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民军

    在全县各界人士抗日动员大会上,县委付书记杜平以“战委会”付主任的身分,报告了苏金荣捐枪的消息,当场就有不少士绅、地主响应,自动报出捐献枪支的数字。这一来弄得苏金荣哭笑不得,不过他还是冠冕堂皇地讲了一通抗日的主张,可是当他一回到他的公馆,脸色就勃然大变,破口痛骂起来,先骂苏建梅丧尽天良,又骂杜平诡计多端,最后骂到杨百顺身上,说他是饭桶、废物、无能之辈,就连他亲嫂子黄脸婆也捎带进去了。直弄得孩子老婆都不敢靠近他。“二叔,我回来了。”
    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青年人立在客厅门口。只见他穿一件宽大不合身的黑夹袄,脸瘦而白,只有他那一双乌黑的眼睛,使人觉得有些象建梅。苏金荣楞了一下说:“这不是建才吗?”
    “嗯。”苏建才答应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双手捧住脑袋,一忽儿又揉起眼睛,象是低声抽泣起来。
    苏建才自从小时候他爹把他带到天津以后,就一直在天津上学,直上到高中。“七七”事变一开始,他娘不放心,三番五次写信把他从天津催了回来。苏建才虽然软弱,却也还有一些正义感,回到家向苏金荣表示要参加抗日,苏金荣给二十九军军部的一个付官写了一封信,叫苏建才去赶中央军去。就这样,苏建才拿着苏金荣的介绍信,带着五十块现洋,不顾他娘的阻挠,和退却的二十九军在平汉线上展开了长途赛跑,谁知道越追越远,好不容易在第三天头上赶上了二十九军的一伙子散兵,想不到这伙散兵却把他的现洋抢走了,把他的介绍信也撕了。可是苏建才那颗抗日的心还在燃烧着,他把自己那一身黑制服卖了,继续往前赶,下决心到南边去找正规的中央军去。当他快走到漳河边,忽然听到一种传说:中央军把守在漳河沿上,架着十八口铡刀,没有证明文件的,一律按奸细办理,一铡三段,扔到漳河里喂王八。这下子把他吓住了,他转而想道:“我是去抗日的,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不能够抗日,不就有负于国家和民众的委托么?”就这样,他又要着饭走了回来。路上一个农民见他冻得可怜,送给了他一件黑夹袄。
    苏金荣当下见他这情景,心里早已明白,说道:“回来了也好,这年头出外混事可是不容易。”
    苏建才本来等待着他这严厉的叔父一顿教训,想不到回答得却是这样平和,还带有些同情,心里安定了一些,接着把他到南边的遭迂讲述了一遍,最后说:“都怨我太粗心,没有把信保存好,要不然……唉,反正糟糕!这国民党退的也太快了!”
    苏金荣摆出长者的口吻说:“年轻人啊,年轻人总归是年轻人,不过,出去闯荡闯荡也好。”
    苏建才第一次在他叔父面前感到温暖,振作起来说道:“二叔,我不见黄河心不死,您再给我找个地方吧。”
    这一下正合了苏金荣的心意。他一见苏建才就引起他一件心事,这就是苏建梅和家庭的决裂,他本想利用苏建梅来笼络和控制刘中正,想不到这一着完全落空了。所以他便想到抓紧苏建才,把他打入刘中正的队伍,以便逐渐掌握一部分实力,这也就是今天他对苏建才的态度特别好的原故。现在听苏建才又要求他,便得意地说:“建才,你回来得真凑巧,也许是天赐良机,该着回来,如今咱这里住着一支抗日队伍,番号是民军第二路,他们的司令叫刘中正,是我的老朋友,你要愿意去,我一句话就行了。到里边,只要你好好干,将来还愁不能……”他本来要谈升官发财之类的话,一想这些不合苏建才的口味,改口说:“将来还愁不能报效国家……”正说着,刘中正来了,苏金荣忙把苏建才引见给刘中正。刘中正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随便夸奖道:“小伙子长的不错。”
    这一来弄得苏建才十分狼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穿着,脸由耳朵红到脖根。芬金荣忙道:“建才这孩子可是个好孩子,有骨气,不见黄河心不死,一心要参加抗日。今天老弟来了正好,就把他带走吧,在老弟的教养之下,说不定还能成个人才。”
    刘中正说:“老兄培育出来的,还会有错,只怕到小弟那里,就让令侄受委屈了。”
    苏建才闻听站起来说:“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目前国难当头,民众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一个中华民族的青年应当奋起抗战,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还能顾这些吗?”
    这几句激昂的言词,使刘中正十分难堪,只好说:“如今的青年人这样深明大义,真是中华民族之万幸啊!”
    苏建才望着刘中正那崭新的黄呢子军装,斜背着的武装带,深筒子黑皮靴,精精神神,威威武武,确实和他追上的那些丢盔掉甲的散兵不同。再说这“民军”二字,顾名思义,也该是抗日的队伍,“民”就是“民众”,“民军”就是民众组织起来的队伍啊!可是又听刘中正和他叔父的口吻,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在回来的路上他听过共产党的宣传,人家说的真是有条有理,听说这个县也有共产党,为什么叔父他们一字未提呢?于是他问道:“刘司令,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那请吧。”刘中正双手插在马裤兜里,表现得胸有成竹。“共产党是不是真正抗日的?”
    “哈哈哈……”刘中正没有回答他,却来了一阵近似发狂的大笑。这笑声象是出于他的本能,又象是故意的,弄得苏建才好不自在,只好问道:“刘司令莫非笑我问得幼稚吗?”“不,不,我是笑共产党的手腕真高明。”刘中正接着说,“你不要误会,我可是不反对共产党,目前国共合作嘛。不过要靠共产党抗日?那可是瞎子打灯笼——白费蜡。抗日救国种类多得很:有拿枪杆子救国,象兄弟这样。”他用手拍了一下胸脯,好象他是抗日英雄似的,“有和平救国……”接着他把汉奸的“曲线救国论”重述了一遍,最后说:“还有一种叫做咀巴救国,这就是共产党的救国方针,咀头上讲的怪漂亮,实际上一点抗日的事也不能办,论起来真是笑话……”刘中正的这番话弄得苏建才的脑子成了一盆浆胡,胡里胡涂。对刘中正用枪杆子抗日这一点他是赞扬的,但对于刘中正完全否定宣传的作用却有些反感,他自己在“一二九”学生运动时不也听同学们宣传过抗日吗?难道这都是笑话吗?这时他忽然听见刘中正又说道:
    “……你们年轻人的心我是理解的,有抗日的热情,喜欢高谈抗日救国;可是一论到实际,拿起枪杆和敌人拚命的时候,就……”
    这一下正触到苏建才的痛处,不觉满面惭愧,对刘中正产生了无限敬仰,于是他鼓起勇气说道:“刘司令,我愿跟你抗战,不为国家民众树立功勋,誓不为人!”
    “好,好。”刘中正洋洋得意,接着恶毒地说:“你们还是年轻啊,对一切事情看不透,容易受骗。共产党就是豆腐咀,刀子心,打着抗日的旗号,迷惑青年人,从中扩充自己的实力。”刘中正面对着苏建才讲话,却不时用眼瞟苏金荣,意思是说:你看我给你做的工作怎么样啊?
    苏金荣确实从内心里感激刘中正,省得了他许多唇舌,而这些话出自刘中正的口,比出自他的口有效的多。他站起来拍了拍苏建才的肩膀说:“刚才刘司令的话都听见了吧,真可以说是金玉良言,你要好好记住,以后在刘司令亲自教导下,一定有所造就。”
    就这样,苏建才被刘中正分配到民军第二路二团里当付官。苏建才对这个职务倒无所谓,他想:只要抗日,干什么都行,苏金荣对他的这个职务却不满意,因为付官一点兵权也没有,可是也不好提出异议。刘中正对苏金荣的用意是很明白的,他知道和苏金荣打交道是很难有便宜可占的。苏建梅的婚事告吹,他并不在意,他认为自己不怕找不到姨太太;对苏建才的入伍,他却有所戒备,给一个团部付官,既不伤苏金荣的面子,也不碍大事。刘中正对这点掌握的很紧,不是他的亲信嫡系,一律不给要职,所以民军成立以来虽然吸收了不少青年知识分子,却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付官、文书、邦写。
    第二天,苏建才由司令部一个付官领着上民军第二团去。第二团住在西亍的耶稣堂里,门口站着岗。苏建才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到了大门口仃住了。他往院里一瞅,见有十几个当兵的乱七八糟地倒在院里晒太阳,一个个黄皮寡瘦,这使他蓦然想起在平汉线上迂到的那一伙散兵……“苏付官,请啊!”
    直到那付官提醒他时,他才大步跟着一直朝里走去。当他一步跨进团长房子的门槛,便立刻楞住了,清清楚楚,有两个人躺在炕上抽大烟,烟枪嘟嘟直响。他想:难道抗日队伍还兴抽大烟吗?
    那付官介绍道:“胡团长,这是苏建才,新来的,到你们团里当付官。”
    靠左边的一个满脸松肉皮的瘦子哼了一声,费了好大劲才抬起眼皮操着一口东北话说:“那么多付官,尽他妈吃闲饭的!”
    这胡团长名叫胡二皮,是东北军十几年的老兵油子,跟着刘中正当连长也有好几年,他手下的七八十个人也都是老兵油子,抽足了大烟不要命,是刘中正的主力亲信部队。这次跟着刘中正退到这里,又补充了百十个人,便封成团长。刘中正对他十分娇惯,他也非常放肆,他敢打平级的军官,敢和刘中正对吵,打骂他的部下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初见面就把苏建才数落了一场。直弄得苏建才面红耳赤,进退两难,这时那付官急忙进一步介绍道:“苏付官是苏付主任的令侄,司令请团长特别照顾。”
    胡二皮这才欠了欠身子说:“对不起,对不起,兄弟是当兵出身耍笑惯啦。”
    那付官也在一旁邦着说:“胡团长真可以说是身经百战,是咱民军第二路的主力。”
    苏建才虽说受了一场侮辱,可是对方已经赔了情,也许这真是军人的粗鲁哩!他最关心的是这个团的实力,听那付官说,这是民军的主力,不由便一阵高兴,忙问道:“胡团长,我们这个团有多少人啊?”
    “两千。”
    “都住在哪里?”
    “都住在这里啊!”
    苏建才莫名其妙地望了望众人。胡二皮看出了他的意思,伸出一只手翻了两翻说:“我的队伍里以一当十。”
    顿时屋子里响起一阵哗笑。苏建才仿佛觉得众人是笑自己似的,心里不是味,退了出来。
    在对面屋里他换上一套军装,坐了一会,心绪乱纷纷的静不下来,又到院里看了一会武器,也觉得无限烦恼。他整了整军服,走出耶稣堂,就到大亍上去散步。
    一直转到傍黑,他才往回走。他刚一踏进院门,就听到一个人嚷道:“他妈的,这是老子先知道的,老子该着多要!”“去你娘的吧!要不是老子,你他妈的有个屁用?”另有一个粗嗓子叫道。接着是军需的声音:“算了,算了,多一点少一点有啥呢?下回找齐就是了。”
    苏建才回来问军需:“怎么回事啊?”
    军需说:“弟兄们到外边弄了点东西,分不公了。”“是抢?”苏建才吃惊地问道。
    “什么抢不抢。”军需说,“这年头还管得那么多,你的就是我的。”
    象是一声辟雷,苏建才的头蒙了。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什么“民军”!“抗日”!这不是和抢自己的那一窝子土匪一样吗?……
    这天晚上,他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悔恨自己错走了一步路。
    第二天天不明,队伍集合了,胡二皮带着队伍,全付武装出发了。苏建才问:“去做什么啊?”
    “征兵。”军需说。苏建才心里已经明白了,再没做声。一会军需拿来两个本子,请他邦助造“名册”。他也只好答应抄写。
    上午,队伍回来了,押来两三百个老百姓。一会叫这些老百姓排成队,由胡二皮训话,他叫大家不要害怕,只穿上军装点个名,点完名各自回家;不过谁要应错了名字,或者点名前跑了,就要打断谁的“狗腿”!说着他掂了掂手中的马棒。接着就开始了训练,念一个名字,喊一声“有!”每个人都顶一个名字。
    苏建才从窗户里看得真切,他完全明白了,他们是吃空名呢!怪不得团里只有两百人,就造了五百人的名册。这就是他参加的“抗日”。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阵阵发疼。吃过中午饭,真兵假兵混在一起,排列在操场上,单等司令点名。约有一顿饭功夫,刘中正来了,手里拿着文明棍,屁股后头跟着付官、护兵一大群,比平常更加威风,这和他面前站的那些歪七竖八的人一对照,正是个反比。刘中正坐在队前一把椅子上,不时用他那双凶狠的眼光注视着这些兵。这一来苏建才暗地捏了一把汗,他望着这些老实巴结、愁眉苦脸被抓来的农民,心想今天非闹出乱子不可!
    点名开始了,胡二皮拿着点名册喊了一声口令,便将册子交给一个付官,退到一边,原来他一个大字不识。当下那付官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答应一声:“有!”离点到苏建才的名字还老远,苏建才的心就跳起来,终于听见了“苏建才”三个字,他仿佛是鼓起了平生的力气喊了一声:“有!”可是那声音仍然微弱的只有他周围几个人才能听见。
    点名顺利进行完毕,刘中正站起来讲了一通“军人守则”,就散伙了。
    苏建才从操场回来,懒洋洋地往炕上一躺,就听见对面团长屋里唧唧喳喳吵个不仃,啊!他们在分赃呢!一忽儿,军需走进来扔给他两块现大洋说:“拿去买烟抽吧。”
    他望着这两块现大洋,就象看见两个魔鬼,不由想起被土匪抢走的他那五十块钱,而如今自己不也作了土匪吗?他回想起自己的以往,不禁感叹道:“想不到我苏建才落到了这种地步!”
    苏建才在学校里是有名的才子,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而最出色的是他写的抒情诗,很受老师同学的赞扬,大家都称他为“中国的雪莱”。他自己也立志成为一个诗人。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那颗民族反抗的心燃烧起来,卷进了这场大风暴,他不顾千辛万苦去追赶中央军,可是结果落了个光打光;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投入民军,可是不知不觉又作了土匪。他感到在这强大的黑暗压力下抬不起头,在这错综复杂的情况面前,茫然、悲忿、悔恨、愁苦、失望,一起朝他袭来……
    “苏付官,”忽然进来一个勤务兵说,“你的信。”他接过信,急忙拆开一看,但见上面写道:
    哥哥:
    听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可是听说你参加了民军,我又很吃惊。我想你很快也就会明白了。如果你真心愿意抗日,希望你马上回到家乡来,咱们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已经成立了战委会、农会、自卫队,广大群众动员起来,正在进行备战工作和减租减息,真是热火朝天!欢迎你早日回来吧!    妹
    建梅十一月七日
    他看着看着,两只手紧紧地握住那张信纸,象是掉进大海里,突然抓住一棵树一样。共产党,共产党,为什么刘中正大肆诬蔑共产党呢?他明白了,这是因为共产党是真正抗日的,民军是土匪啊!他下定决心,听妹妹的话,找共产党去!
    五更,大地还在朦胧中。苏建才爬起来看了看身边几个赌棍,因为昨晚熬了夜,现在呼噜呼噜睡得正沉,他用辞职书将两块现洋包了起来,压在枕头底下,穿上他的便衣,装做小解,便溜出了耶稣堂。
    他想:这差事是他二叔介绍的,要走也得告诉他一声,不然使他面子上不好看,拐过西亍口,便直奔苏金荣的公馆,走到门口,他忽然仃住脚步,猛省道:“啊!不能见他。我为什么这样胡涂?这一切不都是他摆的圈套吗!”他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了他二叔的阴险、毒辣,苏金荣那斯文带笑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憎,好象要抓住他吃了似的,不由打了个寒颤,返身急急出了北门,上了奔肖家镇的大路。
    他张惶地在大路上奔走着,不时地回头张望,生怕刘中正派人追了来。其实他倒不是怕刘中正,有着苏金荣的面子,刘中正怎么不了他;他实际怕的倒是苏金荣,要是苏金荣发现他投共产党,岂肯放他走。不过他一推算,就安下心来,现在天还早,团部也许还没有发觉;就是发觉了,还得往司令部转,等转到苏金荣那里,就不知什么时候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他的母亲,走的仓促,也没能告诉她一声,她知道了不知又该哭成什么样子?儿子闺女全走了,只孤单单地留下她一个人。不知怎么他又埋怨起建梅来:你是个女孩子家,守着娘多好,为什么出来呢?我出来才是理所应当的。想到这里又忽然惭愧起来:自己走错了路,反而落到妹妹后面,如今又来找她,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看准这条路呢?一句话,来晚了……
    想着走想,他忽然感到脚下一空,噗通一声,掉了下去,半晌才明白这是摔在沟里。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走下路了?站起来一看,见这条沟齐刷刷地斩断了公路,沟旁翻着黄澄澄的泥土。他明白了,这是防止鬼子的汽车,有意破的路啊!以后每走不上半里路就有一条破坏沟,公路两边所有的马车路,都挖了五六尺深,沟沿上挖下了无数的单人掩体,这不是证明共产党要在这里坚持抗战吗?谁说共产党光卖咀巴?……
    肖家镇南亍口的那棵老槐树和小学校的白墙壁,渐渐映入了他的眼帘,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说:“可到家啦!”
    “站住!”突然一声口令,从沟里跳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把他拦住。那男孩拿一杆苗子枪,女孩背一个小书包,伸出一只手说道:“路条?”
    “啥路条?”苏建才莫名其妙。
    “过路的路条啊!”小女孩用眼睛丁着他,男孩子的苗子枪逼的更近了。
    “我才回来,不知道,让我过去吧。”他说着就往前走。男孩把枪一扔,上去抱住他一条腿,死也不放。
    苏建才只好说:“我找战委会有事。”
    女孩说:“跟我走。”
    男孩把手松开。苏建才跟着女孩朝镇里走去,女孩警惕地和他拉开一个距离头前走,男孩在后边狠狠丁着他,生怕他跑了。这时他才看到女孩左胳膊上戴一个红袖章,上面写着“儿童团”三个字。
    离镇不远,苏建才望见小学校门前围着一圈人在开会,中间有个穿长衫的人在讲话,他渐渐看清这是小学校的校长马宝堂在讲话,便问道:“他是干什么的呀?”
    女孩说:“这是战委会的主任你都不认识,你还说你找战委会哩!”
    苏建才想:原来他是战委会的主任啊!忽听一阵掌声,马宝堂退了下去,大概是讲完了。又听见一个人说:“请农会主任讲话。”
    霎时人群中出现了个瘦高老头,苏建才一楞:“这不是赶车的老孟吗?”
    只见老孟抖动着白胡子讲道:“乡亲们,我这个大老粗说话好干脆。抗日先得吃饱肚子,可是庄稼人谁不是少这顿没那顿的……”
    “有!”一个小伙子打断他的话喊道,“苏金荣家里的粮食三年也吃不完。”
    “对,”老孟接着道,“不只他一家,财主们谁家没有?所以就要实行减租减息,抗日大家都有份嘛!……”
    人群中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苏建才只顾听得发楞,那女孩催促道:“你怎么不走了?”就在这一霎时,苏建才发现建梅坐在主席桌子旁边,顾不得女孩的阻拦,三挤两挤挤到建梅跟前。建梅猛抬头发现他回来了,亲热地叫了一声哥哥,便把他引到学校里面。建梅和苏建才从前并没有什么感情,每年暑假寒假苏建才从天津回来,他们才有见面的机会,对苏建才那股洋气劲,建梅还有些讨厌;不过他每次回来都要带许多新书和杂志,这一点建梅是很喜欢的,所以分开之后,她有时不免想念他。今天苏建才接到她的信来参加抗日,她显得格外高兴和亲热。苏建才望着他这十七岁的妹妹,头发剪的短短的,腰里扎一条宽宽的皮带,精精神神,再看那群众热火朝天的劲头,就连老孟也当了农会主任啊!……心里又浮起那个老念头,不禁脱口而出:“来晚了!”
    建梅天真地说:“不晚,一点也不晚,来的再巧也没有啦。如今咱们这工作刚开展起来,忙得不可开交,正需要人哩,你又会编,会写……”
    正讲着,马英闻声赶来了。建梅忙介绍说:“这是我哥哥,这是游击队长马英同志。”
    马英说:“我们非常欢迎你回来。”
    苏建才仔细端详着马英,忽然发现马英腰间那支手枪,使他想起苏金荣和刘中正,脸上浮起一片愁容,低下头说道:“我没得到二叔的同意,他要抓我回去怎么办?”
    马英说:“怕什么,抗日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嘛!老实说,他也不敢。”说着瞟了建梅一眼。
    建梅把头一歪说:“别怕他,他连我都不敢抓!”
    苏建才又长出了一口气,仰起头来。
    太阳爬出云层,照进小学校这宽大的院落,他仿佛觉得今天的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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