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的皮肤饥渴症

    带有爱意的身体接触,特别是抚爱,对于一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生命体验。在幼年时期,双亲的抚爱,特别是母亲的抚爱,不仅对身体的发育,皮肤的健康,由触觉所带动的整个感知能力的提升,都起着促进作用,而且,在心理的健康发育方面,尤为重要。父母长辈经常性的自然抚爱,能使成长中的儿童从心理上获得安全感,启迪对于爱的珍视与寻求,从而在与他人交往时能具备较高的亲合力。在青壮年时期,恋人、配偶间的抚爱也非常重要,没有抚爱过程的两性关系是粗鄙而不利于维系情感的。到了老年时期,儿女在抚爱方面的反哺性施予,也依然是维系健康心性的重要因素,儿女扑到父母怀中撒娇,或主动为父母揉肩捶背,不仅令老人胸臆大畅,也令心理上更松弛更富保障感。倘若一个人从小就缺乏他人的爱抚,那么他便会患上皮肤饥渴症,这是一种心理疾患,严重起来,不仅自身心理会产生严重的不安全感,变得自卑、怯懦、欺软怕硬,甚至会因嫉妒他人能以获得爱抚而生发出不理智的报复行为。
    曹雪芹笔下的贾环,父亲贾政一点也不喜欢他。宝玉的思想行为虽然令贾政头疼,但第二十三回写到贾政召见众晚辈,“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贾政至少是以目光爱抚了宝玉,“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但对眼前的贾
    环,却是只有十分的嫌厌,而没有半点爱意可言。同回写到“王夫人摩挲着宝玉的脖颈”问长问短,贾环看在眼里,妒在心中,自不待言。那么,贾环的生母赵姨娘对贾环,是否有所爱抚,以补偿他皮肤与心理的双重需求呢?书中头一回写到赵姨娘出场,是在第二十回,贾环跟丫头们赶围棋作耍输了钱,自卑心大发作,回到住处,正急需柔情慰藉,可是赵姨娘见了他却劈头问道:“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用语粗鄙,声口恶赖,可见赵姨娘是个完全不懂得以柔情爱抚养育儿子的伧妇。赵姨娘把贾环把得很紧,从外在的形态上看,娘儿两个算得上是相依为命,但赵姨娘只是把贾环当作争夺荣国府财产继承权的一个砝码,并不能给予贾环超功利的真切母爱。
    贾环在缺乏爱抚方面所受到的刺激,是经常性的,无处不在的。第二十四回,贾赦偶感风寒,宝玉、贾环、贾兰等都按规矩去请安问候,问候完,邢夫人让贾环、贾兰坐在一边椅子上,“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便使眼色让贾兰跟他一起告辞,宝玉也说要走,邢夫人却留下宝玉,公然对贾环等宣布“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兰平日有母亲李纨爱抚,倒无所谓,而贾环对宝玉的妒恨,显然陡增了许多。
    第二十五回,贾环的皮肤饥渴症终于爆发为一次疯狂行为。王夫人叫贾环在她屋里炕上写经,贾环正拿腔作势地抄写,宝玉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这已令贾环忍无可忍,再加上宝玉偏又跟与自己相好的彩霞玩耍,“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真够惊心动魄的!同回写到赵姨娘伙同马道婆魇魔法暗害宝玉与凤姐,那完全是为了侵吞荣国府的财产,贾环虽然大立场与其母是一致的,害宝玉的第一心理动机却并非争夺财产,而是皮肤饥渴症引发出的万丈妒恨,推蜡灯未能烫得使宝玉致残,在“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回中终于推动贾政暴怒中差点活活把宝玉打死,在写贾环告密诬陷宝玉时,有个细节:“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往常他并无与父亲贴近的机会,这次也算是借机为自己的皮肤饥渴博得了些许补偿,如此细致入微而又准确至极的人物描写,再次体现出了曹雪芹那超凡的艺术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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