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人》①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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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六人》的校样,我坦白地承认这是一件失败的工作。我用了“试译”二字,也只是表明我没有翻译这书的能力。从这译稿连我自己也看得出我缺乏驾驭文字的才能,我没有能够忠实地表达原意,也没有能够传达原文的音乐美。本书的英译者蔡斯教授(Ray E. Chase)说“我觉得《六人》是一曲伟大的交响乐”。但中译本的读者一定不会有同感的。错在我身上。
三年前开始翻译这书,工作时断时续,到今年五月才译完最后的一章。
这本小书的翻译并不需要那么多的时间。事实上我执笔的时候并不多。我的时间大半被一个书店的编校工作占去了。不仅这三年,近十三年来我的大部分的光阴都消耗在这个纯义务性的工作上面。(有那些书,和那些书的著译者和读者给我作证。)想不到这工作反而成了我的罪名,两三个自以为很了解我的朋友这三年中间就因为它不断地攻击我,麻烦我,剥夺我的有限的时间,甚至在外面造谣中伤我,说我企图霸占书店。我追求公道,我举事实为自己辩护,我用工作为自己伸冤。然而在那些朋友中间我始终得不着公道,始终争不到一个是非。这本书的翻译就是在这种朋友的长期的折磨中进行着的。我无法摆脱那些纠缠,我甚至不能用常理为自己辩护,那时心情的恶劣是可以想见的。但我至今没有倒下来,至今还能够工作,那是因为除了这几位朋友外,我还有着许多别的朋友,而且也因为我相信我的工作。我从来不曾为自己的工作骄傲过。但我也没有把自己的工作完全否定。好些年来我对任何人都一直说我不是一个作家或一个翻译家,我只是在学习,学习写作,学习翻译。在学习中有进步的时候,也有停滞不进步的时候。这次工作的失败,一部分的原因自然是那些朋友的纠缠所造成的恶劣心情。(他们甚至不让我有时间在发印前仔细地校阅我的译文。但是对读者,我除了告罪外,别无他话可说。)
译稿发印以后我去北平住了一个多月。我过了四十天的痛快日子,看见了许多新气象。我摆脱了三年来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的那种梦魇般的“友情”。因为我在北平得到了真正友爱的温暖。我写过一篇短文,里面有着这样的话:
我每次走进会场总有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在六百多个面孔中至少有一半是我没有见过的,可是它们对我并不陌生。我看到的全是亲切、诚恳的脸。
我仿佛活在自己的弟兄们中间一样:谈话,讨论,听报告,交换经验,我不感到一点拘束。自由,坦没有丝毫的隔阂,好像六百多个人都有着同样的一颗心似的。
《六人》的作者洛克尔(RudolfRocker),是一个德国的革命作家。希特勒执政后被放逐出国,一直没有回去过。他现在住在古巴,去年做过了七十五岁的生日。他写过不少的书,都是用德文或犹太文写的。(他虽然精通犹太文,却不是一个犹太人。)其中被译成英文的并不多。《六人》似乎是第一本,据英译者蔡斯说:在洛克尔的著作中这是艺术性最高的一本。
这里的“六个人”都是世界文学名著的主人公。浮士德,董·缓,哈姆雷特原是传说中的人物,后来歌德借用传说写了诗剧《浮士德》,莫里哀写了话剧《董·缓》,莎士比亚写了诗剧《哈姆雷特》。董·吉诃德是西班牙① 《六人》,鲁多夫·洛克尔著,一九四九年九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文豪塞万提斯的小说中的英雄。德国小说家霍夫曼创造了年轻和尚麦达尔都斯,冯·阿夫特尔丁根则是十八世纪德国名诗《歌人的战争》中的歌者。
在《六人》中洛克尔使这六个人复活了,他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们的性格和生活习惯,可是他却利用他们来说明他的人生观,来说明他的改造世界的理想。
这本小书是作者根据他的几篇讲演稿写成的。据说他的听众中有许多工人,也有水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被关在英国某集中营里面,在那里认识了不少德国的水手,他们跟集中营里的知识分子一样热烈地欢迎他的演讲。我在前面引用过蔡斯的话:“《六人》是一曲伟大的交响乐。”他的解释如下:
前面有一个介绍主题的序乐。构成交响乐的是六个乐章,每一个乐章最后都把主题重复了一遍,每一个乐章有它自己的音阶法和拍子。在主题的最末一次的重复之后接着就来一个欢欣的、和谐的终曲。对这种东西音乐家也许会给它一个适当的名称。我不会,我只知道我读完整个作品好像听了一次管弦乐队的大演奏。
译者1949 年8 月。
选自《巴金全集》第十七卷第248—25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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