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八宝山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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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七年九月一日的下午,我去参加了杜仁懿老师的追悼会。从八宝山归来,我感到这一次从八宝山归来,心情很异样——西射的太阳照在我背上,感到暖烘烘的,从车窗外掠过的初秋景物中,我似乎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这几年来,我到八宝山参加追悼会的次数,渐渐频繁了。
虽然每次在归来的路上,心情都不相同,有时悲愤,有时悲痛,但我总是由默然而转成消沉,从未有过像这次这样的兴奋的感觉!
我和杜仁懿老师,曾在中国民主促进会的联络委员会里一同工作过一个时期。在我们的接触之中,我十分钦佩她对联络工作的认真负责的态度。我还记得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我们曾在北海公园的庆霄楼,给她开过任教四十年的纪念会。
“文化大革命”后的十几年中,我们没有通过消息,杜老师的音容,在我脑中渐渐地模糊了。当杜老师治丧小组给我送来通知的时候,我似乎感到突然。
我进到了追悼会的礼堂,看到了杜老师的遗像,十几年前杜老师的谦虚和蔼的声音笑貌,又涌现到了我的眼前,我渐渐地感到难过……当那位致悼词的工人厂长——杜老师在小学任教时的学生——读着他的那篇充满诚挚热烈感情的悼词,因为心情激动而声音含咽的时候,我忽然忆起了我自己的许多老师,和我自己的许多学生,眼泪涌上了我的眼角。
我低头跟着捧着骨灰匣的杜老师的家属,和大家一同走出礼堂。在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我觉得有一团团的红光,在我眼前照耀!我抬起头来,原来在礼堂里左排前面,整整齐齐地站立着几排穿着白衫蓝裤,胸前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这一团团强烈的红光,就是从他们胸前照射出来的。我如雨的感激兴奋的眼泪,含忍不住地滚了下来!
感谢党中央,一举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解放了成千上万的教育工作者,也解放了成万上亿的青少年。我们这些人能和这些胸前闪着红光的青少年,一同来参加杜老师的追悼会,就是在“四人帮”粉碎了以后才能办到的事!
五天以后,也就是在九月六日的《北京日报》上,我又看到了一篇悼念杜老师的文章,上面详细地叙述了杜老师的几十年来“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优异成绩。文章说:她经常激动地对人们说,“每当听到人们叫我‘杜老师’的时候,我总感到高兴,感到骄傲,我爱这个光荣的称号。”“我们的工人、农民、解放军、科学家、工程师……哪个不是从小学开始受教育的?我们就像为高楼大厦安放基石。我们所从事的事业是伟大的,国家和人民把这一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无限的信任。”文章最后还提到杜老师在重病时期,听了党的十一大召开的喜讯时,精神无比振奋,强忍着病痛的折磨,连声说道:“好!好!我很高兴……”“从此教师大有作为了,教育大有希望了。”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我仿佛听到了杜老师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在教育园地里“万花纷谢”,教学讲台上“万马齐喑”的情况下,“痛感教师没有作为”,“教育没有希望”的血泪控诉!但是就在这时期内,我们民主促进会就没有开过联络委员会,我没有机会见到杜老师,不能听到杜老师的更具体更痛切的感受,我是多么遗憾呵!
我正在凝思,一位年轻的教师,敲门进来了。她是我的一个“小朋友”,一个十分严肃而又十分活泼的青年。她常到我这里来借书、看书,也常和我纵谈她工作的情况。近几年来,她忽然沉默了,每次都是匆匆地看了书就走。这一天,我看见她来了,就拉她坐在我身边,把《北京日报》上的这篇文章,递给她看,也对她讲了我的感想。她静静地听我讲完,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说:“您现在听不到杜仁懿老师的话了,但是您还可以听听我们几十万个教师的话呵!当然我和杜老师的感受,还有不同的地方。她是从旧社会的黑暗深渊中解放出来的,在新社会,她听到人们尊她为‘人民教师’,她感到光荣和骄傲。我们这一代呢?就说我自己吧,解放那一年,我才五岁。在小学时代,人们把我们当做‘祖国的花朵’,在中学时代,人们把我们看做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没想到当我们走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的岗位,立誓‘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像杜老师那样,为培养革命接班人而付出全部心血的时候,从‘四人帮’的黑手里,一顶顶比磨盘还重的帽子,向着我们压来!什么‘蛀虫’、什么‘苍蝇’、什么‘修正主义苗子’;他们说,我们是在辛辛苦苦地‘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是在精心培养‘修正主义的精神贵族’。最后呢,他们说‘打修正主义的靶子,子弹要穿过教师的身体’!……”说到这里,她声音颤抖了,她掏出手绢来,却来擦我腮边的眼泪,轻轻地扶着我的肩膀说:“对不起,我太气愤了,未免说得激动一些。那时我们学校里虽然也有少数受到‘四人帮’教唆怂恿的学生,认为‘反教师就是反潮流’,处处和我们为难、捣乱,但是我们并没有灰心丧志!因为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幼苗,他们正在被摧残、被腐蚀。作为一个忠诚的园丁,我们这些披枷带锁的、被一颗颗毒弹穿透的身体,还是屹立不倒,凛然地死守住这块园地。我们的手脚虽然是被一根根的黑绳捆住了,我们的忠诚的眼睛,还是充满热爱地盯着这一片枯萎憔悴的幼苗!”说到这里,她爽朗地笑了起来,接着又说:“我们并没有感到寂寞,我们并不是孤单地站在苗圃旁边呵!有多少学生家长,特别是工人、农民的家长,诚挚地跑来对我们说:‘老师,不管他们怎么说,对我们的孩子,您还是要好好地管、好好地教呵!我们自己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弄得现在我们想大干社会主义也干不好。您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们的委托呵!’还有我们的大多数学生,也总是在课外跑到我们家里,来安慰我们,求我们辅导他们的学习。多么可爱的孩子呵!为着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我们就坚决地咬着牙干下去……现在可好了!也就是杜老师所说的‘从此,教师大有作为了,教育大有希望了’。您放心,党胜利了,无产阶级胜利了,人民胜利了。有党的领导,有人民的支持,我们一定会而且一定要信心百倍、勇往直前地干下去……”
我有什么不放心呢?像她这样的老师——杜老师的接班人,还有千千万万。他们的枷锁打开了,精神焕发了,已在动手捉虫、除草、浇灌、施肥了。眼看这一片园地就要呈现出一片灿烂的春光!
窗外还是初秋景色……我凭窗望着这位年轻老师勇健地走去的背影,我心里暖烘烘地,我闻到了漫山遍野的春天气息。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二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文艺》1978年第1期,后收入《晚晴集》。)1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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