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天
作家生活报社编辑屡次来信要我写《我的一天》。我认为现在没有一个作家的一天过的比我更平淡、更繁琐,更没有什么可写的了!而且我从1980年访日归来不久便病倒了,闭居不出,已有六年之久,没有了旅游访友的经历,我的一天就是这样刻板地消磨了下去……
    我每天醒得很早,大约六点之前就完全清醒了,这时想得最多,比如这一天要做的事、要见的人、要写的信或文字等。也在这时有一两句古人的诗,如同久久沉在脑海底下的,忽然浮出海面,今天清早就有不知是哪位诗人写的:
    万山无语看焦山
    还有七十多年前在祖父桌上《诗钟》集中,看到的咏周瑜的两句诗:
    小乔卸甲晚妆红
    (关于《诗钟》,我必须解释一下:这是福州那时学诗的人们在一起习作的形式。他们不必写一首七绝或七律,只要能写成两句对偶的七言句子就行。但这两句七言诗的框框很多,比如我上面引的那两句,题目:咏的人物是周瑜,诗句中必须嵌上“大”、“小”、“红”、“绿”四个字,如此等等。)
    我用枕边的手电筒照见床旁的小时钟已经到了六点,就捻开枕边小收音机——这还是日本朋友有吉佐和子送给的——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科学知识”和“祖国各地”或“卫生和健康”的节目,然后听完“新闻和报纸摘要”,我就起床,七时吃早饭,饭后同做饭的小阿姨算过菜帐,就写昨天一天的日记,简单地记下:见过什么人,收到什么信件,看了什么书刊等等,就又躺下休息,为的是在上午工作以前补补精神。休息时总是睡不着的,为避免胡思乱想,就又捻开枕边的收音机,来收听音乐,我没有受过什么音乐训练,虽然也爱听外国音乐如“卡门”、“弥赛亚”——特别是卡拉扬指挥的;但我更爱听中国民歌,总感到亲切、顺耳,——我很喜爱“十五的月亮”,觉得这首歌凄美而又悲壮。
    九点钟我一定起来,因为这时我小女儿的宝贝猫“咪咪”,已经拱门进来了,它跳上我的书桌,等着我来喂它吃些干鱼片,不把它打发走,我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等咪咪满足了,听我的指挥,在桌旁一张小沙发上蜷卧了下去,我才开始写该写的信、看要看的书、报、刊物。十二点午饭后,我又躺下休息,这时我就收听的是中央台的长篇小说的连续广播。我最欣赏的先是陈祖德的《超越自我》,后来便是袁阔成的《三国演义》。这本书我是从七岁就看到了,以后又看了不知有多少次,十一二岁时看到“关公”死后,就扔下了;十四五岁时,看到诸葛亮死后又扔下了。一直到大学时代才勉强把全书看完。没想到袁阔成的说书《三国演义》又“演义”了一番,还演得真好!人物性格都没走样,而且十分生动有趣,因此我从“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直听到“三分归一统”,连我从前认为没有什么趣味的“入西川二士争功”,也显得波澜壮阔。我觉得能成为一位“好”的说书者,也真不容易!
    到了午后两点,我又是准时起来,因为咪咪又拱开门进来了,这上下午两“餐”,它是永远不会失时的。
    下午当然又是看报、写字。晚饭是七点吃的,晚饭后我从来不看书写字,我只收看电视。“新闻联播”是必看的了,此外我就喜欢看球赛,不论是什么“球”,我不是看技巧,只要是中国球员和本国或外国球队竞赛的我都爱看,“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我知道中国的儿女是会不断拚搏的。
    此外,就是看故事片,国产的如《四世同堂》,外国的如《阿信》,看着都感到亲切。其他还有好的,但印象不深,一时想不起来了。
    夜十点钟,我一定上床,吃安眠药睡觉。吃药的习惯是十年动乱时养成的,本来只吃“眠尔通”,现在已进步到“速可眠”,医生们总告诫我最好不要吃催眠药物,但躺在床上而睡不着,思想的奔腾,是我所最受不了的!
    这就是我的刻板的一天,但事实上并不常是如此,我常有想不到的电话和不速的客人,有时使我快乐,有时使我烦恼,有时使我倦烦,总使我觉得我的“事”没完没了,但这使我忆起我母亲常常安慰并教训我说的“人活着一天,就有一天的事,‘事情’是和人的生命一般长短的。”1987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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