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千里侠客走风尘  百丈坪神童歼异兽

    话说友仁夫妇看见月光之下飞来一个妖怪,吓得连跌带滚,逃进亭去。猛觉得爱子元儿还在外面,急得连命也不要,双双强挣着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儿。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大叫一声,跑上前去。慌乱中顾了上面,没顾下面,被路侧树根一绊,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见丈夫跌倒,越发吓得心胆皆裂。正要拼命抢上前去,妖怪竟已抱着元儿,一转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将友仁扶起,口里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听妖怪口音,越知没有认错。惊魂乍定,才要开口,甄氏已张抖着双手,口里乱喊着救命,扑上前来,将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儿还在妖怪怀里,两只小手只在妖怪头上乱打乱抓,甄氏又舍了友仁,向妖怪扑去。友仁此时心里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干事出意外,惊慌骇顾之余,累得气喘吁吁,一手拉着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说不出话来。还算那妖怪比较聪明,见甄氏上前,口里道声:“大嫂,莫怕,是我。”
    便先将手一放,松了元儿。甄氏连忙抢着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脚本极纤小,怀中又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慌忙中哪里行走得动。再被友仁一拉,几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乱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结结巴巴他说道:“你,你不要怕,这是罗妹夫大弟回来了。”甄氏已是急得哭着直喊:“菩萨救命!”友仁连说几句,才得听清。
    奓着胆子回头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过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罗鹭是谁?惊喜交集,两腿一软,一个支持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连忙上前将甄氏扶起,坐在石栏上面。又上前拉着罗鹭两手,一再细认了认,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觉得千言万语,齐上心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得一声:“你是几时来的?”便即呆住。
    还是罗鹭先开口道:“大哥、大嫂休要惊疑。小弟从师学道,侥幸有些进境。因奉师命,来此办一件事儿。只因剑术尚未炼到炉火纯青,空中飞行不能隐秘形迹。日里防人耳目,恐于大哥有碍,为期又促,特于深夜前来。只留一日,明晚便须回山复命。以为此时大哥必然就卧,原想从后园落下,再往卧房叩门相见。不想大哥、大嫂清兴,在此赏月。久别重逢,一时高兴心急,忘了顾忌,直落下来,累得大哥大嫂受惊,真正鲁莽该死。这孩子想是大哥佳儿。适才大哥、大嫂见小弟出其不意飞来,全吓得惊慌失措。
    转是他小小年纪,不但不怕,听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来,打了小弟一石块。小弟见他舍身救亲,一喜欢,将他抱起。他又在小弟头上乱打,专挖小弟的双眼。年纪轻轻,却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眼快。幸而小弟修道数年,如换个本领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师父所言果然一丝不差。将来成就,比小弟又强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与罗鹭见礼。元儿在旁侍立,一听来人是弃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开,早不等招呼,走上前来,喊了一声:“姑爹。”便跪下去叩头。罗鹭见他此时却彬彬有礼,越发心喜,一把将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夸赞。
    甄氏道:“妹夫从天上来,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么?”罗鹭叹口气答道:“令妹虽遭妖人摄去,受尽磨折,且喜仙缘遇合,被一位前辈有名女剑仙救去。怜她贞烈无辜,根骨又好,大发鸿慈,收为弟子,度到峨眉派门下,传授道法剑术,其成就还许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闻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缘奇遇,现在何处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时常与她相见,何不请她回来,那怕住些时日再去,使我们见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罗鹭道:“成仙二字,谈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过托足下乘,略知剑术,像空空、精精一流罢了。若论令妹,峨眉规矩素严,又值正邪各派两不相容,势成水火之际,道未炼成,决不许无故私自离山。小弟也仅知她在峨眉后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养性修真。休说相见,连仙府也不知有无,哪能前往观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与舍妹相见,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罗鹭道:“小弟虽无此仙缘,师父却常与峨眉派中道友来往,绝无差错。此时谈将起来话长,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无人居住,我们何不到室内,作一竟夜之谈呢?明日对家中人们,可说小弟昨夜在前途赶路,错了路程,到时天已深黑,叩门不应,绕向后园,正遇大哥在此赏月,才得入内,日内还有事他去等语,免招外人物议。”
    言还未了,甄氏笑道:“只顾听妹夫说话,连害怕带喜欢,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头,适才那样闹法,她还没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礼数。你没听大弟说,不愿外人看出形迹么?丫头睡着正好。你此时再准备饮食,也不为晚。我们就到屋里谈。你先去将丫头唤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说大弟赶路才到不久,叫她预备点酒菜消夜,痛饮一回,解解几年来相念之苦。”罗鹭点了点头道:“师父虽未命小弟长素,山居无甚美食,也想尝尝家乡风味,还可以助些谈兴。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说罢,甄氏进去唤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儿依依罗鹭时下,说什么也不肯去睡,罗鹭又代他说情,只得由他。甄氏急于要知道别后情况与芷仙被难经过,招呼好丫头、伙房,便往书房走来。大家落座之后,才由罗鹭说起经过。
    原来罗鹭自从芷仙失踪后,怪来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这种无端夭外飞来的横祸。“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灾,虽说自己误她,还可委之气数;假如真为妖人怪物摄走,在自负为英雄,不能为她报仇,既对不起爱妻,也对不起良友。好歹总得寻出个真实下落才罢。叵耐一连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尽,宛如海底寻针,哪有一丝音信。就连两位有名武师久在江湖,本领阅历俱非等闲,也是束手无策。
    正当悲愁不解之际,有一天,同了许多武师门客,又在商议无有善法,忽然听出尤璜言语有异。那尤璜来日不久,自称是贵阳人,随父游幕河南。自幼爱习武艺,因从河南回家,行至宜沙一带,闻得小孟尝义声,特来拜访。罗鹭虽然仗义轻财,交友却极慎重。来人果有真实本领,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荆,即成至契;如来人无甚专长,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银钱打发,决不容留。所以门下那么多宾客,无一人不经过他的详细考察。只有尤璜到时,正值罗鹭青城初回,忙着举办婚事,因见他语言亢爽,容度轩昂,断定他不是寻常人物,一见面便留住宾馆,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过一二日,再细盘他的本领来意。偏生老管家郑诚因年纪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务事前来絮联。罗鹭不好意思全不过问,只得随他往各处产业、买卖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几天。再加离家日久,亲友中的应酬甚繁;又值过年,俗事大多;每日还得匀出工夫,练习武艺。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着主人,每日总是随众进退;不然便是单人出游,到晚方归。
    大家宴集谈笑,他总是默坐在旁。罗鹭始终没有机会和他作一次长谈。日子一一多,以为来客无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从事变一起,渐渐觉出他说话议论,均与常人不同,才留起神来。
    有一次,罗鹭舍了别人,特地约了他,一同出去寻访芷仙下落,连从人也未携带。
    双双刚出了城,尤璜倏地将马缰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罗鹭跟在后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见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马相候。等罗鹭近前下马,便拉了罗鹭的手,往林中便走。
    罗鹭见他不向有人处寻访打听,却来这与芷仙失踪方向相反的幽僻之处,不解何意。
    一见他伸手来拉,猛想起连日虽看他行径有异,还不知道他的深浅,正好试他一试。手接着手,一用力。因自己学的是内家重手法,恐尤璜万一支持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气以待,相机行事,好使彼此不伤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总没在意。
    赶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对方仍是如若无觉。罗鹭不由大吃一惊,暗忖:“申武师常说,自己虽然学艺年浅,因为生具异禀神力,现在已是青出于蓝,胜过了他。平时江湖上闻名拜访的人,在最后一半年中,也颇有几个成名的英雄,还是自居主人,方让给来客一个平手,从未败过。不料今天遇见了劲敌。”少年好胜,立刻起了侥幸之心。
    罗鹭装作往前一移步,就势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脉门,暗运内功,将周身力气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较劲。满以为尤璜决没准备自己会使绝技,纵不失声求饶,也使他半身酸麻一阵。谁知力使上去,也没见尤璜面容有甚变化。自己猛觉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弹胀力的东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连忙放手时,一条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罗鹭知道这种功夫,便是两位名武师常说的“劲功”,乃当年武当派鼻祖张三丰的嫡传心法。非内外两家功夫俱臻绝顶,不能练成。连两位武师也只听说,失传己久,不想今日遇上。还算存心不狠,给对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将浑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点内伤。
    正在惊惭,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交手比劲,只是转瞬间事。尤璜仍和没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罗鹭,进入林中,择了一块石头,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装作去弹罗鹭肩上的尘土,往罗鹭右臂膀微微一拂,罗鹭顿觉酸麻若失,只窘得惭愧到无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盏茶时,罗鹭忽然灵机一动,倏地翻转身,便要拜下去。未及开口,尤璜比他还快,早一把像提小猫一般,将罗鹭扶起,按坐石上,说道:“罗兄,这是何意?”罗鹭道:“我自幼爱武,访师交友。从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延聘过多少有名的武师,均无甚过人本领。只申武师一人,内外功俱是上乘,为众公认,我再三要拜他的门,是他执意不肯,只答应做半师半友。承他不弃,尽心传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点传授。他却说我再加精习,虽不算盖世无敌,也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我因好交友,平时颇有成名英雄见访,差不多对申武师均极敬重。来人有时和我动手也未败过,平素颇为自负,今日一见老师本领,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计,才知平日狂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师,务乞俯念微诚,收归门下,感恩不尽。”说罢,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转动。恐他不收,还待哀恳。
    尤璜已笑答道:“罗兄,你错了。你门下多少位武师,虽无甚出奇本领,倒并非江湖误人骗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师而论,因看出你秉赋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缘。虽为生计,受你供养,却执意不肯以师位自尊,这正是他老练高明之处。此次我来访你,原有所为。若见我一点寻常武家本领,便要拜师父从学,岂不辜负了你的美质?
    天下异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终老,就你眼前所学,已足纵横一乡,只要眼底漂亮,也轻易无有人来寻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寻师,似我这一类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胜其拜了。”
    罗鹭闻言,便将以前心事说了又说:“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时爱侣,才貌、德行无一不佳,自己又没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后,再打主意。不想发生这种天外飞来的奇祸,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为异物,再论娶妻,漫说万难比上芷仙,纵有合适的,也对不住死者。再费一半年工夫,好歹寻出一个准确下落。万一生还,自无话说,否则,惟有作弃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踪,照当时情形而论,定是妖人摄去无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还一节,总是无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数百里以内便能寻觅。实不相瞒,我也是书香后裔,只因自幼爱慕武艺和剑仙侠客一流人物,数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见终南山伏龙观的铁面真人吕磊,将我收归门下,带到岷山灵飞寺大师兄何意那里,学艺三年。真人家法素严,初人门的弟子先学会了武功,便须出外济世行道,等到积有功行,德性坚定,才更换道服,传授剑术,正式收为弟于。起初只算挂名。
    “我生母原是侧室,因不容于嫡母,留在重庆乡下料理田业,我父母却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带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从无音信。后我长大,家中田业已逐渐被族人吞没净尽,只剩几亩薄田,与我生母将就度日。我读书和出外的川资,全是受一个好友资助。及至我在岷山将武艺学成以后,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给川东客人保镖,便中作些义举,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远游未归。人情浇薄,好容易变卖了薄产,办了丧事,出门给人保了两次镖,先还顺手,未免自大了些。
    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贵重药材,路遇独霸川东的侠盗李镇山,同一个会剑术的盗伙将镖劫了去,几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脸皮,将我打败,挖苦了几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两银子买路钱,便将药材发还。我伤好后忙去岷山,寻我师兄何意给我报仇,偏偏师兄云游未归,一则师父行踪无定,二是我也有许多不是之处,不敢往终南求助。只好等师兄回山,再作计较。由此,我便倒了旗号,川东立不住脚,只得来在成都,设法谋生。
    “有一天,在望江楼吃茶,无意中听一老年茶客说起我多年寻访没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听。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县,到省不久,便被陕西中丞相调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县任上,已将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后任,所以知道详细。我行完了父执之礼,便求他指点了葬处,打算前去运灵归葬,他虽是个退休官员,并无积蓄,年老家贫,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于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钱又用尽,此去数千里,要运回五六口棺木,没有多的钱怎成?家师教规,又决不准门下弟子偷盗。久闻你有仗义疏财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无故受人大德,于心难安,正在委决不定。
    “第二日行经碧筠庵外,遇见一个背红葫芦的道士。我一见他行动,即知决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边无人之处,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见,说起来历,他果是家师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剑仙醉道人。他也主张我来寻你,并说曾在路上见你两次,颇称赞你的资质,就嫌你膏梁之气尚重一点。又说你目前面带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变。我和他谈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径来投你,我总嫌无功不能受禄,因醉仙师说你目前家人有难,我以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盗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门,专心代你留意防守,却久无动静,不禁心急。那日问起馆童,才知你家中并无亲属,新办婚事尚未过门,正疑要应在新人身上,当日便出了事。明知为妖物摄走,不易生还。一则我新来不久,人微言轻;二则你和新人亲上结亲,又是小时爱侣,劝你必然不听,只得随众敷衍。近日我见你对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约我出城,知要盘间我的踪迹,才引你到此说明经过。依我之见,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怀,徐图报仇之计。座上诸人,均不足为你之师,莫要自误,才是正理。”
    罗鹭忙道:“尤兄运灵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当。”尤璜闻言,连忙下拜称谢。罗鹭谦逊了几句,也不再说别的,便即一同回城。
    罗鹭到家,独自关上门,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门,决计弃家出游。先随着尤璜去运先灵,便中寻访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灵归葬以后,再请尤璜引进到铁面真人门下。尤璜知道罗鹭资质还要胜过自己,师父见了必然心喜,拼着担些不是,一口答应,互商了一阵遣散门客之法。罗鹭在暗中命人给两位武师家中各置了些田产,余人除了那负气不辞而别的,也都各有厚赠。因想路上多做义举,将现银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换了金条,依着罗鹭,原想将家财散尽再走。尤璜却主张异日陆续充作善举,可以取用不尽;当时散尽,白便宜了许多不急的亲友,真正穷人却少实惠。
    一切就绪,又寻访了些日,芷仙仍是音无音信,罗鹭才死了心,将家事嘱托友仁和老管家郑诚。正值两武师约到后园比武,到时由罗鹭说明实情,申武师见多识广,在江湖上久闻铁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里还肯动手。当下罗鹭又将在郑诚手里要来的金银,分赠给两位武师,以报传授之德。然后一同跳出后园,彼此都依依不舍地分别上路。
    有钱自易办事,没有数月工夫,已将尤璜先灵运回重庆乡下安葬。罗、黄二人先往岷山灵飞观去寻何意,打听铁面真人可在终南。正值何意由终南归来,见面交给尤璜一封铁面真人的遗书。尤璜拜观之后,不禁痛哭起来。
    原来铁面真人所学剑术,乃是旁门。所幸平时教规严正,行为光明,各正派中剑仙均极交厚敬服,所以这次劫数到来,承峨眉山飞雷洞的髯仙李元化与陕西大白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竭尽全力相助,炼就婴儿,才得脱壳飞升,免去兵解之厄。铁面真人事前因见尤璜质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愿他误入旁门,所以只教给了一些气功运行根基和暂时防身武艺,托词不肯传授剑术。这两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无大过。已在飞升之前,将他师弟兄三人,分别引进到两位有名剑仙门下。何意和二弟子杨人伟拜的是昆仑派名宿钟先生,业已由铁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师之礼。尤璜的新师父,便是那陕西大自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长沙罗九做徒弟,屡犯教规,逐出门墙之后,还是估恶不梭,为非作歹,对收门人有了戒心,虽经真人在日再三求托,尚未应允。真人以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异派,拿不准心志是否坚定,所以不肯收容。飞升时机紧迫,又不便去寻了尤璜前来面求。只留下一封遗书,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结一茅棚,每日往积翠崖前虔诚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书行事。
    尤璜看毕,悲伤了一阵,暗中寻思:“自身虽然尚无着落,罗鹭弃家相从,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顾自己。何意也说罗鹭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须艰苦卓绝,不畏难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数和缘法,决计问明了罗鹭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着到南川去向钟先生受业,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计。何意赠了些丹药,以备缓急。彼此订了后会,才行分别起身。
    到积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寻,直撑天半,终年云雾封锁。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却是上丰下锐,陡峭非凡,四面更无一些途径,任是猿猱也难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险峻,知难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罗鹭捧定真人遗书,望峰跪求了好些时,见云雾还是不开,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个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鸟兽绝迹。
    二人事先备办好了充足食粮,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么。只是连求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动静。几次冒着奇险,想攀到峰顶上去,不是走错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来。虽未送命,也好几次带伤不轻,但二人丝毫也不灰心,照旧按日往来。
    有一天,风雪甚盛,起身略进了点饮食御寒,正要冒着风雪,照着走熟的道路,去往积翠峰上,刚了出门,便见上天池绝顶上走下了一个道人。太白山平时虽有道士羽流来往,那都是山麓寺观中的寻常道士,二个所居,在山的高处,地势僻静,轻易不见人迹,何况又是隆冬封山时候,风雪这么大,山石都冻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绝顶武功,每日走惯的熟路,走起来也得凝神提气,格外小心,还短不了有堕跌的时候。那道人却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动,罗鹭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鉴察真诚,亲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后的大红葫芦,心中大喜,恐来人升空飞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师留步,弟子尤璜参拜。”
    那道人正从积翠崖下来,见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几步,赏玩一番,再御剑飞行回去。
    起初见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觉希罕:这般风雪高寒险峻的山路,怎会有常人到此,仔细一看,认出是铁面真人的门徒尤璜,前行不远,又听跪下招呼,便近前唤二人起身说话。
    尤璜先给罗鹭引见道:“这位仙长便是先师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师。”罗鹭闻言,重又拜倒,自报姓名。
    醉道人见罗鹭一身仙骨,秉赋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说了经过,笑对尤璜道:
    “令师主意错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难处,强他则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数,收罗美质,传授衣钵。只要像你二人这般志行坚正,何愁没有名师接引?我也是往积翠崖去寻佟道友,传掌教师兄齐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师成道之后,一直并未回山。
    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还未必知道,依我之见,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无缘。
    我如今指给你们一条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见着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门师弟伏魔真人姜庶,谈起各派兴衰。姜庶因当年力主朱道友重创青城派,一语失和,师弟兄多年没通音间。分手以后,姜庶决计要践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潜修,枯坐十年忽然静中参悟,混去以前私见。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飞剑传书,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请求。并说以前乃是成心激励,自从别后,还代他收了好几个门人。姜庶越发心喜,赶到青城,负荆请罪。一问细情,才知朱道友本来奉有乃师遗命,自己另有仙缘,不愿为一派之长。又见他道浅气盛,故意激他努力。话说起来甚长,日后自知。当时谈完之后,曾托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门人。青城与峨眉,类乎一家,殊途同归。你二人如愿前去,持我书信,定蒙收录,不知你二人愿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转请佟真人收录,一闻此言,知师父在日尚且惟命是从,佟真人当日始终就未允收录,醉道人也说无缘,料知求也无用。有醉道人作主,虽与遗命不符,也可从权行事,料不为罪。连忙同了罗鹭,跪拜称谢。罗鹭原携有笔砚,准备闲时消遣。
    醉道人命取来写好书信,交与二人,又说来时真人曾说有东海之行,此时未必在山,可到明春开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领命,醉道人已经破空飞去。
    二人跪送之后,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见上一面。直到过了年,依旧云封不开,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极容易地见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见二人资质根基甚好,当时收录。先传了坐功,不久又传了剑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炼,资质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过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访,谈起前因,罗鹭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踪,乃是被云南竹山教门下的妖道豹头神牛宪摄去。没有多日,便遇见峨眉三英当中的女剑仙李英琼路过,将牛宪用紫郢剑杀死,同时李英琼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长老乾坤正气妙一夫人荀兰因与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后赶到,救了英琼。然后同往妖窟,又救出许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见她根基浑厚,心性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录,当时赐服灵丹解毒,收归门下,带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内,与小辈同门在一起修炼剑术去了。(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谈话中,并说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见牛宪,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诛擒,已然被他见机躲避。此时忙着一件要事,没有跟踪追寻。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谈论遇见妖道经过,只说他害怕逃走,不曾回头。没有多时便见一道妖云遁光从远处天空飞逝。一则没料到便是牛宪,又值与五台各异派约期比剑之际,无暇分身。事后听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风刮走一个将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宪躲过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罗鹭在侧侍立,闻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听路旁有两入说话有异,口音更是耳熟的。原来一个就是醉道人,那另一个口音听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见的怪老头子、现在的师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头,辨认那两人的面目。
    不该一时粗心,只顾忙着追赶前面两个武师,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几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缘,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门下,总算是因祸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爱,听了不知若何喜欢,苦于剑术尚未修成,未奉师命,不能下山,赶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盘桓些时,也就暂时丢开。芷仙既有了真实下落,又听师父说,峨眉剑术冠冕群伦,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缘能列门墙,成就又速又好。将来大家都是剑仙一流,迟早总能相见。要是自己不如一个女子,岂不笑话?便越发加功奋勉起来。
    如此又过了一年多。这日,真人将罗鹭唤在面前,说道:“论你资质,原可造就。
    不过本门传授须扎根基,由渐而进,不比峨眉派,取舍门人既是十分严谨,而入门以后,为应他本派劫运和光大门户起见,势须速成,以便早日应敌和积修外功,不惜将他们开山祖师的心法传授,使其早熟。这种办法虽有弊端,然而他的门人俱是生有自来,无一凡品,当初既详加考验,所以也不会有贻羞门户之事发生。不过得之大易,终非一般后学所宜。照你这数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赋,若在峨眉门下,早已飞行绝迹,变化无穷。
    我却不肯使你成就这般容易,异日一个心志不定,陷落旁门,为门户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渐进。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余,便可出而问世。论理还不该是遣你下山的时候。因我日前应了东海三仙之约,须往一行;而青城师伯那里,又命我派一门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听训,你师兄杨诩、陈大真、呼延显三人采药未归。时日将至,我不能分身,特命你代我前往,恭听师伯训海。况且青城金鞭崖你师伯门下,除了纪登外,余下还有几个同门师兄尚未见过。使你前往见上一面,以备你明年剑术炼成,出山积修外功,相遇时,有个照应。事完之后,就便还可以回家祭祖,与裘家也送一个好音,尤璜功行不亚于你,有他尽可留守。你虽然御剑飞行功尚候差一年,飞行时节隐晦一些,便可免惊俗人耳目。我以前与各派无多仇怨。近年你师伯因异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诛邪之故,将异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难于并立,现时仇恨更深,异派中能人尽多,一旦狭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动手和多事。”罗鹭跪领训示,心中自是高兴。真人又唤出尤璜,重又分别嘱咐了几句,径自起身出洞,飞往东海。
    罗鹭别了尤璜,径往青城山进发。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见朱梅的二弟子陶钧。报了姓名,见礼之后,引去拜见朱梅。才知是云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屡次杀害他的门人,结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敌不过,忍气吞声,召集门人躲在边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炼成了几件专门污损飞剑和迷人的妖术邪法。派了一个得意门人,名叫万里飞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衅,约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秽山桐树坪去斗法比剑,决一最后存亡胜负。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门道法,先将膝莽戏侮了个够,才答应到日准去赴约。又因来人用言语激刺,说朱梅不敢单率门人前往。就是约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个生还。朱梅当时对膝莽说:“嵩山二老,从来诛妖除害,不曾要过帮手。”说完将滕莽轰走。膝莽还在得意,以为矮子受激,自夸海口,不请峨眉派相助,自寻死路。他却不知朱梅早有计算,明说嵩山二老,便有九华山的追云叟白谷逸在内,有此一位,何须再约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来,用五云桃花毒瘴炼成的红桃落魂砂厉害,同去门人一上场,飞剑先要污毁,不得不先事预备。除门下弟子纪登、陶钧另有准备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门人前来,面授机宜。将预先采就五金之精炼成的十二口飞剑取出,传授了修炼之法,交与罗鹭。吩咐一口与他本人,其余分授扬诩、陈太真。呼延显、尤璜如法修炼。但是各门弟子本来炼就的飞剑,也不准荒了功课。炼成以后,先期在青城聚齐,到时一同前往,也教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厉害。罗鹭见那飞剑长只数寸,青光晶莹,冷气森森,托在手中轻若无物,知是至宝。连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将金鞭崖下从东海钓鳌矾移植来的灵草红白辟邪各采两株,一同带回山去,交与师父,连杨、陈、呼延三人奉命采回的灵药,配那辟邪神丹,以作应敌之用。那红白辟邪,叶形如剑,异香袭人,平时深藏土内,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时,不会出土长叶开箭。一经三人之手,便减灵气。所以须罗鹭亲自去采,回山面交真人祭炼。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见有两三日空闲,知罗鹭业已离家五载,命他就这便中回家扫墓,只不许炫露形迹。另嘱咐了几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罗鹭领命,先驾剑光回转成都,到了无人之处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郑诚尚还健在。五年光阴,他一个老年得的儿子郑英,已是二十来岁,很能代替乃父经管主人家业。
    罗鹭一走,少了一大耗费。加上郑诚两父子整理,比罗鹭在家时还要富足几倍,郑诚一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罗鹭见他忠义,甚为心喜。当时并未深说,先命同去扫墓。见坟地里也是佳城郁郁。松柏森森,益发感激心许。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阵,才回家去。
    罗鹭屏退家人,单留郑诚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说话,着实安慰奖谢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担谷的田作为他父子的酬劳。郑诚方要开口推谢,并问主人年来踪迹。罗鹭先开口略说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隐起已成剑仙之事。并说自己当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见友仁即行回山复命。郑诚哪里肯信,见主人才归又走,全不以室家为念,只管絮叨,说着说着,竟老泪滂沱起来,反是郑英,连使眼色劝住。罗鹭也未觉出郑英用意。罗鹭因芷仙既在峨眉门下,纵然日后得见,至多是一个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圆旧梦。既已出家,要这么多金钱何用?打算将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还是托付友仁代办为妙。便吩咐郑诚父子,日后须听表老爷吩咐,将家业随时充作善举。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为管理,多余也归他父子享受。说完略进了些饮食,天已近夜,便说急于和友仁相见,趁今宵月色,要连夜赶往青城环山堰去。
    郑诚父子以为罗鹭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还可徐行设法挽回。再四劝留不往便问用船用马,好去包雇准备。罗鹭说连年奔走江湖,俱是只身步行,要甚车马?郑诚父子无法,只得亲送出城。见主人连行李俱不带一件,甚是凄然,一直送出城去老远,还不舍分手,一路劝说,把嘴都说干,累得气喘吁吁。经罗鹭再三拦阻,才行止步不送。
    罗鹭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择一僻处飞起,猛觉身后还有人在跟随。返身追过去一看,正是郑英,因自幼随着学武,脚底甚快,所以两人相去不远。罗鹭问他何故尾随。
    郑英说奉父命,随侍主人同去。罗鹭再三说是无须,未后厉声说:“你父如此年迈,你不护送回家,却来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却怎地这般不放心?”才将郑英喝退。还恐他再暗中跟随,将气一提,施展陆地飞行本领,转眼跑出去好几里地。估量追赶不上,四顾无人,才驾起剑光,飞往友仁家。
    罗鹭见了友仁夫妻,略谈了一些经过。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惊奇不置。因芷仙虽说有了下落,毕竟罗鹭出自传闻,不曾亲见,仍是有点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叹了一会子。元儿本有夙根,早在旁听得眉飞色舞,口里不说,心里羡慕到了极处,真个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里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进消夜,用完之后,又谈了一会,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罗鹭久别重逢,又说至迟到了中午,便须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传命,无论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请罗鹭将来云中路过,好歹时常下来相聚。罗鹭允了,说是只要可能,必定前来看望。
    天明以后,家中用人全数起来。听说夜里来是罗姑爷,都进来请安问好,甄氏等众人出房,便跟出去说了几句,吩咐在午前提早开饭,多备丰盛酒食。
    安排好后,又催元儿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腾云驾雾,少不得还要常来的,你一个小孩子,跟着熬些什么,还不睡你的去?”元儿闻言,咕嘟着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寻思。甄氏见他不听,正要上前拉他,罗鹭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强,待我劝他去睡,我此来只顾说话,还忘给见面礼呢。”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药,将元儿唤至面前,说道:“当姑父的远来,没什么东西给你,这是我师父炼的乾元脱骨丹,虽无脱胎换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见性,强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练内家武功的数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时节,师父曾赐我几粒,已然服了,大见功效。后来我大师兄杨诩,因这药还有起死回生之效,禀奉师命采来灵药,炼了一炉,准备下山济世,积修外功。我无意中要了几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尘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则身旁未备,二是无甚意思,这三粒丹药,大可助你长命百岁,送给你,权当个见面礼儿吧。”
    元儿闻言,喜出望外,连忙跪下叩头,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经闻着一股子清香,细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里喊道:“这是仙丹,爹爹吃哟。”友仁方要出声推阻,罗鹭却在元儿身后比了个手势。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过咽了。元儿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药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爱子,便推却道:“你守了一通夜,候着这么好的东西,你快自己吃了长命百岁吧。不曾见你爹这般馋法,分儿子的东西吃。”
    罗鹭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纪,念不忘亲,大嫂休负了他的孝思。这丹药的确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听这般好法,更不舍得自己吃了。先让儿子。后来又说友仁近年看书多了,常患头痛,要友仁吃。元儿哪里肯依,说:“娘先吃吧,爹爹有病,这儿还有一粒呢。”说着,便猴上身去,强塞在甄氏口内。果然人口清香,顺津而下。
    元儿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罗鹭拦道:“我因见你听话出神,时露心羡之意,这三粒是灵丹原是准备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试你一试,果然颇有孝心,这丹无须多服,你父亲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无妨。不过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现在想和我长谈,还不到时候。你心事我已尽知,等你长大,我自会前来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担心。你没听说,神仙最喜忠孝人么?”元儿闻言,果然将丹药咽了,口里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个头,并再三嘱咐:“姑父走时,爹娘须要叫我来送。”才恋恋不舍地由甄氏带着走了出去。
    元儿走后,罗鹭对友仁道:“我有一句话恐怕大哥大嫂听了不快,又恐孺子无知听了生心,话到口边,不曾说出。如今元儿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还是对大哥说了,省得临时出事伤心。”友仁因罗鹭来时,头几句便赞元儿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儿平日行径,与别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点心悬。一闻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张口,罗鹭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这般想不开?一人成道,九祖升天。想小弟纵然苦修百年,限于资禀,至多也不过像古剑侠一流,终久难免兵解,才能成道。我还羡慕元儿的造就比我强得多呢,你怎倒听了愁烦起来?若说后嗣,大哥膝前至少还有二子,何愁无后?去年年终,师父自这里路过回山,对众门人说环山堰下有一个幼童,生具仙根,胜似我等十倍。当时只说是别家之子,前日又听朱师伯说,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见,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积德之报。事有前定,岂能勉强?不过此子罡气大重,煞纹直贯华盖,一入歧途,便难救药。那灵丹最能培养性灵,所以才给他服了。不然,我和你还论什么世俗礼数。给什么见面礼儿?实不相瞒,连大哥大嫂服那灵丹,也是沾他的光。
    你我交情纵厚,如无仙缘,也爱莫能助呢。据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时,十年之内,还要添丁进口,家业增多。过此由盛转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幸免。所幸仅受虚惊,无伤大体,仍可晚年纳福。但只元儿必在此时出走,此行必遇仙缘,异日造就难量,你看我现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来去自如,暂时离别,万勿悲虑。大嫂人甚贤淑,女人家到时自是难过。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说在头里,以免伤心难过。现在不可对她母子说,无事生事,反为不美。”
    友仁听了,有罗鹭做榜样,又是日后的事,虽然心惊,素来豁达;又值甄氏进来,不便再说。只是勉仰愁怀,另谈别事。
    到了午时将近,长年端来午饭。三人吃了。罗鹭又嘱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说要往山中访友,就此别去。友仁哪里肯舍,仗着眼了灵丹,丝毫也不觉累,定要走送一程。
    二人同行,走过长生宫无人之处,罗鹭再三说,迟恐误事受责,两下才行作别。友仁眼看罗鹭将手一扬,一道青光,连身破空而上,从日影里投向山的深处去了。友仁满腹心事,走了回来,见元儿已然醒转,因罗鹭走时没有喊他起送,正气得要哭呢。友仁夫妇劝哄了好一会才罢。
    傍晚,郑诚父子从成都赶来,原想求友仁劝留罗鹭,不料走得这般快法,也是十分难受。友仁便按照别时之言,交代他父子,打发回去不提。
    次年开春,友仁请了一个同族饱学教元儿读书,竟是颖悟非凡,先时认字,过目不忘;后来读书,十行并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于蓝,神童之名,驰传远近。可笑他书没有老师读得多,却时常用书理将老师问住,更奇怪的是,从罗鹭走后,一直未来,元儿不但始终未提,连以往那些好道行径全收拾起。友仁见他安心读书,甚是心喜,渐把前事忘却。
    一晃七八年光阴过去,甄氏又连举两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隐。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爱妻偕老,课子力田,又加年丰岁足,内助贤能,宅近名山,登临又便,自是美满。谁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这年元儿已一十四岁,友仁因守祖父之训,不要儿子去求功名,见他书已读通,也无甚出奇名师可教,便也不再延师,由他随着自己,早晚读书写字,或带着出外玩耍游行。元儿原是好动不好静,而动时又和别人异样的。起初安心读书娱亲,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馆以后,不时随着大人到处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来。恰巧长生宫又来了两个羽士,俱善围棋,与友仁甚是投机,时常也带了元儿前往走动。下棋时节,便由随去的长年和宫中小道士,带了元儿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没甚事。
    元儿原是生具异禀,服了灵丹以后,越发身轻体健,力大无穷,虽然年纪幼小,却是心雄万夫。自从五岁那年,亲眼看见他姑父罗鹭驾着剑光,从天空飞坠,又听了那许多奇异的仙迹,心里羡慕得了不得。再被罗鹭暗点了几句,心想:“此时年纪大小,如求姑父携带,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说还要再来。莫如从明年开蒙起好好读书,引得父母喜欢。等姑父来家,再请他给父母去说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云中来往,才称心意。”谁知等了将近七八年,书倒读了个通,罗鹭始终未回,不由盼得着起急来。
    正在失望烦闷之间,那一日友仁夫妻无聊中重提起当年罗鹭在青城山中遇见那怪老头之事:友仁怎样失之交臂,并未看出那是仙人,后来听说,才得知道,自知无缘。虽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识拜识。几次跑到罗鹭所说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处,漫说洞府寺观,灵迹仙草,连个人的影儿都没有。只看见一些兔、灌之类,见人乱逃,才失望回来。
    元儿想起幼时所闻之言,暗骂自己:“真蠢。当年姑父所遇第一个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亲遇不上乃是无缘。姑父来时,曾夸奖过我,说是他师父说的,只要诚诚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来,难道我呆等一辈子?”想到这里,不禁高兴起来,只苦干自己虽能爬山,除非父亲同去,出入皆有家人两三个陪伴,纵然仙人肯见,也见不了。说明了自去,父母决然不肯放心。重又为难起来。偏幸友仁见儿子书已念通,守着先人遗训,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纪还小,便暂时辞了老师,由他随意自读。因为钟爱过甚,连出门游玩也都带在一起。这一来,总算略为称了元儿的意。也不把心事说出口来,日常只磨着友仁去山中散游。又故意做些览胜登临的诗句,使友仁见了喜欢,好时常带他同去。
    元儿每次到了长生宫,总趁友仁下棋时节,请准友仁,命宫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处留心;一面不时还向同去的小道士们打听,可曾有何人见过那样一个穷老头儿、一个问不出就里,第二回又换一个。后来觉出小道士无甚知识,便对友仁说:“近山玩腻了,想走远一点,要请大一点的道爷带了同去。”友仁既是长年施主,道士们又都喜元儿聪明伶俐,先时个个愿讨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时也高起兴来,自己带了同去。有友仁同往还好,如同去的是宫中道士,他总想着仙人不愿见无缘的人,叫人陪往,原是借此遮盖,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门不远,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萝们葛,捷比猿猴,蹿高纵矮,健步如飞,一转眼便跑没了影儿。那些小道士也都顽皮,虽跟不上,还不心慌,那年长一点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着人;更怕失足跌伤,吓得在后面乱喊乱叫。他恐断了路头,也就闻声赶回,直拿好言央告,回头休对人说。日子一长,有那觉得干系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总是斯斯文文的,说了他两回,也就罢了。过有半年多,元儿满怀热望,通没一丝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这时已是次年春暮,元儿已有一十五岁,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寿,设四十九夭道场,僧道两班昼夜诵经超度。青城山是道教发祥之所,山中宫观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两三处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议,因为和长生宫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离家近,便决计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宫道士外,连县城内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请了来。日子一到,裘家同族连同远近亲友,都先后得信赶来,送礼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诚款待,另请了几个近亲至戚,帮同料理。定了数十乘山轿,准备接送。
    又收拾出许多屋子,款待那远来亲友。甄氏带两个幼于和一些女眷,日里去长生宫跪拜焚香,晚来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长住在长生宫内。由三月初头上开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刚做完,便忙起来。直忙过了四七,客才散去。同县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辞归,等未天来拜圆满。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两位管账的戚友和甄氏一个娘家侄子叫做甄济的,友仁夫妻方觉轻松了一些。
    虽然这次举动是一个从俗的礼节,也含有人子追远之心。起初几日,元儿见父母镇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动天性,每日跟着大人跪送宾客,只有内心哀戚,并无他念。
    及至正日一过,友仁要在静室中独跪奉经;甄氏一身兼顾两地,忙得不可开交。只闲了元儿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无甚事。偏那甄济一向随宦在外,人才十八九岁,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儿因他会武,见的事多,独和他说得来。
    这日因看父亲上供时跪哭,心里发酸。吃斋时节,甄济无心中说了来意,一句话将元儿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时抽空出寻仙人,学那飞行本领。”当下便以识途老马自命,鼓动甄济去和甄氏说了。甄氏一则内侄初来,怕委屈了他;二则见爱子连日都带愁苦之容,怕闷坏了他:立时答应。因甄济带有一个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随,只嘱咐不要去远,早去早回,元儿口里答应,行至半路,说游山带仆,有伤雅道。甄济原非纨绔一流,闻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儿前进。
    元儿仗着甄济不识路,成心按照平日打听得来的路径,往金鞭崖走去。甄济见元儿在前领路,上下如飞,峻崖峭扳,一跃便过,好生惊异以为他也习过武,故意卖弄。便不肯示弱,也将本领施展出来,紧紧跟随。元儿仍恐仙人不肯见他,总是推托路记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异状,才回身招呼。从来游山,哪有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着都是快腿,从早饭后出门,由辰刻到未初,不觉到了众人所说的金鞭崖上。细一考察,与友仁所说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却无影子。
    以为仙人洞府,必在僻静之处,仍在东寻西找。
    甄济见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儿都不流连,只说还有更好的所在。谁知累了一身大汗,却跑到这儿一个略生杂树、形势险恶的峭崖上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后来见他神志专一,不住东张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为,再三盘问。元儿被逼无法,只得略为说了实话。甄济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这里虽然崖险壁峻,却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无一处,下面涧沟中尽是些泥浆积潦,污浊不堪,哪一点像仙灵窟宅?
    罗表舅所说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随着家父遍历云贵,走过不少山路,又听教师们说起,漫说仙人,就连高人隐士所居之处,大半也水木清华,岩壑幽美。
    似这种连我们也不肯流连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说这里形势险恶,地界僻远,是个毒虫猛兽潜伏之地,倒还像些。”
    元儿闻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为彼时年方幼小,又未明说出心事来,罗鹭何必说那假话?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并无大的洞穴。又经甄济再三劝解,才行快快回走。因为来时专注崖上,来路一面崖下尚未寻找,回时暗中留神。
    甄济正边说边走之间,忽听元儿失声叫道:“洞在这里了!”回来一看,原来半崖藤树交蔽中,有一块丈许高的大石,形态甚奇,孤倚壁间。壁上苔绣中,竟隐隐看出有“金鞭崖”三个大字。再看元儿,已从那块石根际一个两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钻了进去。
    探头一看,里面黑洞洞的,猛闻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惊,连忙一把拉住元儿,喊声:
    “表弟还不出来,要寻死么?”同时元儿也闻见腥味刺鼻难耐,钻了出来。
    甄济道:“你怎么胡钻乱钻?这里头要是什么毒蛇的洞,哪还有你的命在?你没闻见腥气么?”元儿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里看东西。适才我往石孔里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紧,后来还想再进一步,被你一喊,我也闻到腥气,人受不住,才作罢。退出来时,无意中一推这块石头,竟是活的,稍用点力,便可推倒。我怕压了你,没有推。”
    言还未完,甄济便说:“这里不是好地方,手边又没拿着兵器,快走的好。”元儿执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争执间,元儿倏地一低头,又往石孔里钻去。甄济一把未抓住,连忙赶过,伸手往孔中去扯时,猛听元儿高喝道:“表哥快躲开,这石头要倒下了。”那块怪石虽然附在崖旁,并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说也有千斤,先还不信元儿有那么大力量。就在这一转念间,忽听头上藤断,嚓嚓作响,那石上半截已经摇动。知道不好,连忙纵过一旁,抓紧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块大石已经离壁飞起,直往下面涧沟中滚了下去。接着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眼前砂石尘土飞扬,残枝断干满空飞舞,山谷回音震耳欲聋,半晌方绝。元儿早从石后跳了出来。甄济见元儿虽然淘气,竟有这等神力,不由又惊又爱。
    连忙拉着手,一同往洞中看时,天光只照进得数丈。元儿目力最好,也看不见底。拾了一块石头,丢将过去一探,石到尽头壁上撞了一下,一会又听扑通一声,仿佛落在水里的声音。
    元儿还想冒险钻进探看,当不住那股奇腥夹着生土气,刺脑欲晕;甄济又说内中定有毒蛇大蟒潜伏:才行作罢。走在路上,还不住的心头作恶欲呕。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甄济重又追问前情,元儿不便再为隐瞒,便将细情说了。
    二人且谈且走,忽见前面一高峰阻路。记得来时,途径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说话疏忽走岔了道,多绕了好多里地。因见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峦都似朝它拱揖,极具形胜。耳旁又听松风泉瀑之声聒耳,估量上面景致一定不差。拼着时光还早,足可赶得回去,两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愿绕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历莽,觅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挡住,外面的人看不见,从来人迹罕到,连个樵径都无。仗着体健身轻,攀援到了峰顶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亩方圆地面,满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顶,松都不高,株株盘纤磅礴,曲屈轮园,苍鳞铁皮,虬枝龙干,夭矫攫拏,似欲临风飞去。再往峰下低头一看,三面俱是崇冈拱卫。另一面半山悬着匹练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龙飞坠,下临无地。松涛泉响。交相应和,再迎着劈面天风一吹,顿觉宇宙皆宽,心神俱爽,把适才烦闷一齐打消。二人择地坐下,领略佳景,互相赞不绝口。
    盘桓了一阵,商议明日还须再来,才作归计。往去路一看,到处都是峭岩绝坂,似无途径。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旧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难走。各自奋力赶行。连越过了几处深谷崖壑,一路乱窜,始终没有归入正路,仿佛越走越远似的。甄济道:
    “看今日神气,我们要留在山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下峰时节,绕回原路走呢。”元儿道:“我们只记准来时方向,一直前进,莫非还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说之间,又上了一一个峰头,白日忽被云遮。二人都觉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见溪泉。正待举步下峰寻觅,忽见前面树林中飘起一缕炊烟。元儿喜道:“我们快到家了。
    你看那不是近山脚人家在煮饭么?只要找到那里,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济也甚高兴,各自放开脚程,往前奔去。
    谁知高处望前,似近却远。又翻越了好些冈岭,才见前面现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着高山大壑。尽头处满是桂李花林,残英未卸,红白相间,趁着斜阳,犹自娇艳。峰头所见炊烟,便自林中飘出。坪旁还横着一条小溪,溪底尽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烦渴,奔到溪边,用手捧起,连饮好几口。觉着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觅路。
    入林一看,里面凉阴阴的。一所石土相间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围着一列短短的篱笆。四围除了原有桃李树之外,屋后还种着数百竿修竹。
    虽是山中土房,却是纸窗茅棚,别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纤尘。只是除了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说左邻右舍,静得通没有一点声息。再看那炊烟来处,并非人家煮饭。
    原来竹篱之内,是一个宽约亩许的庭院。一边畦里种着些野花,一边畦里种着些春韭。
    隙地上有一个黄泥炉子,上面安着一把瓦壶。炉中烧的也不知是什么树枝,那青烟兀自飞扬半天。壶中不知煮的什么,壶嘴上突突直冒白气,屋中的人,却不见出来。
    二人急于问路,在前唤了两声,不见答应。见那篱笆高低齐胸,探头往里一望,恰好纸窗半开,斜阳的光,从林隙照向窗内。花影迷离中,元儿眼尖,早见屋里头榻上坐着一人。便对甄济道:“你看这人好没道理,我们这般喊,通没理一声。我们索性进去问来。”说着,拉了甄济,便从篱笆门内走进。
    刚刚走到窗下,便听一个极细微的声音说道:“二位说话,我已听见。无奈身患大病,声音不济,有什么事,请二位进来少坐一坐,等我二个儿子回来再说吧。”甄济听那人口音,像个老妇人,不愿进去。便道:“老婆婆,我们是游山走迷了路的,别的不便打搅,只借问一声,哪条路可往长生宫去?”那老婆闻言,似是吃惊道:“二位若是想往长生宫,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济便说:“来时原是知道迷路,按着日影走的。这里既有人家,想必是个通路,怎会出不去?”元儿又将从金鞭崖归途所经之路说了。
    那老婆于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万松尖,由那里往金鞭崖一带,听我大儿子打猎回来说,新近出了许多毒蛇怪蟒,二位并未遇上,总算便宜。你们按着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却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冈峦,叫作螺狮环,走好了,走到我这里来;不然,错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为这山周回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寻常,却最曲折难行,又在山的侧背面,游山的人从不到此。山上云多,日光常被云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练过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误打误撞,来到此地。
    今日天色已晚,还隔着许多峰峦,多是悬崖峭壁,比来路还险十倍,怕没有百十多里的大弯转,才走向来时山路。二位路径又生,纵有本领,也难渡的了。不如少时进了饮食,权留舍间,与小儿们同榻,明天起来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来时果觉日影的方向稍差,因为别的无路,还特意照直前进,翻越许多危岩幽谷,不想毫厘之差,竟铸大错。料知一夜不归,家中必定着急。就冒险前进,又恐路越走越错,更无办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饥饿起来,只得谢了,就在窗前站立,等这家儿子回来,再作计较。
    元儿闲着无事,见庭院中瓦壶大开,便问煮的是什么东西,可要代她端进。那老婆子以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里有泡好的山茶。壶中煮的是药草,适才二小儿还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来,都无人接待,少时还须说他呢。”甄济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们来时原也口渴,适才在林外溪涧中见泉水甚好,已然喝够了。”那老婆子闻言,惊问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么?”二人同声应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进屋说话。甄济一想:“看神气,左右得扰人家,也该进去见个礼儿。”便拉了元儿进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说话,便说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请元儿代将屋角松燎点起。元儿照她所说,点好了火把。火光影里照见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虽生得白发飘萧,却是面容红润,不像老年。倚着墙儿坐在被中,神态甚是安祥,又加适才问答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刚要举手为礼,那老婆子早对二人注视了几眼,口里连声道奇。二人便问何故。那老婆子道:“这里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头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顿发烦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来此已有片刻,通没一丝迹象,所以奇怪。”甄济闻言,便惊慌起来,忙问:“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儿解救?”老婆子道:
    “二位不要害怕。那水虽是人口甘凉,毒性甚烈,发作起来也快。人误服下去,决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还是好端端的,而脸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样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变了也说不定,要说解救,却难得很。万一少时发作,只好等小儿们回来,再作打算了。”
    二人闻言,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阵谈说,觉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谈吐尤其文雅。再一盘问她的姓名家世,只说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敌,携了两个儿子,避居这山内无人之处,辟了二三十亩山田,以耕田打猎度日。别的却甚含糊,不肯吐实。甄济知她家定有来历,既不肯说,谅有隐情。见元儿听她丈夫被仇家所害,义形于色,只顾不住口地盘问,还说要代她家报仇,满脸稚气,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见,说道:“只顾说话,我还忘了问二位客人贵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来不是一家,我心里原说,都是一样英雄气概,裘官人骨格气字又自不同呢。”
    正说之间,忽听屋外有人说道:“妈,你在屋和谁说话?是表姊他们来了么?”同时便听屋外有人拖着东西在地上走的声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暂时哪里会来?是两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换衣服:进来相见吧。”接着又问:“你兄弟呢?怎么半日不见家来?看药该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听妈说想吃肥头鱼,乘妈睡着,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见我,同回来的。我田里忙完了,也去打了两只斑鸠和三只野兔儿。既有外客,少时熏来陪妈下酒。”
    正说之间,苇帘一启,早蹦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偏巧元儿童心,一听屋外的人是打猎回来,忙着出去观看,走到帘前,刚一迈步,两人脚底都轻,事先没有听见声音,进出的势子都猛,不由撞了一个满怀,元儿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远;元儿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觉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躯,朝元儿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声。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见,忙喝:“三毛不得无礼!”那小孩应了一声,走进前来,口里直问:“妈此刻好了么?仙药一吃,过几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给妈弄鱼去,看二哥又给我弄糟了。”说着,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却微怒道:“这两位佳客在此,也不见个礼儿。再在山中住几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应一声,朝着二人作了个揖,仍往外走。
    元儿适才无心撞了人家,心中过意不去,想对他赔个话儿,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叹口气道:“山居野人不晓礼节,好叫外人笑话。”甄济连说:“哪里话。”元儿却觉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见他神气很孝,甚是爱惜。他不肯接谈,想是恼了自己。经此一来,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头寻思。
    不多一会,屋帘又起,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长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亲问安,再回身朝二人请教见礼。二人才知这少年名叫方端,适才小孩名叫方环,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个兄长方洁,流落江湖,业已十多年不知踪迹。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挚。虽是初见,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当下三人便订了交,称老婆做伯母,重又见礼。老婆子也不推辞,等二人拜罢,使唤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闻说饮了溪水,也甚骇异。便道:“那水饮过片刻,眉心可见血经,妈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过,恐眼力不济,还不放心,你再照来。”方端举火细照,也说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来。
    老婆子又间备饭不曾。方端道:“妈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儿进门时,便去将饭煮好。因三弟抢着做菜,孩儿把兔、鸠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给了他,今日有鱼,还有出门时煨的鸡菜,想必够了。”老婆子道:“初搬来时,你三弟贪玩,定要带两只鸡到山中来养。这几年工夫,它也给我们添生了不少的鸡和蛋,都陆续吃了。算起来,它也给我们出过大力。如今虽然停了生蛋,你两弟兄要藉口它吃过仙草,吃了补人,杀来我吃,我是不答应的。”方端道:“妈早说过,孩儿那敢,杀的是另一只。”老婆子道:
    “我说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气,你到后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样,弄不好,还怕他心里难过,勉强着吃。你对他说,一天到晚,尽给我想吃的,不打正经主意,算的是哪一门的孝道?”说时面带微笑,方端应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没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着去帮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贤侄生长富家,哪干过这种营生?就连小儿们,也只近几年来才会胡乱做些,母子三人将就充饥而已。后面不干净,还是陪我谈天吧。要饿的话,墙洞里还有熟腊肉和锅魁,先点点心吧。”二人连说不饿。甄济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过,无忙可帮。元儿却很想会那方环的面,又和婆子去说。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罢,少时自会来的。”元儿不好再说。少时元儿觉着腹胀,便告便出房,走至篱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时见堂屋后面火光闪闪,鼻中直闻香味。
    走将出去一看,原来这一列房背后还有一片空地,一边角上有两间小房。耳听方氏弟兄正在争论。方端道:“三弟,你平时逞强,今日也遇见能手。人家轻轻将你一撞便跌回来,差点连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见了表姊,还说嘴不?”方环莽声莽气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没有防备。明日走时,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总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
    你还是哥哥呢,尽帮外人。”方端又道:“不说你太横些,你没安心撞人家,难道人家来此作客,会安心撞你?适才妈和我示意,说裘兄弟将来要出人头地,着我和他二人订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这须不比表姊,由你气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动手,我告妈去。”方环方不再言语。
    等了顷刻,元儿才放重脚步,走到后房。方端正翻着铁架上的熏斑鸠,见元儿进来,连忙起身招呼。方环装作煎鱼,头也不回。元儿知他有气,因适才已问明年岁,比他大着两个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适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赔个礼儿。”方环只得起身还了个揖,说道:“二哥说你力气比我大得多呢。”元儿忙道:“哪里,我自幼被父亲关在书房,从未学武,哪有什么力气?”方环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妈生气,我便和他试试。”方端道:“你如比不过,又该发狠,不理人家了。”方环道:
    “输给我不说,赢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说罢,伸过手来,元儿到底读书多年,知道客气,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个结实。元儿直说:“三弟何必如此计较?自己人争什么输赢?我认输就是了。”说时因自幼不曾和人动武,方环抓得又紧,小孩总怕吃了亏,扫了面皮,好不着急。无心中用力一挣,随手一甩,竟将方环一双比铁还硬的手甩开。
    方端起初因方环力大无穷,竟被元儿撞退,又听甄济谈话中露出习武之意,以为元儿也受过高明传授,正想看他是什么家数,所以事前不加拦阻。及见一交手,元儿便被方环用擒拿手抠住脉门;元儿不但不会招架,脚底虽未看出发浮,却是满脸慌张,手忙脚乱,方端才知他是质美未学。恐受伤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环,忽见元儿随手一挣一甩,竟将方环的手甩开。低头一看方环的手,因为双方力猛,虎口震破,鲜血直流。这种天生神力,休说方环,连方端也惊异起来。元儿自然更加过意不去,连说:“怎好?”
    一面又凑近前去慰问。
    方环这时已是心服,却不愿见这般婆子气。元儿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环将肩一扭,又回时一推,无心中还记着暗运全力,把一个让势,变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云托月的解数,口中才说了一声:“哥哥,不要紧的,我服你了。”元儿被他闪跌出去好远,几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儿也自站定回身,方端连道“可惜”。
    元儿便问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习武,只家母文武双全,愚兄弟也略识得几个字儿。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从小喜爱泅水,九岁时节,在溪里被一条两丈长的乌金鳝王缠住,脱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鳝王的颈子,在水中挣命,那鳝王通体乌金鳞甲,好不坚强,偏被三弟无心中咬破它的软处。当时只顾弄死恶鳝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无心中将那鳝王多年结成的丹黄吸入肚内。后来经人发觉,鳝王已死。他一个小身体,除两手和头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恶鳝缠得紧紧。家中人连忙将他打捞上来,已是力尽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当时要将鳝身斩断,救他出来。偏在这时遇见一位高人走过,说那鳝如此长法,恐怕已有丹黄,常人服了,皮肤必然发胀。此时解开,弄巧就许胀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鳝身的束缚力量,过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药调治。幸而时当九月,天气不热,便由那高人将三弟嘴扳开,塞了几粒丹药人口。直到晚间,三弟才醒转回生。浑身疼胀,直哭喊难受三天三夜,才斩断鳝身,救出舍弟,又胀痛了好几天,敷药调治,才行痊愈。由此力大无穷,谁也比不过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个妖道所害。因那妖道会飞剑伤人,他还想斩草除根,连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机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寻访名师,学剑报仇。偏巧家母急气伤心,又在路上连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湿,病卧在床,时发时愈,不能远离。只好奉母养病,报仇之事俟诸异日。你没学过武,却能破去他的解数,岂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师,那还谁是对手?”说罢,弟兄二人,都流下泪来。
    元儿闻言,甚是悲愤。正想和他们说这山中现有仙人,告知以前经过,恰值菜熟饭好。元儿在家,平常早晚连点心要吃五顿。这一顿算消夜虽还是早,要作晚餐却是已过时。本就腹饥,不好出口。甄济也因元儿出外小解,一去不归,找到后面。二人抢着端菜端饭,连家中人等惦记均行忘却。
    小弟兄四人,将饭菜捧到房中。方环安排坐凳,方端拿了个山木造成的几儿放在床前,取碗温了酒,递与他母亲。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谢了,捧杯一尝,那酒是凉的,又甜又香。甄济忍不住问道:“伯母说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这动用的家俱连酒食,是怎样运来的?”方端面带悲容,答道:“家母因报仇之事要紧,宗嗣也不能斩,早年原有终老此乡之念。所以先父死后,来时便安排了远计,一切谷粮、稻种、菜籽、鸡雏、杯盘、碗碟和厨下动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无不在事先通盘筹划。又加还有一家离此不远的至戚相助,有无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亩山田是愚兄弟二人开垦的,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乱砍了树木同山茅做的而外,余下全是由山外搬运来的。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爱饮,从山外带来相赠。又经愚兄弟设法,偷来猴儿一些百花酒,掺在里面,所以觉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闻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时便辞谢了。
    方氏弟兄也不勉强。元儿还想问猴儿酒怎样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着给他母亲布菜添酒,孝心甚笃,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饭。方氏弟兄直将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鸡汤,劝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饭来。
    吃完收拾出去,又给二人安排卧处,原有一间空屋,床被均有。元儿执意定要与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须将被子搬来。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话。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结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遗民,没甚门第之见。只是你二人从小娇养,一夜不归,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无须见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关紧要。天一亮,我着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这半晚乐以忘忧,早忘了思家之念,闻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会得。
    过到家不久,就要来给伯母请安的。可惜相隔这么远,当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
    方环便问元儿家住何处。元儿答是青城山麓环山堰,如今正在长生宫做佛事。方环拍手笑道:“这就妙了。那环山堰我没去过,长生宫我却是轻车熟路,包你个把时辰就到。
    此后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闻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厉害,竟敢往人多处跑吗?”
    方环见母亲生气,只得说道:“孩儿本无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脚一条涧中泅水摸鱼,无心发现一个水洞,水面离洞顶才只二尺,外有藤萝隐蔽,人看不见,水又深,一时好奇,泅了进去。先还不敢深入,后来越泅越远,泅进有半里多地。忽见一道石坡,水也到那里为止。洞壁上的石头还有闪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径。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来。第二天,乘哥哥在田里下种子,妈睡晌午,我带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举在头上,踏水进去。到了黑处点起火,越走越深。那路并不难走,时明时暗。明处都是些透明的石钟乳,如今有些碍头障脚的都被我铲平了。连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见怪物回来。未一次带了刀剑暗器,下了决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难走,又恐妈唤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约计没有半个时辰,便到尽头,又遇见有水阻路。说也奇怪,不但那边石坡和这边一样,及到我由水里泅将出去,照样也是在绝涧下面那么一个洞。爬上崖去一看,不远山脚底下,便是长生宫的庙宇。只在闷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时连火把也懒得带。先时不愿见生人。后来见涧中鱼肥,常去摸鱼。有一次穿鱼的索子被水冲走,上岸寻草穿鱼,无心中遇见一个小道士。我骗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说他师父爱吃活鱼,时常打发他偷偷摸摸到远处去买,要我卖他。
    我正因妈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该将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妈快没酒喝,埋怨得难受。便和他说我妈要吃酒,愿隔几天打了鱼和他换酒。一面我却对二哥说,酒我已藏起好几瓶,妈吃完了,自会拿出来,暗中却拿活鱼和他换酒。回来时,总怕被人看见,想法儿躲开。那厮也蠢,拿鱼至多说话两句便走。妈不放心,好在如今有这两位哥哥,没酒时好和他要的。妈莫生气,三毛儿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杀父之仇未报,为我口腹,使你轻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从今只好将酒戒了。”说时眼圈便红了起来。方氏弟兄闻言,也是伤心落泪。直到方环跪下哭求认罪,甄、裘二人也帮着说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来,说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两个哥哥,便露行藏,须知此中实有深意。难怪他两人说,按着日影走的,怎会路差这么远?照此看来,果然尚有捷径。想是天意,使你弟兄们来往亲近。
    只是他二人不识水性,去时尚可,如来,岂非不便?”
    方环道:“三毛已然想过,日前不是哥哥给妈做了一条小船,准备病好之后,坐船在溪里玩吗?那船又小又轻,恰好容得两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里,我在水里推到旱地,将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说二天再来,有我去接,就连此番回去,也不会打湿衣服了。”说罢,又觉才说不去,又去有些不对,忙改口道:“二位哥哥来时,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儿便问道:“那你怎知道我来?”方老婆子道:“你们预先约准了一个时期,叫三毛到时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发心喜。一屋五人兴高采烈地又谈了一阵,才行分别就卧。
    元儿和方环同卧一榻,哪里肯睡,一直谈到天光见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与甄济,先还随着问答,此时业已睡熟。二人不去惊醒他们,只管说个不休,也不说走。天亮以后,方端在梦中仿佛见方母在隔屋咳嗽,才从床上跃起。方环也听见隔屋中有了响动。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将院中药端了过去。
    元儿才把甄济唤醒。甄济恐姑父母悬念,催着元儿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刚要到厨房去取水净脸,方环已端了一盆凉水和一些锅魁、腊肉进来。二人洗罢,便要过去向方母辞别,方环道:“家母刚用完药,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两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罢了。匆匆吃了些锅魁,饮了些山泉,便托方环致意,与方母请安辞谢。弟兄三人带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门。
    出了树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见前面是一个高崖,崖前一片枣树,约有三四百株,枣林一角,隐隐似有一所茅舍。方环指着那茅舍说道:“那枣林深处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还有个表弟,生着一把子蛮力,与我很说得来。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对,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来再见吧。他家比我家还来早好多年。此处山深路险,人迹不到。除我两家,这多年只昨日遇见你两个,也真是奇逢了。”
    说着说着,不觉走到崖下,路势也甚险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轻力健,略一攀跃,便从岩隙穿过。耳闻水声潺潺,一条碧流横亘路侧,绿波粼粼,清澈见底,其深约在丈许。
    方环便叫二人止步,刚道得一声:“我给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岩壁,一路攀援纵跃,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见他钻入一个岩穴里去。不多一会,现身出来,喊了声:“二位哥哥接住。”便将一条小舟从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绳缒了下来。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凿空所制,大有两抱,长有丈许,外方内圆,两头溜尖。虽然不假漆饰,形式甚是古朴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来斤轻重,刚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环已从崖上跃人舟中,真个比燕还轻,一些声响皆无。
    二人好生钦佩,夸赞不置。方环道:“二位哥哥莫夸奖,我这算什么?家母昨晚说,甄大哥还差些,若论天资,三哥生就仙骨,将来怕不是剑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还强得多呢。只不过目前未遇名师,无人传授罢了。”说罢,三人已将小舟反抬人水内。
    方环请二人坐定,说声:“献丑。”先将上下衣服脱去,放入舟内。推舟离岸,然后将身往水中一顺,两手推着舟的后沿,两足踹水,乱流而行,其疾若驶。二人见舟中除了坐卧之处,还有两柄木桨,便要方环上来同划,无须在水里费力。方环笑道:“这半里多水路还可,若到水洞,怎么划呢?还是这样走要快得多。”说罢,索性头往水中钻去,两手抓着舟底预置的木桩,推行起来,比前更快。那水底尽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见方环赤着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条大人鱼一般。
    方环探头出水,换气不过两三次,已然离水洞不远。那里水面更阔,流急波怒,溪声如雷。两边危岩低覆,形势愈险。方环忽然将舟推向一处岩凹,用舟中的草绳系在石上。将那些藤蔓拉开,现出水洞。解了草绳,请二人点好火把卧下,推舟进入水洞。初入内时,那洞顶离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内越高,一会又低压下来,最低之处离舟不过数寸。二人执着火把,将身朝外,以防火烟呛人。火光中见洞顶、洞壁满生绿苔,碧鲜鲜又肥又厚。行有半个时辰,洞顶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际。三人将舟拉了上去,抬着行走,约有两三里路,果然到处都是光闪闪的钟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渐由明转暗,又人水道,二次将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这条水道,不但经行之路与头一个水洞相似,竟连沿途景物,路之远近,也一般无二。二人连声称奇,指点谈说,不觉行离洞口不远,方环首先一个猛子穿出洞去,探头一看,四外无人,才将小舟引出。寻了适当地方系住,与二人话别,彼此都是依依不舍。
    二人本想请方环到长生宫去游玩一番,方环道:“论理,原该与伯父伯母请安,无奈仇家厉害,怕露形迹,宫中小道士又有几个认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责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们也多来往过几次,那时再伺便登门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须时日,此船暂时无用,我便将它留在水洞以内,以便迎接两位哥哥前往。至于时间,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间,必来一次。两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过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换酒,也不妨事。昨晚托买的东西和好酒,请即代我买好,以便明日我来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儿最是难舍,后来实在出于利害,才恋恋而别。方环送二人离舟上岸,守着母训,自己并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环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觅路往长生宫走去。
    二人一夜游山未归,友仁早想起当年罗鹭预言,知道急也无用,只派人跟踪寻找。
    却急坏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儿带去,老家人不曾跟随。喊来埋怨一顿,将家中用人全数打发去往山中寻找。又怪友仁当晚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着急分说,宫外小道士早看见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来,连忙飞跑入内送信。这一来,简直如天上掉下个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将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赶了出来,一见二人,喜喜欢欢无恙回转,先把甄济数说了几句。又骂元儿不该贪玩,使父母担忧。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许多苦处。只管盘问不休。元儿当着外人不便分说,略为告罪,随口答了几句,一同入内见了友仁。
    等人静后,元儿悄悄说了一个大概,只隐起水洞行舟一节,说是山中迷路,多亏一家隐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来。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听是先朝逸民之子,与甄济、元儿订了金兰之谊,越发高兴。元儿见父母心喜,便说答应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还应送些礼物。友仁也想认识这家,只为佛事尚未做完,听元儿说送礼,忙命人去备办。元儿说是无须,自己已然间过口气,知他需用之物,只须交钱,仍由自己与甄济去备办。甄氏便给二人取了十两银子,吩咐不够再拿。
    二人出来,带人到了城内,除美酒外,余下多是方环所说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过四两多银子。甄氏以为荒山穷途,蒙人接引,无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礼还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寻了些布帛糖果,交与二人明日带去。因为第一天迷路,特派两个精干长年跟随。元儿再三不肯,说:“那家隐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风声。相隔既近,明日他还亲自来接,决无一失。”执意不要人跟。甄氏还不放心,又去问过甄济,竟与元儿所说一般。知他素来老成谨慎,只好作罢。友仁料那家必有隐情,便不再问。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须回去,再三嘱咐,二人如去,当晚必须回转,以免悬念。元儿口中唯唯,却想和方氏弟兄多盘桓些时。等晚间甄氏走后,便和友仁说明,去了如果时晚,便住一宵。
    友仁这才料出不在近处,仔细盘问。元儿仗着父亲素日放任,总可商量,只得把细情说了。友仁溺爱元儿,便答应代他二人隐瞒。只吩咐明早前去,至迟后日午前必须回转,当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济忽得家中急报,说乃母有病甚重,催他连夜回家。甄济大吃一惊,只得别了友仁父子,连夜进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赶去看望。
    甄济一走,元儿自是略觉扫兴。友仁因他拿许多布帛东西,不带从人,恐有不便,元儿还是力辞,友仁也强不过他,只得命将所有礼物,装入一个竹篮之内带好。到了辰刻,乘宫中和尚道士哮经之际,偷偷捧了竹篮,走向宫外昨日来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长年俱都忙于照料经堂,无人知晓。元儿四顾无人,两手举起竹篮,连跑带纵,下崖到了涧边,见水流汤汤,人舟未见。正以为来早了些,忽见水洞口壁上藤蔓分处,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间,哗啦一声,方环从水里赤条条跃人舟内,持起双桨,拨水如飞,顷刻到了面前。元儿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篮递将下去。
    方环将元儿接人舟中,说一声:“三哥,我们到了里面再谈吧。”说罢,站在船头,将身往水里一顺,早又分波而入。两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复翻身将洞口藤蔓掩好。元儿将松燎点起,两手扶舟,探头水面,与方环两人一问一答,且行且谈,感情越发深厚。不多时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觉路长。已到水洞出口。方环将舟藏好,抢了竹篮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药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扫地浇花,见方环接得元儿同来,心中甚喜。又见带了不少东西,打开竹篮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腊而外,无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对方环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订交,便向人家要这许多东西,真太不客气了。”方环咕嘟着嘴答道:“我们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这里要用,又无处去买。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么时常向表姊要来着?莫不成她是女的,还比我弟兄们亲些?从今后有了三哥,不愁缺东少西,也省得你说我将表姊气走,闹得没法。”
    方端闻言,脸上一红,也不再理方环,只问甄济为何不来。元儿说了缘故,俱都代他愁烦。因知元儿、甄济也许要来,弟兄二人从昨晚便煮了些腊野味,又杀了只肥鸡熏闷着,准备来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进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谈了一会。
    午时过去,方氏弟兄闻得方母咳声,忙走进去,服侍好了,方环出来招呼元儿进去。
    元儿拜见之后,方母唤近前去,拉着手说道:“你生长富家,难为你点点年纪,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来,又送我母子这些礼物。山中无可奉赠,等回时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谢吧。”元儿将来时恳求父亲不要带人的话说了,以便晚了自己还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记着,少时饭后,可由方环陪了元儿玩耍,命他往后山打些山鸡野味与元儿带去。元儿知父母都爱吃嫩山鸡,如果推辞,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东西,连忙称谢,说自己也愿同去打猎。方母道:“那里山势险峻,人迹不到,惯出毒蛇猛兽。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这里你是初来,也还新鲜。想打猎也有,不过没有肥的山鸡罢了。”元儿只得应了。
    方端走进后房,端了午饭进来。方母照例饭前须饮二杯。兄弟三人陪着吃饱,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谈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儿便随方环走出,方端早已带了兵刃暗器出来,招呼方环到时早回,不要走远,径往后山猎雉去了。方环也进屋去拿了一柄长剑、一把护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钓鱼的竿子出来,问元儿想怎样玩。元儿意在打猎。方环便将兵刃分了,领元儿出了树林,径往东方悬崖上走去。
    走有两里多路,元儿忍不住问道:“我们都走出来,休说伯母无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兽,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点子篱笆门,要惊吓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环笑道:“你莫小看我母亲。这是她老人家中了阴寒,不能下地。就这样,多厉害的野兽,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动手呢。还记得初搬来时,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捡干柴。天也是这般时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只老虎。大的一只,吊睛白额,怕不比老黄牛还大。业已撞破窗户,到了屋内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将大虎的头击碎,死在地上。后面一只吼了一声,才得进了窗户,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将虎眼双双打瞎。正巧我听见虎啸赶回,将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点没将我吃病好几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转动,若论本领,我哥哥也只不过学会了一半呢。这一打坐,要到黄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课。我弟兄有时在家,也无事做,如有察觉,自会醒的。”元儿闻言,好不惊羡钦佩。
    行行说说,不觉又翻了两个山坡,转过几处丛林密菁。休说豺狼虎豹,连个猫兔之类都未遇上。方环诧异道:“这黄桶树一带,虎豹虽不常见,林菁中狼鹿灌兔之类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来?”说罢,找了一阵,实是没有。算计方母虽还不到醒的时候,毕竟家中无人,有些挂念,只得扫兴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环忽党内急,打算择地大解,请元儿先行一步,自己自会追上。元儿原想在路侧等他,方环执意不愿,元儿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经行之处,恰巧是东西横亘的岭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别时方环忘了说明途径,元儿独自一人走上岭脊。回望方环,已两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岭脊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处云烟苍莽,野花怒放,泉响松涛,清脆娱耳。
    元儿心里一开,便学甄济前日纵跃之法,信步往下面纵去,接连几次,便到岭下。
    穿过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宽。元儿估量纵不过去,便沿着溪边行走,打算择地越过。谁知越绕越远,溪面更宽,对溪形势也变成一片峭壁,过去也难以攀援。方环又不见追来,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几处支流,去时不曾留心,无心中又将回路走错。见一处溪流甚窄,虽是急流汹涌,相隔不过数尺,好生后悔:适才怎未看见?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势,跑至溪边,一跃而过。纵往高处一看,脚底一片枣林,正是那日方环所说姑父家中,才知绕行已远。还算好,认准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环已然到家,恐他悬念,急匆匆纵了下来,放步往枣林之中便跑。
    方环姑父的家,原在枣林深处。林中除了枣树外,还杂生着几株桃杏棒栗之类的果树,开花结实,衬着一片枣花,含蕊飘香,间以红紫,景物甚是清丽。元儿一心只想穿出枣林,过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无心观赏。正在急行之间,耳旁似听枣林一角有一种怪声低啸,接着便是密林骚动之音。因枣林快要走完,转过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赶路,也未在意那是什么怪声。
    就在元儿将出林的当儿,忽然一个东西从头上打下,元儿忙中没有留神,正打在肩头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滚落地面。元儿吃惊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树下,打自己的是一个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业已皮开浆流。以为桃熟自落,无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见那树上的桃子青红相间,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饮,想就便爬上树去,采十个八个,带回去与方家母子同吃。刚一停顿,忽听树枝微微响了两下,又从树抄坠下两个大肥桃来。元儿手疾眼快,一伸两手,双双接着。一看,那桃红肥欲绽,清香扑鼻,越发口馋。微擦了擦,顺手拿在嘴边咬了一口,真是浆多汁甜,顺着口边直流甜水,越发不舍。
    元儿见那一只桃上还带着一点断枝,附着两片小青叶,似像人用刀削断一般,并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诧。待要往树上爬时,耳旁又听嗖嗖连声,桃枝、桃叶及碗大桃实纷纷无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细想坠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挥动两只小手,也跟着乱接,接了来,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个,元儿双手哪里接得许多。临完一数,被自己完整接着没有落地的,先后共只接了二十来个。余下二三十个,全都跌得稀烂,个个肥大鲜红。元儿心虽惊异,只是四顾无人,树上又无甚东西,始终不知那桃是怎么落下的。心想:“这好比天赠我一般,省我费力,且不管它。…见桃大手小,拿不了许多,便将长衣脱下,将桃兜起。
    前走没有几步,便听侧面不远树顶上有人莽声莽气他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吃了我家的桃,连谢都不道一声么?”说话声中,早有一条黑影从相隔丈许远近的一株枣树阴中飞向身旁,把元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生得虎头虎脑,浓眉狮鼻,阔口大耳,短发披肩,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赤着上身,露着一身肉,两臂虬筋显露。右手拿着一个又似弓又似弩的东西,笑嘻嘻站在当地。
    元儿毕竟聪明过人。起初因这小孩突如其来,变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后退,手中腰刀早已跃跃欲试。及至看清来人,猛想起方环所说那家姑表亲戚,这里又并无别的人家,料是方环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问,笑答道:“这桃是从树上坠落下来,我见可惜才捡的。纵是你家树,我又没动手去采,难道有甚过错?”那小孩好似被元儿这几句话间住,略停了停,答道:“树上落的,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个我看。”一面说,一面手往腰间挂的一个小布囊内摸了摸,并未摸出什么。话刚说完,也不俟元儿答言,倏地将身往树上纵去,行动真比猴子还快,似在树上寻找什么。眨眼工夫,又跳下来,对元儿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给你看。”说罢,手举弩弓,将手一抬,耳听嗖的一声,树枝微一闪动,又有一个碗大的桃坠将下来。元儿才知起初桃子是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发惊奇,便对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给我看,我还只当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还了你吧。”那小孩闻言,黑脸一红,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气人。别的不说,你既拿着弓刀,必然会些武术,我们两个人比上一回,赢了我,不但送你桃子,还拜你为师;输了,也请你吃桃。你看好吗?”说完,放下弓弩,将身一纵,到了林外,脚分丁字,左手护肋,右臂剑指冲天,摆了一个招式,点首直喊:“快来!”元儿哪会武艺,不禁着忙,可又不愿认输,虽猜出他是方家表亲,因方氏弟兄再三嘱咐,不愿人前头显露形迹,不先将人间明,不便说出。想了想,答道:
    “我比你大两岁,又拿着刀,你是一双空手,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来,我们再比吧。”
    元儿此言原有两种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枣林深处那一家,只须把话说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见他所行路径不对,好在就隔着一个广坪,离方家不远,仗着腿快,跑回去约了方环再来,也省吃亏。谁知那小孩却是粗中有细,说道:“你是不愿和我动手,想溜么?比武难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样?”说完,见元儿迟疑,一不耐烦,又纵回来。一伸手,刚要夺去元儿的刀,立逼着动手,忽然失声叫道:“你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么,怎会到你手内?来时又不是那条路。你要是杨老贼家的,今日须不放你过去。”
    说罢,两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儿闻言,如释重负,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么?我叫裘元,与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异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来玩,去那边打猎,回来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绕道枣林,与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们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将信将疑地答道:“那我怎未听说过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说诳话,莫说他,就我一个,也将你劈了。我替你拿着桃子,这就走。”
    元儿正要答言,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道旁树林似潮涌一般,上下左右乱动乱摇,呼呼作响,鼻孔中还闻见一股子膻气。刚说得一声:“好大风!”猛听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这风不似寻常的风,定有老虎跟来。”元儿正在惶顾之间,又听小孩大喝道:
    “怪物来了,还不快躲!”言还未了,将身一纵,早往路侧高崖纵了上去。
    元儿闻言大惊,四外一看,并没什么。但心中究竟情虚,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纵上崖。身刚立起,猛觉眼前两股红光一亮,接着便听一声初人林时所闻的怪啸,只是要响亮得多。那桃树便喀嚓一声断了下来。元儿抬头一看,离身不过两丈,桃树枣树间蹿出一只怪兽,高约五尺,身长足有一丈开外,通身金黄。眼射红光,有饭碗大小。
    一张血盆般大嘴,凶牙外露,口角喷烟吐沫。正从林中向自己头顶扑来,身挨处,合抱一株桃树,被它凭空折断。真是奇形怪相,凶恶无与伦比。只吓得元儿毛发皆竖,冷汗直流。惊慌忙乱中,哪敢细看怪物形相,一时情急,连忙闪身躲过,同时用手中桃包弓弩迎头打去。
    那个怪物扑了个空,怒发如雷,二次又向元儿扑来,元儿虽有异禀,天生身轻力大,并未学过武艺,全仗灵机应变。身一立定,刚想往百丈坪那边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风,二次纵来,离地约有两三丈高。元儿如往前纵,说不定便许落在怪物的两只小木桶粗细的钢爪之下。危急之顷,忽生急智,反迎着怪物纵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纵起,忽然崖上飞来几块大石头,全打中怪物头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没有察觉,依旧追扑元儿。那崖上发下来的大石头也打个不休。未后一块石头。正打在怪物的一只红眼之上,虽未将它打瞎,想是负痛情急,怪啸一声,匍匐当地,伸起一只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只受伤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黄烟。
    把一条七八尺长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响。
    元儿昏头转向,竟然忘了逃走。这时势子一缓,才得隐身一块大石后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侧面身形,除长大和初见时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针一般,耀日生光。头上却是根毛俱无,长着不少半尺大小的癫包,鼓凸凸一头皆满。还有一双红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凶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后四条像小树干一般的粗腿外,还生着两排尺许长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缩,看去甚是锐利。这种怪物,漫说《山海经》所不载,平时也未听人说起。
    元儿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飞下一块石头,发处正当元儿身后,这一下又将怪物另一只眼打中。想是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呜谷应地怪啸了一声。立起身来,昂头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会发觉元儿存身所在,便又扑来。吓得元儿心胆皆裂。幸而藏处侧面是一个石凹,宽有数尺,长有丈许。这会工夫,元儿已知怪物来势,哪敢起身纵逃,顺着石凹往侧纵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听嚓嚓之声,藏身处一块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钢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误认打它双目之石是元儿所发,如何肯舍,又是一声怪啸,追上坪来。这坪更是一坦平阳,并无藏身之处。
    元儿随着那怪物纵没两个照面,猛想起:“自己与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这里邻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归,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岂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这东西也只力大凶猛,纵跳得高,并不似常闻人说的妖怪厉害,想必是山中猛兽。适才自己几次从它肚腹下穿过,看见小腹上生着一条比身还长的东西,和驴马的鞭一样。落地时节,腹旁两列小脚便齐往当中,将那东西包拢,跳起时才得张开。自己虽手持一把快刀,无奈不会武艺,不敢近身,看适才那么大石块打在它眼上,休说打死,瞎都未瞎。万一刀再砍不进去,岂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软绵绵的,护持又紧,想必是个致命所在。如此凶猛怪兽,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与它拼个死中求活?
    等它扑来,遇上机会,给它一刀试试。”
    元儿主意一定,不由胆力顿壮,雄心陡起。右手紧持刀把,定睛留神,静等机会,又纵跳有几个照面。明明好几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时矜持误事,失之交臂,便是迟速不合错过。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将至,那怪物一双火眼反倒越发明亮,闪闪放光;自己却累了个汗流泱背,焦急万分。元儿正在着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远纵起。元儿把心一横,大喝一声:“死活便是你吧!”将身往怪物近腹冲去。就乘怪物身悬空中,刚要打自己头上蹿过之际,强镇心神,将身往起一纵,觑准怪物腹下那条累赘长鞭,举着腰刀挥去。猛听怪物震天价一声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钢爪抓住。心里一惊,手一松,身子往下一坠。知道性命难保,喊一声:“我命休矣!”坠地时节,耳旁似听方氏弟兄大喊之声,人已晕死过去。要知元儿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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