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归来
不久以前,在樱花烂漫的季节,我为参加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委员会东京紧急会议,又到了日本,这是我从一九五一年离开那里以后的第二次访问了。每一次的访问,都有新的感触,新的兴奋。每次从日本归来,也都有新的鼓舞,新的留恋!忆起十五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时候,那里是一片荒凉黯淡,今天却是那样地热烈激昂。日本人民觉醒了,站起来了,从原子弹的伤痍和废墟上站起来了,从长期的受压榨受欺凌的生活里站起来了,万众一心,从田地,从海滩,从矿井……遍地开花地合拢了来,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潮,向压在他们头上的美帝国主义和日本垄断资本的凶恶势力,不断地猛烈冲击。人民的力量是无敌的,人民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我们在那里已经看到了日本的沉黑后的黎明!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耳中仍在回响着日本文学家代表团代表龟井胜一郎先生在紧急会议上的发言。他的恳挚沉痛的话语,代表了九千三百万日本人民的愿望和意志!他说:
    日本人民作为亚洲人,强烈地希望同亚洲人民团结相处。日本人民要求和平,不愿意再一次卷进战争的漩涡中去;日本是世界上唯一遭受原子弹灾害的国家,现在,每年都有人因患原子病而死去。日本人民要求获得真正的独立,这是绝大多数的日本人民的意志;所谓中立,就是不把任何一个国家做为假想敌人,以日本人民自己的自由意志来重建和平的祖国。他说:这是日本人民反对日美安全条约的基本动机,也是日本人民希望同亚非人民加强团结的基础动机。
    初到日本的人们,难免地会被日本城市的热闹繁华的现象所眩夺。比如说,代表们从羽田机场到东京的一条路上,因着车辆的拥挤,不长的一段路却走走停停地走了几个钟头。走到市中心,又看见两旁商店的橱窗里,五光十色,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照得人两眼生花。然而龟井胜一郎先生曾警告说:
    “最近几年,表面上日本的经济是稳定的,城市也是繁华的。
    但是,从内部来看,我们的精神却异常颓废或者包藏着这种颓废的危险。没有真正的独立,就没有支持人的尊严的道德,没有真正的独立,就会使内部的腐蚀和崩溃的危险在繁华外表下面不断增长。”中野重治先生更是沉痛地说:“我们期待敬爱的朋友们,用你们锐利的眼睛透过日本表面的‘繁荣’,去正确地观察隐藏在‘繁荣’背面的东西。”这些话,对于从曾经是和现在还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国家和地区来的作家们,是很容易了解的,而且了解得多么深刻呵!不同的是,这一切在日本是特别突出,特别显著。只拿东京的汽车来说,日本人口现在有九千三百多万,在东京就聚集了九百七十多万,东京的大小汽车就多至一百多万辆,而每年还要增四分之一,黑压压地一大片,塞满了街道!在街道中心和转角处触目惊心地看到警察局的揭示:在这条街上,今天有多少起车祸,死多少人,伤多少人。陪我们的日本朋友,愤慨地说:“您看有多少空车在街上走,这完全不合运筹学的原则!而且日本不出汽油,都是从美国进口的。苏联的汽油价钱便宜多了,但是他们不肯买,因为据说苏联的汽油是红色的!”
    这一路,我的回忆,突然掠回到十五年前。那是一九四六年的冬天,我在一个灰黯的黄昏,到达羽田机场,一片寂寞荒凉的地面,只有穿着军服的美国人,在趾高气扬地来来往往。从羽田到东京的路上,汽车在崎岖的大道上飞驰,穿过轰炸后的废墟,两旁没有一星灯火,路边没有一个行人!在到达东京市内的时候,我看见路旁的瓦砾场中,有一座焚余的洋灰储藏室,小塔似地孤立着,半开的铁门,仿佛是一只无神的眼睛,向着无边的黑暗瞪视。白天我出去看看,战前最繁华的银座街,大百货公司中几乎空无所有,倒是行人道边的贩卖纪念品的小摊上,闹闹嚷嚷,尽是歪戴着船形帽的美国兵,高声嘻笑地拥来拥去。这一年的除夕,我又到银座,想看看除夕有什么景象,我所看到的是一条黑暗死寂的街市,只有缩着头的警察顶着寒风,提着昏暗的灯笼,在空虚的大道上彳@地走着。这夜虽然没有听见辞岁的钟声——寺庙里的铜钟,都被迫捐献出来做了武器了——我也没有睡着!
    第二次大战以后,美帝国主义者,以侵略社会主义的苏联和中国为目的,把日本的军阀和财阀保留下来。他们利用日本的军火工业替他们制造武器,强迫日本的青年给他们当炮灰。这十五年来,就是美帝国主义和日本垄断资本这两股合在一起的歪风,吹起了日本城市的虚伪繁华的局面!残酷的侵朝战争,喂饱了一群日本做“特需”买卖的资本家,日本的重新武装,又给他们带来一个极大的发“战争财”的机会。大战末期,战火烧到日本本土的时候,美帝空军的“地毯式的轰炸”,一大片一大片地摧毁了东京的民居,却把“丸之内”区的大银行和大企业的建筑,原封不动的保留了下来,一则留下这些建筑作他们自己的活动中心,二则替日本的反动阶层预备下复活的基础。十五年来,这一带又建立起许许多多的高大建筑,巨大的玻璃窗里面,踞坐着美帝国主义者和他们的代理人——日本垄断资本家。他们吸血的魔管,远远地伸到日本的最边远的小岛上,最偏僻的乡村里,吸尽朴实勤劳的工人农民的血汗,来滋养他们自己荒淫无耻的腐化生活。但是,日本这个伟大的民族,是不会长期受人凌辱的!
    十五年的日日夜夜,日本人民从层层的压榨里、重重的痛苦里,觉悟逐渐提高,反抗的情绪也日益高涨,从各地的反抗的星星之火,聚拢来成为去年的轰轰烈烈的反对日美“安全条约”的二十三次的统一行动。以我这么一个从一九四六年起在东京住过几年的人,从那几年中的所见所闻的伤心惨目的情景,就知道这一场风暴,必然到来,而且这风暴必将一阵大过一阵地把日本土地上的一片肮脏,冲洗干净,然后雨过天晴,出现一个灿烂光明的新的世界——这个信心,是从国会街前,饭田桥上,……示威群众的脸色里,和第二天清早,我在床上所听到的急驰而过的惶恐的警车汽笛声中所得到的!
    我们在东京会议后的一段参观访问,对每一个团员来说,回忆起来,都是极其愉快的。我们在归国途中和在北京晤面的时候,总要心往神驰地谈起我们在日本所会过的人,所看过的地方,谈得津津有味;我们在日本期间,正是春风骀荡、樱花烂漫的季节,我们同日本朋友,又有千百年来文化上的传统友谊,因此,无论是在日本朋友的家中,或是同住在日本式旅馆里的时候,清茶一杯,席地相对——“床之间”的墙上,是一幅龙蛇飞舞的字,或是一幅寥寥数笔意态闲静的画;字画的前面,是一只古拙的花瓶,插着一枝鲜艳的花朵;荫凉的纸窗外,也往往有一树樱花,两竿绿竹,还有几声滴沥的流泉……这幽静的气氛使我们携手走进大家都极其熟悉的唐人诗画里!我们的谈锋就会自然而流畅地从传统的文学之交,说到当前的血肉相连的战斗友谊。瞻望前途,大家都誓愿以自己的一支笔儿,团结一心地为两国人民将来的和平友好生活,而做出不懈的努力。有时兴之所至,唤来文房四宝,大家在光洁的纸板上挥写起来,不必通过翻译,我们共同的文字,就会引起对方的欣赏与共鸣,这种心心相印的快乐,在其他地方——越南和朝鲜除外——是得不到的!
    日本的山水名胜,和中国的一样,也有八景或十景之称。
    比如京都名胜琵琶湖的周围,就有“唐崎夜雨”、“石山秋月”、“三井晚钟”和“濑田夕照”等八景;这就使我们想起我们杭州十景中之“南屏晚钟”和“雷峰夕照”等景,而感到非常亲切!游览的时候,看到寺庙碑塔的形式,都和中国的大同小异,至于庙里的签词,就简直是汉文的了。到过中国的日本朋友,喜欢说他们在中国常常会忘记自己是在客中,这也正是我们心里所常有的话!真的,无论在语言文字上,饮食起居上,风俗习惯上,日本和中国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居然有人想在我们中间树起一道屏障,来间隔我们刀斩不断的交情,真是蜻蜓撼石柱,多见其不自量。我们深切地知道,即使这屏障是一道铜墙铁壁,也会受到两国人民的夹击,而成为碎粉的!
    日本的风景区,我个人历年来所走过的,也不算少了。如日光,如箱根,如富士五湖,如镰仓,如热海……但是我们这一次所走的:东京——甲府——松本——长野——金泽一段,尤其是金泽市西北海边上的一个小小的内滩村,像一串钻石中最大的一颗,永远在我心灵深处射出耀眼的蓝光!执笔之顷,我仔细回味,这一路的风景,的确是清极秀极的,我们从东京出发,绕来转去,火车仿佛总在围着富士山飞驰。这座“瑞雪灵峰”,峰顶微凹,下面被淡烟遮住,在净蓝的天光之下,冷艳得像一柄倒持的玲珑的纨扇,又像一幅飘拂的闪亮的裙裾。在甲府,我们住的日本式旅馆——升仙阁,就是一座大花园。错杂的铺着石块的小径,把一所一所的轩馆,串连起来,日本式旅馆的房间,不以号码标明,而在房楣上写着各种花名如梅、兰、竹、菊,或是霜、露、云、霞等字样。
    你自己按图索骥,找到自己的住处。我们所住过的日本旅馆,就古色古香而言,当以此为第一,松本古城的天守图,也就是城楼,像挺秀的方塔一般,一层层的黝黑的瓦,雪白的墙,背后衬着蔚蓝的天,和连绵不断的雪峰,朝阳下显得十分鲜明剔透;护城河里涟漪的春水,浮映着水上木桥鲜红的栏杆,和水边几树初绽灿白的樱花,这一切都构成一幅过眼难忘的图画。金泽市,和京都、奈良一样,是幸逃战火摧毁的古城,古迹很多,兼六园是我所游赏过的日本的最秀丽幽雅的花园。
    所谓“兼六”,是兼有宏大、幽邃、人力、苍古、水泉、眺望之美。园内的琴柱石灯、雁行桥、飘池、伞亭……安置在树木葱郁、流水淙淙之中,具见设计者之匠心。但是以上这些地方,比起我的记忆里的小小的内滩渔村来,却黯然失色,只为的是:在内滩的海滩沙丘上,住着一群坚韧朴素,为着民族独立,为着世界和平而奋起斗争的人们。他们和工人以及知识分子坚强地团结在一起,终于迫使美军放弃了他们强占的打靶基地,为日本人民的反美斗争,树起一面胜利的鲜红的旗帜!
    内滩属石川县治,在金泽市的西北边,是内海边和河北泻(湖)之间的一条狭长的沙地,上面有向粟崎等五个荒寒的渔村。村里的男人们冬天到北海道,夏天到朝鲜海峡,做捕鱼的佣工,妇女们就坚守在这块荒丘沙地上,过着摸鱼耕地的生活。一九五二年九月,美国占领军到了石川县,一眼看上了这块两边是水的狭长的沙地。他们和日本反动政府讲好,要永远占用这块沙地作打靶场。美军一到来,消息传开了,首先是和这块土地有着血肉关联的妇女们惶急地奔走相告。在她们的愤怒呼号之下,内滩沸腾起来了!人民的怒火,像沙滩上晒着的海藻一般,燃烧得海面通红!但是把日本统治者抓在手里的美军,是不把人民看在眼里的。他们不顾内滩村议会协议会的坚决反对,不顾一千名妇女会员的游行示威,悍然地在一九五三年二月,开始建筑工事。他们在沿着河内泻的村边拉起了一万米长的铁丝网,铺起了六米宽一公里长的铁板道路,三月就开始打靶。当象征着虐杀、奸淫、压榨的美国星条旗在铁板道上飘扬的时候,内滩的妇女们咬起牙关,包起头帕,手拉着手,只有向前决不退却地,走到迫击炮的弹雨下面,屹然地坐了下来,要拿自己坚贞的血肉之躯,来保卫祖国的土地!这时,雨脚丝丝,海风如啸,血一样的雨点,渗透了每一个日本人民的心,呼啸的海风迅速地在三岛上传播着斗争的消息!这以后是一连串的前仆后继,波浪般的摧毁美军基地的艰苦斗争……农民们打着席旗来了,工人们打着红旗来了,学生们举着写着标语的大小旗帜来了,他们在沙滩上搭起席棚,和村民一同死守,铁丝网外万头攒动,呼声震天。这时的人民是脚踏海洋,气冲牛斗,铁丝网内的美军和日本警察,心馁气夺,颜色惨沮,他们在身披蓑皮手攀多刺的铁网、怒目而视的儿童面前,也畏怯得不敢抬头……终于在一九五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在日本人民坚持不懈的冲击之下,美帝的威风彻底被摧毁了,他们拆除了铁丝网,起走了铁板道……曾是一世之雄的美军,垂头丧气地退却了。只剩下几个炮座,一根柱子,在人民响彻云霄的胜利歌声中,给全世界人民,陈列出一场美军基地未来形象的预展!
    我们到内滩访问的这一天,也是下着丝丝的春雨。和我同车的是一直和渔民在一起、用自己的短歌来鼓舞和支持他们的斗争的女诗人——芦田高子。她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对我述说着内滩妇女英勇斗争的事迹,使我的心情兴奋到了极点!
    我们到达海滩上的时候,远远看见那边已经聚集了许多热烈迎候的渔民,他们急速地跑了过来,和我们紧紧地握手。那些素朴坚强的面庞和长满了厚茧的手,把他们这几年的艰难困苦而终于胜利的斗争,一字一句地无声地传到我们的心底!
    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妇女斗争的领袖——南出素江。这位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的老大娘,流着兴奋和感激之泪,不住地对我们深深地鞠躬。我们肩挨肩手拉手地站成一圈,静听着当时领导斗争的委员们,指点着沙滩上的几堆残迹,对我们又愤怒又高兴地陈述着一步一步走向胜利的斗争经过。这时,雨点渐渐地大起来了。我们撑起伞,从泥泞的沙滩上,走到向粟崎村去。我同南出大娘撑着一把雨伞,上面是鼓声似的繁密的雨点,下面是深深的两行我们并肩前进的脚印。中日两国人民的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在今天大雨的沙滩上,我算是彻底地体会到了!
    访问日本的兴奋的经历,可写的决不止这些。我的脑海中零乱地浮泛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宝船的帆影。但是,东风的世纪是以火箭的速度向前进行的,我们从日本归来,时间不长,而和我们在日本会晤的作家们,已经有两起在此期间访问过中国,和我们在北京欢然道故了!他们满载着日本人民的友情到来,又满载着中国人民的友情回去了。在重聚的欢乐之中,我们高兴地坚信,人民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中日人民的热切的友好愿望,冲过了种种人为的障碍,隔着海洋互伸出来的团结之手,把我们越拉越近!作为亚非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大家庭中的一员;我们的互助合作,可以说是刚刚开始。让我们都勇气勃勃信心百倍地,拿起自己的一枝笔,来响应亚非作家会议东京会议的号召,为我们共同的希望斗争到底吧!
    (本篇最初连载于《大公报》1961年8月16日、17日、20日,后收入
    散文集《樱花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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