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中话书摘抄十二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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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雷雨》,这本感动了千万善良心灵的戏,如今差不多成了和“克腊西克”一样的东西,甚至在远僻的市镇里我们也会遇到它的读者和观众用赞叹的声音提起它。可是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门大街十四号南屋中客厅旁那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房里,我翻读那剧本的数百页原稿时,还少有人知道这杰作的产生。我是被它深深感动了的第一个读者。我一口气把它读完,而且为它掉了泪。不错,我流过泪,但是落泪之后我却感到一阵舒畅,而且我还感到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身内产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精力。《雷雨》是这样地感动过我。记得从前读托尔斯泰的《复活》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激动。第二年在东京,我便看到《雷雨》的上演。那时我住在神田青年会楼上一间小屋里。我还记得很清楚,你们贴了布告征求刊载这剧本的《文学季刊》(第三期),你们在楼下大礼堂中排演它。我默默地注意着这事情的发展。每夜我伏在书案上听见你们在楼下背台词,听见你们的各种响动,我心里非常高兴,我知道一本好的作品已经渐渐地被人认识了,我知道我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被别人喜欢了。我当时的快乐正像我在那陌生的国土里忽然遇到一个谈得来的熟朋友似的。
在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你的名字,你是《雷雨》的导演者中的一人。
靠了你们的努力,《雷雨》在东京上演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那剧本的上演。
你想不到我那时的喜悦。我接连看了三天戏,我没有感到些微的疲倦。我不说你们的演出是如何完美,但我知道你们是在怎样的困难情形中,种种物质条件的限制下从事了这工作的,你们的认真和苦干使我钦佩,使我感动。为了这,我就想认识你们。不久我居然有机会和你见面了,而且很快地我们就成了熟朋友。这有几个原因,然而说《雷雨》使我们接近,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又想起了一九三五年我们在东京过的那些日子(H兄①的名字是应该在这里提起的,我和他好久不通信了),虽然我们当时常常带着愤慨讲话,虽然我进过半天的拘留所,但是因了我们这群朋友的温暖的情谊,那些日子还是值得怀念的。不知你和H 兄还想到这些事情么?你的信更使我记起五年前的旧事了。
可惜路隔了这么远,我不能飞过山,飞过海来看你的戏。不过我想,我的心可以越过空间的限制来到你们的身边。……
摘自1940 年11 月19 日致吴天信。
选自《巴金书信集》第420—421 页。
二
健吾兄:
我不懂戏,我不配谈戏。不过几年前我读过你半部《草莽》,到现在还能记忆那些琐细情节。你那雄伟的气魄曾经震撼了我的心灵,我佩服你那支① 此组文章,由选编者选自作者的书信之中。
① 即漫画家黄鼎。
能运用自如的笔。我在桂林、在重庆都写信告诉你,我盼望《草莽》后半部早日完成,似乎你说过等到抗战胜利后你会在安静的环境中从容写完你那本戏。现在已是胜利后的第十七个月了,可是你仍然在为生活奔波。你没有安静,你也没有续写《草莽》的心境。你写了《女人与和平》(我不大喜欢这个题目)。你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在你过去那些戏里我找不出一个热闹场面。
这次在你应该说是“破例”。或许有人不赞成你改变作风,但我想你是被“逼上梁山”。这一年半来你看的受的,一定够多了。你为什么不该把那些牛鬼蛇神一齐请上舞台,打得个落花流水,使他们在你那照妖镜下面一一现出原形。让我们这些闷得要死的人痛快地吐一口气;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确你有一支能运用自如的笔。
摘自1947 年1 月致李健吾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三卷第221 页。
三
沙汀兄:
五月廿九日来信由上海转来,给朗西信也转去了。我本月九日来京开会,大约要住到下月初回去。版税事据说会计部已有回信给您了。《还乡记》初版册数多少我也记不起了,但文生社印书册数通常是二千或一千五百(偶尔也有印二千五或三千册的,但极少),这次两书再版还是我催他们印的。书店各部分的负责人都有点本位主义的作风,许多事都不肯在事先大家商量一下。我要不去,什么事我都不会知道了。今年我就没有去过一次,有事情我跟一个兼管编辑的同事通电话联络,朗西我一直没有见过。你那两本长篇实在写得不错,尤其是《还乡记》,我认为是近年来少有的杰作。要是找缺点,可以找到一个:甚至在叙述和描写的句子里面也有些太僻的土话。好些没有耐心的读者是不会懂的(我们四川人读到却觉得更合口味)。你的短篇集,我当为它找个出版处。不过您要不要修改呢?怎样编辑呢?有空请你告诉我。来信仍请寄在上海。
摘自1950 年6 月16 日致沙汀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第55 页。
四
关于平明我没有别的计划,我的意见已在临走前谈过了。我远在朝鲜也管不了事情。西禾可以贡献点意见。你代约稿,是很好的事。望多约古典的译稿。见到王道乾,则请他多译新的作品。他要参考的法文社会主义辞典放在留声机改的书柜盖子底下,不要忘了。见到西禾请催他早交译稿并拉稿。
在北京听见说杨必事不成功(郑振铎讲),那么她的译稿可以给平明了。还有一件事,请费神办理:请济生、采臣或你去国际书店看看,苏联小说除《金星英雄》、《青年近卫军》外,请尽量替我买下(尤其是《静静的顿河》)。
旧俄古典作品新版插图本也请替我买下。(还有奥涅金歌剧的全套唱片。)
因为明年可能涨价,反正要买,还是早买的好。又请打电话给赵家璧,请他留意如国际有英波或波英、英罗或罗英、英匈或匈英字典请他替我买下。我在北京时听说国际到过已卖完了,我只买到英保和保英的。英捷和捷英的赵家璧曾买过送给我了。总之请你们留意,有好字典都替我买下。搞翻译工作,字典越多越好。见到你们照片很高兴,好像又回到你们身边。我入朝后照过好些次相,但自己连一张也没有看见,倘使有一张寄给你们看,那多好。
摘自1953 年10 月6 日致肖珊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三卷第344 页。
五
这两天在这里看了好些书,采臣寄来的书大半都看过了。梅里美的东西不错。傅雷译文还可以,但把作者姓名译作梅里曼,我颇不赞成,因为嘉尔“曼”和梅里“曼”在原文是两个不同的拼音。“育才”照原来的音应该是“何塞”。你的文字有一种好处,就是清新气息。但你容易犯生硬晦涩的毛病,这应当避免。我介绍你读点白居易的诗,赵树理的文章,李季的诗。这些文字平易明白,生动,读读这类文字可以治你生硬晦涩的毛病。家宝的戏也可以再念念。你不会去摹仿别人,因此也不会失掉自己好的风格。多读别人作品只有好处。你译《初恋》多花点功夫,初稿写清楚一点,以便自己随时修改,将来出版一定要比《阿西亚》更好。
摘自1953 年11 月5 日致肖珊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三卷第349 页。
六
河清兄:
八月三十一日来信收到。祝鸿生已于二日返杭,你约他十五日吃中饭,我叫小林写信通知他,他能在你家见到瑜清更好,他也可以对瑜清谈谈我的近况。
你问起《俄罗斯童话》的广告最先在什么地方刊出。我手边没有文生①版的《草原故事》,但是我有文生版的《俄罗斯童话》初版本,广告最先就刊印在这本书的版权页的背面。《草原故事》是在第二年初才出版的,因此《现代文艺资料丛刊》上的说法是错误的。你提到“是否有在别的杂志上刊登义务广告”的可能,我回想了一下,当时《作家》和新《译文》都未创刊,旧《译文》快要“终刊”了,不见得会刊登这个广告。文生社九月中在《申报》上刊过一次大幅广告(大约占半版),可能也把这个广告刊出了,但那是该书出版后的事,因此说那个广告最先刊在译本初版版权页的背面是不会错的。(书中共有五本书的广告,每本书占一面,次序如下:《俄罗斯童话》,《狱中记》,《战争》(茅公②译),《第二次世界大战》,《田园交响乐》。)
摘自1974 年9 月4 日致黄源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第345 页。
七
① 指文化生活出版社。
② 指茅盾。
一日信收到,瑞霟同志寄来的书也到了,今天又收到他寄给小棠的资料增刊,小棠昨天晚上刚从明光回来,我们都谢谢他。小林也要我代她向你道谢,她说不上研究《红楼梦》,只是她对旧社会和古典作品的知识太差了,找到一些资料,她可以得到许多便利。《鲁迅选集》也是很可贵的。第三卷中那首题《芥子园画谱》的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1968 年在北京发表,我在靠边,完全不知道。)读到许先生的说明,感到非常亲切。
我的眼睛也不容易保护,几十年来喜欢翻看杂书,习惯一时改不了,闲下来,不看书就不好过。不过现在看书,效果也不大,容易忘记,记忆力衰退是件可悲的事情。眼睛虽然不舒服,但视力并未减退。我总想能在活着期间把一百多万字的《回忆录》译完,即不印,没有关系,留下来总有点用处。
作者是个文体家,文笔生动,内容丰富,全书好像是欧洲和俄罗斯十九世纪前半期政治和社会的编年史,它的翻译工作有时是享受,有时是在受折磨,但总的说来,是学习。
关于孩子们看书的问题,你说得对,但我的话他们不会听的,有时表面上听了,实际上忘了。其实我也是常常不正确的。自己也还在学习,还在摸索。
摘自1975 年2 月6 日致杨静如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二卷第510 页。
八
河清兄:
又有好久不见面了,很想念。我前些时候患感冒,有半个多月一直不舒服,连翻译也停了下来,最近才重搞赫尔岑,因此感到更加吃力。你来,当然很欢迎,但想到车子上的拥挤,也颇感到抱歉。
你谈到注释鲁迅先生《南腔北调集》的三位同志想来找我,我刚刚翻了一下《南腔北调集》的篇目,觉得我并不比你多知道什么,你谈过了,我不会有什么补充。我担心的是我谈不出什么。所以我觉得他们不来也罢。倘使他们一定要继续调查访问,就请他们到旧作协(仍在巨鹿路675 号)联系,单位门口没有挂牌子,但机关还不曾正式取消。我每周星期二、三、六上午在单位学习,他们通过单位找我谈话比较好。只是我知道的并不多,而且已经记不太清楚。
摘自1975 年3 月14 日致黄源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第349 页。
九
河清兄:
二十四日的信收到了。我这里一切如常,感冒也好了。只是眼睛有时不大舒服,也不要紧。翻译工作进行得很慢,《回忆录》还谈不上“定稿”,不过抄了五万字光景,以后还要修改。
鲁迅先生致增田信,我已买到。你说有彩色版的,我奇怪彩色在这里有什么用处?
我今天买了一本《中山大学学报》,准备你来时送给你。这期《学报》上有一篇鲁迅先生写的《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是一九二七年四月十日在广州写的,发表在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出路》上面,从未收在集子里,全集里也没有。文中四次提到列宁,并引用了列宁的一段语录。的确是篇重要的好文章。
摘自1975 年6 月28 日致黄源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第350 页。
一○
德明同志:
两封信都收到。没有能早写回信,请原谅。文章还是想写,但没有时间。
最近准备写几篇后记,要看看书。
您问起“文学丛刊”及“小丛刊”、“文季丛书”①的封面的事,分别答复如下:
“文学丛刊”是我设计,由丽尼修改决定的。
“小丛刊”和“文季丛书”都是我参考《少年读物丛刊》的封面设计的。
其实所谓设计也很简单。我们有两本苏联早期和旧俄书籍装帧设计的书,书上有不少封面设计图样。《少读丛刊》的图样就是从那书上挑选的。我编的两本丛刊的封面图样也是从那书上挑出来制版的。“烽火小丛书”是我设计的。字是请钱君匋写的,图是从别的书上找来或者是《烽火》①上用过的图。
听说明年要开书籍装帧展览会,提倡一下,总会起促进的作用。
摘自1978 年9 月8 日致姜德明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第257 页。
一一
德明同志:
信收到。《烽火》七期纪念鲁迅先生的短文②是我写的,那几期杂志是我编的。《烽火》复刊词也是我写的,当时茅公在香港编《文艺阵地》(在广州排印),他有时来广州看校样,我请他作《烽火》的发行人,还拉他去照了一张登记照。
《呐喊》是茅公编的,《呐喊》出到二期,被工部局查禁,但改名《烽火》。我还到巡捕房去办理登记手续后,他们才让《烽火》在租界里发行。
我在《火》第一部第七章中描写的冯文淑的活动就借用了我这个经验。
摘自1980 年11 月1 日致姜德明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第261 页。
① 从1935 年11 月到1949 年6 月,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共出十集,每集十六册。“文学小丛刊”从1939 年4 月到1948 年6 月,由巴金主编,共出三集,共十七册。“文季丛书”从1939 年4 月到1949 年1月,由巴金主编,共出二十六册。以上各书都是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
① 《烽火》杂志由茅盾、巴金主编,1937 年8 月在上海创刊,原名《呐喊》。1938 年10 月在广州停刊。
《烽火》和“烽火小丛书”均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② 指1937 年10 月17 日出版的《烽火》第七期,巴老以“同人”名义发表的《纪念鲁迅先生》。
一二
陀氏书可以介绍,此人在西欧影响很大。也可以说,对现代世界文学都有影响。不过在我国会有人不满意。但韦译《罪与罚》最近重版已大半年,并未受到注意。您一本一本慢慢地编译选集,也不会有人注意。可是对后代的读者它们会有益处。
从文的房子解决了,我替他高兴。您的房子未退回,我没有能帮忙解决,很不安。但我只要活着,我还是要讲下去,为您、为许严①的住房说话。
下旬我要赴京,但不一定能见面。这次退热后在医院小住几天,倒是真的休息。不写了。
摘自1980 年6 月8 日致汝龙信。
选自《巴金全集》第二十二卷第377 页。
① 即散文家丽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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