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

    《红楼梦》的地位之所以这么显赫,在我看来,这主要是因为这是一部自觉地贯彻了辩证法原则的作品。一直被《红楼梦》爱好者所忽视的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
    什么叫做《风月宝鉴》呢?同一个大美人,王熙凤,从正面看,貌似天仙;而从背面看,则是骷髅。同样,金陵十二钗都有这么一个“背面”的问题。这绝对不是我多事。至于是不是每一钗在背面都显出骷髅的影像呢?就是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我也同样反对一刀切的态度。
    对于好色之徒,美人与枯骨何异?对于佛教来说二者不存在区别;同样对于曹雪芹来说也是这样。说实话,我对于这样的观点,的确未必敢于全盘接受。那些“谈情派”在这个问题上也要实事求是,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真的同意曹雪芹的极端观点呢?
    这就是说,看来曹雪芹还是比较支持我的观点。看来“谈情派”的确不是如他们自己想象的那样稳当。但是还是那句话,《红楼梦》属于全人类,甚至属于它的敌人。曹雪芹根本就不在乎世人对他的评价。你即便骂的昏天黑地,即便佩服的悲痛欲绝,其实最后都与曹雪芹无关。
    这样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或者说是一个任务,要从背面来看作品。这绝对不意味着非要穿凿附会,甚至达到歪曲的地步。风月宝鉴就是那样,读者如果如同贾瑞一样非要看正面,也没有办法。
    例如关于贾宝玉这个形象,明明是个草包,却被红学家拔高得不得了,以至于不尊重贾宝玉就要背上不尊重曹雪芹的罪名!我们看到,天涯何处有净土,冤假错案,甚至污染到了最反对权威的《红楼梦》中,而这还是在21世纪!按照贾宝玉的标准,这些红学权威是不是也感染上了仕途的浊臭呢?
    作品之所以能够达到现实主义文学的最高峰,我认为,要从典型性和普遍性这两个方面加以掌握。
    既然提到辩证法,恐怕任何人都知道这就是说要从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加以理解。除了《红楼梦》之外,大概很难再找到类似的一部文学作品了。不错,我们自然可以从其它的作品中找到辩证法的痕迹,但是要说像《红楼梦》这样自觉地把这一原则坚持贯彻到作品的每一个细节中去,恐怕的确是不多见的。也正因为是这样,《红楼梦》才从一开始就令人感到难以把握,不知到底都说了一些什么。如果从情节来看,正如作者所说,的确不过是些家庭中的琐事,例如赵姨娘与贾宝玉的丫头打架这样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说,《红楼梦》的确不能和《三国演义》、《水浒》相比。但是《红楼梦》的内在魅力显然不是单纯情节所能表达得了的。
    问题不在于《红楼梦》包不包含这些内容。问题在于《红楼梦》是不是只是包含这些内容。或者说,《红楼梦》包含所有这些穷酸前辈所能够像想得到的内容。是的,《红楼梦》有淫,有缠绵,有宫闱密事……
    问题在于既然《红楼梦》的确包括了所有这些前辈们所说的方面之后,这些方面也就不配再称为是主题了。这里发生了一些变化。简单的量的累积导致了质的改变。既然说主题必然唯一,既然说以上一切只不过是《红楼梦》借以表现其主题的不同侧面,那么就不得不说,所有这些都与主题无关。《红楼梦》的主题,正如上文已多次说过的,只能是历史。
    但是《红楼梦》又不只是复述史书上的史实。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作者已经说过,作品乃是“取其事体情理”而已。简言之,二者的区别即所谓“逻辑的历史”和“现实的历史”。
    而要把长达两千年的历史压缩在短短一部作品之中,那么就不仅要问,作者是如何做到的呢?或者不妨进一步提出一个问题,所谓作品的典型性是如何在作品中得以表现的呢?
    首先是典型的环境。显然,如果没有一个适于作者展现其观点的现实背景,作品的真实程度就要大打折扣了。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武松和猪八戒出现在《红楼梦》中是不适当的。但是柳湘莲和薛蟠就不同了。这就是说,所谓“环境”不外就是作品一般的概念,统一的尺度。在不同的环境下,即使是相像的人物形象也必然要改头换面。且不要说在这个环境下所发生的事情了。
    那么我们来看看作品所选择的特定环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呢?可以说,当环境大体确定下来之后,作品的范围也就大体得到确定了。例如你不能在《红楼梦》里面描写枪战等等。作品的大背景:
    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当然不能被作者的反语蒙蔽。通过阅读可以看到,作品和历史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其实就是例如《西游记》这样的作品又何尝没有一个确定的“朝代年纪,地舆邦国”?虽然《西游记》表面描写的是唐朝的事情,但是其实写的是明朝的事情。
    “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已经是在进行讽刺了。
    1.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古人。其中最晚的如果没有搞错,好像是一直到了清[55]。所以要说作品的具体时代背景是“汉唐”就不妥了。如果是明朝还说的过去。
    2.如果不是明朝,那么就是清了。按照汉族儒学的所谓“正统”观念,这样的朝代似乎不应该算有“考”。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不仅汉族的儒学学者,甚至还有满清的统治者都把儒学当作官方学说,这又不知道是怎么“考”的了。
    所以说,即使这个大背景的交待,其中都存在这些曲折。那么你还能睁着眼睛硬说作品纯属“言情”吗?其实关于这个背景环境的进一步分析,完全属于另外一个题目。在下面一章中,我将系统地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其次,典型的环境并不能说明更多的东西。换句话说,没有人的环境只是一个死的环境。环境之典型,必然要通过典型的人物形象加以表现。
    这几乎已经成为公论,要说人物塑造的成功,恐怕还没有什么作品可以与《红楼梦》相比拟。《红楼梦》人物塑造的巨大成功体现在非同寻常的数量和彼此各异的形象。其实这个方面历来已经产生了大量的卓有成效的研究成果。这里似乎不必多说。但是举一个例子还是不妨的。例如各位公子小姐的“奶娘”。着笔突出的有贾宝玉和贾琏的奶娘。其实贾迎春的奶娘也写得很好。另外还有那个没有出场的贾兰的奶娘。如果不是王夫人把她赶走,恐怕大家甚至不会知到这个角色的存在。
    关于人物形象的创作,历来被忽视的一个问题是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这里不是说的人物在作品中的现实关系。而是人物在造型上的关系。例如史湘云这个形象就负责调和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形象之间的差距。要不然,这二者就很难“捏合”到一起。
    而典型的人物必然通过典型的事件得以表现。所以还要考虑所谓典型的事件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例子就太多了。可以说,《红楼梦》里所提到的事情都是有其必要意义的。就是说,每一个看来彼此独立的事情,都是大江中的一滴水。正是这些内在有联系的事件共同汇成了滚滚向前的怒潮。[56]
    越是典型的作品就越是具有广泛的意义。或者说典型与普遍的确是文学作品所要处理的辩证的两个方面。只有最好的作品才能同时在两个方面都臻于完善。毫无疑问,《红楼梦》正是这少量作品中做得最好的。[57]
    我认为,对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理解。首先是作品中所描写的环境、人物和事件的普遍性。或者说,《红楼梦》是把尺子。[58]用这个尺度可以衡量整个封建社会而不会推翻作品的基本结论。另一个方面,就是指内在的普遍性。就是说,整个《红楼梦》是一个内在有机的整体,互相照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是在这里迷路的。为了使所有的迷惑都披上“突破”的招牌,所谓的红学家门制造了大量的烟雾。下文对此还要加以讨论。在这里,为了防止迷路,暂时不说更多。
    可以说,要观察作品所反映的整个波澜壮阔的封建社会的内部运动过程,也就是说,要认识《红略梦》所反映的“普遍性”,必须运用“纵向”和“横向”的观察方法。
    说实话,我们的分析至此,我已经有理由相信,我们已经远远把那些认为《红楼梦》充其量是部“人情小说”的观点抛开了。[59]我当然不会为可怜的什么“掩盖说”或者是什么“掩护说”说更多的话。对于《红楼梦》来说,谈情即是谈政,谈政不外谈情。狭义地把二者区别开来,而不认识到我国古代文化的基本特征,也就是儒家文化的传统,这很难说是表现出了什么观察能力和判断力。
    纵向来看,可以分三个层次来认识这个问题。
    1.历史的层次。这是最高的层次。前面已经说过,《红楼梦》一书的确取材于我国自秦以后的整个历史。这段历史,无论如何,属于内心世界的历史。在这段历史期间,儒家学说的确占据主导地位。我们并不是要否定儒学应有的历史地位。但是我们看到,既然《红楼梦》着手于这个方面的工作,那么它就不可避免地要给这一学说下结论。如果不需要更多的讨论,可以看到,《红楼梦》不仅是对这一学说的全面否定,而且简直就是尽情地嘲笑。虽然很多的人都笑出了“血”。
    2.朝代的层次。这才是该书主要的立足点。鉴于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们将在下一节展开讨论这个问题。
    3.家族的层次。以往人们总是根据“自传说”过分地把家族的兴衰看作全书的“主线”。但是很显然,艺术的首要原则就是消除私人利益的干扰。甚至《三国志》的作者都能够做到的事情,难道曹雪芹反而做不到么?由此可见,家族的兴衰其实也是一个例子。这不能说明更多的东西。
    横向来看,我们把上面的顺序颠倒过来就可以了。总之朝代的历史包含家族的历史;而总的历史又包含朝代的历史。所以说家族的衰落的必然是朝代的衰落;而朝代的衰落的必然则是整个历史的衰落。这才是《红楼梦》“微言大意”实质之所在。
    [55] 《长生殿》。
    [56] 要说在作品中什么事情给我的印象最深,这倒是会把我问住了。我对作品太熟悉了。所以反而很难一下子说什么事情给我的印象最深。不过比较来说,我倒是对警幻秘训贾宝玉这档子事情特别有好感。言教不如身教,这的确是未来我国教育改革的正确道路。
    [57] 说实话,我没有看过,或者说没有仔细看过太多的外国文学作品。对于我这样的东方人来说,外国作品似乎爆发性稍强,而含蓄性就差了些。例如有的外国留学生在学习《红楼梦》之后,他们甚至会问老师,为什么贾宝玉不和林黛玉私奔呢?我说,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林黛玉特别欣赏红拂女的类似行为。但是要说二人在前八十回就会跑,这就不好了。
    [58] 风月宝鉴。
    [59] 为什么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否定所谓的“人情”说呢?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如果不事先搬开这个绊脚石,那么以后更加深入细致的分析就会让位给不学无术和卑鄙无耻的哈哈大笑。这些一直在抄袭《红楼梦》,不仅是从写作方法上抄,而且从思想上抄的小人,居然厚颜无耻地给自己树立起牌坊来。而且据他们说,这块来历不明的牌坊上还写着诸如“革命”这样的字眼。
    其实这些“前辈”们的确在不知疲倦地抄袭《红楼梦》。但是他们并没有曹雪芹的哪怕是百分之一的艺术天才。所以他们恬不知耻地自称是“泥土”。甚至到后来更加矜持地自以为所谓的“天才”是没有的;只不过是把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阅读上面。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泥土天才,您是不是曾经喝过咖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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