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库 > 报告文学、史传文学 >巴金传 >上卷 第一章 四川老家
第三节经历了一场风波

    尧棠回到成都老家,和他一起玩的人顿时多了起来。除了三哥,还有几个堂表兄弟,和年龄与他差不多的六叔。使尧棠特别感到兴趣的是,家塾里十分热闹,读书的人比在广元时的书房多得多,有时父亲、二叔、三叔和五叔也来与教书的龙先生闲聊,还常常可以听到各种新鲜的消息。
    那正是宣统三年的春夏之交,清王朝就要垮台。在四川,老百姓为了要求自办铁路,正在与清政府展开了一场尖锐的斗争。这一天早晨,龙先生又像往常一样,向在场的大人发问:
    “听到消息吗?”
    “还不曾呢!——出了什么事啦?”大家不免好奇地问。
    龙先生大概三十多岁,虽然当时他的脑后还拖着辫子,但比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已经剪了辫子而又在脑后装了假辫的二叔、三叔,还注意着时局的发展。清政府为了换取外国人的贷款,来维持他们的罪恶统治和挥霍无度的享乐生活,一方面宣布实行“铁路国有政策”,另一方面又同英、法、美、德四国银行集团签订了借款合同,把川汉铁路卖给了帝国主义,因此遭到老百姓的竭力反对。川汉铁路股东代表在成都成立了“保路同志会”,发表宣言,号召四川人起来“破约保路”。龙先生非常支持这个行动,但他听到的是个不好的消息。他问大家:
    “你们不知道吗?政府把王大人革职了!”
    “王大人”就是当时的四川护理总督王人文,他因在成都亲临民办的川汉铁路公司股东会议,看到会上群情激昂,认为“民心不可违”,曾上奏劝请清政府悬崖勒马,不料反被清政府认为“软弱无能”,竟被撤了职。
    “我看这事情只会愈来愈僵,”龙先生说道:“不信,你们等着瞧吧,难道老百姓好欺侮的吗?”
    果然,隔了一个多月,龙先生又传来消息,说因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强行接收了川汉铁路宜昌分公司,保路运动在革命党人的推动下,发展成了罢课罢市和抗粮抗捐的群众斗争,还宣布不承认清政府的一切外债。赵尔丰已经诱捕了保路同志会的十个代表,并搜查了川汉铁路公司,激起了成都市民的愤怒,他们高举着光绪皇帝的牌位游行赴督署请愿,赵尔丰竟下令开枪射击请愿群众,当场打死了二十多个人。李公馆里的人还隐约听到一些枪声……
    一连几天,赵尔丰发布了戒严令,城门都闭了起来,局势好像安定了。
    但龙先生却告诉人说:“你们哪里知道,有人发现:同盟会里的革命党人深夜越城,在成都城外的农事试验场,用数百片木板,写了字,把它投入锦江,让下游的各州县都知道成都发生的事,现在各州县都在响应,看来要出大事了!”
    龙先生的预料没有错,1911年9月25日,锦江下游的荣县宣布独立,由吴玉章、王天杰等人建立了辛亥革命前夕由同盟会领导的第一个县政权。它比武昌起义还早半个月。
    政治局势的急转直下,对当时只有七岁的尧棠来说,当然理解不深,但对暴力要反抗,对丑恶要鄙弃,这时他已开始有所意识。他分明记得当时学馆里的龙先生天天用激动的声音向大家叙说川汉铁路的情景。在另一方面,使尧棠感到遗憾的是当时他自己的脑后还垂着一根小小的硬辫子,用红头绳缠着,每天要母亲或女佣来帮他梳洗,他觉得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
    尧棠记得这年旧历十月十八日,是他那已故祖母汤夫人的冥寿,祖父和父亲他们正在堂屋里为祭祀的事情忙碌着。黄昏的时候,父亲正准备带领全家人到祖母像前磕头,一个仆人忽然进来,说是外面发生了兵变,街上发生了抢劫,银行也被占领,据传附近的二伯父家也有士兵进去骚扰。(二伯父是父亲的堂兄,李家按大排行称呼,所以也有人称尧棠的父亲为“三老爷”)原来四川各州县纷纷宣布独立,四川总督赵尔丰见大势已去,为保存实力,就将政权交给立宪党人,在成都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以抵制同盟会领导的革命军。但是他这一行动为四川人民所竭力反对,军队内部又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不久,这个“大汉四川军政府”内部就发生了这场兵变,成都的社会秩序一时大乱。
    一听到这兵变消息,李公馆空气紧张起来。为了保证全家安全,尧棠父亲把祖父安顿到一个亲戚家里,并疏散了各房大人和孩子;然后又叫母亲把尧棠兄弟姐妹带到外婆家,留下他自己与大哥尧枚守在家里。到了深夜,果有一批变兵来敲门。父亲吩咐十几个堂勇和三叔的两个镖客,身佩长枪,在二门外的天井里守卫着,所有马夫、轿夫、男仆、厨司都作后备,分守大厅、堂屋、厢房、后园等处。大门终于被变兵撬开了,进来了十几个人,起初声势汹汹,后来发现二门外列队站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又都荷枪实弹,就立刻改变口气,说没有什么别的意图,只不过想回家乡去,借些路费。尧棠的父亲拿出一叠银元,用纸封好的,恰好一百元,对他们说:“弟兄们有困难,这点小意思,你们拿去用吧,还谈什么借不借呢?”这些丘八爷就这样被打发掉了。
    尧棠他们跟着母亲住在外婆家,同样受了一整夜的惊吓。他们熄了灯挤在外婆的卧室里,屏息静气,等候动静。忽然听到一阵枪声,外面天都变红了。接着又听见一阵吆喝和哭闹的声音,舅舅进来说是邻近的公馆遭到抢劫。外婆一边念佛,一边劝母亲赶快躲避,母亲则要求外婆先走,外婆坚决不肯,却让舅舅搬了梯子,帮助尧棠一家爬过墙去,到一个管菜园的老婆子家去坐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局势看来平静,母亲带了尧棠先回到公馆,看到父亲和大哥,虽然只过了一个晚上,却像隔了几年一样,且喜大家平安无恙,总算把这个难关度过了。原来成都这场兵变,最后由同盟会员带领革命军把它平定,并成立了新的“四川军政府”。直到这时,清王朝在四川的统治才终于宣告结束,辛亥革命在四川得到胜利了。
    “你们听到消息吗?”不久,龙先生又在李公馆的书房讲新闻。这次他比任何一次都兴奋,而且高兴得几乎要掉下泪来:“革命军冲进了督署,把赵尔丰当场擒住,还游了街,杀了头,头挂在城门口!”
    尧棠听了这个消息,好像亲自看到那个专门与人民作对的赵尔丰被捉,被反绑着游行,最后被斩首示众。他感到非常新鲜,也非常兴奋。最使他高兴的是,男仆姜福得到父亲和母亲的同意,把他和三哥尧林的小辫子都剪了,他们和二叔三叔一样,脑后都不再有那个讨厌的东西了。隔了不久,全家的男人、男孩也都把辫子剪掉,最后,连一家之主的爷爷,也不得不把辫子剪了……
    二叔原是个秀才,在日本留过学,学的是法律,回国后,戴过红顶子的官帽,还曾由皇帝“特命”,担任过有“道台”称号的四品官,在家里比谁的“身价”都高,所以换了朝代,对他的打击是很大的;幸而他古文根基很好,学的法律知识虽称不上怎样精深,但究竟是我国第一批法科留学生,请
    教他的人还是不少,他便在公馆里设了个律师事务所。三叔也去日本留过学,回来曾在南充当过知县。他的为人不像二叔那样持重,那样循规蹈矩,清朝皇帝垮台,他曾替自己起了个“亡国大夫”的称号,吟诗抒怀;后来大概发觉这个称呼太不合时宜了,就换了个“息影盦主”的笔名,一边在二叔的律师事务所做帮办,一边还在当地一个法政学堂挂了个名义,把自己从国外学校带回来的讲义译成中文,“批发”给国内学法政的学生。他的性情急躁,稍有不遂心,就暴跳如雷,碰上三婶和他的脾气差不多,因而有时闹得家里天翻地覆,寝食不安。
    至于尧棠的父亲,他弃官回家,本来已无意于仕途;现在却反而忙碌起来。大家庭的事,原由祖父作主,具体却要他总管。他交游广,外面商业场各行各业凡是他们家有份的,董事、股东名义统由祖父挂着,事情却都得由他出面去做。他待人和气,不搭架子,又有做过知县的身份,人家都尊重他。他一听到“逊清让位”的消息,就在家里摊开一块洋布,带头取剪刀,拿针线,做起新的国旗,准备把它挂到公馆大门口去……
    最兴奋的还是尧棠他们这一代,特别是大哥尧枚,他希望有一天能进新式的学堂去念书。果然,不久他得到爷爷的开恩,终于进中学读书去了。
    民国成立,热闹了一阵,风波过后,世道却并不曾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说别的,单是李公馆,有客人来,大门打开,看门人迎客仍要半跪伸手,向坐在轿子里的客人索取名帖;每个晨晚,不管刮风下雨,儿孙们仍要到上房去向祖父请安,只要祖父咳一声嗽,下人仍要心跳几下,似乎一切都不曾改变,李公馆的老爷、少爷、太太、少奶奶们出门去,一个人坐轿,还得几个人抬他们;尽管也有像尧棠的母亲那样体恤下人,主张不要动辄打骂下人的主子,李公馆里还是有被赶出去当乞丐的佣人;还是有被放在石板上、盖一条破席而病死的老仆;还是有被诬陷为窃贼吊死在门梁上的轿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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