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之死(10)

    琴张回到禅堂,两个嬷嬷知不是强盗,腿才渐次不软;琴张命她俩仍在禅堂门口守候,自己进去禀报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禅毕,进到了耳房,自己在那里慢慢地煎从鬼脸青花瓮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张进到耳房,便禀报说:“不是强盗,竟是恩人……”妙玉截断她说:“我等槛外畸人,既无惧强盗,亦无须恩人。庵墙外定然还有一个,皆系世中扰扰之人,你们且去将庵门大开,放那逾墙者出去;就是那门外的人他要进来,也就由他进来;凡进来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会进来一般。”琴张急了,便将贾芸所道的利害,细细学舌,那妙玉哪里要听?自己往绿玉斗里斟茶,琴张不得不上去接过斟茶之事,又在妙玉耳边说:“原是那宝二爷让他来报信的……”见妙玉依然无动于衷,心想大凡称男人都唤二爷,且这贾府里也不止一个二爷,师傅大约并未听清是哪个二爷,于是又大声说:“是那贾宝玉,让他来报信的——咱们倘若明日不搬走躲藏,那忠顺王爷说不定就要派人来害咱们了!”妙玉只是举杯闻香,淡淡地责备琴张道:“怎么是老君眉?”琴张心里起急,顾不得许多,遂提高声量赌气说:“正是老君眉!是这府里过去的老太太一家子都爱吃的老君眉!如今他们一家子在槛内,死的死,流的流,卖的卖,疯的疯……师傅就是任谁都不怜惜,那贾宝玉,他是用师傅这只绿玉斗吃过茶的,师傅跟我说过,他算得是个有些个知识的人,那年他过生日,师傅还曾写下贺帖,巴巴地让我们给他往怡红院的门缝里送去过……如今这事牵连到他,他倒只顾着师傅和我们的安危,托本家亲戚不过夜地来报信……师傅难道不该怜惜那贾宝玉、宝二爷、有知识的人么?……”说着,不禁跪到了妙玉面前,以至流出了泪来。妙玉面上,依然羊脂玉般不起温丝涟漪,只是说:“你且起来。去把庵门打开,放那人出去。且就此再不必关上庵门。待出去进来的都没影儿了,跟嬷嬷们多从井里打几桶水,把他们脚沾过的地方,一一洗刷干净。再把那人跳进来一带的竹子尽悉伐了,跟那让他沾过的菊花等物一起,拖到庵门外烧成灰烬。”指示毕,先将老君眉茶倾在废水瓯内,用茶筅刷净茶壶,另换碧罗春茶叶,有条不紊地重烹起来。琴张无奈,只得出了禅堂,命嬷嬷开庵门放人,又过去对仍站在竹丛旁等候的贾芸说:“无论我如何禀报,横竖不中用。或者二爷亲去那耳房窗下,痛陈利害,也算彻底救我等一命!”
    贾芸早听说这妙玉性格极放诞诡僻,没想到竟不近情理到这般地步。只得移步到那禅堂耳房窗下,恭恭敬敬地朝里面说:“师傅恕贾芸冒昧。我是宝二爷堂侄贾芸。宝叔亲派我来。那从这府里出去的靛儿,保不定此时已向王爷说出了师傅来。我临来时,宝叔说了,我若办不成这事,王爷派人找上这庵,师傅让王爷鞠逼了,他便立刻自裁——因为他觉着是自己当日不慎,才惹下了这桩祸事。恳求师傅明日一早便迁出庵去,躲避一时,若师傅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我们连地方都是现成的。”他说完,躬身静听,那窗内竟静若古井,毫无反应。此时琴张也顾不得许多了,走近贾芸,小声对他说:“实在我们也不知该避往何处。当年进这庵,是林大爷派人把我们接来的,我们四个女流,就是要迁,何尝有力气迁?虽说可以花银子雇人,究竟不如二爷等来帮忙稳妥。只是不知二爷所说的那现成地方是何处?”贾芸告诉她:“只要你说动了师傅,其余都不是问题。你说的那林大爷正是在下的岳父,可幸的是已由北静王府买去,不至受苦。给你们找的暂栖之所,正是北静王府内的家庙,忠顺王爷哪里寻你们去?稳妥至极的。且若觉得那里好,就久留彼处也无碍的。宝二爷若不是判了个回原籍祖茔定居,那北静王也收留他了……你们快做准备吧,我明日天亮即到,帮你们迁走!”琴张点头道:“你一定来。我们一定走。”
    这时两个嬷嬷已开启了庵门,那板儿泥鳅般闪进庵来,把嬷嬷们吓了一大跳。那板儿直奔贾芸,大声埋怨道:“你怎么这半日不出来?”又东张西望道:“菩萨在哪里?我要跪下拜拜!”从半掩的门依稀看到禅堂里供的观世音,拿脚便要往里去,贾芸忙将他拦住道:“莫惊了师傅!你要拜,就在这门外拜也是一样的!只是明天一早,你要在这里先帮忙他们搬家,菩萨才能保佑你!”板儿朝那禅堂里探头道:“怎么只见到一只佛手?好好好,我就求这佛手保佑吧!”说着咕咚跪下,朝里面观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大声祈祷说:“菩萨保佑,明天一早能到银号兑出贾兰哥哥给我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能凑齐那另外五十两银子,能拿上二百两银子,到那勾栏巷锦香院,找到那鸨母,把那巧姐儿给顺顺当当赎取出来!菩萨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辈子做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做了坏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样,你就拿响雷劈了我!”祈祷完了又磕了三个响头,方站起来,憨憨地对贾芸说:“我帮这里搬家,只是要先去银号兑完银子再来,再说你还答应我,帮我凑五十两,你莫诓我!”贾芸道:“不诓你,下午我们凑拢银子,一同去赎巧姐儿!”
    贾芸与琴张告辞,互道“拜托”。贾芸和板儿出了庵门,嬷嬷们忙将庵门掩上,重上门栓。琴张进到禅堂,掀帘走入耳房,见妙玉一个人坐在榻上,且品佳茗,独自侧身榻几,在那几上棋盘里摆开黑白阵式。琴张不禁近前劝道:“师傅可都听清了?人家一片好心,且设下万全之计,咱们明早迁走吧!”妙玉似全无所闻,手中捏着一枚白子,凝视棋盘,只是出神。琴张急得以至干哭,跪在榻前,哀哀恳求说:“师傅自己不怕,可我和嬷嬷究竟也是生灵,我佛慈悲,总还是要放一条生路给我们的吧!”妙玉从容地下了一子,方望着琴张道:“你这是怎么了?起来吧。且按我吩咐去做——不要关闭庵门,让嬷嬷们再把它打开。把弄脏的地方尽悉打扫干净。给观音菩萨前再续新香。我自有道理。”妙玉的格外安祥,令琴张如醍醐灌顶。她忽然丧失了此前一直主宰着她的恐慌,站起来,从容不迫地,一项项执行起师傅的吩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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