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十点钟,但在山上已经是静夜了。我把久俯在书上的头抬起来,用疲倦的眼光看窗外的黑暗,想听听静夜的气息。常常在这时候便响起了金属敲着火石的声音,清脆的,一声,两声。我吃了一惊,又绝望地把眼光放回到书上。事情是很平常的,我那位朋友又在唪经,而我的安静又被他扰乱了。
    这朋友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但我的朋友中信神的,他是惟一的了。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个,倘使知道,我们也许不会做朋友罢。又,这朋友虽说是一个虔诚的拜物教徒,而其实信神也只有几个月的光景,我若是早同他做朋友,也许可以挽救他罢。现在迟了。
    我是神的敌人。这也是无足奇怪的。因为无神论的思想在今天已经是很平常的了。这个世界里没有神存在的事实,稍有知识的人也都明白。
    然而这种人又是多么愚蠢啊:本来生在这个世界上,却又想精神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所没有得到的东西,却又希望能够在另一世界中获得。把自己的一切大量地贡献给空虚里的神,想从那里得到更多的报酬。这样对同类的人就没有丝毫顾念的余暇了。所以信神的人常常是自私的。譬如中国的许多无知的女人就是这样地行为着,结果依旧劳苦贫困地死在空虚里,留下永不能实现的希望给她们的亲人。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欺骗。然而我在一个温情的异邦女人的信函中看到了“信神的人的伟大”这句话,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啊。将懦弱看做伟大,将愚蠢看做崇高,将自私看做仁慈,将空虚当做实在,人类的历史就几乎陷落在泥淖里拾不起来了。
    然而还亏了那无数的能够面对生活的勇敢的人,他们在语言和行动里表现了真理,他们把历史从泥淖里拾了起来。他们给我们的东西比那般信神的人希望从神那里得到的还更多。无论在什么时候,人的力量都显得比假想的神更伟大,这是极其常见的事实,我们用不着去读雨果的《诸世纪的传说》(LaLégende des siècles)里赞颂人类的伟大的诗篇了,也用不着在北欧神话里找神的灭亡的故事了。
    但是到今天在知识分子中间还有着信神的人,这事情将怎样解释呢?其实如果我们将这个包含着无数矛盾的社会仔细考察一下,就能够容易地明白这一切了。
    然而信神的路终于是懦弱的路。不满意现状,而逃避现实去求救于神,这样愚蠢的行为是不会有好处的。所以对于做出了种种可笑的行为的这位朋友,我常常怜悯地起了救助的心思。自然他不知道,而且也许他还以为我更需要向他求助呢!他有一次就对我暗示了要我信神的意思。但后来他也知道这只是徒然的努力了。
    现在夜已深了,我又听见他在苦苦地唪经,同时我想起了那个温情的女人的话。她至今还站在神的门外,不知道什么缘故会使她在信里写了那样的话。我无意间想到她将来也会像这位朋友一样地信神时,我就为一种绝望所压倒了。前几天我已经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新改宗的人。那是一个学生。我看见他穿着制服跪在地上念经的样子,就仿佛看见一个人在受苦刑。这个景象是很残酷的。我一面怜悯他,而一面对使他改宗的这位朋友的一群(虽然我知道他们的行为也是出于好意)起了反感。但是如今从第三个人,而且是一个温情的女人的口里又来了“信神的人的伟大”的话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啊!
    起来,更努力地从事你们的工作!显出比神的更伟大的力量来!——这是对于每个有真诚的心的年轻人的警告。
    从空虚里出来的神还是把它送回到空虚里去罢。这时候是岛上的冬夜,寒风正吹着屋后的树林飒飒地响。那几树山茶花在一夜里会给吹落多少罢。我忽然想到写了《神的灭亡》三部曲的郭源新君郭源新:郑振铎的笔名。《神的灭亡》是他的小说集《取火者的逮捕》中的一篇。,不觉起了感激的怀念。1934年12月在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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