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读者(通讯九~十六)
通  讯  九
    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给父亲的一封信,描写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记还详。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写信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也一定有许多的小读者,希望得着她的消息。所以我请于父亲,将她这封信发表。父亲允许了,我就略加声明当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责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亲爱的父亲:
    我不愿告诉我的恩慈的父亲,我现在是在病院里;然而尤不愿有我的任一件事,隐瞒着不叫父亲知道!横竖信到日,我一定已经痊愈,病中的经过,正不妨作记事看。
    自然又是旧病了,这病是从母亲来的。我病中没有分毫不适,我只感谢上苍,使母亲和我的体质上,有这样不模糊的连结。血赤是我们的心,是我们的爱,我爱母亲,也并爱了我的病!
    前两天的夜里——病院中没有日月,我也想不起来——S女士请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书室里,灭了灯,燃着闪闪的烛,对着熊熊的壁炉的柴火,谈着东方人的故事。——一回头我看见一轮淡黄的月,从窗外正照着我们;上下两片轻绡似的白云,将她托住。S女士也回头惊喜赞叹,匆匆的饮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来不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边闪烁。
    她指点给我看:那边是织女,那个是牵牛,还有仙女星,猎户星,孪生的兄弟星,王后星,末后她悄然的微笑说:“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记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时候,我卧在床上,看着疏星从我窗外度过,那时便也和同老友相见一般的喜悦。”她说着起了微喟。月光照着她飘扬的银白的发,我已经微微的起了感触:如何的凄清又带着诗意的句子呵!
    我问她如何会认得这些星辰的名字,她说是因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缘故,这时父亲已横上我的心头了!
    记否去年的一个冬夜,我同母亲夜坐,父亲回来的很晚。
    我迎着走进中门,朔风中父亲带我立在院里,也指点给我看:
    这边是天狗,那边是北斗,那边是箕星。那时我觉得父亲的智慧是无限的,知道天空缥缈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径上,缓缓的走着。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还起来,早餐后又卧下。午后还上了一课,课后走了出来,天气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荡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临流坐下,觉得弱又无聊。晚霞和湖波的细响,勉强振起我的精神来,黄昏时才回去。夜里九时,她们发觉了,立时送我入了病院。
    医院是在小山上学校的范围之中,夜中到来看不真切。医生和看护妇在灯光下注视着我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感觉。——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晓。
    早晨绝早,看护妇抱着一大束黄色的雏菊,是闭璧楼同学送来的。我忽然下泪忆起在国内病时床前的花了,——这是第一次。
    这一天中睡的时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断的来,不多时便屋里满了清香。玫瑰也有,菊花也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认识。因为同学多了,只认得面庞,名字实在难记!
    我情愿在这里病,饮食很精良,调理的又细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劳神,连头都是人家替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几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见礼拜堂红色的屋顶和塔尖,看见图书馆,更隐隐的看见了慰冰湖对岸秋叶落尽,楼台也露了出来。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见一只红头花翎的啄木鸟,在枝上站着,好一会才飞走。又看见一头很小的松鼠,在上面往来跳跃。
    从看护妇递给我的信中,知道许多师长同学来看我,都被医生拒绝了。我自此便闭居在这小楼里,——这屋里清雅绝尘,有加无已的花,把我围将起来。我神志很清明,却又混沌,一切感想都不起,只停在“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的状态之中。
    何从说起呢?不时听得电话的铃声响:
    “……医院……她么?……很重要……不许接见……眠食极好,最要的是静养,……书等明天送来罢,……花和短信是可以的……”
    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话,我倚枕模糊可以听见。猛忆起今夏病的时候,电话也一样的响,冰仲弟说:
    “姊姊么——好多了,谢谢!”
    觉得我真是多事,到处叫人家替我忙碌——这一天在半醒半睡中度过。
    第二天头一句问看护妇的话,便是“今天许我写字么?”
    她笑说:“可以的,但不要写的太长。”我喜出望外,第一封便写给家里,报告我平安。不是我想隐瞒,因不知从哪里说起。第二封便给了闭璧楼九十六个“西方之人兮”的女孩子。
    我说:
    “感谢你们的信和花带来的爱!——我卧在床上,用悠暇的目光,远远看着湖水,看着天空。偶然也看见草地上,图书馆,礼堂门口进出的你们。我如何的幸福呢?没有那几十页的诗,当功课的读。没有晨兴钟,促我起来。我闲闲的背着诗句,看日影渐淡,夜中星辰当着我的窗户;如不是因为想你们,我真不想回去了!”
    信和花仍是不断的来。黄昏时看护妇进来,四顾室中,她笑着说:“这屋里成了花窖了。”我喜悦的也报以一笑。
    我素来是不大喜欢菊花的香气的,竟不知她和着玫瑰花香拂到我的脸上时,会这样的甜美而浓烈!——这时趁了我的心愿了!日长昼永,万籁无声。一室之内,惟有花与我。在天然的禁令之中,杜门谢客,过我的清闲回忆的光阴。
    把往事一一提起,无一不使我生美满的微笑。我感谢上苍:过去的二十年中,使我一无遗憾,只有这次的别离,忆起有些儿惊心!
    医生只许她说,不许我说。她双眼含泪,苍白无主的面颜对着我,说:“本想我们有一个最快乐的感恩节……然而不要紧的,等你好了,我们另有一个……”
    我握着她的手,沉静的不说一句话。等她放好了花,频频回顾的出去之后,望着那“母爱”的后影,我潸然泪下——这是第二次。
    夜中绝好,是最难忘之一夜。在众香国中,花气氤氲。我请看护妇将两盏明灯都开了,灯光下,床边四围,浅绿浓红,争妍斗媚,如低眉,如含笑。窗外严净的天空里,疏星炯炯,枯枝在微风中,颤摇有声。我凝然肃然,此时此心可朝天帝!
    猛忆起两句:
    风来四面卧中央。
    这福是不能多消受的!果然,看护妇微笑的进来,开了窗,放下帘子,挪好了床,便一瓶一瓶的都抱了出去,回头含笑对我说:“太香了,于你不宜,而且夜中这屋里太冷。”——我只得笑着点首,然终留下了一瓶玫瑰,放在窗台上。在黑暗中,她似乎知道现在独有她慰藉我,便一夜的温香不断——“花怕冷,我便不怕冷么?”我因失望起了疑问,转念我原是不应怕冷的,便又寂然心喜。
    日间多眠,夜里便十分清醒。到了连书都不许看时,才知道能背诵诗句的好处,几次听见车声隆隆走过,我忆起:
    雷声车是梦中过。朋友们送来一本书,是
    内中有一段恍惚说:
    “世界上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有人能增加些美到世上去,这人便是天之骄子。”
    真的,最难忘的是自然之美!今日黄昏时,窗外的慰冰湖,银海一般的闪烁,意态何等清寒?秋风中的枯枝,丛立在湖岸上,何等疏远?秋云又是如何的幻丽?这广场上忽阴忽晴,我病中的心情,又是何等的飘忽无着?
    沉黑中仍是满了花香,又忆起:
    他生宜护玉精神!
    父亲!这两句我不应写了出来,或者会使你生无谓的难过。但我欲其真,当时实是这样忽然忆起来的。
    没有这般的孤立过,连朋友都隔绝了,但读信又是怎样的有趣呢?
    一个美国朋友写着:
    “从村里回来,到你屋去,竟是空空。我几乎哭了出来!
    看见你相片立在桌上,我也难过。告诉我,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十分乐意听你的命令!”
    又一个写着说:
    “感恩节近了,快康健起来罢!大家都想你,你长在我们的心里!”
    但一个日本的朋友写着:
    “生命是无定的,人们有时虽觉得很近,实际上却是很远。
    你和我隔绝了,但我觉得你是常常近着我!”
    中国朋友说:
    “今天怎么样,要看什么中国书么?”
    都只寥寥数字,竟可见出国民性——一夜从杂乱的思想中度过。
    清早的时候,扫除橡叶的马车声,辗破晓静。我又忆起:
    入门下马气如虹。
    底下自然又连带到:
    我今垂翅负天鸿,
    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时天色便大明了。
    今天是感恩节,窗外的树枝都结上严霜,晨光熹微,湖波也凝而不流,做出初冬天气。——今天草场上断绝人行,个个都回家过节去了。美国的感恩节如同我们的中秋节一般,是家族聚会的日子。
    父亲!我不敢说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感恩节在我心中,并没有什么甚深的观念。然而病中心情,今日是很惆怅的。花影在壁,花香在衣。镑镑的朝霭中,我默望窗外,万物无语,我不禁泪下。——这是第三次。
    幸而我素来是不喜热闹的。每逢佳节,就想到幽静的地方去。今年此日避到这小楼里,也是清福。昨天偶然忆起辛幼安的《青玉案》: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我随手便记在一本书上,并附了几个字:
    “明天是感恩节,人家都寻欢乐去了,我却闭居在这小楼里。然而忆到这孤芳自赏,别有怀抱的句子,又不禁喜悦的笑了。”
    花香缠绕笔端,终日寂然。我这封信时作时辍,也用了一天工夫。医生替我回绝了许多朋友,我恍惚听见她电话里说:
    “她今天看着中国的诗,很平静,很喜悦!”
    我便笑了,我昨天倒是看诗,今天却是拿书遮着我的信纸。父亲!我又淘气了!
    看护妇的严净的白衣,忽然现在我的床前。她又送一束花来给我——同时她发觉了我写了许多,笑着便来禁止,我无法奈她何。她走了,她实是一个最可爱的女子,当她在屋里蹀躞之顷,无端有“身长玉立”四字浮上脑海。
    当父亲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生龙活虎般在雪中游戏了,不要以我置念罢!——寄我的爱与家中一切的人!我记念着他们每一个!
    这回真不写了,——父亲记否我少时的一夜,黑暗里跑到山上的旗台上去找父亲,一星灯火里,我们在山上下彼此唤着。我一忆起,心中就充满了爱感。如今是隔着我们挚爱的海洋呼唤着了!亲爱的父亲,再谈罢,也许明天我又写信给你!女儿莹倚枕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通  讯  十
    亲爱的小朋友:
    我常喜欢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
    “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许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似乎已经从人群里认识了你的母亲!”
    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到,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骄傲。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阑旁。海波声中,你已会呼唤‘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不时的起争论。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话的孩子。母亲坚执说是的。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冷汗被面的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呜咽不能成声。我从后屋连忙进来,珍重的揽住,经过了无数的解释和安慰。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的离开你的床前。”
    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呜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亲又不在家。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的。因着你奇异的智慧,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的睡了一大觉。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接了过来。”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亲以智慧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何况她的唯一挚爱的女儿?
    “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安静。早晨这左右两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容易天天这样的将就的编好了。”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朋友。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觉。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做船,飘浮在脸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的爱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的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脱下靴子,发现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的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的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
    ‘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的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天天吃着饭,呆呆的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的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的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她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朋友!当你寻见了世界上有一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爱你,都千百倍的胜过你自己的时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泪,不死心塌地的爱她,而且死心塌地的容她爱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
    “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什·么”
    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的麾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来爱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
    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的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小朋友!告诉你一句小孩子以为是极浅显,而大人们以为是极高深的话,“·世·界·便·是·这·样·的·建·造·起·来·的!”
    世界上没有两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头上的两根丝发,也不能一般长短。然而——请小朋友们和我同声赞美!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小朋友!我敢说,也敢信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敢来驳我这句话。当我发觉了这神圣的秘密的时候,我竟欢喜感动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涌到最高度,我知道于我的病体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写的都不出乎你们的智慧范围之外。——窗外正是下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气,也正无声的赞美她们的“自然母亲”的爱!
    我现在不在母亲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爱没有一刻离开我,她自己也如此说!——暂时无从再打听关于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会写信给我的母亲。我说:“亲爱的母亲,请你将我所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随时记下寄来给我。我现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要从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们正在母亲的怀里。——小朋友!我教给你,你看完了这一封信,放下报纸,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亲——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门槛上,静静的等她回来——不论在屋里或是院中,把她寻见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右亲她的脸,你说:“母亲!若是你有工夫,请你将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给我听!”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听得见她心脉和缓的跳动,你仰着脸,会有无数关于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从她口里天乐一般的唱将出来!
    然后,——小朋友!我愿你告诉我,她对你所说的都是什么事。
    我现在正病着,没有母亲坐在旁边,小朋友一定怜念我,然而我有说不尽的感谢!造物者将我交付给我母亲的时候,竟赋予了我以记忆的心才;现在又从忙碌的课程中替我匀出七日夜来,回想母亲的爱。我病中光阴,因着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谈罢,致我的爱与你们的母亲!你的朋友  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五日晨,圣卜生疗养院,威尔斯利。
    通  讯  十  一
    小朋友:
    从圣卜生医院寄你们一封长信之后,又是二十天了。十二月十三之晨,我心酸肠断,以为从此要尝些人生失望与悲哀的滋味,谁知却有这种柳暗花明的美景。但凡有知,能不感谢!
    小朋友们知道我不幸病了,我却没有想到这病是须休息的,所以当医生缓缓的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神经错乱。十                三、十四两夜,凄清的新月,射到我的床上,瘦长的载霜的
    白杨树影,参错满窗。——我深深的觉出了宇宙间的凄楚与孤立。一年来的计划,全归泡影,连我自己一身也不知是何底止。秋风飒然,我的头垂在胸次。我竟恨了西半球的月,一次是中秋前后两夜,第二次便是现在了,我竟不知明月能伤人至此!
    昏昏沉沉的过了两日,十五早起,看见遍地是雪,空中犹自飞舞,湖上凝阴,意态清绝。我肃然倚窗无语,对着慰冰纯洁的饯筵,竟麻木不知感谢。下午一乘轻车,几位师长带着心灰意懒的我,雪中驰过深林,上了青山(TheBlueHills)到了沙穰疗养院。
    如今窗外不是湖了,是四围山色之中,丛密的松林,将这座楼圈将起来。清绝静绝,除了一天几次火车来往,一道很浓的白烟从两重山色中串过,隐隐的听见轮声之外,轻易没有什么声息。单弱的我,拚着颓然的在此住下了!
    一天一天的过去觉得生活很特别。十二岁以前半玩半读的时候不算外,这总是第一次抛弃一切,完全来与“自然”相对。以读书,凝想,赏明月,看朝霞为日课。有时夜半醒来,万籁俱寂,皓月中天,悠然四顾,觉得心中一片空灵。我纵欲修心养性,哪得此半年空闲,幕天席地的日子,百忙中为我求安息,造物者!我对你安能不感谢?
    日夜在空旷之中,我的注意就有了更动。早晨朝霞是否相同?夜中星辰曾否转移了位置?都成了我关心的事。在月亮左侧不远,一颗很光明的星,是每夜最使我注意的。自此稍右,三星一串,闪闪照人,想来不是“牵牛”就是“织女”。此外秋星窈窕,都罗列在我的枕前。就是我闭目宁睡之中,它们仍明明在上临照我,无声的环立,直到天明,将我交付与了朝霞,才又无声的历落隐入天光云影之中。
    说到朝霞,我要搁笔,只能有无言的赞美。我所能说的就是朝霞颜色的变换,和晚霞恰恰相反。晚霞的颜色是自淡而浓,自金红而碧紫。朝霞的颜色是自浓而深,自青紫而深红,然后一轮朝日,从松岭捧将上来,大地上一切都从梦中醒觉。
    便是不晴明的天气,夜卧听檐上夜雨,也是心宁气静。头两夜听雨的时候,忆起什么“……第一是难听夜雨!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洒空阶更阑未休……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等句,心中很惆怅的,现在已好些了。小朋友!我笔不停挥,无意中写下这些词句。你们未必看过,也未必懂得,然而你们尽可不必研究。这些话,都在人情之中,你们长大时,自己都会写的,特意去看,反倒无益。
    山中虽不大记得日月,而圣诞的观念,却充满在同院二十二个女孩的心中。二十四夜在楼前雪地中间的一棵松树上,结些灯彩,树巅一颗大星星,树下更挂着许多小的。那夜我照常卧在廊下,只有十二点钟光景,忽然柔婉的圣诞歌声,沉沉的将我从浓睡中引将出来。开眼一看,天上是月,地下是雪,中间一颗大灯星,和一个猛醒的人。这一切完全了一个透彻晶莹的世界!想起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前,一个纯洁的婴孩,今夜出世,似他的完全的爱,似他的完全的牺牲,这个彻底光明柔洁的夜,原只是为他而有的。我侧耳静听,忆起旧作《天婴》中的两节:  凝注天空——这清亮的歌声,  珍重的诏语,  催他思索,想只有泪珠盈眼,
    热血盈腔。奔赴着十字架,  奔赴着荆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顿?  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开始的负上罪担千钧!
    此时心定如冰,神清若水,默然肃然,直至歌声渐远,隐隐的只余山下孩童奔逐欢笑祝贺之声,我渐渐又入梦中。梦见冰仲肩着四弦琴,似愁似喜的站在我面前拉着最熟的调子是“我如何能离开你?”声细如丝,如不胜清怨,我凄惋而醒。
    天幕沉沉,正是圣诞日!
    朝阳出来的时候,四围山中松梢的雪,都映出粉霞的颜色。一身似乎拥在红云之中,几疑自己已经仙去。正在凝神,看护妇已出来将我的床从廊上慢慢推到屋里,微笑着道了“圣诞大喜”,便捧进几十个红丝缠绕,白纸包裹的礼物来,堆在我的床上。一包一包的打开,五光十色的玩具和书,足足的开了半点钟。我喜极了,一刹那顷童心来复,忽然想要跑到母亲床前去,摇醒她,请她过目。猛觉一身在万里外!……
    只无聊的随便拿起一本书来,颠倒的,心不在焉的看。
    这座楼素来没有火,冷清清的如同北冰洋一般。难得今天开了一天的汽管,也许人坐在屋里,觉得适意一点。果点和玩具和书,都堆叠在桌上,而弟弟们以及小朋友们却不能和我同乐。一室寂然,窗外微阴,雪满山中。想到如这回不病,此时正在纽约或华盛顿,尘途热闹之中,未必能有这般的清福可享,又从失意转成喜悦。
    晚上院中也有一个庆贺的会,在三层楼下。那边露天学校的小孩子们也都来了,约有二十个。——那些孩子都是居此治疗的,那学校也是为他们开的。我还未曾下楼,不得多认识他们。想再有几天,许我游山的时候,一定去看他们上课游散的光景,再告诉你们些西半球带病行乐的小朋友们的消息——厅中一棵装点的极其辉煌的圣诞树,上面系着许多的礼物。医生一包一包的带下去,上面注有各人的名字,附着滑稽诗一首,是互相取笑的句子,那礼物也是极小却极有趣味的东西。我得了一支五彩漆管的铅笔,一端有个橡皮帽子,那首诗是:  必有一日犯了医院的规矩,
    墨水沾污了床单。
    给你这一支铅笔,还有橡皮,  好好的用罢,
    可爱的孩子!
    医生看护以及病人,把那厅坐满了。集合八国的人,老的少的,唱着同调的曲,也倒灯火辉煌,歌声嘹亮的过了一个完全的圣诞节。
    二十六夜大家都觉乏倦了,鸦雀无声的都早去安息。雪地上那一颗灯星,却仍是明明远射。我关上了屋里的灯,倚窗而立,灯光入户,如同月光一般。忆起昨夜那些小孩子,接过礼物攒三集五,聚精凝神,一层层打开包裹的光景,正在出神。外间敲门,进来了一个希腊女孩子,她从沉黑中笑道,“好一个诗人呵!我不见灯光,以为你不在屋里呢!”我悄然一笑,才觉得自己是在山间万静之中。
    自那时又起了乡愁——恕我不写了。此信到日,正是故国的新年,祝你们快乐平安!冰  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沙穰疗养院。
    通  讯  十  二
    小朋友:
    满廊的雪光,开读了母亲的来信,依然不能忍的流下几滴泪。——四围山上的层层的松枝,载着白绒般的很厚的雪,沉沉下垂。不时的掉下一两片手掌大的雪块,无声的堆在雪地上。小松呵!你受造物的滋润是过重了!我这过分的被爱的心,又将何处去交卸!
    小朋友,可怪我告诉过你们许多事,竟不曾将我的母亲介绍给你。——她是这么一个母亲:她的话句句使做儿女的人动心,她的字,一点一划都使做儿女的人下泪!
    我每次得她的信,都不曾预想到有什么感触的,而往往读到中间,至少有一两句使我心酸泪落。这样深浓,这般诚挚,开天辟地的爱情呵!愿普天下一切有知,都来颂赞!
    以下节录母亲信内的话,小朋友,试当她是你自己的母亲,你和她相离万里,你读的时候,你心中觉得怎样?
    你多来信,我就安慰多了!十月十八日是想起你来……十月二十七日情,你母亲的心魂,总绕在你的身旁,保护你抚抱你,使你安安稳稳一天一天的过去。十一月九日仿佛你在屋里,未来吃饭似的,就想叫你,猛忆你不在家,我就很难过!十一月二十二日
    你的来信和相片,我差不多一天看了好几次,读了
    好几回。到夜中睡觉的时候,自然是梦魂飞越在你的身旁,你想做母亲的人,哪个不思念她的孩子?……十一月二十六日
    经过了几次的酸楚我忽发悲愿,愿世界上自始至终就没有我,永减母亲的思念。一转念纵使没有我,她还可有别的女孩子做她的女儿,她仍是一般的牵挂,不如世界上自始至终就没有母亲。
    ——然而世界上古往今来百千万亿的母亲,又当如何?且我的母亲已经彻底的告诉我:“做母亲的人,哪个不思念她的孩子!”
    为此我透澈地觉悟,我死心塌地的肯定了我们居住的世界是极乐的。“母亲的爱”打千百转身,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万物种种一切的互助和同情。这如火如荼的爱力,使这疲缓的人世,一步一步的移向光明!感谢上帝!经过了别离,我反复思寻印证,心潮几番动荡起落,自我和我的母亲,她的母亲,以及他的母亲接触之间,我深深的证实了我年来的信仰,绝不是无意识的!
    真的,小朋友!别离之前,我不曾懂得母亲的爱动人至此,使人一心一念,神魂奔赴……我不须多说,小朋友知道的比我更彻底,我只愿这一心一念,永住永存,尽我在世的光阴,来讴歌颂扬这神圣无边的爱!圣保罗在他的书信里说过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是:“我为这福音的奥秘,做了带锁链的使者。”一个使者,却是带着奥妙的爱的锁链的!小朋友,请你们监察我,催我自强不息的来奔赴这理想的最高的人格!
    这封信不是专为介绍我母亲的自身,我要提醒的是“母亲”这两个字。谁无父母,谁非人子?母亲的爱,都是一般;而你们天真中的经验,却千百倍的清晰浓挚于我!母亲的爱,竟不能使我在人前有丝毫的得意和骄傲,因为普天下没有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小朋友,谁道上天生人有厚薄?无贫富,无贵贱,造物者都预备一个母亲来爱他。又试问鸿镑初辟时,又哪里有贫富贵贱,这些人造的制度阶级?遂令当时人类在母亲的爱光之下,个个自由,个个平等!
    你们有这个经验么?我往往有爱世上其他物事胜过母亲的时候。为着兄弟朋友,为着花鸟虫鱼,甚至于为着一本书一件衣服,和母亲违拗争执。当时只弄娇痴,就是母亲,也未曾介意。如今病榻上寸寸回想,使我有无限的惊悔。小朋友!为着我,你们自此留心,只有母亲是真爱你的。她的劝诫,句句有天大的理由。花鸟虫鱼的爱是暂时的,母亲的爱是永远的!
    时至今日,我偶然觉悟到,因着母亲,使我承认了世间一切其他的爱,又冷淡了世间一切其他的爱。
    青山雪霁,意态十分清冷。廊上无人,只不时的从楼下飞到一两声笑语,真是幽静极了。造物者的意旨,何等的深沉呵!把我从岁暮的尘嚣之中,提将出来,叫我在深山万静之中,来辗转思索。
    说到我的病,本不是什么大症候,也就无所谓痊愈,现在只要慢慢的休息着。只是逃了几个月的学,其中也有幸有不幸。
    这是一九二三年的末一日,小朋友,我祝你们的进步。
    冰  心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青山沙穰。
    读者》。)1924年
    通讯十三
    亲爱的母亲:
    这封信母亲看到时,不知是何情绪。——曾记得母亲有一个女儿,在母亲身畔二十年,曾招母亲欢笑,也曾惹母亲烦恼。六个月前,她竟横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着。
    这封信便是她写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的在灯下,听见楼下悠扬凄婉的音乐,和阑旁许多女孩子的笑声,她只不出去。她刚复了几封国内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绪潮涌,是她到沙穰以来,第一次的惊心。
    人家问她功课如何?圣诞节曾到华盛顿纽约否?她不知所答。
    光阴从她眼前飞过,她一事无成,自己病着玩。
    她如结的心,不知交给谁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纸上纵横写了无数的“算未抵人间离别!”直到写了满纸,她自己才猛然惊觉,也不知这句从何而来!
    母亲呵!我不应如此说,我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爱”,我生命中只有祝福,没有咒诅。——但些时的怅惘,也该觉着罢!些时的悲哀而平静的思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看!小舟在怒涛中颠簸,失措的舟子,抱着樯竿,哀唤着“天妃”的慈号。我的心舟在起落万丈的思潮中震荡时,母亲!纵使你在万里外,写到“母亲”两个字在纸上时,我无主的心,已有了着落。
    一月十日夜。
    昨夜写到此处,看护进来催我去睡。当时虽有无限的哀怨,而一面未尝不深幸有她来阻止我,否则尽着我往下写,不宁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创造出怎样感伤的话来!
    母亲!今日沙穰大风雨,天地为白,草木低头。晨五时我已觉得早霞不是一种明媚的颜色,惨绿怪红,凄厉得可怖!
    只有八时光景,风雨漫天而来,大家从廊上纷纷走进自己屋里,拚命的推着关上门窗。白茫茫里,群山都看不见了。急雨打进窗纱,直击着玻璃,从窗隙中溅进来。狂风循着屋脊流下,将水洞中积雨,吹得喷泉一般的飞洒。我的烦闷,都被这惊人的风雨,吹打散了。单调的生活之中,原应有个大破坏。——我又忽然想到此时如在约克逊舟上,太平洋里定有奇景可观。
    我们的生活是太单词了,只天天随着钟声起卧休息。白日的生涯,还不如梦中热闹。松树的绿意总不改,四围山景就没有变迁了。我忽然恨松柏为何要冬青,否则到底也有个红白绿黄的更换点缀。
    为着止水般无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们了!这里的女孩子,只低头刺绣。静极的时候,连针穿过布帛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我有时也绣着玩,但不以此为日课;我看点书,写点字,或是倚阑看村里的小孩子,在远处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车。有一天静极忽发奇想,想买几挂大炮仗来放放,震一震这寂寂的深山,叫它发空前的回响。——这里,做梦也看不见炮仗。我总想得个发响的东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枪在手里,安上子弹,抬起枪来,一扳,砰的一声,从铁窗纱内穿将出去!要不然小汽枪也好,……但这至终都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幻梦。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任意的破坏沙穰一角的柔静与和平。
    母亲!我童心已完全来复了。在这里最适意的,就是静悄悄的过个性的生活。人们不能随便来看,一定的时间和风雪的长途都限制了他们。于是我连一天两小时的无谓的周旋,有时都不必作。自己在门窗洞开,阳光满照的屋子里,或一角回廊上,三岁的孩子似的,一边忙忙的玩,一边呜呜的唱,有时对自己说些极痴的话。休息时间内,偶然睡不着,就自己轻轻的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只没有母亲在我旁边!
    一切思想,也都照着极小的孩子的径路奔放发展:每天卧在床上,看护把我从屋里推出廊外的时候,我仰视着她,心里就当她是我的乳母,这床是我的摇篮。我凝望天空。有三颗最明亮的星星。轻淡的云,隐起一切的星辰的时候,只有这三颗依然吐着光芒。其中的一颗距那两颗稍远,我当他是我的大弟弟,因为他稍大些,能够独立了。那两颗紧挨着,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两个还小一点,虽然自己奔走游玩,却时时注意到其他的一个,总不敢远远跑开,他们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这三颗星总是第一班从暮色中出来,使我最先看见;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隐去,在众星之后,和我道声“暂别”;因此发起了我的爱怜系恋,便白天也能忆起他们来。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书上,寻求出他们的名字,时至今日,我不想寻求了,我已替他们起了名字,他们的总名是“兄弟星”,他们各颗的名字,就是我的三个弟弟的名字。
    我灵魂里三颗光明喜乐的星。温柔的,  无可言说的,
    灵魂深处的孩子呵!——《繁星》四
    如今重忆起来,不知是说弟弟,还是说星星!——自此推想下去,静美的月亮,自然是母亲了。我半夜醒来,开眼看见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着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稳的在她的爱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灿烂的太阳,自然是父亲了。他从对山的树梢,雍容尔雅的上来,他又温和又严肃的对我说:“又是一天了!”我就欢欢喜喜的坐起来,披衣从廊上走到屋里去。
    此外满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亲爱的人。这样便同时爱了星星,也爱了许多姊妹朋友。——只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愿永远如此想;我也愿永远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风雨,我偶然忆起一首诗:题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Untermeyer做的,我录译于下;不知当年母亲和我坐守风雨的时候,我也曾说过这样如痴如慧的话没有?
    TheYoungMystic
    Wesattogethercloseandwarm,
    MylittletiredboyandI—
    Watchingacrosstheeveningsky
    Thecomingofthestorm.Norumblingsrose,nothunderscrashed,
    Thewest-Windscarcelysangloud;
    Butfromahugeandsolidcloud
    Thesummerlightningflashed,Andthenhewhispered“Father,Watch;
    IthinkGodAsgoingtolightHismoon”——
    “AndWhen,myboy”—“Ohverysoon:
    IsawHimstrikeamatch!”
    大意是:  很暖和的相挨的坐着,  凝望着薄暮天空,
    风雨正要来到。  西风也不着意的吹;  只在屯积的浓云中,
    有电光闪烁。
    这时他低声对我说:“父亲,看看;
    我想上帝要点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么时候呢……”“呀,快了。
    我看见他划了取灯儿!”
    风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风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还要写点别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亲,这封信我想也转给小朋友们看一看,我每忆起他们,就觉得欠他们的债。途中通讯的碎稿,都在闭璧楼的空屋里锁着呢。她们正百计防止我写字,我不敢去向她们要。我素不轻许愿,无端破了一回例,遗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为着小孩子,对于这次的许愿,我不曾有半星儿的追悔。只恨先忙后病的我对不起他们。——无限的乡心,与此信一齐收束起,母亲,真个不写了,海外山上养病的女儿,祝你万万福!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
    通讯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黄昏睡起,闲走着绕到西边回廊上,看一个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说着话儿的时候,抬头看见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说:“这是你今晚第一颗见到的星儿,对它祝说你的愿望罢!”——同时她低低的度着一支小曲,是:
    StarlightStarbright
    FirststarIseeto-nightWishImayWishImight
    HavethewishIwishtomight小朋友:这是一支极柔媚的儿歌。我不想翻译出来。因为童谣完全以音韵见长,一翻成中国字,念出来就不好听,大意也就是她对我说的那两句话。——倘若你们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亲,能教给你们念,也就更好。——她说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说:“我愿万里外的母亲,不太为平安快乐的我忧虑!”
    扣计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亲接到我报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谈论,长吁短叹;岂知无知无愁的我,正在此过起止水浮云的生活来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给国内朋友一封信,我说:“沙穰疗养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须在朔风里。
    你们围炉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与造化挣命!”如今想起,又觉得那话说得太无谓,太怨望了,未曾听见挣命有如今这般温柔的挣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无论怎样高贵伟大的人,对此切己的事,也丝毫不能为力。这时节只能将自己当作第三者,旁立静听着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着造化轻舒慧腕,来安排我的命运的时候,我忍不住失声赞叹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几次匆匆走过慰冰湖,一边看晚霞,一边心里想着功课。偷闲划舟,抬头望一望滟滟的湖波,低头看滴答滴答消磨时间的手表,心灵中真是太苦了,然而万没有整天的放下正事来赏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隐情,眉头一皱,轻轻的赐与我一场病,这病乃是专以抛撇一切,游泛于自然海中为治疗的。
    如今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鸟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的袅袅卷舒。几十页几百页绝妙的诗和诗话,拿起来流水般当功课读的时候,是没有的了。如今不再干那愚拙煞风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诗,也慢慢的拿起,反复吟诵,默然深思。
    我爱听碎雪和微雨,我爱看明月和星辰,从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占积了我的灵府。偶然一举目,偶然一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来,没有一次任它奔放过。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形容它,它如蛾出茧,如鹰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阑旁,不看也得看,不听也得听,何况病中的我,应以它们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愿以它们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这故事的美妙,还不止此,——“一天还应在山上走几里路”,这句话从滑稽式的医士口中道出的时候,我不知应如何的欢呼赞美他!小朋友!漫游的生涯,从今开始了!
    山后是森林仄径,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远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处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见满山高高下下的松树。每当我要缥缈深思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独自低首行来,我听见干叶枯枝,嘁嘁喳喳在树巅相语。草上的薄冰,踏着沙沙有声,这时节,林影沉荫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层层的大山地,爽阔空旷,无边无限的满地朝阳。层场的尽处,就是一个大冰湖,环以小山高树,是此间小朋友们溜冰处。我最喜在湖上如飞的走过。每逢我要活泼天机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我沐着微暖的阳光,在树根下坐地,举目望着无际的耀眼生花的银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类何其小。当归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时候,清风过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写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记得了,大约是:
    可以和自然对语。  计划定了
    岩石点头
    草花欢笑。
    造物者!  在我们星驰的前途
    路站上再遥遥的安置下
    几个早晨的深谷!
    原来,造物者为我安置下的几个早晨的深谷,却在离北京数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无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还忆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诗,小朋友读过么?我翻来覆去的背诵,只忆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八句来。黄昏时又去了。那时想起的,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归途中又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小朋友,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
    春天已在云中微笑,将临到了。那时我更有温柔的消息,报告你们。我逐日远走开去,渐渐又发现了几处断桥流水。试想看,胸中无一事留滞,日日南北东西,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
    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生,小朋友,请为我感谢。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没有咒诅!
    安息的时候已到,卧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无限欢喜的心,祝你们多福。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广厅上,四面绿帘低垂。几个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长椅上,低低笑语。一角话匣子里奏着轻婉的提琴。我在当中的方桌上,写这封信。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为我画像,她时时唤我抬头看她。我听一听提琴和人家的笑语,一面心潮缓缓流动,一面时时停笔凝神。写完时重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即付晚邮。
    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们天大的爱心里,还有空隙,我愿介绍几个可爱的女孩子,愿你们加以怜念!
    M住在我的隔屋,是个天真漫烂又是完全神经质的女孩子。稍大的惊和喜,都能使她受极大的激刺和扰乱。她卧病已经四年半了,至今不见十分差减,往往刚觉得好些,夜间热度就又高起来,看完体温表,就听得她伏枕呜咽。她有个完全美满的家庭,却因病隔离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说:“我父亲爱我,我母亲爱我,我爱……”我就倾耳听她底下说什么,她却是说“我爱自己”。我不觉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娇憨凄苦的样子,得了许多女伴的爱怜。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爱,她也爱了一切的人。
    又非常的技巧,用针用笔,能做许多奇巧好玩的东西。这些日子,正跟着我学中国文字。我第一天教给她“天”、“地”、“人”三字。她说:“你们中国人太玄妙了,怎么初学就念这样高大的字,我们初学,只是‘猫’、‘狗’之类”。我笑了,又觉得她说的有理。她学得极快,口音清楚,写的字也很方正。此外医院中天气表是她测量,星期日礼拜是她弹琴,病人阅看的报纸,是她照管,图书室的钥匙,也在她手里。她短发齐颈,爱好天然,她住院已经六个月了。
    E只有十八岁,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没有父母,只有哥哥。
    十九个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处。现在可谓好一点,但还是很瘦弱。她喜欢叫人“妈妈”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爱念和同情,却又能隐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泼欢悦。然而每次在医生注射之后,屋门开处,看见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转流涕——这样的华年!这样的人生!
    D是个爱尔兰的女孩子,和我谈话之间常常问我的家庭状况,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亲,我只是无心的问答。后来旁人告诉我,她的父亲纵酒狂放,醉后时时虐待他的儿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凄苦不幸。她因躲避父亲,和祖母住在一处,听到人家谈到亲爱时,往往流泪。昨天我得到家书,正好她在旁边,她似羡似叹的问道:“这是你父亲写的么,多么厚的一封信呵!”幸而她不认得中国字,我连忙说:“不是,这是我母亲写的,我父亲很忙,不常写信给我”她脸红微笑,又似释然。其实每次我的家书,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几张纸!我以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爱于父母。我不能闭目推想,也不敢闭目揣想。可怜的带病而又心灵负着重伤的孩子!
    A住在院后一座小楼上,我先不常看见她。从那一次在餐室内偶然回首,无意中她顾我微微一笑,很长的睫毛之下,流着幽娴贞静的眼光,绝不是西方人的态度。出了餐室,我便访到她的名字,和住处。那天晚上,在她的楼里,谈了半点钟的话,惊心于她的腼腆与温柔;谈到海景,她竟赠我一张灯塔的图画。她来院已将两年,据别人说没有什么起色。她终日卧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径深林,廊后是小桥流水。她告诉我每遇狂风暴雨,看着凄清的环境,想到“人生”,两字,辄惊动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谢,然而彼此各有泪痕!
    痛苦的人,岂止这几个?限于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晓星微光,万松淡雾之中,我披衣起坐。
    举眼望到廊的尽处,我凝注着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梦中转侧的女孩子。只觉得奇愁黯黯,横空而来。生命中何必有爱,爱正是为这些人而有!这些痛苦的心灵,需要无限的同情与怜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祷上天之外,只能求助于万里外的纯洁伟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为着跟你们通讯,受了许多友人严峻的责问,责我不宜只以悱恻的思想,贡献你们。小朋友不宜多看这种文字,我也不宜多写这种文字。为小朋友和我两方精神上的快乐与安平,我对于他们的忠告,只有惭愧感谢。然而人生不止欢乐滑稽一方面,病患与别离,只是带着酸汁的快乐之果。
    沉静的悲哀里,含有无限的庄严。伟大的人生中,是需要这种成分的。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这一切本是组成人生的原素,耳闻,眼见,身经,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隐瞒着可爱的小朋友?我偶然这半年来先经历了这些事,和小朋友说说,想来也不是过分的不宜。
    我比她们强多了,我有快乐美满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没有摧伤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游行,寻幽访胜,不似她们缠绵床褥,终日对着恹恹一角的青山。我横竖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样;有人来看,自然欢喜,没有人来,也没有特别的失望与悲哀。她们乡关咫尺,却因病抛离父母,亲爱的人,每每因天风雨雪,山路难行,不能相见,于是怨嗟悲叹。整年整月,置身于怨望痛苦之中,这样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岂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们看见的,也许比我还多,扶持慰藉,是谁的责任?见此而不动心呵!空负了上天付与我们的一腔热烈的爱!
    所以,小朋友,我们所能做到的,一朵鲜花,一张画片,一句温和的慰语,一回殷勤的访问,甚至于一瞥哀怜的眼光,在我们是不觉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单调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赐。访问已过,花朵已残,在我们久已忘却之后,他们在幽闲的病榻上,还有无限的感谢,回忆与低徊!
    我无庸多说,我病中曾受过几个小朋友的赠与。在你们完全而浓烈的爱心中,投书馈送,都能锦上添花,做到好处。
    小朋友,我无有言说,我只合掌赞美你们的纯洁与伟大。
    如今我请你们纪念的这些人,虽然都在海外,但你们忆起这许多苦孩子时,或能以意会意,以心会心的体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万里外的怜惘牵萦,没有用处,“以伟大思想养汝精神”!日后帮助你们建立大事业的同情心,便是从这零碎的怜念中练达出来的。
    风雪的廊上,写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冻凝了。
    无端拆阅了波士顿中国朋友的一封书,又使我生无穷的感慨。
    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国的岁除,红灯绿酒之间,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语。这里却只有寂寂风雪的空山……不写了,你们的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遥祝你们有个完全欢庆的新年!冰  心
    一九二四年二月四日,沙穰。
    通讯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两封冗长而恳挚的信,使我受了无限的安慰。是的!“从松树隙间穿过的阳光,就是你弟弟问安的使者;晚上清凉的风,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语!”好弟弟!我喜爱而又感激你的满含着诗意的慰安的话!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赠我的历代名人词选,我喜欢到不可言说。父亲说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词选,放在闭璧楼的书架上了。可恨我一写信要中国书,她们便有百般的阻拦推托。好像凡是中国书都是充满着艰深的哲理,一看就费人无限的脑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违反她们的好意,我终于反复的只看些从病院中带来的短诗了。我昨夜收到词选,珍重的一页一页的看着,一面想,难得我有个知心的小弟弟。
    这部词,选得似乎稍偏于纤巧方面,错字也时时发现。但大体说起来,总算很好。
    你问我去国前后,环境中诗意哪处更足?我无疑地要说,“自然是去国后!”在北京城里,不能晨夕与湖山相对,这是第一条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会诗句。
    离开黄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独往独来之间,我常常忆起“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两句。
    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同舟众人,当倚阑俯视着船头飞溅的浪花的时候,眉宇间似乎都含着轻微的凄恻的意绪。
    到了威尔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边,或是水上,没有一天不到的。母亲寿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临水起了乡思,忽然忆起左辅的“浪淘沙”词:
    “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
    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
    觉得情景悉合,随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两句,远远地抛入湖心里,自己便头也不回的走转来。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尽头。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烂,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乡心,也永古不能磨灭的!
    美国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篱旁,杂种着花草,真合“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词意。只是没有围墙,空阔有余,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见翠袖红妆,可听见琴声笑语。词中之“斜阳却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墙内秋千墙外道”,“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着了!
    田野间林深树密,道路也依着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来,天趣盎然。想春来野花遍地之时,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岭的游行,再也看不见一带城墙僧寺。“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花宫仙梵远微微,月隐高城钟漏稀”,“一片孤城万仞山”,“饮将闷酒城头睡”,“长烟落日孤城闭”,“帘卷疏星庭户悄,隐隐严城钟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着了!
    总之,在此处处是“新大陆”的意味,遍地看出鸿镑初辟的痕迹。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呵!
    回忆去夏南下,晨过苏州,火车与城墙并行数里。城里湿烟翛翛,护城河里系着小舟,层塔露出城头,竟是一幅图画。那时我已想到出了国门,此景便不能再见了!
    说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书游山,与女伴谈笑之外,竟没有别的日课。我家灵运公的诗,如“寝瘵谢人徒,绝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以及“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等句,竟将我的生活描写尽了,我自己更不须多说!
    又猛忆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和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对我此时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满山是松,满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画,晚餐后往往至楼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乡愁。又每日午后三时至五时是休息时间,白天里如何睡得着?自然只卧看天上云起,尤往往在此时复看家书,联带的忆到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写通讯,岂知我病中较闲,心境亦较清,写的倒比平时多。又我自病后,未曾用一点药饵,真是“安心是药更无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写好些。一面欣与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踊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之叹。——说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词选,引我掉了半天书袋,是谁之过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极的时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风雪之后,万株树上,都结上一层冰壳。早起极光明的朝阳从东方捧出,照得这些冰树玉枝,寒光激射。下楼微步雪林中曲折行来,偶然回顾,一身自冰玉丛中穿过。小楼一角,隐隐看见我的帘幕。虽然一般的高处不胜寒,而此琼楼玉宇,竟在人间,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游。双马飞驰,绕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处,冰枝拂衣,脆折有声。白雪压地,不见寸土,竟是洁无纤尘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结在野樱桃枝上,红白相间,晶莹向日,觉得人间珍宝,无此璀璨!
    途中女伴遥指一发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个离家远了,连青山一发,也不是中原了。此时忽觉悠然意远。——弟弟!我平日总想以“真”为写作的唯一条件,然而算起来,不但是去国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国以后的文字,也没有尽“真”的能事。
    我深确的信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是万万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纵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甚至于不妨如古人之结绳记事一般,胡乱画几条墨线在纸上。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
    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于文字。环境虽常是清丽可写,而我往往写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罗敷媚”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
    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虽只说“愁”字,然已盖尽了其他种种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绪不能互相表现的苦处,受者只有我一个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谚语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阴历十四夜,月光灿然。我正想东方谚语,不能适用于西方天象,谁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后,夜夜梦醒见月。只觉空明的枕上,梦与月相续。最好是近两夜,醒时将近黎明,天色碧蓝,一弦金色的月,不远对着弦月凹处悬着一颗大星。万里无云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丽。
    元夜如何?——听说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亲想我难过,你们几个兄弟倒会一人一句的笑话慰藉,真是灯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余,并此感谢。
    纸已尽,不多谈。——此信我以为不妨转小朋友一阅。
    冰  心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后收入《寄小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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