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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老头子的弟妇

第三个女人,我要写的,本是我的奶娘。刚要下笔,编辑先生忽然来了 一封信,特烦我写“我的弟妇”。这当然可以,只是我有三个弟妇,个个都 好,叫我写哪一个呢?把每个人都写一点吧,省得她们说我偏心!
    我常对我的父亲说:“别人家走的都是儿子的运,我们家走的她却是儿 媳妇的运,您看您这三位少奶奶,看着叫人心里多么痛快!”父亲一面笑眯 眯的看着她们,一面说:“你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来呢?” 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妇们都笑着看我。我说:“我也看不出我是哪点儿不如他 们,然而我混了这些年,竟混不着一位太太。”弟弟们就都得意的笑着说: “没有梧桐树,招不了凤凰来。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树,所以你得不着一只 凤凰!”这也许是事实,我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们的讥诮。那是廿六年 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亲,人口齐全,他提议照一张合家欢的相片, 却被我严词拒绝了。我不能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更 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边没有一个女人,这提议就此作罢。时至今日,我颇 悔恨,因为不到一个月,芦沟桥事变起,我们都星散了。父亲死去,弟弟们 天南地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是我常诵的句子,而他们 的集合相片,我竟没有一张!
    我的二弟妇,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儿,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 二弟小一个月。我看着他们长大,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的回忆 里,有许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们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一定可以写 一本很好的小说。我曾向他们提议,他们笑说:“偏不告诉你,什么话到你 嘴里,都改了样,我们不能让你编排!”
    他们在七八岁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后,舅母以为未婚男女 应当避嫌,他们的踪迹便疏远了。然而我们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总 看得见,岁时节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们那种忍笑相视的神情,我 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从来不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句,恐怕舅 母又来干涉,太煞风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读书,六妹在天津上学,一个春天的早晨,我 忽然接到“男士先生亲启”的一封信,是二弟发的,赶紧拆来一看,里面说: “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经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请你帮忙 疏通一下,感谢不尽。”我笑了,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春天来到他们的心 里了!我拿着这封信,先去给母亲看,母亲只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我知道 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寒暄以后,轻闲的提起,说二 弟在校有时感到寂寞,难为他小小的年纪,孤身在外,我们都常给他写信, 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给他一点安慰和鼓励。舅母迟疑了一下,正 要说话,我连忙说:“母亲已经同意了。这个年头,不比从前,您若是愿意 他们小夫妻将来和好,现在应当让他们多多交换意见, 联络感情。他俩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来写包票。”舅母思索 了一会,笑着叹口气说:“这是哪儿来的事!也罢,横竖一切有你做哥哥的 负责。”我也不知道我负的是什么责任,但这交涉总算办得成功,我便一面 报告了母亲,一面分函他们两个,说:“通信吧,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没事 别再来麻烦我!”
    他们廿一岁的那年,我从国外回来,二弟已从大学里毕业,做着很好的 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还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 真是老气横秋了。六妹也长大了许多,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接风的家宴 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谈笑自如。夜阑人散,父母和我亲热的谈着,说到 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进步,虽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随,在相当的矜持 之下,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勉励;母亲有病的时候,六妹是常在我们家里, 和弟弟们一同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点家事。谈到这里,母亲就说: “真的,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样了?今年腊月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总希 望你能带一个媳妇回来,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弟明夏 又要出国,三弟四弟还小,我几时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会,笑着说: “这种事情着急不来。您要做个婆婆却容易;二弟尽可于结婚之后再出国。 刚才我看见六妹在这里的情形,俨然是个很能干的小主妇,照说廿一岁了也 不算小了,这事还得我同舅母去说。”母亲仿佛没有想到似的,回头笑对父 亲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着没有异议。过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说:“我 倒是无所谓,不过六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大学,你问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笑着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织活,看见我走来,便拉一张凳子,让我坐下。 我说:“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请你务必帮一下忙。”她睁着大眼看着 我。我说:“今年父亲大寿的日子,母亲要一个人帮她 作主人,她要我结婚,你说我应当不应当听话?”她高兴得站了起来,“你? 结婚?这事当然应当听话。几时结婚?对方是谁?要我帮什么忙?”我笑说: “大前提已经定了,你自己说的,这事当然应当听话。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 候才可以结婚,因为我还没有对象,我已把这责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请你 帮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回头就走,嘴里说:“你总是爱开 玩笑!”我拦住了她,正色说:“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这事母亲舅母和二弟 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见。”她站住了,也严肃了起来,说:“二哥明年 不是要出国吗?”我说:“这事我们也讨论过,正因为他要出国,我又不能 常在家,而母亲身边又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她低 头思索了一会,脸上渐有笑容。我知道这个交涉又办成功了,便说:“好了, 一切由我去备办,你只预备作新娘子吧!”她啐了一口,跑进屋去。舅母却 走了出来,笑说:“你这大伯子老没正经——不过只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 我们这些人老了,没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亲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从西郊赶进城来。当天,他们 在欧美同学会举行婚礼,新娘明艳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闹哄哄的回 到家里来,摆上寿筵。拜完寿,前辈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 定要闹新房,父母亲不好拦阻,三弟四弟乐得看热闹,大家一哄而进。我有 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 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 帘来,暖香扑面。我坐了一会,翻起书本来看,正神往于万里外旧游之地, 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走进去一看,原 来新房正闹到最热烈的阶段,他们请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从了,而 他们还不满意,最后还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 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许是生气了,只是绷着脸不肯 笑,两下里僵着,二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主意的笑着四顾。我赶紧找支 铅笔,写了个纸条,叫伴娘偷偷的送了过去,上面是:“六妹,请你笑一笑, 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赶到我屋里去!”忙乱中新娘看了纸条,在 人丛中向我点头一笑,大家哄笑了起来,认为满意。我就趁势把他们都让到 我的书室里。那夜,我的书室是空前的凌乱,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 唱歌、吃东西、打纸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 上,无为而治,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 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 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 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 喜欢开点玩笑,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原载 1941 年 6 月 20 日《星期评论》第 2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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