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节第二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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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棠八、九岁以后,在家里有了较多的自由。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大人跟在他的后面看管他了。当初在广元经常带领他们玩的那个小丫头香儿,这时已经生病去世。现在,他每天从学馆龙先生那边放学出来,就可以到各处走走;有时跟年龄相差不远的一些堂表兄弟一起;有时则连尧林也不在一块,他可以独个儿到各处看热闹,有时到门房,到天井;有时到大厅,到花厅;有时到后面的厨房里去聊天,甚至还可以到公馆前面最西边角落的那几间用篱笆隔成的小屋里,去看看在那里吸大烟的轿夫。那几间狭窄的破屋子,原来是养马的马房,后来改为轿夫驻足的地方。屋子很暗,因为没有窗子,全靠篱笆外面透露进一些阳光,把屋子照亮,一到阴天,就更加阴暗,晚上,则常常是在烟灯旁,才能相互见到各人的脸。尧棠正是在这种情景中,经常听轿夫们的谈活。
轿夫在李公馆里,恐怕是属于最低层的下人。他们流动性也比较大,有的是从附近轿行里招进来的,本来就不属于李家雇用的佣仆,晚上大都回自己家去住,有的原是公馆里的马夫,现在主子不骑马了,就随着主子代步改用轿子而变成了轿夫。每顶轿子的轿夫,基本上是固定的,哪一房的轿子,就有那一房的轿夫,很少互相顶替。而每一房的轿子也不只有一顶,因此,李公馆的轿夫,多的时候就有三、四十个。轿夫人多,就更不值钱,看住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他们在公馆里的地位。他们的住房暗无天日,这还不算,就是厨房也与其他人分隔两处。他们的厨房在马房对面,跨过天井,便是他们的灶间兼饭厅,也是又暗又湿。轿夫们白天累得像一群卸了鞍的牛马,精疲力尽;一到晚上,许多人为了提精神,只好躺在烟灯边抽大烟。那时吸大烟成风,有一些原先年轻力壮的轿夫,吸烟成瘾,最后也成为骨瘦如柴的鸦片鬼。他们有的是在李家几十年的老脚夫,有的则是闯江湖多年,社会阅历丰富的流浪者……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尧棠对他们非常熟悉,经常听这些人倾诉社会对他们的不平,当然也包括这个大家庭对他们的不公平待遇。这些人也不把尧棠当作外人,从不顾虑他会把话传到老爷、老太爷耳里去。
就在这样环境里,尧棠在母亲之外,又有了他的第二“先生”。这就是轿夫老周,他脸孔黝黑,身体瘦弱,抬起轿子来却还双腿劲健,不输青年同行。他本来是四川平原一个小村庄里的农民,生活困难,在外面流浪,二十多年中,他走过许多地方,干过许多行当,那些最低微、最被人瞧不起的活,他都做过;最后狼狈不堪地回到成都,到李公馆来充当轿夫。每晚他躺在那间马房里,让一些年轻的同行围在他的烟灯旁,听他谈东说西,讲不完的各地风俗、各色人物,以及朝代盛衰,人间沧桑,……
尧棠看这个躺在破床上的轿夫,觉得他与别的轿夫不一样,讲的故事有头有尾,而且很新奇,以后就与他亲近起来。老周常常让尧棠站在他床边,把自己过去的所见所闻讲给尧棠听。尧棠觉得老周讲的故事,不但新鲜动听,还有不少是值得动脑筋细细想想的。
“虽然世道艰难,但我们做人,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老周在讲了一些往事后,又诚恳地说道:“人要真实,不能骗人,也不能亏负人,更不要占人便宜。”他还对尧棠说:“我不光是抬轿子,为人代步,其它事情也一样,只要对人有好处,让人家踏着我的身子走过去,我也愿意。”
这个年老瘦弱的轿夫,他受到社会多少不公平的待遇,但他仍还坚持着
自己的信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忠实地生活。他在尧棠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在尧棠的童年时代,成为尧棠的一个自觉的又是不自觉的教师。他使尧棠在这个年龄,就感觉到了越富足的人越吝啬,越不宽裕的人越慷慨。
有时老周在灶间烧饭,尧棠就穿过天井来到灶头边观看。有一次,尧棠竟然也坐到灶门前,拿起火钳帮他把柴草不断地向灶洞里塞进去,结果火反而被他弄熄了。
“不能这样!”老周笑着走过来把火钳从尧棠的手里接了过去,然后在灶洞里通了几下,和蔼地对他说道:“记住,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尧棠一边听着,一边向灶洞里瞧,果然发现火又旺盛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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