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奇异的梦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热病。病中见了一个异象,是真是幻,至 今还不能明白。
    那一天是下午,我卧在床上。窗帘垂着,廊下的苇帘也放着,窗外的浓 荫,绿水般渗透到屋里来。微微的凉风,和着鸟声蝉声,都送到我耳中。我 那时的神志,稍微的清醒一些,觉得屋里洁净无尘,清静的很。母亲坐在床 沿,一面微笑着和我轻轻的谈话;一面替我理着枕边的乱发,但是脸上却堆 着忧愁。
    病人的看护者,对于病人病症的增减,是应镇定安详,不动声色的。但 是专以看护为职务的,和病人不是亲属,没有什么感情,自然容易守这个原 则。至于母子之间,因为有天性里发出来的感情,虽然勉强压抑,总难免流 露出来。所以我今天的病状,从我母亲脸上看来,就知道一定是很危险的了, 心里不觉有一点骇怕。
    我疲倦已极,也不愿意说话,只注目看着我母亲。母亲穿一件白纱衫子; 拿着一把扇子,轻轻的扇着;头上戴着簪子,似乎要落下来。我想要告诉母 亲,请她把簪子戴好,或是拔下来,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懒得说。一会儿 眼睛很倦,慢慢的闭上,隐隐约约的还看见母亲坐在那里,以后朦胧睡去, 便看不见了。
    我虽然仿佛睡着,心里却还清楚。我想我的病许是没有什么盼望了。我 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无论对于哪一方面,生存与否,都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 而且像这样的社会,活着也没有什么快乐,脱去倒也干净,只是我的父母一 定要伤心的。想到这里,心头一颤,忽然觉得帘子微微的动了一动,走进一 个人来。
    他愈走愈近,只是眉目须发,都看不清楚,好像一团白雾,屯在屋子当 中。那时我倒一点也不觉得骇怕,很从容的自己想道,“我要死了,难道还 怕什么鬼怪,我们一块儿走吧。”
    话虽这样说,再也不能合上眼,只凝视着他。他也依旧站着不动。过了 半天,忽然我的心弦颤动起来,发出清澈的声音,划破沉寂的空气,问道: “你是谁?”他说:“我是你的债主。”
    这时我静静的躺着,身子都不动,我的心却朗朗的和他说话。
    我说:“我并没有该谁的债,也更没有该你这素不相识的人的债,我要 走了,你不必再来搅我。”他说:“为的是你要走,才来会一会你,你该了 我的债,你不能随随便便的走呵。”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严重,如同命 令一般。
    我急着说:“你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你的债,可否请我的 父母替我还了,我年纪还小,经济不能独立呵。”
    他笑说:“我名叫社会。从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该了我不少的债, 你父母却万万不能替你还,因为他们也自有他们应还我的债,而且你所应还 的也不尽是金钱呵。”
    我说:“我应还的是什么?你说明白了,我便要还你。”
    他说:“你在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随时随地,没有不由我供 给的,你想你所应还的债多不多,难道可以随便走么?”
    我便冷笑说:“我从你那里所得的,只有苦痛,忧患罪恶,我天赋的理 性,都被你磨灭得小如泥沙,难道还要感你的情么?假如你能将一切你所给 我的原物要回,我倒喜欢呢。我不多时要走了,你挽留我也无益呵。”
    他似乎沉下脸来说:“你现在先静一静你的脑筋,不要本着兴奋的感情, 随口乱说。你自己再想一想,难道你从我这里所得的,尽是忧患苦痛罪恶 么?”
    我这时忽然有点气馁,觉得他须眉奕奕,凛若天神,一时也不敢答应。
    他又说:“你稍微的加一点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与你的,都是答应你 的要求,虽不能说都能使你满意,却可以促你的进步。假使我从来不给你快 乐,你如何知道苦痛;从来不给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恶。这便是我造就、 勉励你的苦心了。谁知你全不想到这个,把从我这里所取去的,全不认帐。 岂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半点的价值都没有么?”
    我一面听着,毛骨悚然,置身无地,不禁流泪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 过错,也知道了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诉我怎样的还你的债。”
    他的颜色渐渐的和悦了,说:“你知道了便好,现在积极做去,还不晚 呢。如今有许多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还要说我不应当拿这恩典去 使他感苦痛;不说他自己的卑怯,反要怪我恶虐,任意将他该我的重债,一 笔勾销,决然自去。就像你方才想脱离了我,你个人倒自由干净,却不知你 既该了我的债,便是我的奴仆,应当替我服务。我若不来告诫你,恐怕你至 终不知道你的过错,因此我便应念而至……”
    我挣扎着要想坐起来,却没有气力,只伏枕哭道:“谢谢你,从今以后, 我立誓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
    忽然铮的一声,心弦不响了,白雾也消灭了,心里渐渐的苏醒过来。
    母亲摇我说:“醒来!醒来!不要哭,我在这里呢。”我睁开眼,拉着 母亲的手,自己觉得心跳得很微,脸上泪和汗流在一处,定了一定神,便扶 着坐起来。母亲看着我,满脸堆笑说:“你似乎好了许多,也有精神了,你 刚才做了恶梦么?”
    我慢慢的对母亲说我的梦境。
    一天——两天之后,我便大好了。
    (原载 1920 年 8 月 1 日北京《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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