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失的金钱》〔印度〕泰戈尔著
在他父亲死后,贝德亚那德就靠着遗留给他的政府公债,安居了下来。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找工作做。他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就是把树枝砍下来,十分耐心和精巧地把它磨成手杖。街坊的孩子们和青年人都是准备得到这些手杖的人,他的手杖从来没有供过于求的时候。
    受到了丰收之神的祝福,贝德亚那德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到了结婚的年龄便结了婚的女孩。
    但是他的妻子散达利对于自己的命运却是不满,因为她丈夫的财源不像他们对街的堂兄弟们那么兴旺。她觉得老天在分配上真是不必要地存在着缺陷,比方说她不能在房里摆出同样的金光闪闪的器皿,也不能像她街坊那样,目中无人地歪着鼻子。
    自己家的情况给她无穷的烦恼,那些东西不但不合适而且十分丢人。她的床架,她准知道,连拿去抬个死尸也不够体面。那七代无亲的小蝙蝠也不愿接受邀请住到这所破烂的房子里来;谈到家具,咳,连最冷漠的苦行者看到了也会落下眼泪。懦弱的男性是没有办法来反驳这些形容过甚的言词的,所以贝德亚那德只好退到他的走廊上去,加倍用力地去磨他的手杖。
    但是沉默的壁垒不是最有效的自卫工具。有的时候他正在工作,他妻子突然进来了,眼睛望着别处,说:“请你告诉送牛奶的把牛奶停了吧。”
    贝德亚那德在吓得不敢说话之后,也许勉强嗫嚅出:“牛奶么?停了供给,你们怎么过呢?孩子们喝什么呢?”
    他的妻子就会回答说:“米汤。”
    有的时候她会用相反的进攻方法,忽然跑进屋来,宣告说:“我干不下去啦,你管你自己的家吧。”
    贝德亚那德就毫无办法地咕哝说:“你要我做什么?”
    他的妻子就会回答:“这一个月由你出去买东西。”然后就开出一张足够一群贪吃爱喝的人大摆筵席的单子来。
    如果贝德亚那德敢于鼓起勇气来问:“怎么会需要那么多呢?”他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你要是让孩子们都饿死当然就便宜得多了,还有我,也是饿死了好。”
    有一天早饭以后,贝德亚那德独自坐着,准备着风筝上用的绳子,他看见一个会点铁成金的托钵僧。他心头立刻想到这是一个发财的最省力最可靠的机会。他把这个托钵僧领到家里。当这位客人同意把点金术传给他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聪明感到十分得意。
    在吞下多得惊人的饭食和贝德亚那德父亲的不少遗产之后,这位苦行者终于让贝德亚那德和他的妻子有了明天就会实现他们梦想的希望。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觉。丈夫和妻子,万分豪奢地开始建造起空中的黄金楼阁,还仔细讨论着建筑的式样。那天晚上他们夫妇之间异常和美,虽然有些意见分歧,但他们彼此也情愿在计划上作些让步。
    第二天这位魔术家神秘地不见了。他们生活气氛中的金雾也跟着消逝了。阳光也显得暗淡了。房子和家具对于主妇说来,比从前更加上四倍地丢人。
    从那时起,即或贝德亚那德硬着头皮在极其细小的家务事上说出自己的意见,他妻子就用使他生畏的讽刺话来教训他,叫他提防着不要把浪费得所剩无几的一点心力消耗光了。
    同时,每逢有看手相的人走过,散达利就请他们替她看手相和算命。他们告诉她在子嗣上她是有福的,她会儿女满堂。但是家里人口增加的展望,并没有使她心里高兴。
    最后,有一天,一个星相家来说,如果在一年以内她的丈夫得不到一笔宝藏的话,他就丢下算命的行业去讨饭了。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散达利对于他的预言没有丝毫疑惑。
    世上有些公认的生财之道,比如务农、做官、经商以及那些合法和不合法的职业。但是这些都不能指出宝藏的方向。
    因此他的妻子越催逼他,他就越窘困得不能决定应该去挖掘哪一个小丘,或是雇一个潜水的人去打捞河床里的哪一个地点。
    这时杜尔枷大祭节快到了。一个星期以前,许多船只满载着带着货物回家的客人们,停在村庄的渡头上:箩筐里盛满了蔬菜,铅铁箱里装满了新鞋、雨伞和送给小孩子的衣服、香和肥皂、新出的故事书和送给妻子的香膏。
    秋天的阳光以节日的狂欢普照着无云的天空,丰熟的稻田在阳光下闪亮,雨水洗过的柳叶在清凉的微风中摇摆。
    孩子们很早就起来了,到邻家院子里去看塑造神像。到了吃饭的时候,女佣人就来把他们拖走。这时贝德亚那德正在那儿感伤,在四邻欢腾之中,他自己的生涯却是这样地潦倒。他从佣人手里把孩子拉到身边,问大孩子:“好吧,欧布,告诉我这次过节你要什么礼物?”
    欧布毫不迟疑地回答:“给我一只小船吧,父亲!”
    小的孩子,不肯落到哥哥的后面,也说:“呀,父亲,也给我一只小船吧!”
    这时候,散达利的叔叔从贝拿勒斯到她家里来了,他在贝拿勒斯当律师,散达利常费很多时间跑去看他。
    最后,有一天,她对丈夫说:“喂,你一定要到贝拿勒斯去。”
    贝德亚那德立刻想到这一定是他的妻子听了算命的预言说他死期已近,希望他死在圣地,好得到一个比较幸运的来生。
    后来他才听到她说在贝拿勒斯有一所房子,据说里面藏着财宝。不用说,他是命中注定要去买那房子,取得财宝的。
    贝德亚那德突然不顾一切地拚命要独立自主,他说:“老天爷,我不能到贝拿勒斯去。”
    两天过去了,这两天里,贝德亚那德忙着做那两只小船。
    他插上桅杆,拴上船帆,挂上一面小红旗,再安上舵和桨,齐全到连船夫和乘客也没有忘掉。就是在这个摩登时代,也很难找到一个会高傲到看不起这么一件礼物的孩子。当节日的前夜贝德亚那德把这两只小船给了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简直高兴得发疯。
    听到孩子们笑嚷的声音,散达利跑进来了,一看到这些礼物,她就心头火起,一把抢过这玩意儿来丢到窗外去。
    小的孩子开始失望地哭叫,他母亲打了他响响的一个耳光,说:“不要傻叫。”
    大的孩子看到父亲难过的面容,忘记了自己的失望,装出快活的样子说:“不要紧的,父亲,明天我一起床就出去捡去。”
    第二天贝德亚那德同意到贝拿勒斯去。他把孩子们抱在怀里,同他们亲吻道别,离家去了。
    在贝拿勒斯的这所房子里是属于他妻子的叔叔的一个诉讼委托人的,也许就为这缘故,房价很贵。贝德亚那德买了下来,自己住进去。这房子就在河边上,河水冲击着墙脚。
    在夜里,贝德亚那德开始有一种胆怯的感觉,拉起被单蒙着头也睡不着。夜深入静之际,他忽然惊恐地听到哪里有丁丁当当的声音。声音很小,却很清晰——仿佛是财神的司库在黄泉之下数着金币似的。
    贝德亚那德恐惧起来了,恐惧里却掺和着好奇心和成功的希望。他用颤抖的手端起灯来从这屋走到那屋,整夜侦察这声音的来源,直到早晨到来,这声音才混杂在市嚣之中,听不见了。
    第二天的半夜又听到这声音了,贝德亚那德就像一个沙漠中的旅客,只听见水响却不知响声从哪个方向来,他犹豫地不敢乱走一步,唯恐走错了路离泉水更远了。
    许多天都在烦虑的状态中度过,直到他素日宁静自得的脸,起了憔悴的皱纹。他双目深陷,带着贪婪的神气,发着像中午烈日下沙漠地上灼热的沙子发出来的闪光。
    最后,他在一个夜里想出了一条高见,他把所有的房门都上了锁,用铁橇敲击每间房子的地板。有一间小屋的地板下,发出了空洞的声音。他开始挖掘。当他挖好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从挖开的口子里望进去,贝德亚那德看到下面是一间小屋子,但里面是漆黑黑的,他不敢跳到这不可知的地方去。他把床铺放在洞口上,躺了下去。早晨来了。这一天,在白天也能听到这声音了。他念诵着杜尔伽的神号,把床从洞口拖开,流溅的水声和金属的丁当声变得更清晰了。他恐怖地从洞孔中望到黑暗里去,看到这屋里充满了流动的水,他用棍子探测了一下,发现它只有一两尺深。他拿着一盒火柴和一盏灯,不费劲地跳进这矮浅的屋里去。但是由于怕自己的希望会在一瞬间成为泡影,他的手颤抖起来,几乎点不上灯了。
    差不多把整盒火柴都划尽了他才把灯点上。
    灯光下他看见一只大铜罐拴在一条大铁链上。河水涌进的时候,这铁链不住地碰在墙上发出他所听到的金属的响声。
    贝德亚那德急急地郯着水,向着铜罐走去,但发觉里面是空的。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把铜罐举起狂暴地摇着。他又把它倒过来,但也没有结果。他看到罐口破了,似乎从前是封住的,有人把它敲开了。
    贝德亚那德开始在水里摸索。有件东西碰着他的手,拿起看时,却是一具头骨。他把它举到耳边,使劲地摇着,但这也是空的。他把它扔下了。
    他看见这屋子靠水的那边墙壁破裂了,河水从缺口里进来,他准知道这一定是那位运气比他好的先来者把它打开的。
    最后,失掉了一切的希望,他吁出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似乎夹杂着无数从永远失败的地狱里发出的绝望的叹息。
    他浑身涂满了污泥,爬到屋子里边去。这个充满着扰攘的人类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像是一只破罐,拴在无意义的命运链子上。
    再去收拾东西,买车票,上火车,回到家里,去跟他妻子拌嘴,去忍受那受气的日子,这一切对于他都仿佛是极端的不合理。他恨不得滚下水去,像倒塌的河岸滚到河流里一样。
    但是他还是收拾了东西,买了车票,上了火车,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回家了。
    进门以后,他像一个昏迷的人似的呆坐在院子里,不敢走进屋里去。那个老女仆头一个看到了他,在她的惊叫之下,孩子们欢呼着跑来看他,然后他的妻就叫他。
    贝德亚那德像从睡梦中惊起,他又回到原先的生活中来了。带着愁容和苦笑,他拉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进到屋里。灯刚刚点上,虽然天还没有黑,却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一切都安静得好像黑夜已经来到了。
    贝德亚那德静默了一会,才用轻柔的声音问他的妻子:
    “你好么?”
    他的妻子并不答理,只问他:“怎么样了?”
    贝德亚那德没有说话,只拍着自己前额。这时候散达利的脸变得冷酷了。孩子们看到了不幸的阴影,悄悄地溜出去,跑到女仆那里求她给讲故事。
    夜来到了,但是丈夫和妻子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家里的整个气氛似乎和静默一同悸动着。散达利的嘴唇紧闭着,像守财奴的钱袋一样。她站了起来,撇下她的丈夫,慢慢地走进她的屋里,把门锁上了。贝德亚那德静默地站在门外,外面传来路过的更夫的呼声。疲倦的人世沉没在昏昏的睡梦之中了。
    夜深的时候,大的孩子从梦中醒来,爬下床来走到廊上低声地叫:“父亲。”
    但是他父亲不在那里。他又到他父母的紧闭的卧室门外,稍微提高一点声音叫“父亲”,但也没有回答。在恐怖中他又回到床上去。
    第二天清早,那个女仆照例准备好主人的烟叶,但到处去找他,都找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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