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后留平一年的回忆
昨天孙幼筠同学来,给我看了中国人民政协北京市委员会编的《日伪统治下的北京》一书中侯仁之同学写的一篇《燕京大学被封前后的片断回忆》,读后顿觉怨愤满怀,对于五十年前日本帝国主义对我祖国的残暴侵略,是一个中国人,都不会轻易忘却的!文藻和我是在1938年夏天离开燕大的,那时北平已在日寇统治之下,但因为燕京大学是美国基督教会捐资建立的,在珍珠港事变以前,还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因此仁之同学文章中所讲的艰苦情况,我们都没有承受过,我只记得有两件事:我们因为在七七事变前的一个星期,才从欧洲取道西比利亚回国——1936—1937是文藻休假之年,燕大惯例每名教授,教学七年之后,有一年的假期,我们得了罗氏资金的资助,并代表燕大到美国哈佛大学祝贺该校的三百周年大庆,然后又到英国的伦敦大学、牛津大学等大学访问,特别去了解牛津大学导师制的做法,即从大学本科三四年级挑选成绩优异的学生,予以特殊指导。我特别提到这件事,因为在文藻指导下的两名学生朱南华和方绰,私下对我们要求到后方去。我们去和司徒雷登校务长商量,可否用他的小汽车把他们两人在夜里送到西郊特定地点,他慨然答应了。到了西郊以后,我们就从未得到这两个学生的消息。第二件事是1938年的夏天,我们又辞别了燕大,去到大后方的云南。这时司徒校务长再三挽留,说是他曾到过武汉见了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陈立夫,陈立夫再三敦嘱他说:“燕大一定要在华北坚持下去。”因此他劝我们不要离开,免得扰乱了人心。其实我们也不曾想到抗战竟然会延长到八年之久,而且燕大那时还照旧开学,日伪统治下的中学毕业生还纷纷投考燕京大学。我又因为怀着小女吴青,她的诞生期预料是在37年的11月。我们就又留了下来。但燕大虽然不受干扰,我们出入城关,看到北平人民在日伪统治下的惨状实在气愤,同时北大和清华大学都已南迁,我们顿然失去了许多朋友。文藻是清华学生,他总觉得在燕大等待抗战胜利,不是个好对策,于是我们又通过几位清华同学的努力才得到一笔由英庚款在云南大学设置的社会人类学讲座,我们决然地在1938年的夏天离开了北平。
    前天因为整理旧书籍,忽然找出燕大吴雷川校长写赠我们的一幅字,真是喜极欲涕,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我们敬爱吴老亲笔呵!那上面录的是潘博词一首:
    无用武,尚有中原万里!胡郁郁今犹居此?驹隙光阴容易过,恐河清不为愁人俟。闻吾语,当奋起。青衫搔首人间世,叹年来兴亡吊遍,残山剩水!如此乾坤须整顿,应有异人间起,君与我安知非是?漫说大言成事少,彼当年刘季犹斯耳,旁观论,一笑置。
    下面写“潘博金缕曲一首”又题:
    “文藻先生将有云南之行,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诸同
    学眷恋师门,殷殷惜别,谋有所赠,以申敬意,乃出此幅,属余书之。余书何足以当赠品?他日此幅纵为文藻先生所重视,务须声明所重者诸同学之敬意,而于余书渺不相涉,否则必蒙嗜痂之诮,殊为不值也。附此预言,藉博一粲
    廿七年六月杭县吴雷川并识”
    下面印着两个图章,字迹端谨秀润,正像吴老本人。从38年起我们一直带在身边,从云南到四川、日本,又带回国来,却因为藏得太密了,不知夹在哪里,直到昨天,才找了出来,可惜文藻不能再拜读一遍了!
    如今再接到上面的话,我永远忘不了1937年的圣诞节前夕,在寒风中有一队男女学生半夜里来到我小楼前,唱起圣诞颂歌“平安夜”,我站在窗前抱着刚过满月的小女儿吴青一面静听,一面流着感谢的热泪,我想要不是为了她,我早就走了!还听不到这美妙的歌声呢!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有个化名为“小猫”的男同学,常在半夜里到教授们家门前,来收集我们为西郊游击队捐献的衣服被褥等,我记得文藻的母亲还从自己床上抽下一条褥子捐了。
    以上只说到我们在北平沦陷以后一年中在校的经过。其他的如我们怎样地从云南又到了重庆以后又去了日本,直到新中国成立后,1951年我又回来。这些事在文藻写的自传中都已详述,这里就不重复了!
    我惦念的是那两名投到解放区的学生朱南华和方绰,在解放后总该露面了,但是我总没有得到消息,后来从方家的人听到,说是大概他们到了京西,就被北洋军阀鹿钟麟的驻军截住杀害了!多么可敬可爱的青年呵,在我的心中,他们永远是两位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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