜地把细软红润的手指,摸抚着这只巨兽的粗硬的鬃毛。这狮子在信赖的休息中,安静地躺卧着,不时地对它的小人朋友投着亲爱的眼光。
    要我告诉你,这些干涸的、散堆着卵石的水道,使我想起什么了吗?我们在英国童话里读到《树林里的婴孩》,那一对小兄妹在被继母赶进树林的时候,怎样地随时丢下一块一块的鹅卵石,在陌生的树林里留下了他们彷徨的踪迹。这些小河就像是被送到世界上而中途迷路的婴孩,因此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就留下卵石来做记号,为的使他们可能回来的时候,不至迷途。但是他们是没有回顾路的!
    那图里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二日
    在孟加拉林外的落日里,有一种深沉的情感和宁静的气息沿着无边的寂静的田野,伸展到地平线上。
    爱怜地,而又忧愁地,我们夜晚的天空,在远处低俯下去接触大地。它在大地上投射着留下的愁光——这光明给我们以“永别”①的神圣哀愁的意味;弥漫在大地、天空和水里的静默是充满着表情的。
    当我在沉迷的凝静中注视着的时候,我在想——如果这静默失掉了自制,如果这个现在的时间,从亘古以来就一直在寻求着的表现,会都发泄出来的话,会有一种深沉地严肃、痛快地动人的音乐,从地面涌上星空吗?
    只要用一点坚定集中的精力,我们自己就可以把这渗透万有的伟大的光明和颜色,转移到音乐里去。我们只要闭上眼睛,用心耳来感受这永远流涌的活动画面的颤动。
    但是我要描写多少次的日落和日出呢?每次我都感到它们的全新的鲜艳;而我怎样地才能把这全新的鲜艳表现出来呢?
    ①指印度神话中普露沙和布拉克里蒂,即神与被创造者的永别。——译者
    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九日
    在痛苦的病后,我还觉得软弱,正在休养着。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的调护真是甜柔的。我感到我和万物一样,懒洋洋地在阳光下闪耀出我的喜乐,我只不过心不在焉地在写着信。
    世界对于我永远是新鲜的;像一个今生前世都曾爱过的老朋友,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深长的。
    我很能体会到,许多世纪以前,大地怎样在她原始的青春里,从海浴中上来,在祈祷中敬礼太阳,我一定是树林中的一棵树,从她新形成的土壤里,以最初冲动的全部新鲜的生意,展开我的密叶。
    大海在摇晃,在动荡,在掩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不断地爱抚着她的头生婴儿——陆地;而我用整个心身在阳光中吮吸,以新生婴儿的说不出道理的狂欢在碧空下震颤,用我所有的根须紧紧地拉住我的大地母亲,快快地吮吸着。在盲目的喜乐中,我的叶子怒生,我的花儿盛放;当阴云聚集的时候,它们爽畅的凉荫,将以温柔的摩抚来安慰我。
    此后,从世纪到世纪,我曾变化无定地重生在这大地上。
    所以当现在我们独对的时候,种种古老的记忆,慢慢一个一个地回到我心上来。
    我的大地母亲今天穿着阳光照射的金色衣裳,坐在河边的玉米地上;我在脚边、膝下、怀中翻滚游戏。做了无数孩子的母亲,她只心不在焉地,一面用极大的耐心,一面用相应的淡漠,来对付他们的不住的叫唤。她坐在那里,用遐思的眼光盯着过午的天边,同时我无尽无休地在她身旁喃喃地说着。
    巴利亚一八九三年二月,星期二
    我不想再流浪了。我真愿意有一个能让我躲开大家而舒服地躺下的角落。
    印度有两方面——一方面她是个户主,另一方面她是个漫游的行者。头一个决不肯离开家庭角落一步,第二个是简直没有家。我发现在我里面,二者兼而有之。我愿意到处流浪去看广大的世界,但我也想望一个隐秘的角落;像一只小鸟一样,有一个小小的窝巢让它居住,也有广阔的天空任它翱翔。
    我想求一个角落,因为它会给我的心带来宁静。我的心真正愿意忙碌,但在努力这样做的时候,它就不断和群众冲撞,变得完全狂乱,它也从里面不住地打击我——它的笼子。
    但只要让它能有一刻悠闲的静独,能以游目四望,任意思索,它就会称心如意地表达出它的感情。
    这个静独的自由就是我的心所想望的;它将和它的想象独对!就像造物者在他在创作上凝思一样。
    喀达克一八九三年二月
    在我们能做出一番事业以前,让我们隐姓匿名地生活着吧,我说。当我们只能受人轻视的时候,我们凭什么来要求人的尊敬呢?什么时候我们在世界上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什么时候在决定世界的方针路线上,有了我们的一份,我们才能微笑地和别人接触。在这以前让我们呆在背景里,去处理我们自己的事务吧。
    但是我们的同胞似乎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们不重视我们那些必须在幕后去谋求满足的需要,——他们的整个注意力都指向暂时的架子和夸耀。
    我们的国家真是被上帝忘却的国家。困难,当然有,那就全凭我们坚持意志的力量去干。在真实的意义上,我们从未得到什么援助。在数里方圆之内,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与商谈而取得活力的人。附近没有一个人在思索、在感觉、或在工作。没有一个人有从事巨大努力的经验,或是真正地生活着。他们都是吃着喝着,做些办公室的工作,抽烟,睡觉,无聊地瞎谈着。当他们涉及感情方面的东西,他们就变得多愁善感,当他们讲理的时候,他们又很稚气。人们热望一个精神健旺的,坚强的,精干的人物;这些都是幢幢倏忽的阴影,和世界断绝接触的。
    一八九三年二月十日
    他是个充分发展极端类型的约翰牛——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子,狡猾的眼睛和一个一码长的下颏。目下政府正在考虑褫夺我们在陪审委员团下受审的权利。这个家伙把这题目揪出来,而且坚持同我们的主人可怜的B先生争论下去。他说这个国家的人民的道德标准很低;他们对于生命的神圣没有真正的信心;所以他们不配在陪审委员团里工作。
    当我看到他居然能够接受一个孟加拉人的款待,谈着这样的话,坐在他的席上,而一点不受良心谴责的时候,我沉痛地感到这些人对于我们的极端轻视。
    饭后我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的时候,周围一切在我眼中都变得模糊了。我仿佛坐在我的伟大的被侮辱的祖国的头边,她悲伤地黯淡无光地躺在我面前的尘土里。我说不出这种压在心头的深刻的悲痛。
    那边那几个“太太们”,穿着夜宴的服装,用英语交谈的嗡嗡声,以及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一切都多么不相称呵!我们古老的印度对于我们是多么丰富而真实,一个虚礼的英国式的宴会,是多么轻贱而诈伪呵!
    一八九三年三月
    如果我们开始把英国人的鼓掌放在过于重要的地位,我们就得丢掉许多我们的好东西,而接受许多他们的坏东西。
    我们渐渐地将以不穿袜子出去为耻,看到她们舞会的衣裳也不以为羞。我们将毫不在意地把我们古老的礼貌扔了出去,去和他们作无礼的竞赛。我们将不再穿上褂,因为它需要改良,但又毫不思索地在我们头上顶上他们的帽子,虽然没有一种头饰比那个更难看。
    简单地说,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我们将弄到根据他们的鼓掌与否,来削改我们的生活。
    因此我直截了当地说:“瓦罐呵,看在老天爷的面上躲开那只铜罐吧!不管他是生着气向你奔来,或者只是给你面子,拍一下你的脊梁,你就完了,反正都会碰碎的。所以记住老伊索的良言吧,——我求你,远远地躲开吧。”
    让那些铜罐去点缀豪富的家庭;你在贫苦的家庭中有的是工作可做。如果你让他把你撞破了,你在两家都没有了地位,只能回到尘土里去;最侥幸的话,也许在文物柜中——作为一件古董,可以占一个角落,你如果让农村里最卑贱的妇女拿这打水,那就是最最光荣的了。
    西来达一八九三年五月八日
    诗歌是我的很老的情人——我想我只有罗提①那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和她订下婚约了。很久以前,在我们水池边老榕树下的歇息,那所内花园,房里地下室的陌生的地区,整个的外面世界,女仆们讲的儿歌和故事,在我心中建起了一①作者的儿子,那时才五岁。——译者个美丽的仙境。对于那一时期所发生的模糊而神秘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但这个是明确的,就是我同“诗的交换花环”①的仪式已经正式行过了。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的未婚妻不是一个吉利的女郎——不管她给人带来了什么,但决不是幸运。我不能说她从来不曾给我快乐,但是和她在一起是谈不到安宁的。她所爱的人可能得到圆满的喜乐,但是在她的残忍的拥抱之下,他的心血是会被绞出来的。她所选择的不幸的东西,永不会变成一个认真的,沉着的,舒舒服服地在一个社会基础上安居下来的户主。
    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我可能做过许多不诚实的事情,但是在我的诗歌里,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假话——那是一个圣所,在那里,我生命中最深的真实得到了护庇。
    一八九三年五月十日
    乌黑臃肿的雪块涌来了,像一张吸墨纸似地把我面前风景里的金色阳光吸收掉了。雨一定快来了,因为微风感到潮湿而含满了眼泪。
    在那边,刺进天空的西姆拉高峰上,你将感到很难正确体会,阴云的来到,在这边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或者有多少人殷切地仰望天空,欢呼它们的来临。
    我对于这些农民——我们的佃户——老天爷的高大、无能、幼稚的孩子,感到很深的慈怜,必须有饭送到他们的嘴①订婚仪式。——译者
    里,否则他们就完了。当大地母亲的乳汁干了的时候,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哭泣。但当他们的饥饿一旦得到了满足,他们就忘掉过去一切的灾害。
    我不知道那社会主义的、财富合理分配的理想能否达到。
    如果不能的话,老天爷的分配就真是残酷的,人真是个不幸的东西。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必须有苦恼,那也算了;但至少要留下几个小小的气孔,一瞥可怜的闪光,这也许可以鼓励人类中较高尚的一部分,去不断地为解除痛苦而希望,而奋斗。
    他们说着一件极其冷酷的事情,那些人断言说,分配天下的物产;使每人有一口饭吃,一点衣服穿,只不过是一个乌托邦的梦想。一切社会问题本来都是冷酷的!命运只容许给人类这么窄小可怜的一床被,把它拉到世界上的这一部分,别的部分就没有盖的了。解除了我们的贫困,我们丧失了财富;而有了财富,我们就失掉无数的仁慈,和美,和力量。
    但是太阳又出来了,虽然阴云仍在西方堆积着。
    一八九三年五月十一日
    在这里还有一件使我愉快的事情,有的时候,我们的纯朴的忠诚的老佃农们会来见我——他们虔诚的顺从是真诚的!他们在崇敬的美丽的纯朴和忠实上,比我不知伟大到多少。即使我是不配受他们的崇敬的——他们的情感并不因此而失掉价值。
    我用对小孩子一样的热爱,来对待这些大孩子——但这里也有一个差别。他们比小孩子还幼稚。小孩子还会长大,这些大孩子却再也不会长大了。
    一个温顺的灿烂的纯朴的灵魂,透过他们疲乏,起皱,衰老的躯体发出光来。小孩子只是单纯而已,他们没有这些大孩子的毫无疑问决不动摇的忠诚。如果有一股潜流使人们的灵魂可以沟通的话,那么我的真诚的祝福,定将伸向他们,为他们服务。一八九三年五月十六日
    过午洗完澡之后,爽畅而清洁,我在河岸上散步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以后我走上那只泊在中流的新的游艇,躺在铺在船尾板上的床上,在夜晚的黑暗中,我静静地仰卧着。小这个思想每天浮上我的心头:我会再生在这个布满星辰的天空之下吗?在这条孟加拉河上,在世界的那么僻远的一个角落,这个美妙夜晚的宁静的狂欢,会再是我的吗?
    也许不会,风暴也许会改变了;也许再生的,我带有不同的想法。许多这样的夜晚可能到来,但它们也许不肯这样信赖地、爱抚地、完全狂放地安息在我的胸怀里。
    奇怪得很,我最大的恐惧就是怕我重生在欧洲!因为在那里一个人不能这样地躺着,对上面的无限的空间敞开整个心身——我恐怕,一个人只要躺下去,就会让人家严厉地申斥一顿。我也许会在哪个工厂或是国会里拚命地忙着,像那边的道路,一个人的心思,因为交通拥挤,必须是石头铺成的,几何学式地铺开,使它开阔无碍而井井有条。
    我确信我不能明确地说出,为什么这种懒懒的、梦想的、自我集中的、装满了天空的心境,对于我是最值得想望的。当我在这里躺在游艇上,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比最忙碌的俗人卑下。毋宁说,我若是束紧裤带拚命地干的话,和那些典型人物比起来,我可能显得非常软弱的。
    一八九三年七月三日
    昨晚,风像丧家之犬那样地整夜嗥叫。雨还在不停地倾注。田地里的水奔涌成无数漩涡流进河里。淋透了的农民搭渡过河,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拿山药的叶子盖在头上。大货船滑驶过去,舵工浑身精湿地坐在舵边,水手在雨里使劲地拉着拖绳。鸟儿郁闷地关在巢里,而人的儿子依旧行进,因为不管天气怎样,世上的工作还必须做下去。
    两个牧童在我的船前放牛。那几只母牛十分高兴地吃着草,它们的鼻子插进青葱的草里,尾巴不停地忙着拂打苍蝇。
    雨点和牧童的竿子都不住地、没有道理地落在它们的背上,但是它们都不计较地听任忍受着,镇定地大声咀嚼下去。母牛有着那样地柔和、慈爱、忧郁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会想到,应该把人的一切劳动负担,强加在这些壮大温和的牲畜的驯伏的肩膀上?
    河水每天上涨。我昨天只能从舱面上看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从房舱的窗户里看到了。我每天早晨醒起,都发现我的眼界更加宽阔。不久以前,只有远村边的树梢,像深绿的云彩一般露了出来,今天整个树林都可以看见了。
    陆地和水慢慢地对面走来,像一对腼腆的情人似的。他们差不多达到了羞怯的极限——他们的双臂将围抱到彼此的颈上。在豪雨中,我将会欣赏这满溢的河上的旅行。我在考虑下令开船。
    一八九三年七月四日
    今天早晨露出一点阳光。昨天雨停了一会儿,但是天边的阴云还堆得很浓,久晴是没有什么希望的。这堆阴云望去就像一张厚厚的云毯卷在一边,任何时候一阵好事的风,可能又来把它铺开,盖住整个地面,把蔚蓝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遮得毫无痕迹。
    今年在天空中不知积存了多少的水。河水已经涨过了那低洼的沃化的田地①,还要淹没田里所有长起的庄稼。不幸的佃农绝望地在割下一束一束的半熟的稻子,用小船运走了。他们走过我船前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很容易了解,一个农人逼得在收获的前夕割下稻来,会怎样地痛心,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些穗子可能已经结成谷子了。
    天道里一定有些慈悲的成份,否则我们怎能从那儿得到我们的一份慈心呢?但是很难看出慈悲的心究竟在哪里。千百万无辜的人们的哀号似乎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大雨任意地倾注着,河水还在上涨,多少次的请求都没有得到任何方面的救济。人们只好说这样的话——这一切都在非人所能了解——来自寻安慰。但是,人是极其需要懂得世界上是有慈悲和正义这样的东西的。
    然而,这只不过是发气。理性告诉我们天地万物决不能①在沙岸填上一层可耕的土壤的田地。——译者有圆满的快乐的。只要它是不圆满的,它就必须忍受不圆满的忧伤。只有在它不是天地万物而是上帝的时候,才能是圆满的。我们敢于这样大胆地祈求吗?我们越思索,我们越是常常回到起点上去——为什么要有天地万物呢?如果我们不能决心拒绝事物的本身,只抱怨它的伙伴——忧伤,是无用的。
    沙乍浦一八九三年七月七日
    农村生活的流动不是太快,但也没有停滞,劳动和休息携手同行。渡船来回地开,行人打着伞沿着纤路走去,女人们在浸在水里的竹篮里洗米,农民们头上顶着麻捆到市上去。
    两个人在用匀称的打击声,砍着一根木材。村里的木匠在一棵大无花果树下修理着一只倒放着的小船。一条蒙古种的狗,无目的地在河岸上来回地走。几头母牛,在饱餐了一顿丰富的青草之后,躺在那里反刍,懒洋洋地把耳朵前后摆动,用尾巴打拂着苍蝇。当几只乌鸦放肆地站到它们脊梁上的时候,它们偶然也不耐烦地摇一摇头。
    这单调的伐木者的斧声或木匠的锤声,哗哗的桨声,赤裸的孩子们在嬉戏中的欢笑声,农民们唱出的忧郁的歌声,更响的是转动着的油磨的叽嘎声,所有这些活动的声音,和微语的树叶、鸣唤的鸟语并不走调,而且都在连合起来像一支大的梦想管弦乐队的动人的曲调,演奏出一支绝纱的,微带着压抑的哀愁的乐曲。一八九三年七月十日
    对于我们一直在讨论着的沉默的诗人,我所要说的就是,虽然沉默的人和说话的人有着同样的情感的力量,但这和诗歌没有关系。诗歌不是情感的问题,它是形式的创造。
    思想以一些隐秘和精妙的技巧,在诗人心中成形。创造力是诗歌的根源。知觉,情感或者语言,都不过是原料,一个人也许有丰富的感情,另一个人有丰富的语言,第三个人两样都有;但只有那同时也具有创造的天才的,才是诗人。
    帕提沙一八九三年八月十三日
    穿过那些“湖泽”①到卡里格雷村去,一种想法在我心中形成。这想法并不是新的,但有时候旧的思想以新的力量来打动我。
    流水没有被两岸夹起,而伸展成为一片单调的茫茫的时候,就村庄是由几撮茅舍组成的,散立在小岛似的土丘上。小船和一种圆陶盆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当水没过耕地,稻子露①有时候河流经过孟加拉平原,遇到低地,就展布成为面积无定的一片水,叫做“湖泽”,在干季,只有大池塘那么大小,在雨季,就变成无边广大。
    出相当深而十分清澈的水面,小船在上面行驶的时候,望去就像在稻田上走似的。“湖泽”里还有特别的植物和动物,有水莲花、鸢尾花和各种的水鸟。这样,这“湖泽”既不像泽又不像湖,而有它自己的特色。——译者失去了它的美。就语言来说,韵律起着河岸的作用,付予诗歌以美和特征。就像河岸给每一条河以突出的个性一样,节奏也使每一首诗歌有一种独特的写法;散文就像那无形态、无个性的“湖泽”。而且,河水有流动,有前进;“湖泽”只用浩阔来席卷田地。因此,为要给语言以力量,韵律的狭窄的约束变成必要的;不然的话,它就不住地散展开去,而不能前进。
    农村里的人称“湖泽”为“哑水”——它们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河水不停地潺着;诗歌的字句也这样地吟唱,它们不是“哑字”。这样,格律产生了形式、运动和音乐的美;格律不但产生美,也产生了力量。
    诗歌决心受格律的控制,不是受了盲目习惯的引导,乃是因为它这样作就得到了运动的快乐。有些傻子以为韵律是一种字句的体操或戏法,目的只求得群众的赞赏。这是不对的。韵律的产生像一切的美在整个宇宙中产生一样。思潮引进轮廓分明的范围里,给有韵律的诗句以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含糊的不明确的散文就做不到。
    当我从江河进入“湖泽”,又从“湖泽”进入江河的时候,这想法对我渐渐明确起来了。
    一八九三年,斯拉万月二十六日有些时候我曾这样地想过,男人是一件粗制滥造的货物,女人是一件完美的产品。
    女人在礼貌,惯例,谈话,装饰上都有完整的一套。理由是,世纪以来,自然就指定她这个明确的角色,而且也已经使她适应了这个角色。洪水,政治革命,社会理想的变革,还都不能把她从她特殊的作用上转移开去,或是破坏她们中间的相互关系。她一直在恋爱着,照料着,爱抚着,此外什么都不做;而且在这些事上她学来的绝妙的技巧,渗透了她的心身与行动。她的性格和行动像花朵和香气似的,变成不可分离的,因此,她没有疑惑或踌躇。
    但是男人的特性里还有许多洞孔和疙瘩;每一个不同的环境和力量,对他的发展过程都有所贡献,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因此有的人就有一个无边开展的前额,另一个人有个莫名其妙的突起的鼻子,第三个人又有一个出奇地冷酷的下颏。如果男人是一个目的的继续和划一,自然定会竭力地给他做一个明确的模型,使他能简单而自然地起着作用,不必去卖那么大的力气。他就不必有这么复杂的行动规程;当他受外界影响扰乱的时候,他也将不会那么容易地脱离常轨。
    女人是在一个母亲的模型里造成的。男人没有这样的原始图案作为根据,因此他一直不能上升到和美一样地完全。一八九四年二月十九日
    有两只大象来到这边河岸上吃草。我对它们极感兴趣。它们用一只蹄子轻轻地敲击地面,然后用鼻端卷住青草,揪起一大堆草皮土块和其他的东西。它们把这一大块甩来甩去,直到所有的土都甩干净了;然后放在嘴里吃掉。它们有时候忽然兴起,就把尘土吸进鼻孔里去,然后喷着鼻子把尘土洒满全身;这是它们大象式的化妆。
    我喜欢看这些长得太大的动物,它们笨大的身躯,它们的无穷的力气,它们形象的难看的不相称,它们的驯良的浑噩,它们的身量和笨重使我对它们有一种慈怜——它们笨拙的身躯带些稚气,而且它们有宽大的心。它们撒野的时候是狂暴的,但当它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它们就是和平的化身。
    粗野和巨大合在一起并不排拒人,它反而能吸引人。
    一八九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天空阴晴无定。忽然间一阵风来,使船身的一切接缝都在懒惰地叽嘎呻吟。一天就这样地消磨下去。
    现在已经过了一点钟,沉浸在这乡村正午的时光中,和它的种种声音里——鸭群的叫噪声,走过的船激起的漩涡声,沐浴的人洗衣服的泼溅声,赶牛郯水的人远远的吆喝声——使人甚至于难以想象到椅子——桌子,单调而沉闷的加尔各答每天例行的生活。
    加尔各答像政府办公处一样,是沉重地规矩。每一天的日子到来,都像从一个造币厂铸出的金钱一样,轮廓鲜明,闪闪发光。呵!那些枯燥沉闷、没有生气的日子,是那样地一般轻重,那样正经地体面呵!
    在这里我躲开了我的圈子的要求,也不觉得像一件开足的机器。每一天都是我自己的,我带着闲暇和思想走遍田野,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在我低头漫步的时候,夜晚渐渐地在地上,空中,水面深了下去。
    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当我坐在船上窗前看着河水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奇怪的禽鸟,拚命地从水里凫到对岸去,后面跟着一大片的喧嚷。
    我发现那是一只家禽,它挣扎着,跳进水里,为要逃避它在船上厨房里逼在眼前的劫运。现在它已疯狂地竭力想抢渡过去,当它快达到彼岸的时候,残忍的捕逃者的毒手围上来了,它被胜利地掐住颈子带了回来。我告诉我的厨师,我今天什么肉也不想吃。
    我真的必须停止吃荤了。我们想法吞咽鲜肉,只因为我们没有想到我们做的是一件残酷罪恶的事情。有许多罪恶是人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有些罪恶被镇压了,因为它们同习惯、风俗、传统背道而驰。但是残酷不在这些罪恶之内。它是一个主要的罪恶,不允许有争辩或微小的区别。只要我们不让我们的心变成麻木不仁,它对于残忍的抗议总是可以清晰地听到的;但是我们大家一直都在轻松愉快地犯着残忍的罪——事实上,任何没有参加的人都被起个浑名叫做怪人。
    我们对于罪恶的了解是多么虚伪!我觉得最高的戒律就是对于一切有情的同情。爱是一切宗教的基础。那一天我读到一份英国报纸,说有五万磅的兽肉运到非洲驻军区去,但在运到的时候,发现那肉已经腐坏。这批托卖品又被退了回来,最后就在扑次茅斯以几磅钱的廉价拍卖掉了。这是多么惊人的生命的浪费呵!对于生命的真正的价值是多么麻木呵!
    有多少生物只为点缀一次宴会上的盘碗而被牺牲掉,而其中的大部分会是原封不动地撤下席去的。
    只要我们对于我们残忍的行为是无意识的,我们也许是无罪的,但是如果在我们的慈悲心唤起了以后,我们仍旧坚持扼杀我们的情感,只为的是要去参加别人的对生命的掠夺,我们就侮辱了我们心中一切的善念。我已经决定试行素食了。
    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这里已经很暖了,但是我不大怕太阳的热气。热风吹啸着吹过,不时地在回旋中停了一会,又旋转起它的尘土和落叶枯枝的裙子,跳舞着走了。
    今天早晨却是很冷的——几乎像一个隆冬的早晨;说实话,我对于洗澡并不太热心。要想说明在所谓“自然”这个大东西里,的确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是很困难的。一个不清楚的原因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出现了,忽然间一切东西就都变了样。
    人的心思的运转,和身外的自然一样的神秘——昨天我就这样地想起。一种奇妙的炼金术在动脉、血管和神经、在脑筋和骨髓里工作着。血水涌流下去,神经弦子颤动着,心的肌肉起伏着,人身内的季候在逐一地变换着。下一次又有哪一种的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吹来——对于这些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这一天我确信我将生活得很好;我感到我坚强得能以跳越过世上一切防碍我的忧伤和考验;而且,我仿佛有了一张印好了的终生的日程表,安全地放在口袋里,我的心情是舒畅的。第二天,不知道从哪一层地狱刮来了一阵大风,天空中显出险象,我就开始疑惑我是否真能禁受一切的暴风骤雨。
    只因为在某处血管或者神经纤维有点毛病,我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变得无用了。
    我自己身内的神秘使我惊恐。它使我不敢说出我要做什么或不要做什么。它为什么总是胶着在我身上——这个我既不能了解又不能驾驭的无边的神秘?我不知道它要引导我或是我引导它到哪里去。我看不出什么事情在发生着,也没有人来请教我说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然而我必须摆出主人公的样子,装作一个执行者……
    我觉得我像一架活的钢琴,里面有很大很复杂的机构和钢丝,但是我没有法子知道谁是演奏者,而且对于演奏者为什么要演奏,也只能有一个猜度,我只能知道他弹的是什么,调子是愉快的或是哀伤的,什么时候那音符是婴音还是变音,曲调是不是合拍,基调是高还是低,但是,就连这些我也真正地知道吗?
    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
    有时当我体会到生命的旅途是漫长的,所遭到的忧伤是很多而不可避免的,必须有一种极大的斗志来支持我的心的力量。有些夜晚,当我独坐着凝视着桌上的灯焰,我发誓我要像一个勇士似的活着——不动摇,沉静,不怨尤。这决心把我吹鼓了起来,当时我真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十分、十分勇敢的人。当我担心着路上的荆棘会刺伤我的脚的时候,我又退缩了,我开始对于前途感到认真的忧虑。生命的道路又显得很长了,我的力量也显得不够了。
    但是这最后的结论不会是真实的,因为正是那些细小的荆棘是最难忍受的。心的家务管理是节俭的,需用多少才花掉多少。在小事上决不浪费,它的力量的财富是精打细算地积攒起来,准备应付真正的巨大灾难的。因此,为较小的忧烦而流泪号哭,总不能引起慈善的反应。但当忧伤最深的时候,努力是没有限度的。那时候,外面的硬皮被戳穿了,慰安涌溢了出来,一切忍耐和勇敢的力量都结合在一起,来尽它们的责任。这样,巨大的苦难也带来了伟大的持久的能力。
    人性的一方面有追求愉乐的欲望——另一方面是想望自我牺牲。当前者遇到失望的时候,后者就得到力量,这样,它们发现了更完满的范围,一种崇高的热情把灵魂充满了。因此当我们在微小困难面前是个懦夫的时候,巨大的忧伤激起了我们更真实的丈夫气概,使我们勇敢起来。所以,这里面有一种快乐。
    说苦中有乐,不是一种空洞的似是而非的议论,反过来说,在愉乐中有缺憾,也有实在的,不难理解为什么应该是这样。
    西来达一八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
    我在这里还不过四天,因为不去计算时间,日子就仿佛已经很长了。我感到如果我今天回到加尔各答去,我会发现它变了很多——就像我自己一个人在逝水的光阴的外面站住了,不理会身外世界的渐渐变动的地位。
    事实是,在这里,离开了加尔各答,我生活在我自己内心世界之中;在这里时钟不遵守通常的时间;在这里时间的持续是以情感的强度来衡量的;在这里因为外面世界不计算分秒,片刻变成小时,小时又变成片刻。我似乎觉得时间和空间的细分,只不过是精神的幻觉。每一个原子都是不可计量的,每一段时刻都是无限的。
    我小的时候,读到一段波斯的故事,我非常地喜欢它——我想就在那个时候,我也能了解其中的深意,虽然我只不过是个孩子。为要指出时间的幻觉的本质,一个僧人倒些法水在一只桶里,请国王进去泡一泡。国王刚把脑袋浸进去,立刻就发现自己到了海边的一个国家里,在那里他度过很长的时间,经过了也做了许多事情。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儿女又都死了,他丧失了一切的财富,当他在痛苦中辗转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又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的朝臣们在旁边围绕着。在他为他的痛苦而斥骂着这僧人的时候,他的朝臣们说:“但是,陛下,您只不过把头浸在水里,立刻又抬了起来!”
    我们整个生命中的苦乐,也同样地圈在片刻的时间之中。
    在苦和乐还在的时候,无论我们感觉到它是多么长久,多么强烈,只要我们一从世界的水里抬起头来,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多么像一个细微的短暂的梦。
    一八九四年八月九日
    今天我看见一只死鸟随流而下。它死亡的经历是很容易推测的。它的窝巢是在村边的一棵芒果树上。它晚上回到家来,挨着它的羽毛柔软的伴侣,舒服地躺在里面,在睡眠中休息着它的纤小疲倦的身躯。忽然间,在夜里,巨大的巴特马河在她的床上轻轻转侧;芒果树根上的土被冲走了。这小东西的窝巢没有了,它在长眠不醒之前,只惊觉了短短的一瞬。
    当我在毁坏一切的自然的可怕的神秘面前,我自己和其他生物的区别就显得很微小。在城市里,人类社会总是摆在前面,朦朦浮现;它对其他生物的苦乐和自己的比较,总是残酷地淡漠。
    在欧洲,同样地,人是那么复杂而突出,因此动物对于他,只不过是个动物。对于印度人,那灵魂轮回的想法,人托生成为动物,动物托生成为人,并不奇怪,所以我们的经文里,对一切有情的东西,慈悲并没有被看作多情善感的夸张而被放弃掉。
    当我在乡村和自然密切接触的时候,我心中的印度人的成分就露出头角,我不能冷酷淡漠地对待一只小鸟的,柔软的毛茸茸的胸腹中跳动着的生命的喜乐。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
    昨夜水里一阵汹涌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一阵突然的河流的狂闹的骚动——也许是雨融雪水的袭击:是这个季候常常发生的事情。踏在船板上的双脚会感觉到种种不同的力量在下面运行着。轻微的颤抖,小小的摇动,和缓的高起和凶猛的击撞,都把我和河流的脉搏连系起来了。
    夜里一定有什么突然的动乱使得河水奔涌起来。我爬起坐在窗前。一片朦胧的晕光使汹涌的河水更显得疯狂。天空中散发着云雾的斑点。一颗极大的星星的光影,一长条地在水上颤动,像是一道痛苦的灼热的伤口。两岸被熟睡的模糊所笼罩,两岸中间是这粗野的不眠的动荡,不顾一切地奔涌着。
    在夜半看到这种场面,使人觉得自己完全换了一个人,白天的生活只是一个幻觉。而今天早晨,那个夜半的世界又消退到梦境里去,融失为淡薄的空气。这两种生活是这样地不同,但是对于人,两种生活都是真实的。
    白天的世界对于我仿佛是欧洲音乐——它的和谐与不和谐在交响乐的盛大队伍里交融起来,夜晚的世界像印度音乐——纯洁、自由的旋律,低沉而生动。即使它们的对照是那么显著——而这两种音乐都感动了我们。这个对立的原则是在创造的根柢的深处;是被国王和女王、白昼和黑夜统一和变异、永恒和进化的统治所区分着。
    我们印度人是在夜的统治之下。我们沉浸在统一,即永恒之中。我们的曲调是为个人,对自己独唱的;它们把我们的日常世界引到静独的超然里去。欧洲音乐是为多数人的,带着他们舞蹈着穿过人的盛衰和哀乐。一八九四年八月十三日
    我所真切地想着的,真切地感到的,真切地体会的——它的自然的定数,就是要找到真实的表现。在我心里有一种力量不断地向这目的努力,但是这力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它还渗透着万有。当这股万能的力量在个人里面显现的时候,它就不受他的约束,而只照自己的本性行动起来;把我们的生命驯伏在它的力量之下,是我们的最大的喜乐。它不但给我们以表情,也给我们以敏感和爱情;这就使我们的情感每次到来的时候,都会使我们感到它是那样地新鲜,那样地充满了奇妙。
    当我的女儿使我快乐的时候,她就融入到喜乐的原始神秘,也就是万有中去;我的慈爱就像崇拜似的被唤了起来。我确信我们一切的爱情都只是伟大神秘的崇拜,我们只是不自觉地实行着,否则那就是无意义的。
    和万有的引力一样,在物质世界里支配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这个万有的喜乐,在我们全部的内心世界中运用着它的引力,我们若以局部的眼光来看它,我们的了解就受到阻碍。
    我们为什么从人和自然中会得到快乐,在《奥义书》中给我们做了唯一的合理的解释:
    都是在喜乐中诞生的。
    一八九四年八月十九日
    吠檀多似乎帮助了许多人在万有和它的由来上得到了解答,但是我的疑问仍然没有澄清。说吠檀多比其他大多数的理论是简单一点,这也是实话。关于创世和创世者的问题,越看下去是越复杂;但是吠檀多确实把它精简了一半,用割断死结的办法把创造整个删掉了。
    剩下的只有婆罗摩——我们这些人只是在想象说我们也是——人类的心怎会找到地方来容纳这个思想,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更奇妙的是这想法并不像听去那样地不坚定,真正的困难倒是去证明世界上真个有物质存在。
    无论如何,就像现在月亮升起了,以半闭的眼睛,我四肢伸展地躺在船舱上月光下面,柔风吹醒了。我的塞满问题的头脑,这时,大地,流水,四周的天空,河水的微波,从纤路上偶然走过的行人,不时掠过的小舟,田野外的树林,在月光下显得朦胧的树林外瞌睡的村庄,被村外树林的黑影围抱着,——的确像是幻境中的幻觉;但是它们比真理还真实地缠绕而牵引着神志和心,真理是抽象的,使人变成不可能体会:从这些幻觉里面解脱出来,能得到什么样的超度。沙乍浦一八九四年九月五日
    我理会到我变得怎样地渴求空间而且尽情地享有它,当我以唯一的元首的身份,在门户洞开的屋里的时候。在这里,不像在别的地方,写作的愿望与力量都是我自己的。外面生活的刺激,在碧绿的波浪中卷到我心里,和这波浪一起卷来的光、香、声,都把我的想象力鼓动成为故事的写作。
    每一天的下午,都有它们自己特殊的魅力。太阳的强光,那沉默,那寂静,鸟的鸣声,特别是乌鸦的叫噪,以及愉快的安静的闲暇——这一切通同一气地把我整个地带走。
    就是这样的中午,似乎会使人写出《一千零一夜》那样的故事——在大马士革,布哈拉,或是撒玛尔汗,和它们的沙漠上的车路,一串一串的骆驼!漫游的骑手,清澈的泉水,从茸茸的枣椰树荫里涌了出来;它们的数不清的玫瑰,夜莺的歌声,士拉茨的酒;它们的张着鲜艳的天篷的狭窄的市街,人们穿着宽大的长袍,裹着彩色的头巾,卖着枣子、壳果和瓜;它们的宫殿,熏得喷香,窗边的蒙着梵锦的长床和枕垫,摆设得十分华丽;它们的邹碧蒂亚、或是阿米娜、或是索菲亚,穿着文绣鲜明的衣服,宽大的裤子,绣金的鞋子,一根长长的水烟袋,在她脚边袅袅地卷着青烟,锦衣华服的太监们守在她们的旁边,——这个神秘遥远的地方,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人类的行为和愿望,欢笑和哀泣的故事。
    赴代革帕提阿途中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日
    大树都立在洪水里,树身完全淹没了,枝叶俯伏在水面上。船只都系在芒果和榕树下面,人们在船背后洗着澡。到处都看到农舍立在流水上,院落都浸在水里。
    当我的船从田里庄稼上面沙沙地穿行的时候,不时地走过大水以前的池塘,池塘周围的莲花还看得出来,潜水鸟也在里面捕鱼。
    洪水穿进一切可到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看见陆地溃退到这个地步。陆地再多退一点,洪水就要涌进农舍里,里面的居民就得搭起席棚来住。母牛就要死掉,如果它们总是站在没膝深的水里。所有的蛇都从洞穴里涌了出来,他们和无数的无家的爬虫和昆虫,必须和人类成为密友,在他屋顶的茅草里避难。
    蔬菜都在水里烂坏了,各种的垃圾到处漂浮,四肢枯瘦脾脏涨大的赤裸的孩子,到处在溅泼着水,久经忧患的耐心的主妇们,穿着精湿的衣服在风中雨中蹒跚地掖起裙子做着日常的工作。在这一切的上面,一层棺衣似的蚊群,在污毒的空气里飞翔——这情景真不能使人愉快。
    感冒和发烧和风湿每家都有,患疟疾的孩子整天在哭——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们。人们怎能居住在这样不可爱,不健康,肮脏、荒凉的环境里呢?事实上是我们习惯于垂手忍受一场自然的灾害,统治者的压迫,我们经典的压力,对于它们,我们一声不响地忍受,同时他们却永远把我们折磨下去。
    赴波利亚途中一八九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当人家提醒我说,只有三十二个秋天在我的生命中来了又去的时候,我感到奇怪;因为我的记忆似乎退回到不可记忆的年光的朦胧之中;当我的内心世界泛滥着像无云的秋晨一样的光明的时候,我觉得我正坐在一座魔宫的窗前,出神地注视着被充满着一切“过去”的暗香的柔风所抚慰的,一个遥远记忆的场面。
    歌德在临终的时候,要“光更亮些”。如果我在那时候还有愿望的话,那就是同时也要“空间更大些”;因为我非常喜爱光明和空间。许多人看不起孟加拉,因为它只是一片平原,但是正是为此,我对它的风景格外迷恋。它的无遮无碍的天空,像一只紫晶的酒杯似的,斟满了降临的暮色和夜晚的宁静,直到杯沿;凝静的中午的金裙,也毫无障碍地伸展开来,把它整个地盖住。
    在哪里还有像这样的一个可以使人游目骋怀的地方呢?
    加尔各答一八九四年十月五日
    明天是杜尔伽大祭节。在我到S.家去的路上,我注意到差不多每一所大房子里都在造着神像。使我想到在节日的几天中,老年人和青年人都变成孩子了。
    我们细想起来,一切娱乐的筹备,其实和玩着玩具一样,本身是没有什么目的的。从表面上看也许像是浪费,但是在整个国家引起这样的感情的波浪,这能算是无益的吗?连那世故到最枯干的人也被这汹涌弥漫的情绪所感动,从自我中心的兴趣中跑出来了。
    这样,一年一度有一段时间,一切的心都处在易于涌发爱恋和同情的柔怜的心情之中。迎神送神的歌曲,情人的相会,节日的笛管的调子,明净的天空,和秋光的熔金般的颜色,都是这首伟大的欢歌的一部分。
    单纯的快乐是儿童的快乐。他们有这种用任一件或每一件细小的东西,来创造自己的兴趣世界的力量,连那最难看的玩偶,也因着他们的想象而变得美丽,因着他们的生命而活了起来。在长大以后还能够保留享乐的天才的人,真是一个理想家。对于他,事物不仅是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的,而且也是心感得到的,它们的狭窄或不完全,都消失在他自己所填补上的喜乐的音乐里了。
    每一个人不能都希望做一个理想家,但是全体人民在这样的一个节期中,能最接近于这种极乐的境界。这时候,我们平日当作玩具的东西,就失去它的局限性,而被理想的光辉所美化了。
    波浦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九日
    我们只在虚线画成的轮廓上认识人,这就是说,在我们的认识中,还有许多必须由我们自己尽量去填满的空隙。这样,连那些我们很熟识的人,大部分也是我们自己的想象造成的。有的时候这条线是这样地破缺不全,连重要的点子都没有了,一部分的图画一直是黑黑地模糊一片。如果我们最好的朋友,只不过是穿在想象的线上的一个轮廓的破片,那么我们真正地认识什么人了吗?或者除了用同样的支离破碎的方式以外,什么人又认识了我们呢?但是,也许就是这些洞孔,可以让彼此的想象进入,做成了亲密的友谊;否则每个人都安居在他的不可侵犯的个性里,除了里面的“居住者”之外,没有人能够去接近的。
    对于我们自己,同样地,我们只能零碎地认识到,我们必须凭着这些零碎的材料,来模塑我们自传里的主人公——也必须请求我们想象的帮忙。无疑的,上天有意地省略去某些部分,让我们在创造自己的时候,可以自己帮一帮忙。
    一八九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第一场北风今天开始颤抖地刮着。看去就像有税吏到余甘树林里来过一样——一切东西都失常了,叹息着,战抖着,畏缩着。中午阳光的疲倦的冷淡,和它的在芒果树梢的浓荫中的、单调的鸽子的鸣唤,仿佛以临别的痛苦来笼罩这困倦的值日。
    我桌上时钟的滴答声,和松鼠在我屋里跳进跳出的拍达拍达的脚声,和其他一切的正午的声音协调着。
    我觉得很好玩,看着这些柔软的、黑灰色条纹的毛茸茸的松鼠,和它们灌木似的尾巴,它们的念珠似的闪烁的眼睛,它们温柔而忙碌的老练的动作。一切可吃的东西,必须收放在屋角的纱橱里,防备这些贪婪的动物。因此它们在压抑不住的渴望中吸嗅着,来到碗橱周围闻来闻去的,想找个窟窿钻进去。如果有些谷粒或是面包的碎片掉在外面,它们就准能找到,而且用两只前爪捧着,使大劲地啃,一面把这东西转来转去地来适合它们的嘴。我只要有一点响动,它们立刻把尾巴撅到背上,飞快地跑走,可是跑到半道又停下了,坐在门口的垫子上,用后爪挠着耳朵,然后又跑回来。
    这种微小的声音整天地继续着——咬啮的牙齿声,跳走的脚声,和架上磁器的叮当的响声。
    西来达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七日
    每逢我在月下沙岸散步,S.总来谈些事务。
    昨晚他来了;谈完了话,静默临到我上面的时候,我发觉那永在的万有,在夜色中站在我面前。一个人的琐碎的杂谈,足够使万有的弥漫一切的显示,变得模糊了。
    杂谈的话语刚告了终结,星辰在宁静中降临了,把我的心斟到满溢,我在一个角落上找到了座位,和那些聚集的百万光球坐在一起,开着关于存在的伟大的神秘会谈。
    在晚上我必须早些出去,好让我的心去吸收外界的宁静,否则S.就来向我拉杂地问到牛奶对我是否适合,或是我看完了那每年的契约没有。
    我们是多么奇怪地安放在“永恒”与“刹那”之间呵!任何关于口腹的暗示,在心思居住在精神世界的时候,都显得无望地不调和,——但灵魂和胃口已经同居了那么久了。月光照到的地方,是我在地上的产业,但是月亮告诉我,说我的经理人是个幻象,而我的经理人告诉我,说月光是完全空虚的。可怜的我呢,就在这两者之间挤扁了。
    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三日
    当我想给《实践》杂志写稿的时候,我简直是心不在焉,我举目观望每一条走过的船只,而且凝注着渡船的来往。这时在岸上靠近我的船的地方,有一群水牛在把它们宽大的鼻子伸进牧草里去,用舌头把草卷起送进嘴里,然后咀嚼起来!
    使劲地喷出一阵阵满足的热气,一面用尾巴赶着背上的苍蝇。
    忽然间一个赤裸的瘦弱的娃娃,出现在场面上,做出无数的声音,又用一根棍子捅着耐心的牲畜中之一,而它只偶然地对这小家伙瞥视一下,一路还抽空揪着吃着一簇一簇的叶子和青草,这个不动声色的畜牲,悠闲地走了几步,那个小鬼头就仿佛觉得他的牧人的责任已经尽到了。
    我猜不透这个牧童心里的秘密。不论什么时候,一只乳牛或是水牛选好了自己喜爱的地方,舒服地在吃着草,我不懂为什么定要搅扰它,就像这牧童现在那样非赶它走开不可,直到它挪到别的地方。我推测那是人类在战胜他所驯伏的大力气的牲畜的主人公光荣感。无论如何,我喜欢看水牛在青草丛中掩映。
    但是我开头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告诉你,近来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分散我对于《实践》杂志的责任心。在我的上一封信①里告诉你的那些土蜂,它们为着无结果的追求,应和着无意义的嗡嗡调子,孜孜不倦地在我头上旋绕。
    它们每天早上九、十点钟的光景就来了,突然疾飞到我的饭桌上,又急转到书桌下,碰撞着有色的玻璃窗,然后在我头上绕一两圈,就嗤嗤地飞走了。
    我很容易把它们当作冤魂不散的鬼,变成黄蜂一再地回来,在过路的时候对我作一次问候的拜访。但我并没有这样想。我确信它们是真的土蜂,在梵文有时叫做吸蜜者,更罕见的就是叫做双须类。
    一八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在我们生活下去的时候,我们必须时时刻刻脚踏实地走。
    但在概括起来的时候,这却是十分细小的事情,两个钟头的集中思索,就可以把握一切。
    在三十年的紧张生活之后,雪莱只能供给两卷的自传材料,而里面有相当的一部分,还让道登的杂谈给占去了。我的三十年的生活,是连一卷也填不满的。
    为了这小小的生命,我们是多么小题大做啊!只要想想有多大的土地、买卖和商务只为供给它的粮食,全世界上每一个人占了多大的空间,虽然一张椅子就容得下他的全身!而等到这一切都做好做完之后,只剩下两个钟头思索的材料和几页的文章!
    我的懒散的这一天,在我的几页上占了多少个无足轻重①此信未选入本集。——译者的断片呢!但是这宁静的一天,在平静的水边的荒凉岸上,不会在我永恒的过去与将来的卷轴上,多少地留下一点鲜明的金迹吗?
    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今天我得到一封不具名的信,是这样开始的:
    让自己全心全意地俯伏在另一个人的脚前,是一件最真诚的礼物。
    写信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我,只从我的作品中认识了我,他又接着说:
    无论是多么少或是多么远,太阳①的崇拜者也会得到一部分的阳光。你是世界的诗人,但是对于我,你似乎是我一个人的诗人。
    还有一些同样情调的话。
    人是那样地切望把他的爱寄托在一个对象上,这样他最后就和他自己的“理想”爱恋上了。但是我们怎么就该认为思想就不像事实那么真实呢?我们永远不能确实知道我们通过感官所得到的真理,对于思想后面的本质,也就是心的创造来说,为什么我们就有更大的疑问呢?
    母亲在孩子身上实现了伟大的“思想”,这是每个孩子身上都有的,但那不可言说的“思想”,对于任何其他的人,并没有显露出来。难道我们可以说那把母亲自己以生命和灵魂牵引出来的东西是虚幻的,而不能把我们同样地牵引出来的①作者的名字。罗宾,是“太阳”的意思。——译者东西,却是真正的真实吗?
    每一个人都值得承受爱情的无限财富——他的灵魂的美是没有边际的……但是我谈的太宽泛了。我所要表达的是,一方面,我没有权利接受我的崇拜者贡献给我的心;这就是说,对我来讲,一个看透了我的日常的外表的人,是决不会有这些美好的情感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我是配受一切甚至于更高的崇拜。
    赴帕卜那途中一八九五年七月九日
    我正滑穿过弯曲的小伊茶玛提,这条雨季的小小的河流。
    它两岸的一排排的村舍,它的麻地和蔗田,它的小小的一块一块的芦苇地,它的碧绿的浴场的斜坡,它像被人所喜爱而常常背诵的几行诗句。人们不能熟记像巴特马那样的大河,但是这条曲折的小小的伊茶玛提,它的音节的流动,是被雨的韵律所调节的。我正在慢慢地写我自己的诗……
    这是黄昏时候,天空被云雾遮盖了,雷声怒吼,野树丛向着吹过的狂风波浪似地低首。竹林深处,墨一样地沉黑。苍白的微光像传报恶耗的使者,在河水上闪烁着。
    我在阴暗中伏案作书,我愿意低声说出低调的亲密的话语,来和这黄昏的半阴影的画面,取得一致的情调。但正是这种的愿望,把一切的效果都毁坏了。愿望不是自己得到了满足,就是一点也得不到。所以准备打一场严酷的仗,比准备说一段随便的、没有条理的话,简单得多。
    西来达一八九五年八月十四日
    关于工作的一个主要之点,就是为了工作的缘故,个人必须将私人的苦乐看轻;真的,要尽可能地忽视它们。我想起了在沙乍浦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早晨,我的仆人来晚了,对于他的迟到我感着十分愤怒。他走来站在我面前照例地问了安,用微带哽咽的声音解释说,他的八岁的女儿昨天夜里死去了。以后,他拿起掸子来,开始收拾我的屋子。
    当我们察看工作的园地,我们看到有的人在经商,有的人在耕地,有的人在挑担,而在这下面,死亡,忧伤,损失,在一个看不见的潜流中每天地涌流——它们的隐秘没有受到干扰。如果有一天这些情感压制不住地奔腾到水面来,那么一切工作都要立刻停顿。个人的忧伤在下边流着,上面是一条坚硬的石轨,责任的火车载着人类的担负隆隆地走过,除了指定的车站以外,不为任何人停车。这工作的残酷性,也许,就是人的最严肃的安慰。库施提亚一八九五年十月五日
    只从表面的经文传来的宗教,永远不会变成我们自己的;我们和它的唯一联结是习惯上的。把宗教吸收到内心里,是一个人的伟大的终身事业。它必须在痛苦中诞生;必须在他生命的血液中生活;然后,不管它是否给他带来了幸福,人的旅程将在圆满的喜乐中终结。
    我们很少体会到我们是多么虚伪,我们听别人嘴里说着,我们也跟着不停地说,同时我们的“真理”的庙宇,却总在我们心里,一天一天地,一块砖一块砖地,不停地砌了起来。
    我们不能了解这永远建造的神秘,当我们在流逝的时光中,把苦乐分起来看;就像把一句话分成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读,就变成不可了解的了。
    我们一旦发现了这个在我们心中进行着的创造计划的一致性,我们就体会到我们和永远扩展的万有的关系。我们体会到我们也在被创造的过程之中,和在轨道上旋转的天星一样——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痛苦,都在整体里面找到它们恰当的地位。
    我们也许不能确知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我们甚至于不能正确了解一粒尘土。但是当我们感到在我们里面的生命之流,是和外界万有的生命合一的时候,那么我们一切的快乐和痛苦,看去都是穿在一根喜乐的长线上。这些事实:我存在,我运动,我生长,它们和世上一切都联系在一起,使它们显得无边地广大,事实是,连一粒最小的原子中,也不能没有我们的一份。
    我的灵魂,同这个美丽的秋晨,同这个浩阔的光辉,是一种密切的亲属关系;这一切色彩、芬香、音乐不过是我们秘密的神交的外表的表现。这种经常的神交,不管体会到与否,都使我的心思永远在运动着;在我的内心和外界的沟通里,我得到了这种的宗教,多也罢少也罢,看我能力之所及;在这种思想的光照之下,在我能把它们变成自己的宗教以前,我必须先考验一切的经典。西来达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读着一本英国的文学批评,里面充满了对于诗歌、艺术和美等等一切的各种各式的争论。当我费力地读完这些矫揉造作的讨论之后,我的困乏的脑力,似乎走入一个充满嘲弄的鬼脸的空幻的地区。
    夜已经很深了,我砰的一声合上书,把它丢到桌上,然后我吹灭了灯想上床睡觉,我刚一吹灭灯,月光带着惊奇的激动,穿过洞开的窗户,立刻扑进我的屋里来。
    那盏小灯曾经冷冷地在讥笑我,像那个靡非斯特匪勒司①:这个极小的讥笑,把这从全世界的深厚的爱中发出的,无穷的音乐之光给遮住了。说真的,我在那本空洞罗嗦的书里找些什么呢?这才真正是那件东西,充满着天空,在外面一直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我不去开窗就上床睡觉,因而错过了这个幻象,它也会依旧等在那里,也不对那讥笑的小灯提出任何抗议。甚至于即使我终身对它是视而不见——让那盏小灯胜利到底——直到我最后一次摸着黑爬上床去——即使在那时候,月亮也仍会在那里甜柔地微笑着,平静地、谦逊地和她从亘古①歌德所作《浮士德》剧中的魔鬼。——译者  以来一样地在等着我。
    (部分译文刊于《世界文学》1962年第4期、《河北文学》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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