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虬髯客来 三跃鱼更联二老 玄裳人去 独探虎穴拯孤穷

    周靖恼着她适才信口开河,也不理她,径向金雷道:“今晚来那五人,为首一个名叫灯影子杨灿,也算是个敌党中的伎伎者,便是余人也非庸手,否则也不能在这般大雪天里搜寻了一天一夜。我们主客异势,以逸待劳,又在夜深人静之时,周二兄更应付得机变,所以现出他们许多粗心地方。周二兄说他们都是蠢货,并不尽然。当金老英雄去窥探时,陆五兄已然去探看了一回动静,雪中足印没顾得扫,见金老英雄从前院来探,只得先让开去。当时因二位都是个中能手,所以没被他们听出动静。后来老英雄回了前院,陆五兄再上房去平那雪迹,就几乎被他听出来了。他明知荒村僻径有此大店,主持人绝非庸者,手下能人必不在少,何况旁边还有同样的几座房子,再加饥冻已极,恐妄行失闪,商量天明之后再行暗中留神搜查,主意并不算坏。
    “我们将三位请到此间,本也想到了天明,等他第二拨人到来,再行用全力相机应付。谁想候到离天明还有个把时辰,忽听叩门之声,以为他们第二拨人大批来到。陆五兄也出了马,装做刚起的店伙,出去开门一看,却只来了一个踏着雪里快的中年人,身量比陆五哥高有一倍,说是那五人的同伴,词色甚是逞急,一进门便往里面跑,直奔后院厢房杨灿等五人住的那几间房,和来熟了一般。当时陆五哥一看还吃了一惊,随手把门一插,口里乱喊‘客人都睡熟了,你莫乱跑,等我给你领路,看走错了门,人家把你当贼打’等言语,人方跟着追下,猛一眼,看来人身后还跟有一个穿黑的夜行人,满脸络腮胡子,生得比陆五哥还矮下一头,可是身法真快,与来人贴身前进,相差不过尺许。
    来人并非乏货,陆五哥竟一丝也未觉察,先还以为是同来的党羽,后来才看出不是。那夜行人听见五人房内有了应声,身子一晃,便从平地直飞过屋那边去,行时还在来人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着纵起,真比射箭一般快法。来人也没回头,便和杨灿等五人相见,互相交头接耳说了几句。
    “淳于兄、林九兄、杨六兄听见陆五兄嚷声,正由地室赶向上房,装做过往客商,被他们惊醒,开了房门出来喊店伙喝问:‘天还未明,为何大惊小怪乱喊,将人吵醒!,五兄和周二兄又满口嘟噜着,连埋怨来人带分辩时,那杨灿忽将周二兄唤去,给了三两银子店钱,说是他们还有三个同伴,是他饭东,日里在雪中失迷,互相着急寻找,现在才知落到了三道岭,差人与他们送信,如不赶去,必受责罚,又请我们想法子匀几双雪里飞与他,情愿多出银子作买价。周二兄看出他们是活见了鬼,所说饭东必指的是金老英雄三位,定有能人使坏,使他们看错了人误入迷途。那大个子身后黑影甚是可疑,虽然暂时分不出敌友,必与此事有关,况且人和我们不见面,一到就隐去,明知我们看见了他,仍是旁若无人之概,事起仓猝,很想大家重作计较,巴不得这六个瘟神无事而去,先故意说外面积雪太深,多有本领的达官也不好走,况且雪又下了,劝他不必心急,等到天明再行设法,最好还是多住几天,等晴雪消了再去。我们听了都好笑,请想这般大雪,就是天晴,也要消上一二十天。现在正是雪季,除非有本领人能穿雪具滑行冰雪,否则风势一大,路便冻成冰,不等上一两个月才怪!这岂不是些废话?他们如何能听?
    闻言俱生了气,后来高个却说:‘店家说的也是实情,好意难怪,他怎知我们是京中有名的保镖达官呢?,一边劝着,仍叫周二兄去弄雪具,店中没有,可向别的客人去匀。
    这真叫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周二兄先故意为了一阵子难,说店中只有三双,自己还要穿用,须赶到哈密城内才买得出,匀给你们,我们穿什么?再者你们五人也不够用。今日下雪,客人不多,适才你们进来时已看见前院是空的,只有上房这三位老客在这里收买荒金,要等开春才走。他们是好好商人,从不敢冒险在雪中行走,也不知有没有,还得半夜里惊动人家去,多少不方便!那大个倒是好说话,他们六人软硬兼施麻烦了好些时,周二兄才装着为利所动,由他们自愿出五两银子一双,才答应给他们设法,说也真损,饶把人家耍笑要挟个够,还只给他五人拿了三双来。为让他们受点罪在雪里,说‘一双是客人处匀来的,另两双是店中的,如今只剩一双,是要留为自用’等语,又经死说活说,才委委屈屈的又匀给他们一双。那六人见实在也变不出,才行走去。其实雪具这里连新带旧少说也有百十双,不过成心和他刁难罢了。
    “六人刚走不到一会,大家正在后院述说今晚之事,忽听叩门之声甚急。众人俱以为他们去而复转,田振汉跑出去开门,周二兄恐他应付不善,也忙跟着跑出。刚到前院,便听来人用北方口音拍门问道:‘这里有个马胡子么?他假装医生把我的人医死,我找他算账却快三年了,始终也没找到,今天无聊,在雪地里耍狗熊,忽然看见他来到你们店里,又打算拿治病害人了。偏那两群十六只狗熊被人杀了一只,眼都红了,追着我不放手,好容易才把他们引到狼窝子里去。我算计马胡子还在你们店里,也许这时已钻了土,劳驾给说一声,想躲我,那算不成!’田振汉方要答言,周二兄和后跟去的陆五哥已听出有异,连忙抢上前去拦住。开门一看,正是跟随后来大个身后的那个矮子,知是能手,听他言中之意,分明已知我们底细,那六人和后一拨京中敌党也是他设法引走,此来必有原故。陆五兄便让他道:‘朋友有话进来说,大雪天里也不是会人的地方呀。’那矮子翻了翻眼皮说道:‘你能说马胡子在这里不在吧?他把我的人医死,我得找他打官司。你还是叫他出来的好,要不你们人多,又都是好朋友,到了里院,烟是烟茶是茶酒是酒,似这么一款待,拿面子一屈我,我这人又有个热面子,一个磨不过,要冲大伙好朋友,一完事,日后想起来多堵得慌!,周二兄人原调皮,知他既肯惩治敌党,纵非同道,也是北五省的正宗义侠之士,与玄子必有一些瓜葛,即使来寻过节,凭玄子的本领也应付得了,接口答道:‘不错,这里有个马胡子,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是他也不是寻常之辈,早知阁下要来寻他,适才还向我们提起呢。事有事在,决用不着我们作左右袒。阁下侠肝义胆,这般大雪奔波半夜,里面有的是热酒粗肴,先人内同进两杯,我们自去唤他到来相见如何?’那矮子闻言,仿佛被他诈住,吃了一惊道:‘他竟知道我要来么?好极啦!就上你屋里扰你一盅去,不过要叫我钻土可不成。’陆、周二兄便往里让,问他名姓,他也不说,直到屋里落座。淳于兄妹、林九兄和我都在隔屋,只杨六兄、周大兄二兄与陆五兄陪坐。他颇本色,坐下便大吃大喝,也不再提要见马大兄事。屡次请教他姓名,只说:‘少时细谈。我跑了一整天,饿极啦!’也不回问大家,容到他吃了一阵,才抹了抹嘴说道:‘我该找马胡子算账了。’“我们知道来人虽是义侠之上,听他口气,不是和玄子有极深的交情,便是和他有过节,知他在此,恐人说他有助敌之嫌,安心想露一手,凭他一个人,把那么些厉害敌人支使得七颠八倒,自与恶人火并,他却乘机前来找场。他如此逞能,定非庸手,我们哪能栽给他呢,等他进门才一落座,早将紧急暗号用铃语传给玄子,请在隔室相候多时了。原意他们二人总是老朋友的占多数,来此寻隙找场不过姑备一格,不能不防罢了。
    谁知玄子从门缝中仔细一看,那矮子不但素昧平生,恩怨两字俱谈不到,而且玄子素广交游,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纵不认得,至少也该有个耳闻,却没想得起北方能手中有这么样一个相貌穿着的矮子,常人看去不过二三十岁,却难瞒过我们,料他真实年纪至少也有半百开外。这大年纪和本领,怎会不曾听人道及?大家俱觉奇怪。毕竟玄子人虽假老,经练阅历本领心智无一不胜过我们,看了一会居然省悟,悄对我说:‘那人仇怨两字绝谈不到。此来一是闻名见访,二是出了事故,想用激将之法将我引了同去下手。少时如若有些口舌争斗,诸位千万不可露出一丝左袒神气,免叫外人笑话。’说到这里,听矮子一叫阵,淳于兄便推玄子入内,玄子却摇了摇手。周二兄在里间,明知玄子已到外屋,还存心问矮子道:‘我已命人去请马兄,少时必到。兄台寻他,真个何意,能见告么?’“矮子一瞪眼道:‘这马胡子太可恶了!每日不老装老,已经欠打,他偏还爱管闲事,借医招摇,也不打听打听那被治死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干连。我生平好花钱,又好喝两盅,前些年在山西大谷靠着一位老财,每月要他三千银子做零花。那财主甚是疼钱,只有一个儿子,偏和他性情相反,养了许多废物,还爱弄个把女人什么的。老财主虽然看他儿子花得多着急,因是独子,本人素又惧内,也无法了。好在他那银子从元末明初世世代代存积下来,每年加一次仓,把银子都化成了水,溶在窖里,有加无减,从不动用丝毫,到他这一辈更工心计,打得绝好算盘,存积越多,偌大家私,每日出去收利息账,总带着拾粪的兜子,好顺便捡一点狗屎和驴马粪什么的,真是勤俭富足极了,我亲眼得见。单银子熔成的没奈何,有三两丈深的就一二十窖,可是他连出门拉泡屎都用树叶包回来的人,肯随便舍给人一点银星子么:多亏我知道他惧内疼儿,简直比命还要紧,用了许多心机,才逼他答应每月送我那么多的酒钱,那真是心疼得要死。头一次向他取时,就哭哭啼啼朝我说:那窖里的银子,除了他爱子常时用铁锹钢铲起这么三块五块而外,不但别人没奈何它,自己也不想奈何它了。只有平生在他那许多买卖和放子母利赚来每年熔银添仓的仓余,约有那么十来年银子,原准备够了十万整数作一次大添仓的,自从儿子长大会花钱了,始终也没够上整数,原因是儿子花得大凶了。窖银照祖传遗训,原是只许添不许动的,动了银神一生气会全数化水走的,可是悍妻宠纵着爱子,招惹不得,不敢叫他不动,再加上儿子虽爱花钱,偏有个疑心病儿,起银时照样不许外人进去帮他,这虽然使自己要放心得多,可是也有毛病,那铁锹太重,钢铲又快,他身子又虚弱,没有自己硬朗,万一因起银子闪了腰或是碰了哪里,一则疼了银子还得加上疼儿子,太不上算;二则又要受老伴的气。明叫他拿,又怕长了志花得更多。后来才想出两全之法:把各买卖赚的钱都化成十斤八斤重的银块,恰够他儿子每次发掘去的那般大小,暗中放在窖里头,算计他儿子该来的一晚上在窖旁守着,容他取了出去,再偷偷把第二块银子放在窖里,以备下次再取,既免动了窖银把银神气走化水,又免得儿子因着起银受伤,并且还可预先用十五两三的秤称过,抹个零什么的,积少成多,岂木也是白捡?先倒还好,后来他儿子人大心大,由每月一起加到间日一起,渐渐买卖上的赢余遇到好年景好财运也不够添补了,只得把这一项银子放出去的子母利再加上。够虽勉强够了,不想又添了我这一笔,实在使他伤心难受。再三和我商量哀求,请我许他将每月三千改成每日一百,以便他借这三千银子零倒碎转,沾润一点利息。银子原是他送的,见他年老巴巴的说得可怜,零拿是长流水,还省得我一次花完又手短,当时答应了他,后来才得想起,还有小月呢,到底还是被他算去。话已出口,说不上不算来,虽然吃点亏,也就罢了。你想我奔走半生,好几十年没走过一天运,好容易遇到这么一个财神爷,虽然我还是短不了偷偷摸摸的,总比以前常时赖吃白喝要强得多,却被马胡子借治病为名,一下子把他儿子治死。老财主一着急,也呜呼哀哉啦。窖头里的银子被族中人一夺,打了官司,后来两下勾结,人人有份,一瓜分,没奈何也变成有奈何啦。去了一个大财主,却添了好些富官肥吏与小财主。我只趁火打劫弄了一些,也都花光了。追原祸首,是马胡子不是?先还说不知者不怪罪,马胡子断了我的财路,自己并不知道,后来一打听,他还冒充我的名字号满处招摇。常言道得好:冒充字号,男盗女娼。他要是好朋友,出来和我见见,到底是真的强,是假的强?要是不敢出来见人,站窗户根听贼话,那我可要出去揪他去啦。’
    “玄子素常把济困扶危当着家常便饭,行医更是常有的事,那年去到山西,正值时疫盛行,救活的颇不在少。虽也曾惩治过几个恶人巨寇,好似与他所说情形俱沾不上。
    尤其是凭着自己的个头和本领,无论对方是何等能手,也决不会假作行医前去暗算,何况又是个土财主的儿子。仅仅有一次因为到人家行医,碰见一伙子强人扮了花脸,前去抢劫那家子的少女,被自己迎上前去打死了为首三个强人,扔去尸体。在遣散余党之时,忽听有人在隐处发话,说了一句:‘他倒会做人,却苦了我,这月钱恐怕要使不上了。’当时正忙着训责贼党,没有十分在意,人散后觉得奇怪,再一找,都没了影子。沿途听说三晋能人中只有一个近数年由北京到来的一位英雄,中年长身,本领高强,有些神出鬼没,轻易不肯现露。连访寻了好几次,俱都未遇,并没听说有这么一个矮子。直到访友回新,更没遇见一桩新鲜可疑的事,那些话从何说起?正自纳闷猜想,还打算再听下去,一听说那矮子要出来揪,知已被他发觉,人已来到外屋,再不进去不像话了。因矮子出言无状,先时未免稍微生了点气,安心想掂一掂来人的斤两,一揭门帘,说了句:
    ‘何方佳客,雪夜相访?’身子便到了矮子面前不远,暗用劲把手一拱。这百步打空的手法,如换本领稍差一点的人,就不把前胸压坏死于非命,也必连人带椅往后跌个仰面朝天。谁知那矮子竟是个大行家,装着客套,口说:‘马胡子别客气,天气冷,喝两盅挡挡寒,咱们再找地方说理去。’说时,左手早往外一推,右手往酒盅上稍微一按。玄子如不料准他不好惹,无仇无怨,轻易也决不肯施展这一辣手,就这样还只使了个对成劲,一则不愿无故伤人,恐他吃不住;二则有个伸缩,决无亏吃。一觉他手掌伸出来力量不在自己以下,忙暗中加劲一挤,对方跟着也还过来。竟扯了个平直,不分胜负。这虽是一拱一推的转眼工夫,外行人看去只当寻常客套,一点也看不出内里有偌大文章,可是我们旁观的人都代玄子捏着一把汗呢!
    “这时那酒杯经他一按,已陷进木里与桌面齐平。玄子早已看出,装作不见,因和他素昧平生,自从来到,人前背后恣意玩笑,一句话一个胡子,便坐了下来笑道:‘一人喝寡酒有什兴味?矮朋友初来,诸兄俱已奉敬,恕我迟来,我先敬矮朋友一杯,再请受罚如何?’说罢拿壶要斟,忽又放下,拿起筷子,故向周二兄埋怨道:‘二兄弟,你的桌子也大不结实了,怎连个杯子都搁不住?莫非叫矮朋友到桌底下去喝吗?’说着伸筷子过去,用气功将那杯子夹起放在桌上,提壶二次要斟时,陆五兄也从旁凑趣说道:
    ‘马玄哥在自生着这长胡子,还这般不开眼!你连这原有杯槽的酒桌都没见过,随便乱来,座有佳客,也不怕人笑话。待我把杯子移开,你就看见了。’随说早暗运他那隔物劈石之功,挨个把桌上酒杯一按,都陷下去与桌子一般平,再用手挨个一空提,连杯吸起,桌上立时陷成了好几个杯槽。矮子知二兄一个成心卖弄,一个就势挖苦,先只微笑看着,等陆五兄把手法使完,忽然装作怒容喝道:‘马胡子!你嫌我生得矮么?我的来意已被你听贼话听去,无须乎再费吐沫啦!不倚仗人多,是好朋友,独个儿跟我找地方说理去,要不然别的我管不着,你也不必叫什么三暗号啦,把你那‘老少年,三字去了吧!你倒不是冒充字号,为的是免得你犯讳。我这就上墙,外头雪地里等你去。众位高朋好友,在下厚扰啦,容再相谢吧!,这未两句话未说完,眼看他身子往起一拔,门帘动处,出帘飞燕,早穿出两间屋子,余音犹是在耳,人已到了院中。去时是在座与外屋诸人都觉出他身子长了足有半倍以上。似他这样找人寻衅,全不按一些江湖上的交代礼节,大有目中无人之概,如非先知他是京中仇敌的大对头,与我们有同仇之雅,不问如何也不能容他走。俱以为玄子素不让人,必然大怒,谁知他却是始终笑嘻嘻的,看意思好像等矮子说完答话,及见矮子一走,不及回言,反恐屋外面的淳于兄妹不服,跟踪追出拦阻,以致谁也没有看出他是怎生走的。当时玄子神色好似喜和怒都带得有,因忙着去赴约,只对大家嘱咐了几句:‘如若愿往,可稍晚片刻再去,我己有底,他决逗我不急。如真与他万一交手,千万不可上前相助,被他笑话。如若所料不差,今晚明早我们定交下一个异人为好友了。’说罢匆匆自去。
    “这次淳于姊姊倒是一心愿看热闹,并没什不快。当下我和他兄妹、陆五兄、林九兄、周二兄六人待了一会跟踪寻去一看,玄子和来人已好似成了至友,谈得甚是亲热,哪像什么仇敌?人果长出许多,相貌也胖了些,如非听出他那北方口音,简直看不出他是先前那个矮子。他二人已商量着要往三道岭去,正待动身。玄子见我们一到,给大家引见,说那位英雄便是那隐姓埋名多年的北方大侠又称北方一怪的王狮叟,以前也有‘老少年’的外号,不过他是老而少,玄子是少而老;在山西五台山隐居多年,这次是为了朱公子之事跟了下来。今晚引敌人三道岭使其内证,俱是他一人所为,知老家伙狡猾,恐将巧计向敌人说破,意欲约一能手相助。他又素喜和朋友玩笑,因在山西曾见过玄子,知今晚在此,想起彼此外号相同,所说财主也是实事,玄子所杀抢亲的贼首,便是那守财奴的逆子,所以才借这两个因由与玄子玩笑,引出来一同做事,天生爱滑稽的怪脾气。他想和玄子相交已非一日,也并不是看不起大家,经玄子引见后,各道了仰慕。
    淳于姊姊定要跟去,否则单人前往。大家俱知她的性情,恐出别的枝节,只好允了她一路同去。
    “我们回来一商量,才想起京中敌人,照例头一拨的人派出来,立时传檄各地的党羽,发了密令,只一到地头,除后面接二连三、一拨赶一拨跟下来的不算外,凡是在附近各地的党羽,奉令之后都要前往当地暗中监查有无疏懈卖放情事。我们下山寻淳于姊姊时,家父又派人传谕,说因金老英雄智勇机警,一任仇敌密布罗网,至多给他们一个神龙见首,终于无可奈何。敌酋知朱公子是先朝皇室近支,父子英雄,此次嵩山得手,实出于几番凑巧;又闻朱公子文武全才,更在英年,如若放走,比老的还要可怕;一见派出多人穷搜天下,依然旷日无功,越难安枕,为除后患,不惜将宫门三杰派了两个秘密出京,往甘、新道上搜索。那宫门三杰是他做皇帝以前在川湘道上网罗了去的三名能手,不但是他死党,而且本领高强,才智出众。他知仇敌遍于天下,又经江南几个侠客人宫一闹,把这三个人当作护身符,日常不离。朱公子虽关重要,但是嵩山之事因中反间和内叛势成瓦解,只有二位英雄保着朱公子逃亡,已然遣出许多人来,何至于再遣动他的宫门三杰?此事未必可靠,倘非出谣传,不然还有文章,不可不加小心。再者狮叟虽将敌人引入歧路,又和玄子追将下去,是否有别的变故,都须留意,所以把他们诸位暂留在上,由我和五兄下来,一则与二位说这些经过之事,二则打算请二位暂时委屈,在此地室内住上几日。外面大雪奇寒,朱公子病体未愈,不可跋涉,设被人看破一些漏洞,我们也便于应付。不知二位以为然否?”
    金雷叹道:“诸位兄台高义干云,真令死生衔感。在下等三人今日已是无家可归,全仗老少二位山主与诸位英雄锐身急难,拯救孤穷,何况地室精洁,得居此避祸,安如山岳,岂有违命之理?适才已与淳于世妹说过,事定之后便相偕入山,投庇二位山主字下,情如一家,无不惟诸位马首是瞻。遇事尚望明言,幸勿客气。”周靖重问世谊由来,仍是淳于荻抢着把先辈师生结合说了。周、陆二人闻知详情甚喜。金雷因二人对自己用的是前辈称呼,再三请教改叙平辈相称。周靖道:“并非我二人喜欢客套,论老英雄与淳于兄妹既是世交,高攀雁行原无不可,只是三位佳客尚未见过家父,朱、刘二位还勉强可说,老英雄成名多年,又是这等高年,倘若家父要订交期,岂非僭越么?”金雷仍执定与淳于兄妹是世交至谊,他三人既与小山主平辈,自己见了老人家,万无潜越订交之理。淳于荻也跟着劝说,周、陆二人无法,才改了弟兄相称。
    大家谈说得甚是亲热,淳于荻笑道:“我没见你们老早叫我下来整治酒菜,说要款待老世哥他们,老马先来陪坐了一回,嘴里空嚷嚷,又说要等大家下来同吃,闹得人家就是真饿也不好意思吃喝了。老马走后好一会,才见你两个来,只管说话,说高了兴,索性连虚的都不让了,又说他们要在上面对付敌人,知要什么时候才下来?天大约都亮透了,莫非留着它摆样子看么?”陆萍哈哈笑道:“丑丫头,你上了人家的当了!明是支你下来,却罚你做上好些无人吃的菜,还好意思说呢!你想金、刘二兄和朱公子,佳客初来,能请人家吃这些剩菜么?那不过稳住你,省得乱闹罢咧!他二位在上面用饭时已交三鼓,先我们算计二位还没有饿,自己人用不着闹虚,后来田振汉、何老公又都有事耽搁,晚做了一会是真的,再有片刻也就好了。”还要往下说时,淳于荻怒骂一声:
    “该死的哑鬼,都是你坏!”身子一纵,便要扑上前用手抓去。周靖连忙横身拦住,直喊:“荻妹不可!二兄虽是自家人,到底远客初来,闹起不大雅相。”
    淳于荻仍是怒道:“这哑鬼太可恶了!专一捉弄我。我明见他和周老二与我哥哥在外屋先说悄悄话,进来故意装着愁眉苦脸的埋怨周老二,说他不该负气,因金世兄不肯吐露行藏,将备就的盛筵吃去。周老二也跟着捣鬼,说菜肴动得还少,偏偏今晚田、何二人有事,不能到地室里去,一面拿话激我,又支我哥哥连哄带劝,请我将这些剩菜零肴改头换面添和回锅做出来备用,来人不知,仍可充着是新做的。我想这般做鬼虽然于理不合,有失敬礼,但当这般大雪深夜,荒野之区不比山中百物无缺海陆俱备,一时赶弄不及,其势又不能不办,为难也是有的,一时心实,就没想到周老大和老二嘴既好吃,家中是宾客往来的要道,所应职司又是知宾,我虽在此吃他回数极少,每每路过进来闲坐,也常见他高朋满座,一摆就是三五桌大席,何况老山主早有传谕,叫他随时迎候三位佳客,优盛款待,怎会没有准备,要我来拾掇剩的东西?金世哥不是外人,有什不雅相!今日且放过你们,明日回山,我要饶了你们这几个鬼东西才怪!”说罢忿忿不已。
    陆萍只笑个不住,听毕答道:“事是他们主谋,我不过多嘴了两句。你怎不敢惹你哥哥和周二弟,却拿我一个人来煞气?”淳于荻怒道:“哑鬼!你少刻薄,留点德行修修二世的那条喉咙吧。我哥哥像你两个那样嘻皮笑脸鬼头鬼脑的么?”周靖劝道:“二位不消争论生气了。我们大家情同骨肉,才故意取笑热闹。都是自己人,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言还未了,淳于荻又怒道:“你少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他们诡计,怎不提我一声?什么骨肉!分明商商量量的欺负老实人罢咧。如说大家取笑热闹,怎无人敢惹我姊姊呢?”陆萍吐了吐舌头笑道:“连你这小妹妹都惹不起,哪个还敢惹她!
    荻妹莫生气,算我不好,回山去再与你赔礼如何?”周靖也分辩自己先时不知,等她下来才听五兄说起,因金、刘二兄无人陪坐,算计菜已被天厨星整理完事,所以没有招呼等语。淳于荻恨恨道:“你们大伙收拾人!等早晚用得到我时再说。”正说之间,田振汉进来,要将原席撤去。
    金、刘二人早谦谢过了几次,力说:“这般盛设,又经世妹亲手调治,正欲一尝佳味,何必更换!”周靖说:“这般不是待客之道。”淳于荻也说道:“世哥、刘兄,由他们去!你要吃我做的肴点,等入山之后再专程相请。头一次到此,除非真个没有,那便是半碗热水一块锅饼拿出来也算是一番敬意。现在人家小山主亲来,这里盛筵款客远近闻名,真要是能够准备,不拿出来待承客人,休说传出去是笑话,老山主知道也不答应。乐得吃他,没的叫主人为难,我也借此看看今晚如何?有什出奇拿手的东西?”金、刘二人只得向主人道了谢扰。田振汉将席撤去,并未重设,一会来请入席。周靖起立揖客,往别室赴宴。金雷忙又往里间,见病人睡得正香,估量这次才是真睡,玄子的药定生灵效,便不去惊动,轻轻的走出,随定周、陆等人同往宴所。连穿过两三间环室,方走人一问大室以内,里面灯烛辉煌,盛筵业已摆上,肴香酒冽,果然不比寻常。
    主人刚斟上酒,田振汉便来上头道正菜。金、刘二人连忙起立让他同坐,田振汉说:
    “早在上面吃过。”便自走去。金、刘二人见淳于荻以目示意,周靖不发话,一味举箸让客,只得作罢。一看席上,除列着八盘精美的酒菜外,新上来的酒菜,和腊干的时花相似,红晶晶透明,有手掌大的片子,切得极薄,放在口里一尝,竟是腴美芳醇,异常好吃,知是熊掌,只这等薄片干蒸的做法却是罕见,不由夸了两声。淳于荻道:“世哥,你觉好吃么?这还不是我的传授?何九常背了我讲说,当他今晚有什新鲜玩意,还是离不了我那一套啊!”陆萍撇嘴道:“你莫忙,少时自有一两样新鲜东西教你见识见识,恐怕连名字都不知道呢。别的不说,就桌上这盘熊掌,你准能吃出它的来历么?”淳于荻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敢说什么东西全见过?何况我家久居边省,我又年轻,先父母在日虽讲究烹调,各方戚友时有食物珍味债送,毕竟相离海远,头一样,海鲜里头就有多少没听见过的。难倒我无足为奇,我说的只是烹调方法,哪个跟你比什博物!
    至于熊掌,小时尝见先父母做来吃,才将制法记下,几经研考,到了山中,老山主又爱吃非常,少说着,一月也做它一两遭,我不信会吃不出它的来路。”说罢,夹了一大片放在口里,细一咀嚼,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无怪你夸口,果然是好!要是天山南路的,筋肉虽有些相似,却没这般肥厚丰腴;如是夭山北路的,山上积雪大深,熊没处找那些好草果吃,味道又没这美。难道这东西还是远隔万里的长白山中所产么?如再不是,那我就不知道了。”陆萍笑道:“你果然是个好牙口,居然吃得出娘家来。”
    言还未了,淳于荻嗔道:“你这哑鬼!再借话骂人,莫怪我啐你一脸了!”陆萍道:
    “恭维你又不好,这就难了。”这般美味,金雷奔走半生还没吃过几次;刘莽年轻,更是初尝,一边夸好,不住手往口里送。金雷笑道:“莽兄弟,少吃些。这东西味虽极美,性却奇暖。你是壮年热体,招呼吃多了出鼻血呢。”周靖忙道:“刘兄爱吃,只管请。
    一则长白山的熊比天山的热性要减少些,而且我们还有解法,多吃无妨。”
    说时,田振汉又端了盘菜进房,另手还拿着一个空盘,远看真似一只绑扎好的活鸡,外敷一层黄泥,仅露头脚,等到近前,才放在桌上,先用两手提着鸡脚一摇一抖,整个鸡毛全都脱落,现出一只细皮嫩肉、油浸晶黄的肥鸡来,再将鸡嘴对着空盘,一扭鸡颈,便闻香味扑鼻,流出大半盘鸡腹中预藏的油汁,然后将鸡肉撕碎,放置筵中,原盘盛了鸡毛颈脚等而去。这个花子鸡,金、刘二人俱曾吃过多次,只味道和制法没这精美罢了。
    吃未一半,田振汉又上了一样粉蒸冰鱼,说是讲究吃嫩,上第二道菜时鱼才上笼,制作极快。一尝果然鲜嫩无比。金雷料知珍味甚多,不住逊谢,说:“已至感盛情。人少吃不完,何苦糟践!”周靖执意不肯,说:“初宴佳客,定请一尝异乡风味。人少菜件也少,也不会糟蹋。”金雷只得作罢。
    刘莽越吃那熊掌越香,把剩的两片全吃下去,忍不住问道:“我以前在嵩山曾吃过一回红烧的,厨子也是个好手。虽然好吃,总嫌肥腻了些,吃时好受,过后口干心烦,身上发热不似这个,看去像腌干了的时花,吃进口去又香又耐嚼,好味道,却一点也不腻人,拿它下酒,真再好没有。淳于姑娘,可能把拿手教给我,日后打倒黑瞎子时,也弄一对来试试么?”淳于荻笑道:“做熊掌第一是去腥,第二是要用好东西引出它的真味,干烧红烧俱是一样。老年人吃了最补筋骨,只吃后不大消化。如备有解药热化之物,那就老少吃下都相宜了。这东西最美的是它两只前爪,制时须先用肥牛网油连毛带皮包好外,用绝好山东黄酒调了净黄泥,敷上三寸厚薄,放在武火上去烧,一干裂了就浸酒,约有大半天,再在石地上一打,泥便连毛掉落,现出筋肉,再用尺许方圆的肥牛肉片,要切得极薄,包上五七层,仍用酒和泥敷上寸许厚,放火上又烤,过三四个时辰,如法抖散,换新肥肉片、酒、泥再烧。头两次的肥肉焦腥奇臭,连狗也不肯吃。似这样用肥肉包住烧上三四次,如见掌上筋肉红晶晶又明又糯,也没有一丝腥味才算。再用好鸡鸭、瘦火腿竹刀拍碎,装人麻布袋,悬在沙锅里面熬好了汤,提净浮油备用。如是红烧,把熊掌切成短条放入空沙锅,用浅汤文火清煨,随干随加汤,直到肥糯和煮熟了的蹄筋一样方始成功。如是干烧,原汤要少,整个放下去,炖到合式,取出在笼屉上略蒸片时,将油蒸去,只留汤中鲜味,拿出存放一旁,吃时随蒸随切片,便成了这个样子与味道了。”
    刘莽道:“吃一样菜竟要费上这许多的麻烦,不吃也罢!”陆萍接口道:“谁说不是!以前山中虽讲究吃,却没现时考究。自从这位姑娘一来,今天兴这样明天兴那样,她只顾讨几位老人家的好,夸上她几句,反正她只铺排下锅,那些洗剥看火的麻烦事又不要她动手,却害得那些厨司怨天恨地,常时挨老山主的骂。那何九两代人都给老山主当厨子,还不是为了她,赌气告退要走,被周家弟兄留住的,已经半年多,才回明了老山主,命他在这三处客馆中专司款宴来客。金、刘二兄,你想她讨人嫌不?”淳于荻道:
    “哑鬼少说!明是老山主想命他司客馆外厨,知他不愿,又见他在山中闹得太不像了,知他父子忠诚,绝不至于因此离山他去,拿话将他激走,料定你们必留,才故意那般说的。谁叫他年少气盛,当时赌气就走,下得山来又后悔。你们尽把我当恶人,可知老山主为了酬庸,意欲再等两年完他的心愿吗?这时何九背地骂人,我也不和他计较,到了那时才问他亏我不亏?管保那时还感激我了呢!本来这活我都不肯说的,都是你这哑鬼代人探听,拿话挤我,好叫何九喜欢,明天请你吃。当我是呆子吗?”随说,倏地站起一纵身。金雷恐她又和陆萍相争,伸手一拦未拦住,淳于荻早纵身出屋,在屋外嚷道:
    “我知你两个闹鬼。老山主疼我,必知详情。设计探我口风,对不对、这一下总该放心,不在背地骂我丑丫头可恨了吧?”接着又听何九不住低声乞告,说:“有外人在此,听去笑话。”淳于荻哼了一声,还要往下说时,周靖已起身出去劝解。
    三人正在分说,忽听外屋又是一声娇叱道:“现在有佳客,荻妹又在此闹些什么?
    你年纪也不小了,怎还是这等憨憨呆呆不知人事!”陆萍本来在笑,闻言接口道:“她说老山主就因她憨呆才疼她呢。”来的女子答言道:“陆五哥你也不好,不问是什地方,有无外人总和她闹!”声到人到,帘启处进来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生得英姿飒爽,丰丽若仙。来人正是淳于芳,穿着日间所见马上人的打扮,后面随定周靖。金、刘二人连忙站起,方在相见,淳于荻进屋吱咕道:“自家老世兄,什么外客!只许人家欺我,也不管,幸是哑鬼,要是……”话还未说完,淳于芳已回眸嗔道:“荻妹你尽吱咕些什么?”淳于荻道:“我说这位年老客人是我们爹爹的门徒金世哥,怎没听你说过?”淳于芳闻言一愣,定睛朝金雷一看,忽然喜道:“世哥便是当年小妹随先父在汴梁客馆中相见的金世哥么?今日之事真幸会了。”金雷揪然道:“那年匆匆一会,多蒙恩师收归门下,大世妹方在髫龄,二世妹尚未降下,不想一二十年光阴,日里见世妹的马上英姿竟如此英雄了得,使愚兄望尘莫及,徒增惭愧。真乃将门虎女,恩师九泉也当含笑。当时愚兄还在疑虑,后见二世妹衣着颇似马上英雄,一接谈又觉不类,后来才说起,方知原是自家人。穷途逃亡有此奇遇,真叫人高兴极了!”说时,田振汉又端了一盘糟烧鹿尾上来。周靖给淳于芳添了著杯,大家重行人席。陆萍便问:“淳于大妹怎会这时回来?
    玄子和那新朋友为何不见同归?”
    淳于芳放下筷子,说道:“今晚之事真个叫人气闷!依得我心,便照日里相遇狗党一般,来一个杀一个,都给他斩尽杀绝,看看敌人又当如何!偏是大家异口同声阻拦,又恐老人家见怪,说我负气狂妄专断,只得便宜了他们。未后新朋友到来,将马大哥引出,说已将两拨敌党引得七颠八倒,使其疑心朱公子与金世哥们已经投到了三道岭,事前老鬼报信卖戚等等全是欲取姑与,故意为之,以便诱令内证,自相残害。我因以前不知老鬼为人如此可恶,在半年前曾和他女儿明姑在荒山中巧遇,彼此契合,结为好友。
    我觉她为人光明,倒也引为同调,等到回山和二位老人家禀明订交之事,二位老人家先诫我不要和她来往,后又命我再如行猎路遇,可引往湖边一见,勿使入山。不久果又相遇,我依言引到湖边,一进我们山地,自然有人报信。老人家走来,自装船夫,招揽游船。我不知何意,同她上船游了一次湖。老人家静听我二人说话,甚为留神,始终未命引见,等她走后,说此女不差,但是她家有坏人,不问如何,山中之事切勿向她提起,也不可到她家去。吐露机密,本山大禁,没奉命谁敢!况我原说不是山中之人,是来湖边探亲。这原不消说得。老人家不许我去她家,也在意中。最奇怪是她既没问我真实住处,别时也曾低声悄嘱,说家有姨娘,甚是惹厌,她父为妾言所惑,必不许她结交朋友,请我不要往她家去,并不可向第二人提起。彼此见面不在湖边,便在离三道岭不远的黑山嘴子原行猎相遇之所,每次见面之后再订后约也是一样。当时我因她父也是成名英雄,女儿这般美貌聪明,一身武艺虽非上乘,也颇去得过,怎会如此待承?如说家教甚严,却常放她一人出来,有一次并陪我去往天山打了七天的白熊。虽说曾向家中言明猎熊,少了不足为证,分了五对掌去,到底不似对她刻厉神气;并且我一提到她父母,不是说只她和我两人相交,便拿话岔开。只说她必有难言之隐,久想暗往她家一探,总恐老人家见怪未去。今晚一听她父亲如此好恶,大出意料。
    “我想她如与乃父同党,平日不是那等行藏与言谈举止,始终见面只是渔猎玩耍,从未窥探山中之事,与我相交,决非来作奸细。况且第一次相遇时,她正在冒险救人,吃数十条猛兽围困在一个山洞以内,是我给她解的困,知道我的手脚,也不敢如此。她不曾参与乃父好谋,还思干父之蛊,万一遭祸,岂不冤枉?马大哥就够手狠的,再加上那位新朋友更似一个不大好说话的人,我不放心,才执意要跟去,并非为想杀人立功。
    大家偏不知我的心意,你说急人不急!后来好容易说通同去,到后我一人直人她的房窗底下,见她身上衣服,好似才挨了打,全都碎裂,也没顾得换,正和一个伶俐丫头在收拾细软包裹,旁边放着她主仆的鞭剑暗器,满脸俱是泪容,不时和那丫头耳语,探头外望。她住的地方,以前曾和我说过,原是后寨花园里面最隐僻无人之处。我们去时,经由寨旁,彼时前寨人声嘈杂,好似全寨人等都在忙着款待来客。我和马大哥分手去后面时,一过老贼妻妾住的中寨便不见有人迹,因她神情逞遽,知道出了事故,不是受了恶父责打逼迫,便是看出所行不善,早晚祸及,意欲乘着雪夜私行逃走。想起往日交情,越发可怜她的遭际,我便轻悄悄掀帘而入。那丫头原没见过我,人真忠心,一见生人,便拼命上前动手。她先也吓了一大跳,后见是我,才行喝止那丫头,拉紧我的双手,委屈得眼睛花直转,只是哽咽,话一句也吐不出来。那丫头名叫小玉,想也听她说起过我,匆匆含泪赔了礼,便即跑出巡风去了。后来我见她不住伤心,片语全无,又见细软包裹收拾刚完,虽说后园无人,到底地方不对,今晚的事又须慎重,便问她是否要离开此地。
    她泪眼望着我,刚把头一点,玉儿便如飞跑回,说:‘适才出外去至中院偷探,听二夫人的丫头菊儿说,前寨来了许多客,都是京中派下来的,二夫人因今日小姐被大老爷一顿重责,大以难堪,这后园又是个爱闹鬼怪的地方,恐小姐心窄,一时寻了短见,既对不起死去的大夫人,更对不起罗家亲母,意欲少时背了三夫人前来慰问。我忙跑回来,只恐二夫人随后就到,小姐主意打定没有?东西已收拾好了,要走,我便随了小姐快走;暂时要是不走,快将包裹藏起,去到小姐房中装睡,省得被人看出马脚,索性挨过两月,等师大来了再打主意。二夫人虽然还向着小姐,到底也不是真心。’说罢,又匆匆跑了出去。我见她迟疑,二次催问。她刚咬牙把脚一顿,小玉神色张皇又跑了回来,说:
    ‘二夫人业已吩咐人点上马灯到后园来,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她这才着了慌,喊了小玉快拿齐了自己的东西,把身上破新衣服忙着脱下,另换了一身旧布衣服。小玉也忙着换好,对我道:‘话说起来太长,出寨之后再说吧。’便一同跑出。刚一越过寨墙,便见树林之中纵出两人,喝间我们是寨中什人,为何黑夜越墙私逃。我一听口音,便知是京中敌党,再一细看,竟还都是晚间到周氏弟兄店中投宿的,想是怀疑老贼,奉了他们头子的命在暗中埋伏。我一想地方和时候正可贾祸,便和她主仆一使眼色,上前交手,硬将那两人逼入林中除了,弹上化药。她主仆原未动手,拦又不便,见我祸已闯了,只不住的叹气,神情可怜极了。我知她脚程赶我不上,只得随着一同在地下跑。先想要她到这里来,她执意不肯。后来我一想,一则事情正乱的当儿,她虽非贼党,到底是老贼之女,又未奉老人家的命;二则相隔太近,就在眼皮底下,诸多妨害。可是她不藏在这里,如由正道逃出,万一遇上京中下来的余党和老贼的亲故近人,强拉回去,焉有命在!
    惟有护送她绕过红山嘴,出了哈密近郊,方可脱险。但是本山正当多事之秋,我虽不才,终还有点小用,怎可无命远离?放她主仆自己空身上路,凭她二人有点本领,无事便罢,一旦有事,遇见强敌,如何能应付得了?于心又觉不忍,说不得只好伴送到了天明再说。
    刚过红山嘴,心中正自两难,不料她主仆五行有救,忽然看见旷野雪地中有了灯光,又听兵刃交触之声。我三人都奇怪,这般大雪深夜,天又未明,哪里来的灯火刀声?她主仆原再三拦我:此时危急逃亡之秋,千万不可再行多事。我因好奇,执意要去查看,到底有无不公不法之事?便请她主仆前行相候,我一人单身上前,随后再行追去。到了一看,那里乃是一座村舍,为首一家院落中,有两人在那里拼命厮杀,因是单打独斗,两下一个像书生,一个像商人,武艺俱都不弱,既非办案差役,也非江湖暴客。那家老少有七八口,乃寻常农牧之家,见那等阵仗,虽然面有惊容,却在一旁观战,口中连喊二位贵客停手,不论哪位有了一差二错,都不好,不要连累我们吃官司。简直看不出谁是谁非,不便下去相助。正待喝问,她主仆也随后赶了来,刚纵上墙,一眼看见院中相持的两人,便纵了下去帮那少年,与商人打扮的一个动手。那商人本就占不着一点上风,又添了两个生力军,如何能敌?气急败坏的大喝一声罢了,随即跳出圈子,待往墙外纵去。我看他神情不似恶人,想问明两下曲直,便用剑将他逼了下去。那书生见他坠落,想占便宜,纵上前举刀便砍。我党此举不甚公平,刚飞剑去拦,她主仆同时也将那书生喝住,说他不应赶尽杀绝。
    “我见事有跷蹊,便令他们四人全到外面一间,才知那书生打扮的名叫韩玮,商人打扮的名叫魏绳祖,原是老贼的徒弟,俱都属意明姑,相随老贼各有三五年光景,直到去年看出老贼纵子为恶,甘充仇敌鹰犬,才方行借故先后离去。老贼近十年来收的门徒共有十来个,内中以一个名叫陈文的比较最有本领,人也好猾,能传他的衣钵。老贼本有相攸之心,惜乎相貌丑恶还不说,年纪差不多要比明姑长约一倍,并且娶有妻室。不得已而思其次,只有魏、韩两人年纪艺业相当。不过韩玮家世书香,本身是个寒士,又承有祖、父不许子孙出仕清廷的遗命,弃文就武也由于此,虽然文武全才,照他为人心志,至多做个有名的武师,永无富贵之望。魏绳祖却是山西富豪独子,极受父母叔伯钟爱,家财多到数不清,国他自幼爱武,受了别人的欺负,经人引介,慕名登门学艺,初投师时,还带了几名护院的充作家人,后来因见不像,才行遣回,奉师贽敬,单银子就是五千两,别的礼物还不在内。老贼爱财,因此大是垂青。先还保持师长身分,未便露出许婚之意。他本人起初面嫩胆怯,也不敢说。两下都闷在心里。未后老贼见他三年艺成,只归省了一次,不久便遭父丧,戴着孝回来,一住不走。他们世兄妹学艺时原在一起,渐渐看出他的心意,自然高兴,除当面示意外,又叫他爱妾天山燕许碧波向明姑提说。明姑平时极看得起韩玮,两下厮抬厮敬,早就心许,闻言自是不愿,当时拒绝。许碧波本来恨她,再向老贼一挑唆,把明姑唤去大骂一场,立时便要受聘。明姑急气无法,只得明找魏绳祖说自己决不嫁他,休要梦想,你如不替我化解,定要以严父之命来压,我便不惜一死。魏绳祖为人还算不十分坏,一面向明姑谢过,好言安慰,一面径向老贼婉商,说世妹性情刚烈,逼则生变,不如缓图,由徒儿以至情相感,时日久了自能挽回。
    好在她既不嫁,徒儿也决不另谋他娶,恩师宽心就是。这才缓和下来。魏绳祖虽不能奈何明姑,却把韩玮痛恨切骨。互相背地寻仇已不止一次,仗着明姑随时留心,赶去解围,方保无事,只老贼夫妾不知就里。恰巧去年贼子因出卖老贼旧日同僚,升官归省,同了几个京中敌党前来与老贼秘议,暗害先朝形迹可疑的忠烈遗民。老贼机密奸诈,这类事除陈文一人得预好谋外,别的门徒本不知道,因把魏绳祖当作未来的女婿,心想令他借此谋干一点功名,悄悄背人向他吐露心腹。魏绳祖家虽商贾,因他祖父为人正直,却也深知义理,当时饰辞敷衍过去,事后和两个同门至交一说,意欲离去,竟传到韩玮耳里,暗询明姑,明姑含泪无言。韩玮对明姑说,乃父这等为人,以前盟誓,现时必难如愿,只要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终有克践之日。乱臣贼子之家实难再留,行即暂别,后会有期等语。彼此哭了一场,说了些心腹话,第二日便即借词别去。魏绳祖对明姑原未死心,本来也是要走的,因见韩玮一走,以为有机可乘,天人交战了一阵,不舍就去,迟疑了好些日,殊不知这一来情势更糟。明姑最不善乃父所为,尤其痛恶乃兄卖友求荣,忘恩背本,见他先时说走,忽然不提,虽然语不及私,但是人前人后加倍殷勤,料是为己而留,益发的看不起他。头几天不过见了他略示厌恶,后来直如尹邢避面,躲得没了影儿——和我订交,同往天山猎熊,全在此时。魏绳祖爱魔日深,几乎要疯,但能如愿,什么荣辱生死、利害穷达,早已置诸度外,不过深知明姑为人不可强求,欲以至诚毅力相感罢了,一见明姑避他,好生着急,好容易暗中留神观察,才知明姑新交了一个女友,常时相约出猎,渴想一见,便也装作出猎,欲往中途相遇,借便一吐衷曲,再申前请。
    有一天果然巧遇,被明姑冷嘲热讽,足挖苦了一顿,掉头策马而去,这才看透明姑心志与兄父全然不同,并且连韩玮之走也是事先得了同意,自己行径恰与相违,无怪乎视若陌路,连同门世兄妹之情都不认了,敬爱之余,好生妒嫉,暗忖:“日前听后寨丫头小春说,明姑自从前年乃母下世,备受二妾媒孽,尤以次妾为甚,几番加害,都因老头子想将明姑许配自己,快出阁的姑娘,还没到十分凌虐地步。韩玮此去,暂时必不会回来,自己再一走,老头子何等好巧,起初没劝自己与他同党还不致疑,偏在此时告别,定然疑心为了志趣不同弃他而去,他不知乃女不愿下嫁,必当自己因他为恶不要他的女儿,明姑又和他父子不同心,一旦露出破绽,日子更要难过,有志气的师兄等都已离去,所余俱是一些小人,自己和韩玮一走,休说缓急相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近来小春已被自己买通,何不赶回家略微看望,再来不入山寨,就在近处沙漠歧路上寻一家客店寄居,由小春随时报知她的踪迹,以备万一遭受宠妾谗害,危急之际前去救她同逃,那时她纵不念在数载同门之谊,也必为自己这一番精诚苦心所动,再加上相救之德,人非木石,总应有几分希冀。越想越有理,当下忙着回山,因知老贼极愿姻缘成就,巴不得自己能引他女儿回心,就有什形迹不周之处,也决于不致见怪。到得天已黄昏,放好马匹,径自背人偷偷绕向后寨花园,纵身直往明姑房内走去。明姑自遭母丧以后,只带了心腹丫头小玉同居,仆婢原多势利,又与两妾不和,轻易无人入内,见他昏夜闯入,又惊又怒,当时主仆拔剑,便要动手。魏绳祖连忙谢罪,说自己并非不走,只缘令尊行事虽非,到底有多年师徒恩义,意欲暂留,乘机进谏,所以迟迟其行。世妹既然见疑,明早便即告行归去。不过世妹家境愚兄深知,明人不打暗语,何况此别茫茫,后会难期,满腹衷肠终须一吐为快。前次虽遵师妹之意不敢再比附高门,退而为友,但是敬爱之心并未稍减。令尊屡询前事,但以婉言掩饰,往往设辞极难。上月又命愚兄与他同谋陷害忠义之士,当时未见来客已使不快,今更长行,定知婚事难谐。加上二妾谗言浸润,此后对世妹语恐难堪,还望世妹多多留意,善保玉体才好。言还未了,明姑冷笑道,你哄鬼呢!你在此几年,还不知我爹爹心意?他做的事,谁能挽回得了!你能离此他去,足见高明,未丧天良;不走,是你自己的事,他与我无干。至于我呢,先母一死,此身存亡早置度外,逼煎大难堪时,便拿这条性命去交给他,本不劳别人惦念。不过你还算是个好人,自从上次提亲,尚能守信践言,既未在家父面前捣鬼行诈,也无下作行为,今晚来别,更见盛情。既能回头,也不在同门一场,他年或有相会之日。夜间不便,我虽不作儿女子态,到底人言可畏。请往前寨料理行装。明早尚有女友之约,恕不能远送了。
    这几句话说得魏绳祖哑口无言,也不知是酸是辣是甜是苦,不好意思再作留连,只得告别出去。明姑词色虽极使他难堪,可是人要是一落情网,每遇拂意之事,总爱曲为解释,尽往好的一面去想,回房凝思,总觉语气情势班班有望,忧喜交集,一夜不曾合眼,最后决定仍照前策去做。第二日一早径向老贼告别,果然起疑,盘问了好一会。幸而魏绳祖事前加细筹思,想好了应付的话,并说此番回家,早经与家中叔伯约定,等将家务料理清楚,即准备聘礼,那时世妹如还不肯下嫁,尚望恩师作主,自己除随身行李衣服外,历年带来的许多箱箧并不拿走,仍存山中等语。老贼也看出他对明姑甚是依恋,方行应允。当下魏绳祖赶回老家,略安排了些家务,便派了两个得力的佣人,先往红山嘴一带僻静之处寻找房子,自己随后赶去,白日闭户用功读书习武,晚间与小春约定地方,由寨后秘径赶去相会,打探明姑动作。有时料知近几天内无事,也独自带了兵刃暗器出门游玩行猎。仗着地方僻静,共总才三家住户,守着一眼小井,轻易无人经过,所租的半所人家,房主原是官道上的驿卒,年老退休,乃子在哈密经商,空了几问土房子,租给魏绳祖以后,见他是个富人,把房子都加了一番修饰,手头又松,两下极为相安。这日天降大雪,他带了雪具,想往山中打些野味回来烧烤赏雪,只剩一个佣人在家。黄昏时,房主和那佣人正在门前扫雪,忽见一个少年踏雪而来。神情甚是狼狈,一时动了善心,让进家中食宿。那少年正是韩玮,自从别了明姑,行至甘肃,在一个大富户家中借宿,不意晚间来了一伙强盗,侵入后院,已将那富户绑起,正在拷打劫财,被他发觉,单人飞身入内,将盗首生擒,余外还伤擒了好几个余党。一问竟是富户的仇家指使,不但劫财,还要杀人放火,被他无心中救了全家性命。感激非常,除将盗首送官究治外,再三留住,充任护院武师,另送了他五千两银子以作酬谢。韩玮本无家业,见固辞不获,只得应从,住了好几月,每日苦念明姑不置。后来查知盗党俱是当地无赖,业均逃散,再三借词,向东家告了三个月假,意欲回到三道岭暗会明姑,相约偕逃。行至哈密郊外,天降大雪,仗着一身武功,又带有雪具,打算当晚赶到正是时候。正走之间,恰遇京中赶下来捉拿朱成基的二拨人等,见他形迹可疑,上前喝问,口舌失和动起手来。韩玮寡不敌众,正在危急之际,忽然道旁大雪飞舞中纵出一个矮子,将那敌人挡住,喝令速逃。
    韩玮先还觉委敌于人不够江湖义气,不肯便去,随着矮子且战且退,禁不起那矮子一迭连声喝骂,又因此行机密,恐被三道岭党羽发觉,只得依言避开。当时敌人还想分头追截,可是那矮子身手厉害已极,谁追都被纵起挡住,那雪又下得极大,转眼被雪层遮住,敌我俱看不见。一会杀声渐远,方欲前行,不料走错了路,越走越不对,竟岔到红山嘴魏绳祖所住店内,饥疲交加,心想也不忙在一日,且待明晚再去不迟。谁知刚用完了饭坐在房内歇息,恰巧魏绳祖行猎回来,听说有一孤身少年来此投宿,因驿店相隔甚远,这般大雪寒天敢于孤身踏雪远行,必非常人,心想结纳,特地命人办好酒菜才去上房拜访,进屋一看竟是对头韩玮,不觉怔了。二人以前虽曾私自争斗过好几回,互相以为仇敌,但因明姑化解,分别时还是好好的,毕竟数载同门,人有见面之情,再加彼此都想探听来意,当时并没破脸,各说了几句寒暄套语便自落座。一会魏绳祖吩咐摆上菜来,且谈且饮。先倒还好,只说些闲话,直到交了子夜,二人都有了几分酒意,话也越说越不投机。魏绳祖首先忍耐不住,忽然起立,指着韩玮道:我们不好不好也是几年的师兄弟了,自来婚姻之事应由父母师长作主,况且师父已将师妹许了给我,只为你一人作梗,闹得师妹不肯应允。我因敬爱着她,不以师父之命相逼。自你去后,好容易才有一点转机。我因师父日行不正,避居此地,原意机缘到来,与师妹成了婚姻便即归去。你今去而复转,必有深心。我知她父对你本就厌恶,你上次又不辞而别,提起来更是痛恨非常。
    依我想,他决不会允你婚事,反正无望,何苦与你为难?如听我好言相劝,就此死了这条心,不特你我仍是好弟兄,并且愚兄家中也颇有资财,任凭你要多少无不如命。言还未了,韩玮早勃然大怒,桌子一拍,厉声喝道:‘老魏,你满口胡说些什么!做儿女的虽应顺从父母,但也有个分寸,看他父母为人如何,是否乱命?幸她父只为贪图你两个臭钱,要是将她许给盗贼仇敌,也顺从么!我二人前已约定,她不另嫁,我不另娶,发乎情止乎礼,终身相守,死生以之。偏你这个不要脸的,已然当面答应她决不再存妄想,暗中仍仗着一身铜臭巧诈图谋。你说此话也不睁睁眼,看姓韩的也是钱买得动的么!’还要往下说时,魏绳祖急怒上冲,抄起桌上酒壶便斫。韩玮早防他动武,一闪避开,随手拔出宝剑纵向屋外,到了院中喝骂道:姓魏的!屋里太厌,要打外边来!今天更无人劝解,正好决个存亡胜败,早打发你回了老家,省得留在世上献丑!魏绳祖也喝骂道:
    小贼休得猖狂!雪夜沙漠,四无人迹,明姑不在,我看哪个还会赶来与你解围?今晚是你死期到了!声随人出,摆刀就斫。韩玮也举剑相还。
    二人本领原差不多,直打了好些时。正自不分胜负,偏巧我与明姑主仆经过,看见灯光寻至。明姑一见韩玮,便知为了自己而来,弥觉深情可感,更恨魏绳祖逗留近地,心存叵测,赶走魏绳祖,彼此大略说了前事。明姑走红山嘴,原是当初韩玮约定,万一乃父相逼太急,便由红山嘴抄山径小路,先到哈密郊外沙石梁投奔韩玮好友倪健家暂歇,再由那里备办资饭,走戈壁前往甘肃凉州城外七里店宏任庵,去寻韩玮的姑母意云师太,便可得到韩玮的下落,设法相会。韩玮四海飘零,亲人只有这么一个出家的姑母。那倪健是个大皮毛商人,人极义气,韩玮前数年曾救过他的身家性命,患难之交极为莫逆,每次往凉州探亲,必绕道往他家中欢聚些日,这条路走得极熟,行前还给明姑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所有食宿打尖之处均经注明。不道中间有五百多里一段大沙漠,看去虽比官道八百里戈壁要少去三百里地的沙漠,但是那一带沙梁水缺,旷无人踪,较之官道还要难行十倍,从无正经客旅敢打此经过,须要备上极强健的骆驼与充足的粮食,盐、水两项尤为重要。明姑素闻黄漠黄沙之险,平时想起原在踌躇,打算万一有事,仍由官道直行,遇见追兵再行拼命闯越,不向倪家求助。恰巧天降大雪,只要备上雪具,数百里的沙漠,凭自己主仆二人的脚力,一日夜行便可飞越,连坐骑都不消预备,岂不正可以借此向倪家打听那韩玮的下落?所以不听我之劝,借词投亲,非由红山嘴抄山路小径走不可,走时匆匆,忘了魏绳祖约的也是那条道路。如不多事,大雪深夜原也不会遇上,魏绳祖久了必非韩玮之敌,韩玮第二日去往山中探看,必知明姑已逃,势必照约追去,两下当时虽然错过,不消两三日定能追上相见,这一来二人虽喜巧遇,却惹出许多事故。
    当晚主仆三人更不逗留,话一说完,便匆匆谢别了我相助之德,径取道往倪健家中而去。”
    谁知魏绳祖所带两名仆人一名沙清一名崔大,俱极精明干练,又会得两手拳脚,先见主人与客相斗,本就跃跃欲试,后见主人败逃,看出来人厉害,没敢妄动。等来人一走,崔大去追回主人;沙清早踏了雪具,在他主仆三人后面遥遥尾追下去,因知不是来人敌手,追得甚是狡猾,人并不近前,一边往前滑行,一边用手摸探三人滑行过去的雪印。相隔甚远,三人毫未觉察,淳于芳又忙着回去,瞬息回了周家,一时疏忽,以为纵有什事,她主仆三人足能发付,没把这些庸人放在心上,直被他太太平平跟踪到了天明,遥见前面村庄,知道三人必往投宿,方赶了回去报信不提。
    这里淳于芳在周二店中地下室里刚把明姑主仆脱险之事说完大概,忽然门帘起处,马玄子走了进来。众人连忙起身为礼,纷纷询问探山之事如何。玄子指着淳于芳道:
    “那老贼真个好狡异常,今晚虽未得使敌人自相残杀去引起他们疑忌,亏你杀了他们两个党羽,又将他女儿带走,否则事情还难说呢。”陆萍道:“你那新朋友王狮叟,不是说昨晚跟下敌人,故布疑阵,业已引其内证了么?难道到了三道岭被老贼点破了?”玄于道:“谁说不是:狮叟原知葛会亮老贼好狡,不甚放心,才来约我同去。到了那里,见京中派下来的二三拨敌人俱在老贼那里与他争论,由我们店里起身那做头一拨的五个奔贼待了一会才行赶到。这时芳妹已和我们去往后寨。狮叟不知她去意所在,恐生枝节,正和我打手势,要跟往一探。老贼忽将小贼的几封密信以及先后各地来往机密文件取了出来,与敌人观看,仗着他那能言善辩和先后事实证明,敌人居然由疑转信,一同推详当时之事。敌人中为首的一个便是当年残害亲兄、宫中三凶之一,本名冯春,不知怎的大家都称他做胡二爷,听说话语气,他同了一个名叫万子灵的好似最后赶来。狮叟也说昨晚戏弄群贼,没有见这两人。众中独他发话最多,先时认做老贼行诈内叛,声色俱厉,说到后来,却是他力排众议,断定有了能人行使反间,引他们内江,所说的话头头是道,颇有条理,并且再三盘问,附近一带可有什么能人隐迹与号称前明遗民的人居住?可恨老贼知道山中厉害,不敢得罪老周山主,也或许是拿不准是否山中派人所为,未便妄言引祸,却将我和北天山穿云顶隐居多年不轻下山的狄梁公叔侄说出。我和狮叟正自心中不忿,想和他开个玩笑,忽从寨外跑进一个敌党。寨中老贼手下只有两个废物一般的徒弟,原在寨庭外侍立,看见有生人正要拦阻,那敌党颇有两手,毫不客气,只一两下便将拦的人打倒,这时冯春己迎了出来。老贼看出来人是京中同党,自吃了个哑巴亏,还得喝骂徒弟无知,上前赔话。冯春和来人连理也不理,老贼闹了个大没脸,正站在一旁发僵赔笑。冯春听完来人言语,忽然问道:‘老寨主适才曾说附近并无可疑之人,有也远在天山一带,但不知贵后寨可还隐藏有我们的对头么?’老贼哪知后寨有变,力辩:
    ‘所有门徒俱在前寨,不曾走动,并且本领不高,万不敢作此叛逆大罪之事。后寨只有二妾一女,虽然略通武艺,平日家教甚严,除偶然出猎外,从不与外人来往,更是无干,请冯兄不妨加细查看。如有不合,任凭处治。’冯春冷笑道:‘但愿与老寨主无干才好,我们且去后寨墙外看来。’我二人知道出了变故,先行赶往后寨一看,在寨外树林中发现两具未化完的死尸,一会冯春老贼等走到,暗听争说,才知敌人去时已疑定老贼背叛,去的并未全行入内,分了四个能手暗在寨内外巡查视探,内中两个巡至后寨墙外,忽然在树林外雪地里发现两件女人用的簪环,两个同党已被人杀死在林内雪地里,身上弹了化骨药粉,忙用刀把药挑去,以留后证,一面顺着雪中足迹追赶,以为你们还未走远。
    他们见远远似有两个女子背着包裹疾行若飞,挨着山麓隐现,欲待赶上,正走之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件暗器,将内中一人打倒,接着又是一片寒光逼到头上。他见同伴又死了一个,人单势孤,吓得连那同伴死尸都没顾得,拨转身就跑到寨里去报信。偏那地方相隔大寨已远,这一往返间自然耽延了些时候。等冯春和老贼等赶到,只先见两具残尸横在林内,再去看那被暗器打死的一个,不特尸骨不知去向,连雪地里两个女于脚印也观察不出,最奇怪是附近那一片数尺深厚的积雪,竟似被人将浮面一层齐整整铲刮平整。
    冯春错了主意,以为逃人必有能手相助,这般大雪,天还未明,难以追寻,又断定老贼知情,想从他身上盘查线索,这一来给明姑少了好些麻烦,老贼却为难极了。当时我二人潜身在侧,见老贼语无伦次,举动虽然狼狈,大概还未想到他女儿有什变故,直到冯春向他诘问,说凶手背着包裹,又是女子,必是内贼,像押犯人一般,要他先行伴同回寨查看。刚进后寨花园,便听他的家中婢妾乱成一片,老贼一问,才知乃女明姑带了一个丫头,携了细软兵刃,不知去向,闻言一着急,便自气晕过去。救醒后,冯春先还认是老贼纵女行凶,又经了一番加细的盘问,才将信将疑的断定乃女与外人早有勾通,老贼平日姑息,不知防范,事后必知乃女去处,却不说出原委,一任老贼指天誓日。赌神罚咒,仍责成他在今天黄昏前要将乃女寻回,或是说出地点,以便合力搜拿,否则便算是知情不举,可怜老贼平时那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气概,竟成了一条夹尾巴的痢狗,只管向人摇尾乞怜,却弄得动辄得咎。这,一来虽然委屈了他,冯春因贼由内起,知道老贼原有不少有本领的徒弟,俱在这一半年中间离去,有的竟不辞而别,再加昨日王狮叟给他同党们一阵捉弄戏侮,以为有了蛛丝马迹可寻,一心只注意从老贼父女、寨中情况和附近三道岭那一带去寻找线索,虽然也用紧急传牌通知各地党羽搜拿明姑主仆,并没想到我们身上,给山中免去好些麻烦。他更因金兄保定朱公子,惯于声东击西,虚实互用,迷乱敌人耳目,昨晚他们三拨人搜寻了一天一夜,毫无踪迹,日里有一同党在雪中失踪,接着出了许多怪事,夜间又先后伤了三名同党,回京大没法交代,务要水落石出。听他背地授意同党防查老贼,说老贼与朱公子原是内亲至戚,明姑主仆之逃必与此事有关,不擒回这两人难知底细与朱公子金兄的下落。我二人知道今晚鬼使神差,虽然移祸江东,但是明姑主仆加上芳妹明是三人,怎会敌党只知两个女子?就算芳妹精通剑术、飞行绝迹,既未留心明姑主仆的脚印,又是一路同走,当然也不会不留一点痕迹。
    此事细心一想,大有蹊跷。难道今晚我们同道,除这位意想不到、天外飞来的王狮叟而外,又添了两个女中剑侠么?”
    淳于芳接口便问:“敌党所见那两个背包疾行女于所走的方向是在何处?我先送明姑绕道往红山嘴,自问虽不算个中高手,但是身后有人尾追,决无不觉之理,怎的当时屡次回顾毫无动静呢?”玄子道:“这个还用你说,我便因那两个女子所走方向绝对与你归途相反,才觉出事情有异。现听你说曾送明姑往红山嘴,虽与二女所行略近,也是不对。我当时便疑心,至少后来的事非你三人所为,必然暗中还有高人。狮叟颇以此言为然,因反间之计经了好些阴差阳错,已算有了一半成就,只能到此,立意想见识见识这两个侠女,要我陪他跟踪追去。我因朱公子病体沉重,服药之后,天明尚须诊看一次,又知大家俱在悬望三道岭老贼寨中虚实,加以芳妹又将明姑主仆救走,料是引藏这里,敌党方面颇有两个机伶鬼,惟恐漏了马脚惹出麻烦,归途留心查看,雪地里竟没见女子脚印,心还奇怪,现在才知芳妹送明姑主仆到了红山嘴,御剑飞回,我到门时,雪花又在飘飘飞舞,再过一会,连明姑她们去路的痕迹都找不见了。”淳于芳又把前事重说了一遍,因知当地来了两个会剑术的侠女,论本领似乎还在自己之上,声应气求,好生歆羡,恨不得见上一面才称心意,便向玄子打听那两女子的去处。玄子看出她心意,笑道:
    “芳妹你算了吧。目前正在多事之秋,这二位侠女既然拔刀相助,必有和我们相见之心,保不定与我们还有瓜葛,哪愁见她不着,这样大雪广漠,看她们行径,暗中早跟着我们三人多时,见你杀了人,特地现露身形,将敌人引向歧路,所以把追去的人只杀死一个,留下一个,用飞剑逼走,分明使其归报。等惊走敌人,又用飞剑灭去雪中脚印,布下许多疑阵,恰似神龙见首,行踪飘忽,去向就靠不住是真的,随便怎找寻得到?”淳于芳笑道:“你们总是怕我出外生事,每出必拦。既然这般难找,王狮叟怎又要追下去呢?”
    玄子道:“话不是这么讲。适才我看狮叟听敌党说起发现二女之事,脸上似有惊异之容,后来与我商量约去追寻,虽未明说什么,在在显出关心词色,行时并和我说,请转告周贤弟,明日着人归禀老山主,说他要在寨中暂借一间静室,以备不时栖身之用。我想他有全身惊人本领,一个人哪里不可安身?即便借住,到了寨中再说也来得及,他又不是畏祸怕事的人,预为先容,决有原故,因忙着赶回,未及细想。你这一提,我忽然发觉他好些神情语气仿佛都有线索可寻,别时他又没朝二女去向追踪,却往红山嘴直奔下去。
    如果猜断不差,那二位侠女不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至好,因是女于,准备在此久住,故此向周老山主借屋安身。既然这样,更不愁见她们不到了。”淳于芳闻言半信半疑,满腹热望,仍欲追踪二位侠女的下落,一则众人再三劝阻,二则玄子在三道岭暗中探得敌党还有好几拨在后面,不久即到。敌人接连死伤了好几个,昨晚又在此投过宿,难保不来查访生事,此时大家踪迹越隐秘越好。好在狮叟别时已有定约,不问寻到二女与否,次日黄昏前必来周家相见,就要找,也等见了狮叟之后,岂不免却许多无谓的跋涉?淳于芳强大家不过,只得快快而罢。
    因大家忙碌了一夜未睡,金、刘二人沿途多受劳顿,玄子给朱成基看脉之后,说病况大转佳象,决可无虑,少时恐有什事,朱公子三次药后,新方要在午后煎服,无庸服侍,请金、刘安睡,至午再起。林、杨、淳于三人仍装久住的行客,周氏兄弟与陆、田二人仍各充着店中东伙,同在上面分别歇息照料。玄子因三道岭老贼刘煌无缘无故给自己和狄梁公父于拉了对头,虽未明说自己与敌人作对,敌人也定不肯放松,早晚反正有事,乐得应声而出,仗着全身本领,闹到哪里是哪里,再经大家一请求,便把随时探查相机行事的重责包揽下来。淳于芳姊妹二人因大家劝说,白日暂不露面,无奈只得在地室之中暂住,等天晚狮叟到来再行出去。小山主周靖更是不能在人前出现,同淳于芳姊妹二人谈了一会,也随着金、刘二人分别假寐,养神歇息。玄子自发觉二位女侠与狮叟有关,又听淳于芳所说那一番话,心中早有打算,甚悔昨晚未随狮叟同往寻踪,当着淳于芳姊妹不便明说,知道陆萍精细多谋,到了上面,便和他说:“我就要出去,一则探查敌情,二则去寻找狮叟与二位侠女踪迹,就便照着昨晚事情寻一可靠之人,与北天山穿云顶狄梁公父子通个信,或许激动他们同仇敌忾。如与狮叟途中相左,走后他来,可对他说,周靖贤弟闻他借寓,喜不自胜,今早已命何九用传骑递语之法,踏了雪龙向山口送信去了。他如肯在此与诸友相聚,等我晚间归来相见固好,再不今晚二更我准去三道岭那里相候,不见不散。那二位侠女如是同来,可引去地穴与芳、荻二妹相见,否则告知大家,连狮叟到来也不可和她姊妹两个说起,以免意气用事,添出别的枝节。”说罢自去。
    陆萍机智百出,深知玄子习性,见他长眉上耸,隐现杀机,行色匆匆,大异平日安详之态,料定他已被老贼惹动无名,昨晚因淳于芳救明姑主仆出险,三道岭内证方起,恐误大局,不曾下手,加以厉害敌人尚在后面,冯春、杨灿等人不堪一击,他惯于独身行事,此去谋定而动,必把三道岭闹一个河翻水转,今晚乐得偷偷跟去看个热闹,主意打好,也没和众人说起,径向前面柜房坐定,等候狮叟到来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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