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最崇尚周邦彦的词,他在《人间词话》中曾说:别人作词,“一勾勒便薄”,而周词则“愈勾勒愈厚”。王先生这是用绘画术语来比方词曲文学。勾勒者何?是画家用笔的一个方法。这正如前章提到的“传神写照”,那原是晋代大画家顾恺之论画的话,但后世用它,反而绝大多数是比喻文笔之妙了。
勾勒合言,为一整词,“大白话”就是用“线”(今多曰“线条”)勾出一个物形的轮廓或“框架”(framework)。而分言时,两字又有不同:勾是顺势运行,勒则逆势回挽。中国的文家、书家,没有不明此道此理的。在实际上,有两个很有趣的成语(也是术语)可以帮助讲解:唱戏的净角,“花脸”,上装时自己对镜画“脸谱”,叫做“勾脸”。旧时考试出榜,列取中的名单,在最末一名的下边,用朱笔画一大“√”,表示“到此为止”,任何姓名字样不得属入——这一朱笔俗称“红勒帛”。勒就是“打住”的意思了。所谓“勒马”,即勒控前行速度,使之变缓或停止。可知这个勒,完全是“逆境”的力量。
在书道的“八法”中,把横画这一笔法特名曰“勒”,而且古人定的书写此画的原则是“贵涩而迟”。还有“鳞勒”一词(参看拙著《書学》,见《中国文化》第二期,论述此词与“轥轹”的关系),皆可证明勒是顺滑的反面涵义。
王先生的原意,到底是侧重什么?不敢妄揣;我个人觉得他用此词语,并无深意,也不细分二字本义,不过是泛泛比喻,略如现时一般人常说的“刻划”、“描写”。若细究严核,他用来并不精恰,因为勾勒大抵在好手笔下是“一槌定音”,一气勾定,而绝不容三番五次涂改——所以王先生那个“愈勾勒愈厚”的“愈”字,显得有点儿“外行”了。勾勒是要求手眼稳准,落笔“算数”,岂有“愈”(越来越厚)的馀地可言?
如果我们不以词害义的话,那么王先生本意所指,也许是“积墨”与“三染”等法度,——这与雪芹的笔法,可就大有关涉,亟宜一究了。
在讲“积墨”之先,需连带讲讲“描写”。
当今之世,大凡谈说文学之事的,口里总离不开“描写”二字。诸如“描写细腻”呀,“描写深刻”呀,“描写入微”呀……等等,好像人人都懂,用不着再问一句“什么叫描写?”可是口言此词的人十有九个并不知道这也是以绘喻文的一种术语。
描写,与勾勒有一点相似:也是合为泛言,分为两义。描写实际上是包涵了“工笔”与“写意”的两种很不一样的意度与技法的一个“合成词”。要讲《红楼》艺术,不明这个合成词以及离合之际的微妙关系,那也实在是囫囵吞枣,不得其味了。
雪芹是个大画家,他的好友敦敏赞他作画是“奋扫如椽笔”,可见其磅礴的气魄。我们看,这样作画的,肯定是“写意”无疑。但雪芹精不精于“工笔”画?我以为是非常精的(证据是:张宜泉诗说他“苑召”,贵官曾请他到宫内画苑如意馆去画功臣肖像。参看拙著《曹雪芹新传》第三十三章),这也没有问题。现在就发生了一个极大的奇迹问题——
大家读《红楼梦》,总感觉他是写了一巨幅“工笔画卷”,可实际上他整部书用的却是“写意”手法!
感觉与实际,恰恰相反,这“怪”事从来不曾发生在别人身上,而单单发生在雪芹手下!你说奇也不奇?!
因此,我们才需要既讲“积墨”,又讲“描写”。
“描写”一词,有不少人会认为,这只是从外文如describe译来的一个文艺概念。比如若查这个外文的定义,则大致列有三点:
①说出它像什么,给出一个文字的图画。
②说出它具有的质量。
③标出,画(符号性)。
这很有趣,英国人的这个describe,也以绘画来打比喻作解说。当然,在他们的意念中,任何譬喻修辞法都可说是描写,那与中国绘事就不同科了。但最应注意的是:外文describe含义大部分是与文学艺术无关的泛指。
查一下现行《辞海》,对“描写”下的定义——
始言“文学艺术创作的基本手法”,中言是对人、事、境的“描绘”与“刻画”,“以直接再现”对象的“多方面的性质为特征”。下言分类,如“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等是像、事、境以外的分类等。
在这儿,就显露了困难。用“描摹”、“描绘”、“刻画”等等来解说“描写”,等于“什么也没说”!还有“直接再现”的这种文艺理论观念,是来自西方的文化产物,讲中国文学如《红楼梦》,那是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引人进入艺术“误区”而难以自返。中国文艺的审美观,并不是什么“直接再现”。这种提法所能说明的,误执彼义,流弊滋生。特别是讲《红楼》艺术,它如果一味从“直接再现”去寻求雪芹的“描写”奥秘,那真会成为在刻舟求剑之外,还要防缘木求鱼了。
描,在日常俗语中表现得很清楚:闺中有“描眉画鬓”,有“描龙刺凤”,这描都是极其工细地勾画之义,“描龙”是指“描花样子”(刺绣之前先将图样细勾在织品之上)。小儿第一次学写字,不是“写”,只是描——所谓“描朱”、“描仿影儿”(“仿影”是摹写的范本),就是“照样儿勾划”。所以凡是建筑、机械、生物标本等图样画,都极为工致,一笔不能“草”起来,这些“画”,其实都是描,并非真“画”(“绘画”通常所指)。在《红楼梦》中,第四十二回叙及描园子图样,第二十七回叙及寻笔描花祥子,例证俱很分明。
由此可悟,描这个技法,有正副双意味:好的一面是非常工细可爱,坏的一面则指它更多的是照葫芦画瓢,不但无艺术创造,也无神气情味可言——如生物标本画,堪称“须眉毕现”、“纤毫无失”,可就是索然无生气,都是一幅死形骸,略无神采气韵可寻。而“写”,则异于是,它是大笔一挥,粗豪洒落,但望上去却神气活现,活起来了!
要弄清这二者的本义特点,然后才会真懂得中国的“描写”一词的真谛。换言之,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明白雪芹的描写,到底是“工笔”还是“写意”?还是二者相兼?还是有所侧重偏好?
“描”是书法的大忌。字是“写”而万不能像小儿之描,也绝不可一笔落纸不好,想再“收拾”“修理”一下——那也叫“描”!在画艺中,则全不容以词害义,或与书法之用语一概混同。比如画艺工笔,仍然是“描”而不容“写”笔羼入。“写意”虽然是避免了“描工”的“匠气”之病,而弊端也就在于将中华古画传统废弃殆尽,一味追求简率自如,其后果遂流为“假大样”,没有真功夫造诣,只凭几笔假相博取外行的谬赏。
这儿应该提出一个要义:真正的高超的写意,没有不是从工笔的基本功夫中化生出来的。写意的真假,只在有无工笔本功这点上分辨!
谈了这些,只为了如何理会雪芹的“描写”问题。他的描写到底属于工细?属于写意?属于相兼?
上文我己说过了:雪芹这支笔的奇迹,就在于,他运用的主要是写意画法,而给观者的感受却是工细人物楼台景色的“画卷”!
这真不能不令我们称奇道异:何也?真吗?他怎么达到这个“效应”的?
窃以为,这个问题乃是戚蓼生所提出的那一复笔奇迹之外的又一绝大奇迹
戚先生的任务,只是提出来并表示两声“噫,异矣!”他就不管了;我则没那么轻松,还得试着作作解答。解答不一定对,期望来哲纠补。
我以为这儿至少有两层原因,造成了我们感觉上与雪芹用笔上的“差异”或“幻觉”。
第一层是雪芹笔下所写的这些人、物、境,都与别书(比如《三国》、《水浒》、《儒林》……)不同。《红楼》中的人物,其衣食住行,与《水浒》相比,大是两个境界,施耐庵〔1〕写绿林好汉的吃,只需说“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就“完成任务”了,而雪芹则不能那么办,他得写出许多高级“名色”来。衣饰也是如此,可以类推。只因那些“名色”本身似乎带着若干“工笔性”,于是遂使观者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这描写多么细致呀!”其实,雪芹也只不过开了一个“单子”,罗列出什么缎、什么袄、什么花色,……不过如此,更无什么“细致刻画”。这是货真价实的“写意”笔法,而现象上却显得“绚丽多采”了,这就给人一个“工笔感”。这个原因是明显易见的,可是它的“造幻”力量却十分巨大,让人迷眩了。
第二层,则是个要费些事情的缘故,我想不出好办法,乃又借绘画中的“积墨”与“三染”之法来作譬喻,希望这样或能解说雪芹奇笔奥秘的一小部分。
什么叫“积墨”,据权威的释义是——中国山水画用墨由淡而深、逐渐渍染的一种技法。北宋郭熙云: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元黄公望云:作画用墨最难,但先用淡墨积至可观,然后用焦墨、浓墨分出畦径远近,故在生纸上生出许多滋润处。
——汉荣书局《艺术大辞典》
这是论山水画,真可谓“墨分五色”,古人之精义如此。但那道理也不限画山水。我闻画家说人物衣饰的着色,也是此理:比如说仕女红裳蓝带,都不是简简单单涂上一层颜色的事,而是先用何色作底,后用何色递加,如此几道工序,而后那色彩厚润,迥与单薄之气味不同。我想,脂砚斋在评论笔法时,就提到过“此画家三染法也”,应该就是同一意义了。
这种笔法,“框架”本来实在是个“写意”的轮廓,只因他随着文情的进展,不断地一层又一层地“积墨”与“三染”,于是我们感受到的印象,已不再是“粗线条”了,倒像他用笔十分之工细了。奥妙端的就在这里。
墨,要“六七加”呢!“三”也是“多”的代词,并不止三。你看,中国艺术的精湛,断非“外人”所能想见。
事实上,雪芹写人物,是这个人初上场,只给你一个“写意”(粗线条)的“框架”,后来此人每出场一次,便往她身上加“墨”加“染”一次——如此者积至很多“加”,于是那人可就不再是个“扁”的“呆”的了,变成了“凸”的和“活”的了。
出场次数少的人物,没有积墨加染的太多馀地,主角们可就清楚极了——我以为最好还是以第一主人公宝玉为例最为首选。这须专设一章,别见于后文。在这儿,我不妨说几句看似无关、实则相涉的话:
雪芹佩服顾虎头(恺之),所以借贾雨村讲“正邪两赋”而来之人时,所列之人即有这位画苑大师。雪芹从他得来“通灵”一词的启示(恺之自言,他的画通灵了),而又欣赏他另一则名言佳话,即“倒食甘蔗,渐入佳境”。这其实也就是一种艺术法则。雪芹写宝玉,在“试才”时反对粗陋,求再“蕴藉含蓄”者,亦即一义的不同表述。盖凡高级的艺术,没有让你一下子“得味”,“入口蜜甜”的,而且那“甜”必然无甚馀味可享了。蕴藉含蓄,正是其真美在内,久而愈光,而不是浮光外铄,立刻都“摆在眼皮子底下”:雪芹的写人,所以要运用积墨、三染法,也正是要服从顾虎头的“渐入佳境”的艺术准则。
〔1〕今年学者多以为《水浒》实作于明代;施氏其人亦非实有。此处不过随文设词,不必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