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数到“九十二”
每逢我吃过安眠药之后,仍旧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听从朋友的劝告,让我静静地数“数儿”,从一数起,以后就会慢慢地进入睡乡。这个妙诀,起初还灵,后来就不行了;我往往会把数字和我的年岁联系起来!比如说数到四、五,我就想起那时在上海和祖父在一起的乐事;数到了七、八,就会想起我在烟台海边奔走游戏的快事;数到以后心绪却渐渐地复杂起来了。我走过的生命的道路,往“适意”里说,就像陆放翁的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往不如意里说,就像李清照词里的:“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关病酒,不是悲秋。”
    我这辆火车,在生命的铁轨上,一直在长长短短的隧道中间飞驰。刚刚明亮一些,又驰进了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已经习惯于黑暗了,忽然又在灿烂的阳光下奔走……
    九十二年过去了,炎凉“历尽”了,真是“百年心事归平淡”!我在另一篇短文里写过:“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地地道道地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
    再过半个月,就会“数”到“九十三”了,且看我还能“数”到多少?我同意陶渊明诗人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夫天命复奚疑。”1992年12月16日阳光满案之晨上“冰心研究会”全体同人书“研究”是一个科学的名词。科学的态度是:严肃的,客观的,细致的,深入的,容不得半点私情。研究者像一位握着尖利的手术刀的生物学家,对于手底下的待剖的生物,冷静沉着地将健全的部分和残废的部分分割了出来,放在解剖桌上,对学生详细解析,让他们好好学习。
    我将以待剖者的身份,静待解剖的结果来改正自己!
    冰心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廿二日阳光满案之晨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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