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不掉的珍宝
文藻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 刚从旧书铺里买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 默的凝视着他。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 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 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 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 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 上也都是相当名贵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 左右,杂志和各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 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 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 了许多古董名画,以及其他纪念品。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 珍重的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 进了山海关,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 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 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 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 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 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 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 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 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 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 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 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    Virginia    Wolfe 的 To    The    Light House 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 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 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 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 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 有人装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 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 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 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 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 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 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 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 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 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 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 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 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 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在我 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 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 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 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 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门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 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 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 ——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 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 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 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 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 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我 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 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 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 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 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 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 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 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 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垒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 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 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 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的,开始买他的书了!
    1946 年 12 月 4 日于东京
    (原载 1947 年 7 月《妇女月刊》第 6 卷第 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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