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回  舐犊情深 空山强侠女 原鸽念切 暗语托神童

    小妹上马,绕出前街,仍择山僻小路,往白雁峰驰去。快马熟路,无什耽搁,自然更快,不消多时,到了白雁峰前。眼看溪桥在望,正要放马赶去,忽见路侧树林内闪出二人,拦住马问道:“尊客可是江少爷么?家主人命我在此迎接,说少爷到时休走前门,请由后园门进去。家小主人和少奶奶在那里相候,有话说哩。”小妹一听,知有原故,下马答道:“既然这样,好在不远,那我这马也不必骑,就烦引路,走了去吧。”二人答道:“这样更好。”便分一人将马往来路上牵去,另一人引了小妹由村外绕行,过了另一溪桥,又行一箭多地,穿出树林,方是何家后园。
    那地方正当白雁峰下,到处山石磷峋,黛色参天,甚是幽静。小妹正在暗思,忽听前面有一女子口音说道:“这就是么?我接他去。”抬头一看,声随人到,紧跟着由前面绕过竹林内,飞步走来一个长身玉立容貌英秀的布衣少妇,走近身前,先立定脚向小妹仔细看了一眼。引小妹同来的人刚说得“这便是我家的”,底下“少”字不曾出口,少妇已满面春风抢上去,一把拉住小妹的手,首先说道:“你就是江家阿妹么?想了我一夜一天了。快快里面去吧!你的菜蔬我都代你做好了。”说时少妇身旁又赶来一个英俊少年,向小妹拱手道:“愚兄何憬,这是内人。家母现在后园相候,世妹请园里坐吧!”说时,把手一摆,引路人便自退去。小妹知是何异子媳二人,忙喊“世哥、世嫂”,为礼称谢。何憬之妻姜氏原是将门之女,昨日傍晚因听翁姑说起小妹贤孝英侠,仰慕已极,渴欲相晤,及见小妹生得那么美秀,越发喜爱,一面寒暄,并肩携手,同往园内走进,赞不绝口。小妹反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没法还口。
    进门以后,小妹见那花园就着原有山石林泉布置而成,虽没虞家花园房舍精美、陈设华丽,而形胜天然,别有一种幽趣。暗忖:“常听娘说,芙蓉坪故园经阿爹四十多年惨淡经营,几乎把整座山林包在园内,所有景物都经名手筹计,各有妙处,这些年来又经仇人加意修缮,想必比这两园还好得多。只不知能否在这三年内报了父仇,奉母还乡,使老母略享晚年之福呢?”正寻思间,姜氏已领小妹走到一所四面修竹环绕的精舍以内。
    何憬抢先人报,何异之妻刘氏早在里面相候,闻报便接了出来。小妹称“世婶”,忙即下拜,刘氏一把拉住她道:“贤侄女远来不易,自家人,何须如此礼数?请到里面坐谈吧。”姜氏也从旁代劝道:“这里也不是行礼所在,进房里去再说吧。”小妹只得住了,随至里面重又拜谢,并说:“昨日来去匆匆,因世叔催行,未得与世婶、世哥、世嫂请安,还请见谅。”随着又向何憬夫妻行礼。姜氏笑道:“闻得妹妹巾帼英雄,人极豪爽,怎会有这许多礼数?”小妹道:“长辈世交,理应如此。妹子命生不辰,幼遭孤露,避仇流亡,奉母荒江;原是无法。多蒙谬奖已是惭愧,巾帼英雄更当不起。嫂嫂家传绝艺,学有渊源,异日少不得还望多多指教呢。”姜氏笑道:“对对,不知谁能教谁,且等过日再看吧,反正不许藏私就是。”
    说时,见何憬在侧未去,又回眸佯嗔道:“阿爹老早就望江家妹妹早来,你也不说一声去,等在这里作什?”何憬笑道:“我是想听世妹还有什话说没有,听完再去。”
    姜氏道:“你这人怎这样笨!阿爹和钱伯伯在一起,你又不能调开来说,不过暗中打个招呼,就妹妹有什话说,你也没法带去,还不快走?”何憬笑应去。小妹细看姜氏,星眸流动,凤目含威,生相言动虽然明艳俊爽,但是当着婆婆和初次见面的外人随便呼叱丈夫,毫无顾忌,似乎稍差,神采也过于飞扬,比起兰珍静婉端淑大不相同。心方动念,姜氏随把乃翁之意说出。
    小妹一听,原是何异昨晚陪同七指神偷葛鹰回转白雁峰时,中途黑摩勒惦记和晓星、江明等人相见,便说自己要回取衣物,还要补睡。葛鹰本知他有人指使,此去分明覆命,便笑道:“小鬼头,少在我面前掉枪花。我因没有传人,爱你资质,起意收你为徒。你说现在没有师父,只要是真,我不问你以前来历和你身后那人是谁,你向那人覆命原本应该,也不拦你,此时没有正式拜师受我规条,便此去不回也是无碍。可是异日拜师受教之后,却错不得一点规条。如因见我什事随便,欺心犯上或是犯了家规,你这条小命就活不成了。叫你那人定是你的尊长,去时可和他商量,拜我为师值与不值?不值便罢,决不勉强,从此无须见我;如值的话,有未了事只办完再来,并不限定今日要回。好在我还住在何家盘桓几天,何日均可。要是有心戏侮,莫要怪我手辣心狠!”
    葛鹰貌带狞恶,这一正色说话,两只鹞眼的的放光,瞪合之间威芒四射,迥非初见时嘻嘻哈哈随便神气。适才惊走敌人时,黑摩勒已看此老真实本领,心中已起了敬慕,见状不禁凛然,忙也改容,躬身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已然诚敬拜师,怎敢欺心犯上?但我师叔从来不愿人知,否则今晚早已出场。弟子所为并非受他指使,不过事情他是知道。即拜你老人家为师,理应向他明言,才是正理。他素说师父本领高强,一定心喜。此外弟子还要寻一新交好友,少不得有多半日耽搁。师父不问我以前来历,免得弟子隐瞒不好,说又不便,再好没有。弟子至迟不过今晚,必定回转了。”说罢拜辞而去。
    葛鹰闻言甚喜,笑对何异道:“这小鬼头真个聪明,胆子更大得出奇。你看他前倨后恭,立时改样,多么心灵!不是我吹,如经我再加传授,小辈中恐寻不出几个呢。”
    何异自免不了奉承几句,抵家以后,便托辞进内喊来何憬,写一纸束,命将昨马送回,请尧民代寻小妹,防她托辞不来,还说晓星在此。
    其实何异深知小妹仇人与葛鹰昔年颇是交好,终因二人意志不投,语言失和,葛鹰拂袖而去,已有多年不曾来往。可是那仇人仍想拉他一起,屡次命人往访,道歉邀约。
    也不知葛鹰是否成心不见来人或是外出相左,俱未遇上。小妹此时乘机待以前辈之礼,给他一个整面,异日不但少却一个强敌,弄巧还有许多借助之处。黑摩勒又拜他为师,就此结纳,下一闲着,再好没有。便乘葛鹰好酒口馋这一点短处,假说小妹烹调精美,因敬仰他的本领为人,要亲自下厨操作,借何家客馆恭恭敬敬款待他一顿,一面命人去唤小妹,暗嘱何妻指点厨司抛去陈套,照家常做法备下十来样菜,再把自家最拿手名贵的菜添配两样,不重形式,务求味美,作为小妹亲制敬客。并命人出村迎接,小妹到时改由后园门走进,由何妻把话教好,告以机宜,听请再出相见,吩咐停当,然后自出陪客。到了前面一看,葛鹰已酒气熏熏倒卧客榻之上。何异也是一夜未睡,暗嘱二童守侍,客人一醒立即来报,自往别屋睡了一会。醒来天已傍午,去看葛鹰,尚还未醒,便在旁坐观书守候。小妹未到以前,已命人入内问过两次了。
    小妹听何氏婆媳说完其事,便笑问道:“世叔如此关切,感激万分。既催早来,敢莫是要侄女承名做午饭么?”姜氏笑道:“那位贼伯伯原知妹妹家不在此,又是一夜未睡走的,如做午宴,倒不像了。你不知道,阿爹平时不显,只一遇上点事,便是星飞火急,适才两次命人人间,乃是见妹妹昨晚辞色略带迟疑,怕你看不起贼伯伯,万一不来,岂非弄巧成拙?早知不来,好再专人催请,告以利害,说不定还是派我去接呢。此时贼伯伯刚醒,因不知妹妹何时才到,里面午饭已开。只我夫妻算计妹妹必来,恐无人陪,特意先吃点点心,等妹妹来了一同吃呢。果然被我算准,等你世哥回来就吃吧。”随说随唤使女传话厨房,准备开饭。小妹未及开口道谢,姜氏又插口抢说道:“好在妹妹请客的菜早已备齐,时候还早,阿娘快睡午觉,乐得我两姊妹清清静静多谈一会。以后你如看得起我,务必常来呀!”
    小妹笑答:“以后自然要常请安讨教的,只是世伯、世婶、世嫂这般厚待,大不敢当了!”姜氏妙目一转,似嗔非嗔的笑道:“妹妹,我这人素来爽直性情,阿娘都知道。
    要是我钦佩喜欢的,他不理我,我偏要和他好;寻常人想我多和他说句话都不行;讨厌的更不必说了。客气的事我是弄不来的,妹妹再要拿外人待我,一说话就有许多的客气,我就不快活了。”小妹幼遭孤露,。母氏出身大家,从小规教颇严,只管风尘寄迹、流转江湖,对外虽然脱略形迹,落落大方,毫无寻常儿女的俗态,但到父执世交家中,室有长辈,应对礼节自然仍守故家法度,姜氏那么豪放不羁之状,怎能相与同流?闻言起立,含笑答道:“世嫂这等错爱,妹子怎敢自己见外?不过情发于中,不由自己。既然世嫂不愿妹子说出,以后铭之于心,不再言谢好了。”口里说着话,眼望何妻刘氏对自己点了点头,仿佛口角微动,看了姜氏一眼又复止住,神气是知道姜氏这样脱略,乃姑心中也有一点不满,方自暗笑。姜氏尚未觉察,随手拍了小妹肩头一下,笑道:“算了算了!刚说不客气,你这‘铭之于心’,不更客气么?我没法再说,肚皮有点发空,开饭吧,不等你世哥了。”
    一言甫毕,何憬已掀帘而入。姜氏笑问:“你把暗号递到了么?阿爹和贼伯伯说什没有?”何憬道:“爹爹正和葛老先生赌酒呢。我陪了几杯,装闲话提起世妹菜做得真好,葛老先生当时便要尝尝味道,爹爹叫随便拿两样去,我借因头出来,恐葛老先生住长了,厨司务不留心,做出与世妹同样的菜。知道糟烘鸡和风鸭腰,一个非娘和你隔夜自配作料,厨司务做不来;风鸭腰的数目不多,只留供我爹一人下酒,一年难得待一次客。已吩咐厨房,把昨晚两只浸好作料的肥鸭和糟泥,取一只先烘出去,给他享受了。”
    刘氏笑道:“这老头子真好口福,这两样菜虽不值钱,他却没处吃呢。我去睡一午觉再来,你夫妻陪了世妹吃饭,等我起来,再同去厨房转上一回,就没事了。”小妹恭谢,送出以后,跟着开饭,姜氏对于小妹殷勤已极。
    饭后无事,姜氏又坚邀小妹过手。小妹推辞不掉,只得勉强和她对敌;先比拳法,意存客气,自然不肯全数施展。姜氏本领虽出家传,因是从小娇惯,极为自负,见小妹本领和自己差不多,口说小妹客气,不肯施展,心却高兴,正在得意,喜形于色。毕竟旁观者清,小妹一上场,何憬已听父亲说过她的来历和各家的传授,早就留心。见她出手虽似和爱妻不相上下,但是一方是极力讨俏,打点起全副精神迎敌;一方却是气定神闲,手眼身法步无不从容,有时做出进攻神气,暗卖破绽,让对方略占上风。最难是处处相让,却把假事做得逼真,不由临场人不相信她。便是自己如非胸有成见,逐处留心观察,也看不出。武功造诣之深,可想而知。如真比斗,夫妻齐上,两打一,也不是她的对手。父亲极口称赞,说昨晚虽没见她动手,功夫已见一斑,老眼无花,果然不差,好生钦佩。打了一阵,见爱妻累得粉面通红,兀自不肯道罢;小妹神态从容,手法却渐迟缓,看神气似想让姜氏略占上风,以便认输停手,又不愿被人看破,在等机会。暗笑爱妻不知深浅进退,如若叫破,恐羞了她,晚来惹气;不点,让小妹卖个破绽,输了去,岂不被她笑话?连自己也成了不识的蠢才。忙乘二人胜负未分之际,插口说道:“你嫂妹二人都是一夜未睡,歇一歇力,泡碗好茶,吃了再说吧。这样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
    姜氏只是矜浮,人却聪明,稍点即透。闻言猛想起自己身已见汗,小妹却是神色自如,即此已见高下。况且有两三次连用险招,小妹一避便开,明有破绽,从不还击,分明相让无疑。丈夫定在旁看出她武功高强,故意点醒,幸而未见胜负,自己败了还好,如被她让出一个胜招,就此停手,丢人更大。念头一转,佯嗔道:“不要你管!我知不是妹妹对手,故意和她纠缠,想学两手,要你说破则甚。我已两三次败在她手,俱承相让,你只道你眼亮,我就不知道么?”小妹道:“哪有此事?”姜氏乘机跳出圈去,指着小妹笑道:“你真调皮,我不和你打了。歇一歇再说,少时再行领教。反正今天不显出真功夫,决不放你过去。”小妹见被他夫妻识破,知道不拿出点颜色不行,只得含笑答道:“家母素常多病,妹子所得有限,只家传几手剑法尚还用过两天功,少时献丑,请嫂嫂指教如何?”姜氏笑道:“怎么样,这才说出一点实话不是,再等一会阿娘便起,妹妹难得到此,索性等到晚来请贼伯伯吃过酒席,再行施展。今夜便住在此地,明日午饭后,我再陪妹妹一道回去,专程给老伯母请安了。”
    小妹知道陶元曜要往虞家取那宝石。又想把江明留在虞家,多聚些日,有许多话要面说。便陶元暇也必有一番吩咐,当夜必须赶回。此次前来实因何异再三相强,并还藏有深意,非来不可。出于无奈,怎能留住在此,闻言慌道:“妹子今晚有要事,又没有向家母说明,恐不等终席便要赶回,还是趁世婶未醒以前献丑吧。”姜氏意似不快,微嗔道:“我一片热心,满想对榻畅谈一夜,明日同行。妹妹怎这样情薄,一夜工夫都不肯留呢?”小妹凄然道:“嫂嫂不要多心,妹妹生来命苦。这些年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除有一去世的义父和虞家义兄嫂三人外,更无一个亲故,巴不得多有一个亲人近友才好。似嫂嫂这样一见知己,又是世交,喜欢都来不及,岂有见外之理?实缘昨晚无意之间遇见多年失散的兄弟。他现在黄山萧隐君门下,此次师徒同来。妹子意欲留他在此聚上些日,今晚必须见萧老师一面,否则嫂嫂厚爱,焉有违命之理?好在以后相隔不远,见面日长,处得时久,妹子是否不知好歹,就明白了。”何璟原听父亲说过小妹近事,也插口道:“江世妹所说,我听阿爹说过,俱是实情。依我看来,阿娘快起,世妹晚来又要赶回,索性改日领教吧。”姜氏道:“我们姑嫂相好,与你男人家什么相干?偏你多说话!我原是存心激她,你当我真个怪她么?妹妹身世,我也听阿爹阿娘说过大概,真教人听了难过。妹妹既忙着回去,我想一会工夫也施展不完。我们在此谈天也好。”
    小妹听她不再强留,心才放宽。暗忖主人如此殷勤,何况将来难免借助她家之处,理应和她亲近一点才是,于是也打起精神,随和姜氏说笑,谈了一会。姜氏见何憬还守在旁边,便笑道:“你还不到前面去看阿爹有什事没有,一径跟着我们做什么?”何憬道:“你当我愿意在此吃你排渲么?我是等娘起来,到前面去,好有话说哩。”姜氏赌气道:“那你一人等在这里,我和小妹妹到房间里说去。”何璟道:“原来你和世妹有背的人话,何不早说?我走好了。”正说之间,何璟之母刘氏恰好走来。见三人在此说笑,姜氏绑着裤脚,笑问道:“你们定向世妹领教过了吧?我听你阿爹说过,小妹年纪虽小,手底只是耳闻,没有亲见。单昨夜看她身法脚底,差一点的老辈成名人物还赶不上她呢,你们莫又现丑了吧?”何璟道:“丑倒没现。”才说了一句,姜氏便瞪了他一眼,接口笑道:“不用你代我遮盖,自己人,便丢丑也不要紧,等我自家说。阿娘,你不晓得,这个小妹妹,人是又聪明又标致,武功更好,就是一桩,略微有点小刁,明明一身好本事,偏要怕人学乖,不肯施展出来。我正故意逼她施展,少爷看出我不行,怕我坍台,又在旁边叫穿,真无趣向。”
    刘氏原本也是个中好手,虽然多年未动,手法生疏,目力依旧高明,早看出小妹动止端凝,二目神光满足,英芒内敛,非比寻常,姜氏如何能是对手?便笑道:“姜氏你真胡涂,世妹初来,怎么不是外人?终要客气。何况她家规素严,哪似我家这么随便?
    你叫她独自施展本领也还可说,偏要和她打对儿,如何肯伤面子将你打败?与其这样,还不如等夜来席散,由我作主,请她施展一回家传武功,连我阿娘也可见识见识呢。似你这样不客气,逼人对手,世妹回去被老伯母和虞家夫妻知道才笑话哩。”小妹闻言,不住谦逊。姜氏道:“都是妹妹,才叫阿娘说我没规矩。你还要客气哩!这还不是阿娘惯的,又借世妹来说我。”小妹正觉不好意思,刘氏笑道:“你这世嫂聪明能干,什么都好,就是人太爽直一点。自你世叔归隐以来,轻易不与外人来往。我想我们山野之人去掉拘束,享点天伦之乐,全家亲热和气多好!我就这一个儿媳,又不要做样子给别人看。只要他们大体不差,也就是了,要那许多礼节做什么?可是太随便了,世家大族听去终是笑话,侄女不要见笑吧。”小妹道:“一家人原应如此。侄女也是初来,心又有事,如在平日,早放肆了。”姜氏道:“凭你这神气,会放肆?我要相信才怪。”刘氏笑道:“天不早了,中点该是侄女出面,我们一道厨房里去吧。”小妹谢了。何憬问明用何点心,自去前面随父陪客。刘氏便率姜氏、小妹,同往厨房中去安排茶点,并告做法,以备少时出外陪客时对答。
    小妹到了一看,见那厨房甚是整洁,所有肴点用具无不丰盛精美。看了一阵,三人正待走出,忽然何憬跑来,朝姜氏招手喊道:“你到这里来,我有话说。”姜氏笑道:
    “除了呵娘就是世妹,有话就这里说不是一样?还避人么?”何憬看了小妹一眼,欲言又止。姜氏才知碍着小妹,故作不经意道:“你没什么正经,我倒要听你说点什么。”
    随说随往前走去。小妹已随刘氏走出,见何璟夫妻站在厨房侧面梧桐树下卿卿哝哝说话,不时偷觑自己,好似于己有关,忽听姜氏道:“凭他也配!真想昏头了!我就对她说去。”何憬不住摇手,似叫姜氏低声,回顾小妹行近,正拿眼望他夫妻,知被听去。知爱妻脾气,与小妹正在要好头上,必不肯瞒,只得说道:“你就是这样,事情不过刚提,并不一定,你急什么!何苦又得罪你那晚娘?”姜氏道:“我有我的道理,不关你事,你自请吧。”说时,小妹已随刘氏路过,何憬说了声:“世妹停歇再会。”回身向外走去。小妹听那口气,似是姜氏娘家的事,方觉误会。姜氏忽然冷笑了一声,对刘氏道:
    “阿娘,你看这位晚娘见了风就是雨,为了我那没出息的宝贝兄弟,什么念头都瞧得出。
    我这位亲爷偏信她的话,也不想想自家儿子有什么出息,真叫奇怪。”刘氏先听他夫妻争论,已然明白两分,便间:“是否昨日夜里,你所料之事?”姜氏点头哼了一声。刘氏道:“这也难怪他转念头。人是真好,只是这事情办不到啊。”姜氏道:“谁说不是?
    如非世妹在此,立刻我就挖苦她去。现在我打算和世妹说明,一同对付她呢。”刘氏道:
    “事既由我嘴快所起,自有我来承当了,用不着你操心,你何必心急!等阿爹进来商量过,由阿爹去回覆她吧。”姜氏且走且答道:“阿娘不晓得,阿爹早晨已回覆过她,进来没对她说。这位晚娘也不量量力,竟要等人家回去时当面敲锣鼓呢。如不对世妹说明,闹起来多不好看相!这都是我不好,单单昨天在婆家头一回过生日,她要端出做娘的架子,不能不来。一时口快,被她无心听去,知我决不作成,索性自家下手,朝来不过给阿爹打个招呼罢了。”刘氏道:“你阿公既知此事,必有安排,还是不要心急的好。”
    小妹这才听出,果然于己有关。正寻思自己怎会在此有事发生?对方又是何家姻亲?叫人难解,姜氏又道:“不管怎样,终归明说才是。”说时,正走过一个亭子下面,姜氏便请刘氏、小妹入亭落坐。先唤随侍在后的小婢去端茶点,随将前事说出。小妹闻言,好生气恼。
    原来姜氏之父六指飞侠姜继尚,原配崔氏,昔年因见丈夫中年无子,先劝纳妾。姜继尚夫妻情重,始而不允,后来遇见红娘子冉金红,乃大盗冉杰之女,武艺高强,人极美艳,两下由打成了相识,彼此倾心,经人一撮合,言明以礼迎娶,与崔氏姊妹相称,无分嫡庶。姜氏性情柔和,表面上处得颇好;可是冉金红私心特重,觉自己后来,姜氏人既聪明,又知爱好,从小便随父亲学武,十分用功;冉金红最讲外场,对于前房孤女,休说责打,连重话都不说一句,起初心里也没什么过于歧视之处。只为治家严刻,不似前房宽厚,下人们心存怨恨,日向姜氏挑拨。姜绍祖人颇聪明,却无恒心。姜继尚因姜氏自小聪明伶俐,又因结发恩爱,只此一点骨血,终觉无母之女,格外爱怜,事事偏袒。
    姜绍祖自不服气。姜氏听信下人离间,以为母亲是因父亲纳妾气病而死,怀恨金红,时常背着父母,借练武为由,拿话去激姜绍祖和己对手,打他泄忿,于是姊弟成了仇人。
    姜绍祖虽然好强,挨了黑打,不肯说出。日子一久,仍被金红知道,自己好名心重,不便凌虐前房女儿,气在心里。后来实忍不住,告知丈夫。姜继尚不但不听这枕头状,反说:“绍祖和姊姊差不多年纪,一样家传武艺,还有你这好娘长日指点,又是一个男子,怎会打不过姊姊?平日偷懒,不知向上,怨着谁来?当长姊的打兄弟,有什错处?这样正可激励他下功练武,你我都不用管。”金红得丈夫宠信已惯,不想平日做尽乖面子,力说女儿怎乖怎好,丈夫听了不过一笑拉倒,稍说她不应该欺负兄弟,背人重打,句句真情,竟碰钉子,当后娘的就这等难法!有心大闹一场,又恐旁人议论,把以往贤名付于流水,只得忍气说道:“你已人暮年,我也半老的人,就这一个独子。小娃家知什么轻重,不论谁失手打伤。全是自己儿女,不比外人打了还可出气,那时怎生得了!”姜继尚却说:“听你说话,绍祖决非女儿对手,当然不会伤她。至于女儿,最知轻重,万无伤害兄弟之心。两小姊弟比武练习,各长本事,再好没有。你看他本人都未向父母告诉,可知无关紧要,至多落个下风,有何妨碍?不信喊来当面问,只他挨过一回重手,或是伤了哪里,我说女儿就是。”
    随唤绍祖来问。绍祖每次过手都吃姜氏激僵在先,少年好强,以告父母为耻,又怕父亲,惟恐说出自己本领不行,又受责骂,不肯用功。不但不认账,力说从未受伤,反说自己也有胜时。这一来越发把金红的嘴堵住。状未告成,还使丈夫疑己偏心,气得直哭,心中怀恨,无计可施。话被下人偷听了去,立即偷告姜氏。姜氏闻言越发胆大,直把此事看成家常便饭,每隔三二日,必把绍祖引向无人之处,激他比武,打上一顿。打时非常留心,皮面上永不留下一点残破痕迹。对于金红更是极恭尽礼,所有下人使女又多半是姜氏的党羽。金红永拿不到她的错处,气得没法,屡次想给她当面闯破,以便就此变脸。不料人还未到,姜氏早已得信,仍作没事人一般,依旧动着手,却不再打。至多略占上风,拿出长姊指点兄弟的派头,说他不肯用功,教训几句,存心让金红偷看了去。等金红走开,再打一回,仍找补上。
    过了些时,又被金红看破,知道下人中有了奸细,算计好了地点,预先加了安排,到时假说往看二人比武。快要行近,忽然改作不去,暗中留神回顾,有一使女正往前急走,知她去向姜氏送信,说己不去,爱子一定挨打无疑。忙把预行约定的丈夫喊来,一同飞步前往窥视,以证己言不谬。那地方相隔打场甚近,骤出不意,事无人知,使女都早遣开,自料这次定十拿九稳。谁知姜氏比她更鬼,除买通她房中使女,一得信便即赶来报知外,还恐突然闯来不及防备,每次相打,都另派有一名贴身爱婢藏伏在隔院假山上面,金红人还未到,早被望见,把平日放惯的鸽子放起,立即警觉。这两种报信人俱用暗号报知,无一近前,金红如何知晓?这次姜氏改变故伎,不单打是做样子,还对绍祖一招一式的细心解说,应该如何防御,如何进攻,何者为对,何者为非,叫人看去,真比老师教徒弟还要尽心得多。
    金红一见,便知自己又上了她当,方自气恼。偏生那不争气的儿子挨惯黑打,怀恨在心,见姊姊今日忽然改打为教,不但不屑从学,一点未听进去,反想借着她身手迟缓,乘隙报仇。借着姜氏说话比喻之际,冷不防上头用力一拳,底下跟着又是一脚。姜氏早已暗中留心及此,故意挨他一下,立时跌倒在地。可笑绍祖还不知趣,大喝:“我教你这不识羞的母老师,挨我一顿好打!”说时飞身纵起,扑将过去。姜继尚见儿女过手指点,方觉有趣,一见儿子乘姊不备竟动真的,不由大怒,大喝:“狗东西!你敢打你姊姊,我要你命!”声随人起,当先飞纵出去。金红知道儿子中人诡计,要吃乃父毒打,一时情急,也抢纵出去,身法终不如姜继尚的快。绍祖早吃打了一下嘴巴,当时肿起。
    金红又疼又急,一把抱起儿子纵过一旁,气得说不出话来。姜继尚大喝:“没出息的狗东西!”还待往前追打。姜氏早装作护痛纵起,抱着继尚的腿,直喊:“兄弟和我过手玩,爹爹打他做什么!”金红见她用计暗算,又充好人,颤声指道:“大小姐,你真做得好,我佩服你!”继尚益发大怒:“他姊姊如论本领,明比他高,好心好意教他,不肯用功,又不服善。自己亲姊姊,有何仇恨?却乘她比教手法没有防备,暗下毒手,打倒在地,还要赶尽杀绝,赶上毒打。这些事我都耳闻目睹,你偏心袒护已大不该,还要冤枉我女儿么?”
    金红因来时亲见使女报信,以为姜氏必是料定自己还来,故意如此做作,只要把那使女唤来拷问,便可将姜氏阴谋一齐透露。闻言勉强把怒气压下,冷笑答道:“我不错,实在不忿我儿挨人的冤枉打。因为年轻好强,又不认账,常年吃亏受气,出来主张公道。
    无奈这位大小姐太聪明了,每次都未被我捉到。可是今日天网恢恢,会有真赃实犯落我眼里。你只见眼前,自然难免怪我儿子。你先不要急,我定还你父女一个公道就是。”
    姜氏闻言心中暗笑,表面仍做出冤枉气极之状,一言不发,珠泪直流。继尚见状,一面安慰女儿,怒冲冲答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总眼见是真。你如说不出道理来,我决容他不得!”金红冷笑道,“那个自然。”随转问姜氏道:“大小姐,你做得好事:
    你兄弟年纪轻,多不好,也该看在你爹分上。你日常借练武打他,却叫小丫头代你巡风。
    今日本要打你兄弟,因有丫头阿桂给你通风,知我和你爹要来偷看,改充好人,假装教你兄弟手法,故意露出破绽。你那没出息的戆兄弟平日吃你苦太多,不知你这当姊姊的,自己打得不高兴,还要借你阿爹的手打他一顿好的,以为可以还你两记,才上的当,是与不是?天日在上,年轻人花开正在好的时光,须莫要红口白牙的瞒心昧己呢!”
    姜氏闻言,装作气得周身乱抖,含泪颤声说道:“女儿和弟弟当时过手,原是想这样大家可以长进,几时在存心借此打他?还有娘说的话,简直连点影子女儿都不晓得。
    女儿因昨晚伤风,不大舒服,适才还是弟弟前来寻我,再三要我比武。刚来此地,练了不多辰光,除女儿和弟弟外,不曾见过第二个人到来,怎说丫头报信?又是什么假装破绽,好害弟弟挨打。女儿因弟弟不肯服善用功,说他几句,动手时,彼此难免破不开,那是常有的事。不过弟弟人很有志气,从不肯瞎说赖账。娘如不信,可当面问他,看有丫头来过没有?”金红冷笑道:“你答得真好!”一面高声命人去喊阿桂,一面拉着绍祖的手,忍泪说道:“乖儿子,阿娘因是晚娘,从不肯落人闲话,以致我儿受尽欺负。
    我知你好高,让人僵住,答应在先,宁甘吃苦,不肯赖账。可是你要知道,娘为你不知生了多少闲气,着了多少次急!人家欺负我母子,娘还闹个偏心,差点没伤了多少年夫妻的情分。我也不要你帮我作假,只要实话实说,让你那糊涂阿爹晓得晓得,我连重话都不说人一句。只要你躲开,少吃点苦头拉倒。今日脸闹翻,你再上人的当不肯实说,娘气苦难伸,还要做人不来?你看值得么?”金红说了这番话,满拟儿于说出实话,即使丈夫不肯深信,总可借话下台,免却儿子一顿好打。绍祖偏秉着乃父遗传直做性情,不肯说诳,闻言气忿忿的答道:“我和姊姊过手时,谁赢的时候都有,不过她占上风时多。她比我强,赢我不难过,只不应该占了上风,每次总要说上许多闲话,她又不是我的老师,谁能服她!至于每次过手,我两个都不愿丫头们看。姊姊说,我两个是姊弟骨肉,谁输了不要紧,不能叫外人看了失面子。今天才打不多一会,更连一个走过的人都没有见。”
    姜继尚心存先人之见,闻言越当女儿对兄弟纯是爱好之意,不是挖苦,是意在激励,并还恐兄弟打输了失面于,连丫头都不许在侧观着,有时还故落下风,以提兄弟兴趣,用心周密,无微不至。爱妻还要说女儿奸诈不好,真乃活天冤枉!有心数说一顿,继一想:“多年恩爱,从未反目,今日由她儿子口里证实她所说全虚,已够难堪,再把脸扯破,不特夫妻参商,女儿日后益发难处。虽不是她亲生,名分终是母亲,何况耳目相待,也无什不好之处。女儿年长,不久也就出嫁,只自己拿定主意不听闲言,便不致有什亏吃,还是给爱妻留点面于的好。”想到这里,故意对姜氏道:“你兄弟虽不用功,你挖苦他也是不该。自家骨肉,和美才好。你娘不愿你们相打,以后两人不许再过手了。绍祖再不用功,留神我的鞭子!我还到前面有事,你母子姊弟三人各自回房去吧。”说罢,头不回转身就走。金红先见儿子说时,丈夫不住冷笑,脸上气色不善,暗恨爱子太不争气。明是这样,也应改个话头,何况实上人当。以为这顿打必要挨上,自己反正没脸。
    刚准备丈夫一发话,索性翻脸大闹一场,不料这等轻描淡写,说了女儿两句便自走开。
    先颇奇怪,继见姜氏朝乃父背影看了一眼,忽然省悟,知道丈夫仍是信爱女儿,不过不愿扫自己面子,虽然有气,但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拉了绍祖转身就走。姜氏依然含笑相送,气得金红暗中咬牙,无计可施。
    回房把阿桂喊来拷问,问她何故看见自己转身就跑。阿桂一口咬定:“忽然内急,觅地小解,始终没见小姐的面,不信请问少爷。”绍祖也从旁边劝说:“阿桂适才并未去打场,哪有通风之事?”金红虽料定有诈,打了几下问不出道理,也就拉倒。由此把姜氏恨到极点,只是无奈她何。好容易第三年上,姜氏与何憬行猎相遇,互相爱好,时常背人往后山相会。被金红发觉,刚想设计破坏,报复前怨。不等发作,姜氏得信,告知何璟,暗禀乃母,托出入来求亲。两家门当户对,姜继尚本来见过何璟,深喜他少年英俊,一说便允。金红害人未成,反倒促成姜氏嫁了个好夫婿,表面上还得为她尽情尽礼,细心安排嫁妆,真叫有苦说不出。因姜氏嫁得好,自己只此一子,终日筹思,想给爱子讨一房才貌双全、武艺超群的媳妇,便和丈夫絮聒,托人物色。姜继尚总说:“儿子年轻,文武两门都来不得。平常的你不愿意,真有好的,人家看不上这无用女婿。我们也没法向人张口。再说年纪也轻,无须忙这一时。讨亲太早,每日恋着老婆,更无心用功向上了。最好先把你儿子管好,或文或武,只有一门来得,我便舍脸求人也值。”
    金红见丈夫百事都肯听从,惟对爱子一点都不通融,决计自己暗中物色。无奈六指飞侠姜继尚退隐以来,除了有限两个老朋友隔一半年一聚外,久已不与外人来往,山中居民,除了姜、何二家的亲戚,便是佣人佃工,共总一二百户人家,哪里找这样好的女子?金红挑选既苛,又因自己娘、婆二家俱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以武为重。丈夫以前仇人甚多,爱子本领不济,为了异日免受仇家凌欺,更非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儿媳不能相助爱子支持门户。自己又不能独自出门寻访,终日为此悬念。上下人等全都托到,连个回信都无。偏生姜氏嫁后,上得翁姑欢心,下得丈夫敬爱,百事随心,每回娘家一提到婆家便得意洋洋神气。越想越气不忿,正打不起主意。也是活该出事。小妹到前一天,正是姜氏生日,何异请姜继尚夫妻吃早面。金红不愿意去看姜氏狂态,叫姜继尚先往,到时装着心疼病发,命人辞谢。姜继尚知她心意,午饭后回家再三劝说:“女儿过门头一个生日,你门都不登,亲家面于不好看相,无论如何也该勉强应酬一下。亲家今晚好似有事,没留我吃夜饭,女客无关,最好傍晚前往,就说病好赶去,圆一圆面子,免人说你母女不和。”金红、刘氏两亲家母尚还投缘,心想何家来往尽是江湖名流,亲家母也是行家,怎忘了托托她去?便即依言前往。刘氏人甚和善,姜氏虽和金红心里暗斗,当着人前却会做乖面子,有说有笑,假亲热。金红家中人少,没有何家热闹,谈高了兴,主人再一挽留,竟没舍走。
    饭后何璟进来取何异许久未用的软兵器。金红觉着奇怪,便问:“亲家有何急事,深夜外出?还携兵刃?”姜氏素来口快,便把小妹来约之事说了一个大概。除了小妹真实姓名来历,因何异知道事关重大没向何憬明说,姜氏只知是公公故人之女,没有说出外,至于小妹如何孝母,如何长得美貌,本领又是如何高明,俱都加个渲染,活似亲见一般。姜氏原是酒后高兴用作谈资,无心之言,金红却一句一句都打入了心坎。心想:
    “这样好女子哪里找去?女家是亲家公世交至好,家又寒苦,凭自己的身家名望,还不一说就成?真再凑巧没有。”本想当时就托刘氏做媒,事成不但不要女家陪奁,情愿把亲家母请至家中与乃女同居,送终养老。因有姜氏在侧,既托刘氏,不能不带托她两句,又恐从中破坏。以为此事何异一言九鼎,决计暂时不提,回去和丈夫商定,明日一早由丈夫突然出面,托何异求亲。只一点头,何异说话决不反悔,姜氏想要破坏也来不及了。
    盘算定后,天已不早,告辞回去,到家和姜继尚一说。姜继尚虽不喜儿子旱婚,一听小妹如此贤孝多能,又是大家式微,幼遭孤露,备尝艰苦,也活了心。再说爱妻一阵苦磨,非要他出面做成此事不肯甘休。想了想,笑答道:“你不必多话。这样好的女家我自然愿意,不过何亲家的好朋友,差不多我都知道,只有一个姓朱的奇人,身死多年,但是此人死后并未留有子女。余下几个有本领的,虽然年老,都还健在,不但没听说有姓江的,近五十年中,江湖上有名人物全数得出,并无此姓,你们却说此女本领由于家传。其中多少总有一点原因,不是假姓,便是此女先人与何家无甚深交,也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女儿过甚其词。她既求亲家帮忙,早晚必常来往,好歹也看上两眼再说。人还一面未见,这样心急作什?你恨不能给儿子娶个仙女。似这样捡个封皮便当信用,要是所说悬虚,将来不又后悔么?”金红因刘氏也说小妹美而且贤,决无虚假。又因姜氏非常仰慕小妹,曾说早晚和她结为密友,此时错过时机,等她二人一亲近,姜氏素看不起爱子,又有仇隙,这段婚姻必吃她破坏。说什么立竿见影,非逼丈夫明早去说不可。
    姜继尚也实愿意成功,当即允诺。次日一早,往寻何异商托。何异对于姜继尚以前并无深交,只由两家同隐山中,相距不远,由近邻偶然来往。儿女互相爱好,姜氏也还美貌多才,方始结为新亲,如论性情习尚,俱不相同。尤其何异文武皆通,晚年退隐,更耽风雅,总嫌姜继尚未脱江湖习气,心中看他不起。姜继尚也嫌何异终日茗碗壶筋,泉石啸做,喜欢结纳文人,带着几分酸气,不是英雄本色。不过一个性情和善,极有涵养,一个粗野简率,胸无城府,恰好刚柔相济,再各看在儿女分上,两下虽不长日相聚往来,却也无什恶感。这时何异一听姜继尚要为他儿子提亲,觉他夫妻这个想入非非,凭小妹这样身世人才,怎会嫁到他家?无奈姜继尚话颇近情,什么都替女家想到,小妹真情来历又不能告诉他听,怎好径直拒却?心想老姜人虽粗野,总在江湖上跑了多年,难道还点他不透?始而故意沉吟,做出为难之状,继而闪烁其词暗示:“小妹大仇在身,行藏隐秘,来路不明。休说人家十年薪胆,日以亲仇为念,婚嫁一层决谈不到,即便能娶了来,未必是福,弄巧还许是个祸水。以亲家的名头和富有,令郎又是少年英俊,要娶一门好亲,哪里会寻不到?既承大托,自当留心物色,早晚必有报命,何必非此不可?”
    谁知姜继尚是实心眼,话已出口便难更改,昨晚已然盘算一过,在爱妻面前承担下来,碰了回去怎好交代?便笑答道:“我这人痛快,亲家所说这些话我都想到。昨晚我屋里和我说时,就料亲家一些好朋友,虽不会都认识,也有耳闻,再说江湖上有名人物也没有这姓江的,其中必有隐情。无奈我屋里听说她贤孝。才貌双全,非叫我来托亲家做媒不可。我又想到此女再有许多隐情,却都难我不倒。凭我为人,亲家自然知道,看她情景,不过有个极厉害的大仇人,父仇未报,所以不愿嫁人。这一层只她答应亲事,是我家人,她的仇敌,也和我的仇敌一样,无论有何为难,我夫妻父子三人必助她成功,岂不还靠住些?第二层,她还有位老娘,惟恐无人奉养,这更寻常。女婿本算半个儿子,我家多这一位亲家老太太,无论怎样好待承,吃穿用度,自问也还养得起。此外除了她是公主皇亲,嫌我门户不当配她不上而外,还有什么说的?”
    何异闻言心中好笑,暗忖:“此女如论出身,比你所说也正相仿,这还不说。就论你儿,人品本领,哪一样也配她不上。你想得倒好,口气如此坚决,婉言相劝还是不行。
    小妹日后要常来往,老姜尚可,冉金红自来任性,老姜又管她不了。此时一推托,裸不闹出笑话,彼此都有不便;转不如直截了当将他妄想止住,碰个整钉于,还免却许多麻烦。”便笑答道:“男婚女嫁,事本寻常,不过难言之隐甚多,我也不便明说。你我至亲,亲家既来托我,空言搪塞实是不对,我只能说此女目前决谈不到‘婚嫁’两字。请转告亲家母,如要小弟为媒,代令郎物色佳偶,一年之内必能寻到。如想此女嫁给令郎,休说本人不愿,便小弟也无法和她开口。此中详情,日后自知,暂难奉告。事情与我无干,如其能成,我不过说几句话,何乐不为?实在难办,只好敬请贤夫妇多多原谅罢了。
    真要不信,昨晚巧遇七指神愉葛兄,约同到此盘桓饮酒。此女借我地方做菜与他接风,今日必来,可请亲家母命令爱一探口风,便知小弟不是推托了。”
    姜继尚闻言已自不快,又听葛鹰在此,加上一惊,何异言已坚决,不便再说下去,只得汕讪的起身告辞。何异也未挽留,径自送了出去,何家菜肴精美,金红知道丈夫每去必留午饭,以为归来尚早,一心盼着好音,及见丈夫去不多时便自气忿忿的回转,与往日一进门必夸亲家菜好大不相同,好生奇怪。未及发问,姜继尚就迎头埋怨道:“我说如何?都是你心急!明放着女儿在他家,自己又不是不能去,等把人看过,探出口风,再找老何做媒多好!你偏不信,累我吃碰,这是何苦?”金红急问:“老何怎说?”姜继尚素好面子,因昔年与七指神偷相遇,不是有人解围,几乎把一世英名扫个干净,心里始终忌着他,对金红也曾提过,知道爱妻性情偏执,亲未提成,正气头上,如说出来,必吃挖苦两句,只将何异答话说了。只隐葛鹰现在何家下榻,与小妹也是相识一节。
    金红闻言,以为姜氏素来好巧,又得翁姑丈夫宠爱,必是昨夜看出自己心意,知道要托何家为媒,暗中破坏,否则自己因是想说一房好儿媳妇,惟恐不成,如照女家目前情景,遇见这样好的男家,百依百随,什么都代想到,哪里还有地方找去?只要有人一说,焉有不允之理?老何和女家人还未见,便代作主坚拒,不是有人先下烂药,怎会如此?只不答应,偏又糊里糊涂,说不出个理来,真个可恶已极!越想越恨,因丈夫偏袒女儿,说出也是不信,徒找烦恼,一赌气,连何异也恨上。心想:“你们如此可恶,我定将此女娶给你们看。事如不成,决不甘休!”当时也未向丈夫答言,只冷笑了两声,在暗中盘算如何下手不提。
    小妹一听姜氏说出金红为子求亲之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身为女子,便有许多烦恼,昔日如非为了金家狗子逼婚不允,半瓢义父何致惨遭毒手?不料到此不久,又有同样的事发生,真个可气!这冉金红连我人也未见一面,便即力托何家做媒,可知也是冒失鬼呢。听世嫂口气,何世叔并未将我身世来历吐露,否则姜家也不会有此一说。
    世叔既代坚拒,他两家儿女至亲,料不致和金贼夫妻一样生出枝节。”当时只淡淡的顺姜氏口气敷衍两句,没怎表示。
    姜氏心热口快,见小妹不以为意,便道:“我知世妹巾帼英雄,无论怎样也不会允许这头亲事,所以阿爹一声不问就代回覆了。可是我这位晚娘是怪脾气,要做什事,非成不肯甘休。我那亲爷却又宠她,不识相起来什事都做得出来。她在阿爹前碰了钉子,不会再跟阿娘来说,背着我们,难保不出花样。世妹好好要当心呢!”小妹微笑道:
    “这太奇怪了。休说小妹今生不会嫁人,就便嫁人,婚姻的事要两厢情愿,哪有强逼之理?人家不允,难道还强抢不成?实不相瞒,这类事小妹已然遇过,实比这厉害。要是真不讲理,那又好办了。”姜氏知小妹本领高强,话已说明,必要提防,也就不再说起。
    一会何憬来说:“葛鹰酒兴勃发,现时便想人席,先吃起酒,好早点尽兴,免得世妹回去大晚,伯母悬念。父母吩咐进来,告诉世妹,等吃过一半出去,见他时话要少说。他并不知世妹底细。此老机智多谋,莫被他看出破绽,心思便自用了。”小妹原急于赶回和兄弟相聚,并等陶元曜取那宝石,闻言正合心意。双方把对答的话商量了一阵,何憬自去。好在菜做好,小妹也去看过,知道菜名做法,只准备葛鹰问时能够回答即可,无须再往厨房中去,仍在上房谈笑守候,又吃了些点心。挨到傍晚,何异着人来唤,出去与葛鹰相见,姜氏亲送出去。
    小妹见何家庭园俱是依山傍水而成,精雅之中,别有一种山林逸趣。晚来各房舍中灯光荧荧,高低错落,映耀明灭于林樾泉石之间。仰视空中,夕阳甫收,残霞欲暗,大半轮明月沾附左右侧峰角上,若沉若浮,待要离峰而起。天际明星,也在三三五五相继出现,不时有二三孤禽,在星月光下飞呜而过。晚风阵阵,吹袂生凉,顿觉襟怀清旷,烦虑不生。方和姜氏指点夸好,忽听姜氏说道:“到了前面短墙,你由月亮门走出去,往左一转走上土坡,有一排四问竹楼,客人便在里面。我在墙里面假山亭子里等你。竹楼窗户大开,你们吃酒我都看得见,你说好么?”小妹道:“世嫂还没吃晚饭,请回去吧。”姜氏道:“你不用管。我因送你,已叫陪房丫头阿桂去拿杯著,告诉厨房拨点酒菜,就在这亭子里吃,隔远陪你呢。”小妹见她如此情长,也颇感动,笑道:“世嫂待我真好。可惜今晚实有要事,少时席终即走,恐世婶那里都不及面辞,未能作那长夜之谈,只好改日再来拜望了。”姜氏将嘴一撇,笑道:“你刚才不是和阿娘说过,席散不回头就走么?说过算数,为什么还不放心,说我牵住你不放么?”小妹道:“我是说不得已才走,世嫂又多心了。”姜氏道:“我气气你哩!快些去吧。明日你不要来,我还去拜见伯母,带接你哩。”说时,二人已行抵假山之下。小妹便向姜氏说了“再会”,匆匆走出月亮门。刚往左转,便见坡上跑下一个小童,说道:“江小姐,快请进去吧,饭菜都上了。”
    小妹忙随小童上坡,见满地菊花,迎面一所楼房,连瓦带椽,通体皆是竹制。还未进门,便听葛鹰在楼上短着一个舌头粗声怪叫道:“菜都被我吃光!主人还没到,把这一碗鸭子留给他吧。”那竹楼用海碗粗大毛竹为柱,凌空而建,当中设着楼梯,小妹忙即拾级而上。主客俱在靠右一间突出的楼亭以内纵谈豪饮。葛鹰坐在上首,舌头已然发短,两只鹞眼酒醉以后满布红丝,衬着那对又突又亮的眼珠,越显威严。看见小妹进屋,将手中大杯往桌上一放,嘻着一张丑嘴笑道:“江姑娘忙了一天,快来吃杯酒吧。”小妹连忙走进,向葛、何二人分别行礼,将酒斟满,随同落座。葛鹰笑道:“我老头子虽然嘴馋,轻易也不肯扰人。今天这顿酒饭吃得太舒服了!你能孝母,我已喜欢,还做得这好的菜,有的我连菜名都叫不上来,真太好了!”小妹红着一张脸谦谢道:“老前辈大夸奖了。我不过会做几样家常粗菜,好些都是跟何家世婶世嫂新学来的。老前辈如觉对口,改日再做一回奉请吧。”
    葛鹰把那双和蒲扇差不多的七指大毛手不住乱摇道:“来不得,来不得!常言受人点水之恩,须当涌泉之报。你不比老何,他的钱财来得不明,我吃他多少都不见情。你哪怕没用什么钱,只跑跑路出出力,都值得多。酒虽说是老何家的,这许多碗汤汤水水能变多少点水!菜还不在其内。一回已够我老头手受的,你还要亲手来做二回,这个情实还不起。你在何家学会的菜,留着去请别人吧。”小妹只当醉话,免不了谦谢几句。
    何异听出他活里有因,似乎知道小妹请客只是承名,但忖口气却好,知道将来对小妹必有许多照应,心中暗喜,便也不再思索。葛鹰又指新上的蒸鸭对小妹道:“你吃鸭子。”
    说罢便自伏桌睡去。何异朝小妹使个眼色,暗示今日之聚甚为圆满,随劝小妹用酒。小妹辞不会饮,刚端起一碗饭要吃,葛鹰忽又抬头,醉眼朦胧的说道:“你早点吃完,回去看娘也好。但这鸭头,你恐吃它不消,我替你吃了吧。”说罢使筷一夹,将鸭头夹断,整个放入口中一阵乱嚼,连脑带眼一齐吃下,吐出许多碎骨,也不管油污,双手往桌上一搭,重又扶桌睡去。
    何异早已吃完。小妹匆匆吃了半碗,洗漱之后,和何异打手势,问是可否告辞。何异低声说道:“葛老前辈已醉,你自回家。等醒时,我代你说吧。”小妹方欲答话,忽又听葛鹰说醉话道:“天黑路远,燕儿会飞,莫要忘了燕脚。”底下的话便迷糊不清,也不知说些什么。小妹归心似箭,立起说了几句转致葛鹰原谅的套话,便即起身。何异也没听出葛鹰语意,亲身送到楼下悄告小妹说:“此人于你用处甚大,黑摩勒又在他门下。看今日神气甚好,归告令堂,说我数日之后,葛鹰一走,即去请安,并与虞氏兄弟相聚。见着陶世叔,代我致候,异日必去黄山拜望。老葛今天先后吃了两大坛陈酒。我那酒量比他少吃两倍,都几乎醉了。此时酒性逐渐发作,定然大醉无疑,昨晚未睡,恰可安歇。你无庸再到里面,各自走吧。如骑原马,走过桥去,有人在彼相候。否则明早我仍令人送往虞家好了。”小妹说,“骑马不如步行迅速,恐陶世叔到来,须要早去,仍由世叔明早命人送还吧。”说罢重又礼别,由小童领路走出月亮门,回顾假山亭内,姜氏不在,方以为回转上房。
    刚往外走,忽听路侧有一女子呼唤:“锄烟!客由我送,你回去吧。”定睛一看,路侧桂花树下闪出一个急装女子,正是姜氏。笑问:“嫂嫂,怎这客气?”姜氏笑道:
    “不是我客气,怕你路上不大好走呢。”小妹忙着回家,知道姜氏性情直拗,看她打扮是准备远送一程,定拦不住。山径不熟,有人引路也好。闻言当是笑谈,未做理会。小童锄烟自去,小妹便与姜氏同行。有人领导,径由屋旁菜圃中走出,几个转折,便即过桥出村。小妹笑道:“还是世嫂送我要快得多。世叔花园地方真大,布置得又那么好法。
    天已不早,请世嫂指点抄近的路,请自回吧。免得回去晚了,世婶世哥悬念。”姜氏笑道:“我又不是三岁两岁,要人悬念作什?安心送客,须到地头。实不相瞒,你的武功我已心服。但有一层,我因从小生长山中,我母家后园紧靠着本山险要地方,从小我便在上面扒上跳下,自信脚程也还将就。我想妹妹轻功一定满好,我没试过终不算数,今晚借着送你,还要试上一试,索性都输给你,也好让我佩服到底。到了分手地头,你叫我送我也不肯。自家妹妹不必客气,你就拿出来吧。”
    小妹劝姜氏回去,本为一人可以加急速行,不知姜氏含有深意,当她真个想和自己比赛脚程,暗忖:“这位世嫂真个有趣,明明比我不过,还要不知进退。按照客礼本应相让,不应屡占上风,无如归心忒急,也就说不得了。”想了想笑答道:“小妹虽然练过轻功,以前终日江边打鱼,实练得少,未必比得上世嫂。好在世嫂对我甚好,处处都能原谅,我又回家心急,且陪着世嫂试一试吧。”说罢,问明去途,脚底加劲,各道一“请”,双双飞步往前驰去。
    小妹犹存客气,不肯使姜氏一上来便落了后;加以所行不是原路,与其等她追到再问,何如稍慢一些,给她留点面子。初上路并未尽力施展,及见姜氏脚程果然迅速,走得飞快,晴自吃惊,忙即加速飞驰。起初二人或先或后,两下相差至多不过十丈以内,后来小妹见姜氏路熟行速,也恐落后,一见前面只一条路,无什转折,不致走错,便把全身本领施展出来,不消顿饭光景,便抢先了一里多地。这时小妹之处左有崇山有有峻岭,月光恰被峰头挡住,阴阴暗地,回顾不见人影,以为姜氏落后不会很远,依然加急前驰,打算跑到有月光处再把脚步放慢。谁知中间应该穿行一片野草地,越过一条横岭方是出山正路,无巧不巧,二人偏在此时分隔。姜氏在后面,料她到此必然走错,又不便喊,也是着刍
    小妹只管顺着山径曲折向前行走,刚把那片阴暗地走完,地下有了月光,只见松影横斜,清阴在地,两边山峦仿佛蒙了一层白霜,矗立于月光之下。到处松杉稷稷,发为清韵,四山秋虫卿卿,鸣和如潮。碧绿的天空,只有几簇白云缓缓移动,云边映月都成彩晕,方觉夜色幽清,佳景难得。左侧山麓,忽然闪出数十点灯光,似有人家庄舍在彼。
    暗忖:“闻说此山只有何、姜两家庄舍,看这气派,房舍不少,难道那是姜家不成?”
    心才动念,忽然两条人影,由右面脊岭上疾驰而下,柏隔五六丈倏地停住,交头接耳说了两句。一个立住不动,一个仍由斜刺里飞驰下来,恰当小妹去路。两下跑得正急,山径又厌,几乎撞个满杯。小妹身灵眼快,一照面便看出是个中年妇人,当是人家夫妻夜游经此,无意相遇,仗着身法轻灵,身子微侧,刚让过去。来人也自立定,唤道:“江家小姐,请留贵步。前面不远便是我家,同往一谈如何?”小妹听那妇人邀往家中谈话,穿着又似富家,猛想起姜氏所说之事,忽然省悟。心想:“彼此如通名姓,因亲及亲,有何家面子,反倒难说,莫如装作不知,一上来便给她硬碰回去,还省麻烦。”随把脸一绷道:“我和你素不相识,有什话说,况且此时有要紧事急于赶回,也没工夫和人说什闲话。对不住,我要走了!”那妇人闻言忙道:“江小姐不要怪我冒失,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我们不是外人。”说时见小妹仍然不理要走,一着急,伸手便拉。
    小妹已料定她是冉金红无疑,忙把手一甩道:“我是路过,这里没有亲友。你不要错认了人,闹得无趣。”冉金红还当小妹不知她是谁,连吃抢白,仍就前赶,拦路说道:
    “江小姐不要忙,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姓姜,是何家的儿女亲家。因慕江小姐的才貌贤孝,知道今晚要赶回去,前山乃是必由之路,特地赶往相候。不知哪个坏人从中破坏,深怕我和你亲近,明明前山路好走,却教你抄小路。明是想躲开我们,不想我早料到,分出一人在山头上盼望,反正两条路总有一条要过。我家明是住在山后,其实只隔一条高山,等人最是方便。适才我正等得心焦,有人看见月亮底下远远跑来一人,和我打招呼,连忙赶来,果然不错。你的轻功真好,差一点没被跑掉。如今话已说明,可知我不是外人。快请到我家去,我还有几句心腹话要对你谈哩。”
    小妹先因姜氏领路改道,致与金红相遇,她又落后未到,还在有点疑心她存心捉弄。
    闻言才知姜氏是早见及此,特意使己避开,不料仍旧遇上。见金红拦路堵截,絮絮叨叨纠缠不休,好生不快,不等说完便变脸答道:“休说我在何家没听说起过你。就算你是何家亲戚,怎不到何家去与我相见?似这样半夜三更拦路拉扯,还说差一点被我跑脱。
    我又不该不欠,像什么话!我和你素昧平生,谈不到说心腹话。我去你家也须凭我愿意,再者我有急事回家,也无工夫与人闲谈,各自请吧。”说罢一闪身,夺路要走。
    金红一听口气不善,想起避道行径,分明胸有成见,早已受人蛊惑,对己厌恶。人家连亲戚友情一概不认,话怎说得进去?再看小妹,本领不说,单那人品,竟比耳闻还强得多,月光底下看去,真和天仙一般美丽,如何舍得放过?偏自己被人间住,说不出一点理来,又恨又急,又气又爱,不禁恼羞成怒,也把身子纵向前面,双手把路一拦,忍着忿恨对小妹道:“江小姐,你当真听人一面之词,定要给我难堪,不留一点情面么?”小妹见她如此强蛮,没好气答道:“你说的话叫人全不明白。我和你风马牛两不相干,无缘无故,有什一面之词可听?有什么情面可讲?半夜三更拦路缠夹不清,真个笑话!”金红闻言,立即变脸怒道:“我留你少停,说几句话再走,全是彼此为好。你偏上了人当,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乖乖跟我到家商量一桩事,只容我把话说完,愿与不愿随你自家的便。否则你叫我这样坍台,我就不客气了!”小妹也自怒道:“真不讲理也倒好哩。你不客气,又当如何?”金红笑道:“实不相瞒,我听人说你能干标致,只为父仇在身不肯嫁人。一时可怜,想起我儿与你年貌相当,要娶你做个媳妇。休说我丈夫六指飞侠姜继尚天下闻名,便我冉金红的鸭嘴软鞭和三支燕尾梭,也没遇见几个敌手。只你答应亲事,不但我夫妻帮你大报父仇,还把你老娘请到我家养老,终身受用。
    你如不知好歹,我便亲自把你抱了回去。”底下话说没完,小妹已气得手抖,怒喝道:
    “你这泼妇,还要乱说什么!小姐有事在身,不与你一般见识,改日相遇,再要你的好看!”说罢,将身一纵,便由金红肩侧飞跃出去,飞步待走。
    小妹原是急于回家,又因金红是何家至戚,宁甘忍气让退,不与硬争。谁知金红固执成见,看中小妹,非娶来做儿媳不可,自信本领不弱,哪里能容小妹走去?一面高喊:
    “江小姐不要走!”一面早将多年随身不离的看家兵器鸭嘴软鞭由腰间解下,纵身追去。
    小妹听她追来,暗忖:“这泼妇横不讲理,今夜如不叫她死心,早晚仍免不了纠缠,就此跑去也太示弱。”一眼瞥见路旁疏林以内地颇平旷,忙即纵进,喝道:“你苦缠不歇,当我怕你不成?”金红笑道:“江小姐,并非我缠夹不清,实在看你人太好了。既不愿随我回家,如有兵器,可取出来,免得说我当长辈的欺你。”小妹喝道:“好不要脸的泼妇!你配做谁长辈,凭我一双空手,也能教训你一顿好的。有本领施展出来好了。”
    金红毕竟行家,一见面便看出小妹身法得过高明传授。心想:“此女定是听了对头谗言,早知我的心事,今晚事已闹翻,只得硬做,休说胜她不了做人不来,便吃溜脱,明日被那贱人知道,也是一场莫大笑话。自家多年不曾和人交手,一个不巧立时丢人,全身本领只凭这条软鞭,离了它怎能成功?她既嘴狂,乐得承受,反正能胜不能败,且先擒回家中再说。只一成了我家的人便无所谓了。”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表面却故意巧笑道:“听说江小姐武艺高强,遇敌不用兵器,专以空手赢人。我且领教一回,看是如何?”小妹急于打发走了回家,闻言懒得答理,身于往后略退,丁字步立定,双手一分,左掌齐胸平托,有掌斜立,使一个“托钵渡江”之势,双目觑准敌人,静候进攻。金红见她动作轻灵,娉娉婷婷立在当地,山风吹动,襟袖飘飘,越显得丰神明严,绝世出尘,把爱和恨都到了极处,巴不得一鞭将她撩倒,抱了就往回走,口说:“江小姐,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要输了赖口。”说罢,一抖手中软鞭,便向小妹胸前点去。
    小妹先颇欺敌,及见敌人软鞭长达七尺,一出手竟和笔也似直,才知不是庸手,立起戒心,不敢伸手硬夺,假作往右一闪,脚底暗中加劲准备。等那鞭头鸭嘴让过,倏地舍鞭扑人,朝前纵去,照准金红右肩就是一掌。原来金红这条软鞭出自家传,练得刚柔如意,神出鬼没。这头一下看是虚招,中藏不少变化,敌人如被点中固是受伤,如若闪避,头鞭穿空,过了腰身立即拐弯,只一缠上,十有九跌倒被擒。小妹如非临机变计,几乎上来就受挫折。金红见小妹往右闪,心还暗笑:“你虽刁滑,欺我软兵器反手无力,怎知此鞭神妙?”念头微动,同时手中鞭已用抖劲向横里缠去,刚待张口道:“着!”
    不料小妹捷如飞鸟,拔地飞来,急风过处,人影已在当头。金红自思必胜,力全用在鞭上,急收不转,小妹又自反手方飞来,难于抵御,不禁大惊,忙即纵避,已自无及,肩头早被小妹一掌打中,尚幸应变得快。卸了点劲,否则这一掌其力甚大,不倒也必受伤。
    就这样倒纵出去,身子还晃了一晃才得立定。当时羞恼急怒,大喝:“不识抬举的小鬼丫头,叫你知道老娘厉害!”随骂随将手中长鞭舞动,龙飞蛇掣一般向前打去。小妹因何家世交,行踪又复隐秘,兵器无用,不需携带,虽有暗器随身,毕竟想到金红是何家亲戚,不能不留情面,未便施展,虽然本领高强,无奈软鞭这类长兵器,赤手空拳最是难破。金红本来家传绝艺,又横了心,一条鞭使得风雨不透。小妹全仗身轻腿快,纵跃闪避,虽未打中,却是吃力异常。
    金红见小妹矫健滑溜,久战不胜,中间又被打中两掌,一时情急心狠,竟将身藏燕尾梭取出。那梭乃冉家秘制,其形扁薄,长只两寸,头狭尾宽,后有两须,形如燕尾,分两极轻,十三片为一套,不用时做一叠放在皮套内。可以联翩同发,伤人不重,只是梭尖上有两个小孔,中藏毒粉,只一见血,立时毒性发作,不出十步以内必要昏迷倒地,仍须本门解药始能救转。冉氏父女仗以成名。金红手法之准更胜乃父,昔年外号又叫十三燕,便由此得来。因是小巧灵便,自幼带惯,从不去身,平日软鞭束腰,梭囊便附右边带上,成了装饰,当晚恰好用上。满拟小妹本领任怎高强,这一发十三燕尾梭也难闪躲。不过心爱小妹,还想她做儿媳,不愿伤她面部,只想在腿臂等处打中一下,等人一迷倒便由爱子抱回解救,醒过后再用甘言逼她允婚,梭取到手,忙喊:“我儿快来!”
    一面扬梭待发。不料手才一扬,猛听对面有人怪声怪气的喝道:“我家有个丑丫头,找不着小老公,恰好你正找媳妇。你那乖儿子已被我抢回去,准备做姑爷了。”
    说时迟,那时快!金红手中梭已然发出三片,那发话人也声随人到,落在当场,手伸处全部接去。小妹一听声音,便知来者正是葛鹰,好生惊喜。这时葛鹰衣衫不整,步履歪斜,说话本就粗声怪气,酒后再短着一个舌头,一身都是醉态。尤其是脸上还戴着一副黑面具,头大面具小,也不知怎么结束的,脸只遮住口鼻等处,露出一头乱发和两只的的有光的鹞眼,身相端的又丑又怪。金红倒被他吓了一大跳,知非善与,话未听清,小妹又未与来人招呼,摸不准是何来路,忙即住手,方要答话。葛鹰已指小妹道:“你这女娃儿是什么人家的?半夜三更出来和人相打。鸭子头是好吃的么,我招了姑爷,你要在此地耽搁我和亲家母讲亲事,我便对你不客气。还不快走!”小妹一听口气,料他隐迹来此解围,不愿对方知底,立即顺风收帆道:“是她瞎缠不清,谁愿和她动手?老伯伯既要和她攀亲,我走了。”说罢将身一跃,便向林外纵去。
    金红一见发了急,忙喝:“小鬼丫头往哪里走?”待要追去。葛鹰只一闪身便拦在前面,笑道:“亲家母追她作什?趁此无人,我两家头商量亲事吧。”金红又急又怒,大喝:“你这醉鬼,如何来此捣乱!难道你就不知六指飞侠姜继尚。十三燕冉金红夫妻两人的厉害么?”葛鹰还未答言,旁边树后又有一小孩口音哈哈笑道:“你夫妻四只手,才比人多出一个指头,就要吹牛气,拦路抢亲,那一只手要生出七八个指头的老人家,不是人也吃得了么?你那宝贝儿子,什个好物事!也只有我师父看他得中。要照我看,只配给人家倒倒马桶,什人要他?”还要往下说时,葛鹰喝道:“亲家母问我话,还没回答呢,要你小鬼多开口!”
    金红闻言,才想起适才叫儿子暗中相亲,后来曾见他掩进林来藏身左侧树后偷看,怎喊他不见答应;这醉鬼行藏诡秘,看身手着实是个会家,所说虽像醉话,多有骨子,莫非我儿真个吃了他亏不成?想到这里好生惶急,不禁把追小妹的心思全都打掉,忙喝:
    “你这醉鬼说话颠三倒四,到底你叫什名字?因何来此笑闹?”葛鹰笑道:“我虽喜欢吃两盅,人满明白,不似你糊涂心肠。不是对你说过,因我朋友屋里有个丫头,本事着实比你儿子强得多,长得丑点。适才由此路过,见你正在强讨亲,你说得天花乱坠,人家偏不情愿,我想你那儿子和那丫头,一个夯一个丑,两家头刚好扯直。你这样着急讨媳妇,对这自送上门来的大媒一定情愿。不过那丫头从小没娘,我朋友一向拿她当女儿看待,年纪虽有三十多岁,早就该出阁,但她心高气大,差一点人还看不上眼,再说女儿家要到男家来相亲,也失点身份,因此我叫徒弟把你儿子抱走,明早赶到南京给那丫头看看。怕你老夹缠别人,多费气力,特意告诉一声。话虽这样,你先不必高兴,女家看你儿子没出息,还不定情愿不情愿呢!情愿更好,要是不情愿的话,包退回人,请你放心。再会吧!”说罢便要转身。
    金红原因看出来人不是好相与,打算问出来历再行相机应付,一听儿子竟真被人劫走,难怪没有应声,这一急真非同小可!来时丈夫说:“这样行径有伤体面,一个不成,传出去是笑话。”再三拦阻。负气同了儿子出来埋伏堵截,不料会遇上这类逆事,想不叫知道也不行了。当时急怒攻心,一撮口,先是一声极尖长的口哨,一面怒喝:“醉鬼休走,还我人来!”话随身起,抢上前拦腰就是一鞭。因觉强敌当前,特把实招虚用,等敌人纵避才将绝招使出,同时再发手中燕尾梭,自料绝无败理。谁知葛鹰好似醉后疏神并未躲闪。金红见鞭已打中,越认为必胜,使足力量,右手一抖,以为这下敌人势非倒地不可,谁知竟是纹丝不动,心中一慌,赶忙手一缓劲将鞭掣转,脚底一点劲退纵出去,落地时又将右手燕尾梭似雪片一般朝葛鹰打去。
    葛鹰立在当地并未追赶,见梭飞到,将手往前一探,接连撮了十来下,一片呛呛微响过处,全被接去,哈哈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心急、人家不一定愿意不愿意,你就要我把定礼带了去么?有心还你一样,又怕你吃不消,算了吧。”说罢回身,步履歪斜又要走去。金红知遇魔头,打了两声哨子,救兵不到,这一来没了主意。要打决非对手,想退下去,爱子尚在人手,如何能舍?急得通体汗流,心和油煎一样。眼看敌人已将走出林外,如被走脱,姓名来历全不晓得,以后何处追寻?想了想,只得老着面皮高喊道:
    “老英雄请留一步!我有话说。”葛鹰先未答理,金红且追且喊,又喊了几声。快要追上,葛鹰才回头答问道:“你喊我作什,莫非你嫌那定礼太轻,想换一样带去么?”金红强耐着心气,赔笑答道:“老英雄不要取笑,适才恕我眼生,多有冒犯。到底你老人家贵姓大名,因何与我母子为难?还望说个明白。”葛鹰笑道:“有什不明白?刚才不都说过了么?亲事说成,少不得明媒正娶,此时间我姓名,难道怕我把你儿子拐走了么?”
    金红见他只是一味诙谐,又不述说姓名,忍不住发急道:“我夫妻隐居多年,自问与你无仇无怨。就照你所说,是真给我儿子做媒,也须两厢情愿。这样硬做,将人抢去,是什么道理?”葛鹰哈哈笑道:“这还不是跟你学的么?你说我硬做,那么刚才你为什么拦住人家孤身女子,强说亲事呢?”金红料定敌人是小妹一面,不是适才逞强提亲,决无这场波折。被人间住,无话可答,方自发急。葛鹰道:“你既不愿,也倒好说,不过儿女的事须问本人,你的儿子如若愿意,你却做主不得。”金红想不到他转口如此容易,慌不迭答道:“那个自然。我儿子不愿。不信你把他叫来,当你面问。”
    葛鹰还未开口,那小孩又在树后答话道:“师父,这种绣花枕头,什人肯嫁他?刚才我才问几句,便急得要哭,大约这样大还吃奶奶呢,一刻离娘不得。你叫我带他上南京,你自家又不去,走到路上要哭起来,实在讨厌,我已放他逃走。师父就这样拉倒吧。
    只要现在两厢情愿,将来踩子梅酱不要紧,送上门去相亲,人家看不中再送转来,往返须两千里,何苦叫小囡坍台,罚我吃这种白累!”葛鹰喝道:“小鬼这懒骨头!也不告诉一声就将人放掉,停歇再来问你。”随对金红道:“你那宝贝儿子连我徒弟都看不上眼,这媒我也懒得做了。照你所说,你夫妻好像有点名气,像这种有人养无人教的儿子,要想攀亲,最好量量自己家是什么作料,不要仗势欺人。只要儿子教得好,我既管了这场闲事,早晚给你做个好媒便了。”
    金红听他师徒一明一暗互相讥嘲,爱子未见,所说虚实难知,即不便过于示怯追问真假,又不敢发作,正生着闷气,暗中忧急,忽听对方又拖尾巴,将来还要做媒,又自惊心,慌不迭气忿忿答道:“我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碍不着你们什事,这个免劳照顾。
    我夫妻也没什名气,不过向来敢做敢当,从不藏头露尾,鬼头鬼脑,暗放阴刁。我知你们必与江家丫头一党,才出来帮一腔。好的将姓名来历留下,便佩服你。”葛鹰笑道:
    “你当我怕你夫妻不说么?我的姓名本想不说,就一定不说。好在我的脾气什人都晓得,什事都自己做,与人无干。今晚原想隐过,到底仍隐不住。你是自家糊涂,你刚才吹了几回哨子,为什不见一个救兵,回去问你丈夫,就晓得你宝贝儿子已然回家。这些小铁片还你,以后少用为妙。幸碰着我,要是别人,坍台更大了!”说罢,将所接燕尾梭掷向地下,转身便走。跟着便见树后纵出一条小黑影,追上前去,微闻嘲笑之声,其行如箭,转瞬没入前面黑暗影之中。
    金红眼看敌人从容同行,无可奈何,生平几曾吃过这般大亏?越想越恨。呆了一会,猛想起儿子始终未见,丈夫也未出援,又惊又急,不顾生气,忙急往家飞跑。刚一转身,便听爱子在喊“姆妈”。定睛一看,果是爱子姜绍祖,由回路小径上如飞跑来,忙迎上前去,一把搂在怀里,间道:“乖儿子你在哪里?怎喊你听不见?当真被老醉鬼捉去了么?你从家里跑来,可曾见你爹么?”绍祖闻言泪眼直转,忿然答道:“姆妈,说出来真个丢人,都是我自家不肯学好用功,累得爹娘惹气,丢人吃亏。我已和阿爹说了,明早就要出门,寻好师父练本事,家主婆我也不要讨了。”
    金红惊问何故,绍祖拭泪一说前事。原来金红母子算计小妹当晚必归,埋伏在要路口上。后来看出小妹改道出山后,金红迎头堵截。当争斗时,绍祖隐身树后偷看小妹,美丽绝尘。正自心爱,猛觉脑后有人摸了他一下,回头一看,面前站定一个小黑人,头戴面具,甚是狰狞,身又瘦小,暗影中看去,直和庙里小鬼相似,不禁失惊,脱口要喊。
    黑人已伸手朝肋下点到,想要抵御,通体已然麻木,不能言动。小黑人便将他抱起,走不多远,有一醉人在彼等候,也戴着一副面具,说是要给绍祖做媒,明早由小黑人将他送往南京相亲,醉人随往林内走去。小黑人将他放下,去了一会回转,又将他拍醒,说那相亲地方太远,女貌奇丑,却有本事,问是愿去不愿。绍祖先想逃跑,无奈小黑人甚是机警,稍有动作立被点倒,白受一顿极难堪的挖苦,除了就话答话,连想呼救都难。
    最后无法,只得力说不愿,小黑人才将他送回家去。
    走到半路,正值六指飞侠姜继尚由家跑出,人却藏在附近树林以内。不知怎的被小黑人看见,告诉绍祖:“你阿爹在路旁树后,你只去寻他。如往寻娘,我依旧把你点倒带走。”说罢自去。照他所说,果遇乃父,好似又急又气,听乃母连打哨子,只气得直顿足,也不出援,见了绍祖,举手要打,叹了口气,又收回去,绍祖最怕父亲,吓得站在一旁不敢作声。姜继尚随悄声对他说:“今晚来人名叫七指神偷葛鹰,虽是何家住客,但你姻伯以前与他原无交情,此次留住必有原因。此人是我生平第一克星,决斗他不过。
    都是你娘不好,硬要逼那江家女子做亲,才致惹出这事。我如出援,丢人更大,只好在此干着急。”绍祖闻言,几番要往寻母,俱吃乃父阻住,想起事由己起,和适才许多羞辱,越想越愧,立志明日出门寻访名师,学成武艺以雪此忿。正和乃父述说心志,忽听乃父道:“事情完了,这还是好,快见你娘去吧。”绍祖忙即赶去,果见乃母回转,母子见面。金红听完前事,才知醉鬼竟是葛鹰,也吓了一身冷汗。回去见着丈夫,自不免一场争论。且不说绍祖明日寻师之事。
    再说小妹听出葛鹰语气,忙则抽身,顺着小径走不多远,忽见半山上纵落一人。先还疑是金红家中帮手,定睛一看,正是姜氏,满面俱是笑容,近前说道:“妹妹你走错路了,快随我来。”随领小妹上山,越过山脊。小妹认明日间来路所经,便问:“世嫂适才何往?”姜氏边走边悄声答道:“我因娘家有人送信,说晚娘要拦路说亲。心想她虽不好,关系着娘、婆两家面子,日后你又要常来常往,不愿你们伤了和气。打算领你避开,明早我自和家父说去。特意叫我那一个在山前正路登高窥探,以备临时改道,亲自送你抄山后小路出去。你如走得稍慢,走到适才小山环,翻出山前,渡过一条山涧,略绕里许,便连前后两条要路全都避过。那里有峭壁遮眼,他母子虽在山脊睬望,也看不见,不就没事了么?偏你有本领,先要客气,不肯施展,后来又抢在前面。我正愁你要把路走错,你世哥忽然翻山跑来,说我家住的那位葛老先生,同了新收徒弟黑摩勒,为护送你,也相继追了下来,并还赶在你的前面,叫我夫妻回去。我终不放心,独自悄悄赶来。不想我晚娘如此不讲理,害我爹爹丢此大人,真叫人难过。当她取出燕尾梭时,我躲在一旁偷视,正替你担心,想纵出去,那位葛老先生已自出现。这事丝毫与你无干,你始终退让,她苦苦纠缠,连手都未怎还。见了家父,我自会说。你如因此不常来,却对不起我了。”
    小妹耽搁了一阵,越发归心似箭,闻言随口应了,便谢姜氏,催她回去。姜氏执意不肯,直送小妹到了虞家村口,方始辞别。小妹因恐陶元暇见面不便,也没邀她到家小坐,竟自回转。到家见母,江明已早回转,陶元暇刚走不久,宝石也取出带走,行时嘱咐小妹住在虞家最好,何家也可常去,不可再行移居他处。小妹只差一脚,没有遇上,好生后悔。再问江明,答说:“师父事情已完,就在当夜取宝石回山。我在此也无多日耽搁。黑摩勒已然寻到,聚了半日,甚是投缘,约为异姓兄弟。他今晚往见新师七指神偷葛鹰,履命之后,明早便来登堂拜母,并见姊姊。司空师叔尚有他事,约等葛鹰师徒去后,才能约了何世叔同来。小铁猴侯绍昨日和铁扇子打了个难解难分,后来因是目光不济,眼前吃亏,幸得黑摩勒将敌人利器盗去,司空师叔再在暗中相助,将铁扇子引开,勉强算是占了上风。自觉铁扇子厉害,以后决不甘休,恐他约人寻仇,自己敌不住有误死友之托,趁着司空师叔在此,料无什事,连夜赶往杭、嘉一带寻一好友,以备万一去了。”小妹因未见着陶元曜,好生懊丧不置。舜民在座闻得黑摩勒明日要来见江母,因听尧民说他小小年纪本领高强,直似空空、精精一流人物,好生喜欢,忙命人当时通知尧民、良夫。新民三人,一面传话厨房,准备盛筵相待。大家谈了一会,分别安眠。
    次日江明见尧民备了酒席,惟恐黑摩勒来晚错过,自家面子不好看,一早起便赶去送信,一路飞跑,到了何家一打听,黑摩勒已然出门,料他是往虞家,不知怎的沿途未遇?忙又赶回。到家时已傍午,一间小妹,说:“虞尧民等俱早到来,只黑摩勒未到。”
    江明不好意思往前厅去,急得又到门外观望,才出村口便见黑摩勒穿着一件长衫,由去方岩那一面匆匆走来。心中一喜,忙迎上去,拉住说道:“你往哪里去了?今早我到白雁峰何家去寻你,说你早走,赶回你也未到。虞家舜民二哥,因听大哥尧民说你如何侠气,有本领,听你要来非常高兴,今午特备上好酒席,专为请你和我老娘,还约了尧民大哥和一个姓魏、一个姓钱的朋友作陪。如今人都齐了,静等你到吃酒。幸亏你来,不然我才丢人呢!”黑摩勒闻言喜道:“虞舜民他请我么?我今早出了点事,正想去寻他呢。”江明忙问:“什么事?”黑摩勒道:“这个不忙说,先引我见了老娘,等我见过舜民之后再说。”
    江明道:“前面已来催请娘和姊姊两回了。我娘因尧民大哥尚是初见,想你到先见之后,再同出去,免得当众行礼不便,还在后园等着你呢。”说时忽有虞家心腹人跑出,朝江明请安道:“江少爷,江老太太和小姐已到内花厅,叫小的来看。客人到来,不必再到后园,请到花厅入席吧。”江明笑道:“这倒省事。”便对黑摩勒道:“小哥哥,我们一同去吧。”说罢,二人并肩而入。下人早跑向前去通报。舜民因江氏母女不见外人,这次请宴,还是虞妻再三劝说:“座无外客,除长兄尧民外,魏、钱二人俱是心腹患难、通家之好,况和司空晓星、黑摩勒俱都熟识。席又设在花园前厅以内,服役都是近仆,外人不知。”小妹方始允诺。
    花厅隔前门有好几层院落,黑摩勒见院进既多,房舍陈设无不华丽精美,多半初见,笑道:“虞氏兄弟,幸是预先知道他们世家大族,富而好善。如换旁人,我一定当是许多民脂民膏,不偷他两回代做点好事消灾才怪呢。”江明因各院落中多有憧仆往来伺候,恐被听去,忙悄告道:“哥哥说话当心,不要如此随便。”黑摩勒笑道:“那有何妨、你还说要学我,连说话都小气,这样如何能行?本来我就任性,新近师叔又叫我拜了这位贼伯伯做师父,你等过两年再看,脾气还要怪呢。”江明虽少历练,到底在黄山读了十年书,陶元耀又常指点晓渝外面的事,颇不以黑摩勒之言为然,悄声笑说道:“黑哥哥,话不是这样说。为人言行,须看地方事体。我们只管游戏三昧,却不可任性胡来,毫无检点。听师父说,天下能人甚多,好坏都有,过于放浪形骸,便成了故意做作,反为识者所笑。”
    黑摩勒方笑他酸,未脱头巾气。花厅诸人闻报,舜民是主人,又都受人救助之德,俱都赶迎出来,分别礼见,迎接进去。江明引了黑摩勒拜见江母,并与小妹、虞妻、兰珍三人一一引见落座。黑摩勒幼遭孤寒,小小年纪学成一身惊人本领,在江湖上跑了两年,不曾遇见过敌手,越发心高志做。因在平日喜欢拯济孤穷,无形中便把富贵中人视若刍狗。对于虞氏弟兄,虽有晓星先入之言,知是世宦中通人,富而好善,不同流俗,也不过去了厌恶,本心不怎重视,所以一进门便肆无忌惮,随心开口。谁知到了花厅,宾主相见之后,才渐渐觉出在座诸人各有各的言论风度。休说尧民弟兄举止端凝,那一派雍容闲雅的气家与众不同,便魏、钱两人那样举止安详,语言隽雅,也非寻常所遇专一咬文嚼字摇头晃脑的酸丁腐儒所能梦见。至于几位女主人,更是庄重温和,端丽娴雅,说不出一种华贵高洁的风标。回头自己,一身都是野气,由不得把来时的锋芒收敛起来。
    江明初次出世,见着外人有点口钝,又受小妹叮嘱,恐怕脱节贻笑,不多开口。黑摩勒自惭形秽,再一矜持,把一肚皮放肆话全咽了回去,反倒无话可说。还是良夫聪明机智,看出黑摩勒矜持之状,先借称谢为由,渐渐引到江湖上行径,谈风既好,见识又高,恭维又很得体,甚合黑摩勒的脾胃。几番引逗,黑摩勒大为投机,方始由拘泥难受转为兴高采烈,以往轻视文人之习也全都改去,变成衷心敬服,只管因话答话,不再似前放肆了。谈不片刻,下人来报开席,宾主随往中间席次。江母以次,男女分别落座。
    虞家酒菜本极精美,黑摩勒和江明俱都爱酒,吃得甚是欢喜。席终之后,舜民又把黑摩勒邀至后园江母房中坐谈。江明问起黑摩勒来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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