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南地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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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爱花,因为院里、屋里、案头经常有花,但是我从来没有侍弄过花!对于花的美的享受,我从来就是一个“不劳而获”者。
我的父亲,业余只喜欢种花,无论住到哪里,庭院里一定要开辟一个花畦。我刚懂事时,记得父亲在烟台海军学校职工宿舍院里,就开辟几个花坛,花坛中间种的是果木树,有桃、李、杏、梨、苹果、花红等。春天来了,这些果树就一批一批地开起灿若云锦的花。在果树周围还种有江西腊,秋天就有各种颜色的菊花。到了冬天,就什么花也没有了。辛亥革命那年,全家回到福州去,季节已是初冬,却是绿意迎人,祖父的花园里,还开着海棠花!春天来到,我第一次看到了莲花和兰花。莲花是种在一口一口的大缸里,莲叶田田,莲花都是红色的,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和四蒂的,也不知道祖父是怎样侍弄出来的?兰花还最娇贵,一盆一盆地摆在一条长凳上,凳子的四条腿下各垫着一个盛满水的小盘子,为的是防止蚂蚁爬上去吃花露。兰花的肥料,是很臭的黑豆水,剪兰花必须用竹剪子,对于这些,祖父都不怕臭也很耐烦!祖父一辈子爱花,我看他一进花园,就卷起袖子,撩起长衫,拿起花铲或花锄,蹲下去松土、除虫、施肥,又站起拿起喷壶,来回浇灌。那动作神情,和父亲一模一样,应该说父亲的动作神情和祖父一模一样!我曾看见过他的老友送给他的一首回文诗,是:独羡君家爱种花;家爱种花都似画,
花都似画最高华。
画出来便是这样的:
画华
似独
都羡
花君
种家
爱
我记得为了祖父汲水方便,父亲还请了打井师傅在花园里掘了一口井。打井时我们都在旁边看着。掘到深处,那位老师傅只和父亲坐在井边吸着水烟袋,一边闲谈。那个小伙子徒弟在井下一锄一锄地掘着,那口井不浅,井里面一定很凉,他却很高兴地不停唱着民间小调。我记得他唱“腊梅姐呵腊梅姐!落井凄凉呵,腊梅姐。”——“落井”是福州方言“下井”的意思——那位老师傅似怜似惜地笑着摇头,对父亲说:“到底是后生仔,年轻呵!”
一年后到了北京,父亲又在很小的寓所院子里,挖了花坛,种了美人蕉、江西腊之类很一般的花。后来这个花的园地,一直延伸到大门外去。他在门外的大院里、我们的家门口种着蜀葵、野茉莉等等更是平凡的花,还立起一个秋千架。
虽然也有一道篱笆,而到这大院里来放风筝、抖空竹、练自行车的小孩子们,还都来看花、打秋千,和我的弟弟们一块儿玩耍。
二十年代初,我入了协和女子大学,一进校门,便看见大礼堂门前两廊下开满了大红的玫瑰花,这是玫瑰花第一次打进了我的眼帘!我很奇怪我的祖父和父亲为什么都没有种过玫瑰?从那时起我觉得在百花之中,我最喜欢的是玫瑰花,她不但有清淡的香气,明艳的颜色,而且还有自卫的尖硬的刺!
三十年代初,我有自己的家了。我在院子里种上丁香、迎春和珍珠梅,搭了一个藤萝花架,又在廊前种上两行白玫瑰花。但是我还是没有去侍弄她们!因为文藻的母亲——我的婆母,她也十分爱花,又闲着没事,便把整天的光阴都消磨在这小院里。
四十年代初,我住在四川的歌乐山。我的那座土房子,既没有围墙,周围也没有一块平地,那时只能在山坡上种上些佐餐的瓜菜。然而山上却有各种颜色的野杜鹃花,在山中散步时,随手折了些来,我的案头仍旧是五彩缤纷。这是大自然的赐予,这是天公侍弄的花!
五十年代直到现在,我住的都是学校宿舍,又在楼上,没有属于我的园地;但幸运也因之而来!这座大楼里有几位年轻的朋友,都在自己屋前篱内种上我最喜爱的玫瑰花。他们看到我总在他们篱外流连忘返,便心领神会地在每天清早浇花之后,给我送几朵凝香带露的玫瑰花来,使得我的窗台和书桌上,经常有香花供养着。
八十年代初,我四次住进了医院,这些年轻人还把花送到医院里。如今呢,他们大展鸿图,创办了“东方玫瑰花公司”,每星期一定给我送两次花来,虽然我要求他们公事公办,他们还只让我付出极少的象征性的买花钱。我看我这不劳而获的剥削者的帽子,是永远也摘不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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