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元旦的风暴

    明天就是元旦了。
    在战委会的办公室,大家正忙着出一期墙报,刊名叫做“抗日烽火”,由苏建才主编。他画了许多插画,花花绿绿的,非常引人注目,大家不住地赞扬:“画得好。”现在一切大都就绪了,只差刊头上的四个字,这个任务得由马宝堂主任来完成,他是全县有名的书法家。一忽儿建梅把马宝堂请到,大家立刻围拢来,象是看什么希罕物件似的,炕上炕下凳子上都站的是人。建梅双手端着灯,故意调皮地说:“不要挤,不要挤,再挤马主任挥不开胳膊了。”
    马宝堂在这种场合下写字并不是头一次,从他中秀才到现在有好几十个年头,哪一年不给人写字。可是他的心里,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高兴:在今天他写的不再是那些陈旧的对联,而是宣传抗日的报头。在今天人们对他的尊敬,就不单是把他做为一个写字匠了,而是把他当做抗日的领导者,人们寄托给他的希望,远远超过他自己的理想。最使他高兴的是能够和他的学生马英、建梅在一起工作,能够畅所欲言地在一起讨论问题了。马英、建梅对他的信任和热爱,使他这个从来没有享受过儿女欢笑的老人,感到无限甜蜜。此时看见建梅和他逗笑,也笑着反逗建梅说:“再调皮,我给你涂个大花脸。”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马宝堂挽起袖子,定了定神,立刻将大笔挥开了,人们都注意得屏住呼吸,当他把“抗”字最后那一勾写完之后,苏建才第一个叫道:“写得好!”
    “好,好!”“真有劲!”人群中有些人跟着瞎附和。轰!……
    一声炮响,震得窗纸哗哗直响,这炮声来得这样突然,这样近,马宝堂的手不由一哆嗦,大笔掉在纸上,弄了个大黑砣。屋里顷刻静下来。
    轰!轰!又是两声炮。
    建梅捡起笔,塞在马宝堂的手中说:“快写吧,别管它。”“不,不……慌。”马宝堂说着走到院里,众人也跟了出来。
    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空,照得大地如同白天,北边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家的心都不约而同地收紧起来。
    一阵脚步声,马英从县里开会回来了。大家一窝蜂围上去:“有情况吗?”
    “怎么,一听炮声就慌啦?”马英反问道。接着笑了笑说:“明天不是元旦吗?这是鬼子给我们放的鞭炮啊!”
    要在平常,大家早该是一阵哄笑,可是今天谁也没笑,都沉默着,他们从马英的语气和神色中,觉察出与往常有些异样。马英接着说:“这是怎么啦,该干什么干什么嘛。”大家听罢都回屋里去了,一些来凑热闹的人也都走了。马英把建梅叫出来说:“老孟呢?咱们马上开个会。”他们的区委会是刚刚成立的,就他们三个党员,马英担任区委书记。建梅说:“又去调查杨百顺的下落了。”
    马英说:“好吧,我先跟你谈谈,等一会召开干部会议传达。”
    “有情况吗?”建梅性急地问道。
    “是啊,最近几天鬼子可能大举进攻,我们的主力部队为了保存力量,和敌人开展游击战争,马上也要转移。在这大风暴即将到来的时候,地方上的反动势力很可能对日投降,把枪头朝向我们,县委一再嘱咐我们,要提高警惕,应付一切可能的变化……”
    正说着,老孟突然闯进来,拉住马英道:“他娘的,杨百顺这小子跑出去就暗地投了王金兰,王金兰派他回来活动了一天,准备把红枪会再闹腾起来。”
    马英说:“他现在走了没有?”
    “刚刚出镇。”
    “你带两个游击队员,在路上截住把他干掉!”
    “是!”
    老孟把“独角龙”一抡,带上两个队员甩开长腿便绕着小路朝吉祥镇跑去。队员张玉田紧跟在老孟屁股后头,大口地喘着气说:“老孟大爷,咱可得小心点,杨大王八这小子可是手黑呀!”
    “别怕他,这小子是草鸡毛,上不了阵势。”老孟壮起胆子道。
    队员大年楞里楞气地说:“咱这回上阵,可谁也不能含胡,豁出和杨大王八拚了!”
    老孟笑着说:“放心吧,他那一套我在沙河沟上早就领教过了,一上阵就拉了希,窜的可快。”
    玉田说:“这回可不能让他窜了。”
    老孟把握十足地说:“他窜不了。咱们三个分头埋伏,我把左边,你们两个把右边,两头一夹,罐里捉鳖——没跑。”约摸跑了十七八里地,一个个累得满身大汗,老孟仃住脚步说:“这一下可把杨大王八扔到后边了。”
    大年说:“再往前走走保险。”
    老孟说:“再走,到了王金兰的窝里了,枪一响,白吉会出来怎么办?”
    从城北的肖家镇到城东的吉祥镇,只有三十里地,如今已经走了十八里地,再往前走的确不好办了。老孟领着二人拐上大路,在一片坟地里分头埋伏下来。
    明亮的月光一照在这坟地,就失掉了它的光芒,给人一种暗淡、阴森、凄惨的感觉,眼前总仿佛有些什么忽悠忽悠乱动。大年和玉田这两个年轻人在一个坟头后相互靠得紧紧的,老孟却不在乎,这时他心里暗想:到那时候只要我往出一蹦,吓也吓他个半死。可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杨百顺的影子。对面的大年沉不住气了,探出头来说:“老孟大爷,这小子是不是过去了?”
    老孟说:“不会,他又没长着翅膀。”
    玉田说:“他会不会绕小路?”
    老孟说:“不会,咱走小路怎么没碰着他。”
    他的口气虽然说的很肯定,可是心里却直嘀咕,忽然想起马英对他说的话:“我们共产党员,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有坚定的信心,用我们坚定的信心去影响群众。”回想起刚才回答他们的话,不正是这样做了吗?心里感到美滋滋的。下定决心,不等到天明不回去!
    这时,杨百顺还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为什么他走的这样慢呢?就是因为他没有完成任务,一路上盘算着怎么样向王金兰交代。原来一个星期以前,苏金荣和衡水的汉奸挂上勾,随着就偷跑到衡水。鬼子立刻交给他一个任务,叫他组织地方上的反动武装,消灭八路军,策应日寇,并且当场许给他县维持会长的官衔。苏金荣暗地指挥刘中正、王金兰进行阴谋活动。他们的分工:刘中正带领民军在城内解决县委会和县大队;王金兰率领白吉会和红枪会解决肖家镇的游击队,决定在三两天动手。可是自从苏金荣离开肖家镇以后,那里的抗日工作开展的很活跃,红枪会渐渐解体了。杨百顺就是在王金兰面前夸下海口,要来组织红枪会,重整旗鼓,想不到在肖家镇一连碰了几个丁子,他见风头不对,只好溜了回来。这一来自然要大丢面子,升官发财的梦就做不成了。他百思苦想,忽然心生一计:回去谎报马英发现了他们的计划,让王金兰早早把他们除掉,一来去掉他自己的心病,二来可以掩盖自己的无能,三来也是自己的一功啊!他越想越入神,越想越得意,不由得哼起下流的小调来……
    嗵!一声枪响。
    杨百顺忽觉嗖的一阵风,从耳边擦过去,吓的转了向,楞住了。
    原来老孟放枪的位置和杨百顺只差五步远,当杨百顺洋洋得意地走近他时,心中升起怒火万丈,心想只要他一勾二拇指,这个家伙就胡里胡涂完旦了。他这是第一次枪毙人啊,他的心跳起来,他的手抖起来,所以一枪没打准。就在这一霎时,他清醒了:这是在和一个狡猾的敌人斗争,不能有丝毫犹予!随即从坟后蹿出来,照杨百顺脑后又一枪,谁知子弹瞎火了,没打响。杨百顺这时也清醒了,拔腿就跑,大年、玉田早迎头赶上,一人扭住他一只胳膊。杨百顺回头一看,才知道用枪打他的是老孟,第一次向老孟求告道:“好大爷,饶孩子一命,我有啥不是,请大爷只管教训。”
    老孟二话不答,照他脑袋又是一枪,谁知又瞎火了。杨百顺见求告无用,拚死一挥,从玉田手中挣脱一只胳膊。这一来老孟慌了,把枪倒过来,照准杨百顺的脑袋狠狠就是一下,一股鲜血顺着他的耳朵流下来,接着狠狠的又是两下,只见他双眼一翻,倒下了。
    “死了,死了。”大年重复着说。
    附近村庄的白吉会,听到枪响,报警的锣声,一阵接一阵地响了起来。
    “快走,快走。”老孟象是觉得身后有人追来似的,带着大年、玉田拔腿就往回跑,一忽儿三个人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平原上了。
    杨百顺假装死去,偷眼看着老孟他们走远了,霍的坐起来,暗暗骂道:“等着吧,小子们,老子不宰了你们不姓杨!”这时忽然感到头疼得厉害,急忙撕下一条袖子包扎,踉踉跄跄朝吉祥镇跑去。
    深夜,王金兰的房子里灯火明亮,里面散发出一股大烟味,一忽儿又传出红牡丹的浪言淫调。杨百顺自从投靠了王金兰,就把他老婆红牡丹从苏金荣那里转租到王金兰名下。杨百顺走到门前,见门虚掩着,不敢擅自闯入,只得轻轻咳嗽一声。
    “进来。”红牡丹听出是杨百顺的声音,说道。
    杨百顺将两扇门推开。
    “我的娘!”红牡丹一看杨百顺满脸是血,嚎叫一声,钻进被窝。
    王金兰杀人不眨眼,自然不希罕这个,躺在炕上纹风不动地抽大烟,漫不经心地问道:“谁给你画了个花脸?”“马英。”杨百顺故意淡淡地答道。
    这一来王金兰沉不住气了,急忙问:“他妈的,他们是不是发觉我们的计划了?”
    “不发觉打我做什么?”杨百顺反问他。接着说:“他们成立了什么锄奸团,一个一个锄,你的名字也上了锄奸团的帐本啦!”
    王金兰说道:“这些小子不要命啦,敢来老虎咀上拔毛!”杨百顺见到了火候,献计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要是弄不好,叫他们跑了,皇军来了,咱怎么交帐?”
    一句话提醒了王金兰,哗啦一声把大烟摊子抖了,嚷道:“一不做,二不休,今夜就去宰这邦穷小子!”
    咚咚咚……一阵激烈的鼓响,白吉会集合起五六百人,吃了朱砂喝了符,挥着大刀、苗子枪,怪声乱叫着,一窝蜂地朝肖家镇进发。
    张玉田正在村边放哨,忽听远远人声嘈杂,仔细一瞧,见东南的大路上白乎乎的一片,象平地发了一股山洪,漫卷而来。他转身就往小学校跑,一边跑一边喊:“白吉会来了!白吉来了!……”
    大家正在听马英传达县委指示精神,听这喊声,都楞住了。马英说:“老孟大爷,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老孟刚欠起屁股,就见张玉田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白吉会来了,都拖枪带刀,准是来打我们的!”苏建才忙说:“咱们撤吧?”
    “不能走。”马英把笔记本一合,站起来说,“全体上房,把手榴弹抬上去,守住学校。”
    大家立刻掏出武器,抬着手榴弹箱子拥了出去。马宝堂也慌里慌张,端起灯跟着大家就往外跑。建梅正收拾桌子上的文件,从他手里夺下灯说:“你拿这个干啥呀!”
    马宝堂说:“我没有枪,我没有枪!”
    建梅顺手从腰里抽出个手榴弹塞给他。
    顷刻,大家都拿着武器爬上房,往四下一看,白吉会已经将小学校团团围住。建梅眼尖,看见杨百顺头上包块白布藏在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便转身问道:“老孟大爷,那不是杨百顺吗,你没有把他打死?”
    老孟擦了擦眼睛:“是他。”转身问大年:“你说他死了,他怎么没死啊?”
    大年说:“你打的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正说后,忽听杨百顺在树后边骂道:“老孟头,你这个老绝户,杨爷与你有什么仇,为什么打老子?”
    老孟也顾不上埋怨大年,和杨百顺对骂起来:“老子打了你!怎么样?没打死你,是便宜了你这个王八羔子!”“你这个老王八旦,你杨爷抓住了你剥你的皮!”杨百顺气得在树后直蹦。
    马英过来对老孟说:“你和他瞎骂什么?”随即向杨百顺喊道:“叫王金兰出来说话。”
    一会儿,王金兰出来了,上身脱得一丝不挂,露出那黑黑的胸脯,上面长着一片黄毛,满脸杀气,两只眼睛瞪得象豹子一样,手执一把大刀,不等马英说话就大骂道:“穷小子们,你们说话是放屁!咀上说的团结抗日,暗地里杀我们白吉会的人,还想暗算老子,老子神机妙算,早算出来了。”马英答道:“王金兰,你不要不识好歹,共产党说话向来说一句算一句。杨百顺一贯为非作恶,暗里挑拨战委会和白吉会的关系,企图充当汉奸,罪有应得,不干你们会里的事,我劝你们早日回去,咱们还是朋友……”
    王金兰又骂道:“你不要卖狗皮膏药,要想叫我回去,除非把枪缴出来。”
    马英也火了,把匣子枪的大小机头一张,喝道:“王金兰,你不要自找苦吃,我这枪子可是不认识你!”
    “老子枪刀不入!”王金兰把大刀在脸前一晃,作了个避弹法的样子,又骂道,“老子身经百战,刀劈过土匪杨胖子,死到我手下的英雄好汉数也数不过来,还尿你这个毛孩子!”杨百顺也邦着腔喊道:“穷八路净吹牛皮!”
    王金兰把大刀一挥,喊道:“跟我往上冲!”
    “噢……”一阵怪叫,白吉会的人便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马英对大家说:“把武器准备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准打。”他随即向白吉会的人喊道:“乡亲们,你们不要冲了,再冲我们就开枪了!”
    白吉会有人犹予起来。
    王金兰午着大刀骂道:“谁不冲,我砍了谁!”
    “噢……”又一声怪叫,继续往前冲。
    马英憋住气,用枪瞄准王金兰,叭的一枪,正打中王金兰的右胳膊,当啷一声,大刀掉在地下。众人见王金兰中了枪,唏里哗啦卷了回去。
    上午。王金兰用一只胳膊指挥着众人又连续冲了两次,到半路都折回来了。杨百顺献计用火烧,因为这小学校四周不邻房子,他们无法靠墙拢去,准备到天黑进行,王金兰命令一面准备柴草,一面紧紧围住,防止突围。
    马英、苏建梅、苏建才三个人,趁机轮流向白吉会的人喊话,进行政治攻势。马宝堂本应参加这一工作,可是一看白吉会那些人横眉瞪眼的样子,话到咀边就讲不出来了。后晌,突然吹起东北风,一霎时刮的天昏地暗,阴云四起,布满了天空。东北风吹得那北方的炮声时断时续,时清时浑,给人一种阴暗莫测的感觉,人们又把心提到了嗓子口。在县城通往肖家镇的公路上,有两个人迎着寒风急促地走着。前面那人有二十六七岁年纪,清秀面孔,前额宽而亮,眼睛深又明,只因为脸色过于瘦黄,就显得失去了青春的光采,他走路一瘸一瘸,仿佛吃着很大力气。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的小鬼,元脸旦吃得磁丁瓜实,红通通的,走路时弹踢着脚,一蹦一跳。这就是县委付书记杜平和他的通讯员小董。
    “杜政委,”小董一蹦,蹦到杜平的身边,“这个鬼天气,你的腿一定又该疼了,我来搀住你。”
    “不疼。”
    小董知道政委不愿加重他的负担。忽然脑子一转,想起一个办法,哧溜地爬上路边一棵柳树,喀嚓擗下一根棍子,跑过来递给杜平说:“这个怎么样?”
    “很好。”
    杜平接着试了试棍子的长短,嘿嘿地笑了。他这一笑,就恢复了青春的活力,他那一双深深的眼睛就放射出强烈的光辉,人们再也不会相信他是浑身负担着沉重疾病的人。
    谈到他的病,小董最清楚,他可以象说数来宝似的一口气说出一大排,什么:“关节炎、心脏病,肺结核、肠胃病,外加脚气神经疼。”可是小董弄清杜平这些病,是费了很大周折的。杜平照例是一字不说的,他只好逢人打听,特别是碰到和杜平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同志,他就要丁住问个明白,渐渐地他不仅弄清了杜平这些病,而且弄清了这些病的根沅。杜平十六岁就在学校参加了革命工作,到现在整整十年了,这十年他不知道被敌人捕过多少次,足足有一半时间他是在监狱里度过的。敌人对他用过电刑、火刑、坐老虎凳、压杠子、灌凉水,最厉害的是那无形的长期阴暗的监狱生活,把他这个健康的青年人摧残毁了。有一次小董忍不住向他提意见:“杜政委,上级给我的任务是叫我好好照顾你,为什么你有病老不对我说?”
    杜平笑了:“你一张口就是我有病,我看没病也要叫你把病咒出来的。我为党工作的好好的,怎么说有病呢?”
    小董红着脸说:“还说没病,没病,咱叫人家出来评评,看看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我看你倒是真有些急躁病。”
    “你不要逗我了,你的病根我都知道从哪里来的,是在反动派的监狱里得的,对吗?”
    “不对。他们倒是治好了我的病。”
    “啊?”小董吃惊地歪起脑袋。
    “你不知道,我以前倒是真有不少病,那是小资产阶级的幼稚病、狂热病、急躁病、软弱病、片面病……。可是自从进了监狱,我慢慢懂得了革命的长期性、残酷性,革命必须发动广大工农群众,必须进行武装斗争,树立了革命必胜的信心,我以前那些病慢慢就好了。”
    小董张着口傻楞楞地听杜平讲着,他虽弄不清楚杜平说的那些名词,但他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因为他看到杜平虽然浑身疾病,可是他比那些健康的人还要坚强啊!
    由于天阴的原故,杜平浑身的关节一扭一错地疼痛,他拄着棍子咬紧牙关,疾疾地朝前奔走。而更使他焦虑的是最近的时局变化,时局变化的太快了,许多工作都没来得及做。本来还有几天准备时间,可是今天中午军分区突然来了信:日寇明天将要用一个师团的兵力向这里大举进攻,我们的主力部队决定在今天转移,城里的民军已经开始阴谋活动。下午县委立即作出决定:县委、县大队、全体公开进行活动的工作人员,以及从民军中争取过来的一个连,在今夜十二点钟以前撤到县城以南,并且作好和民军战斗准备;同时派他立即赶到肖家镇,连夜把肖家镇的游击队撤到清洋江东岸。至于下一步如何开展游击活动都还没有来得及具体研究,只在十里铺留下一个联络点,一切工作只有在游击中再进行了。走着,想着,他的思想就提前到了肖家镇:马英的影子清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心里充满了喜悦。杜平在师范学校第一次和马英相识,就爱上了这个青年人,他爱他那坚定的立场,爱他为人的直率和坦白,爱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同时,他也看到马英有着幼稚、轻率、感情容易冲动这些缺点。他邦助马英克服这些缺点,是很耐心的、细致的。就连每写一封信,谈一句话,他都要想怎样才能更好的邦助马英,他觉得党非常需要象马英这样的人,这样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人。他觉得他有一种责任,就是邦助马英很快地成长起来,当他看到马英每一点进步,心中就感到无限喜悦。在这个坚强乐观的人内心中,隐约地有那么一点点忧郁:他担心有那么一天疾病会突然剥夺了他为党工作的权利,所以他应当尽早地找一个接替他工作的人,这就是当他看到马英成长心中无限喜悦的非常秘密的一个因素,虽然有时连他自己也不承认这一点。此时,马英那精神百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忽然使他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就这样一枪不发,连夜撤走,恐怕他是不会情愿的啊?他开始盘算如何说服这个青年人……东北风仍然在天空呼啸着,好象传来了北方鬼子蹂躏下同胞们忿怒的吼叫。砂土在飞午,树枝在摇晃,忽听喀嚓一声,脸前有支小树折断了。杜平的心不由跳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不吉之兆,仔细一听,北方的炮声不响了。他仃住脚步说:“小董,你听听北边的炮声还响不?”
    小董抠了抠耳朵,歪着脑袋一听,说:“不响了,准是叫咱主力部队把鬼子打跑啦。”
    “嗯。”杜平想:这说明主力部队已经转移了,敌人说不定今夜就可能来到肖家镇!时间,时间,刻不容缓了。他转脸说道:“小董,加快走,天黑前一定要赶到肖家镇。”小董说:“还加快!我看象这样走,你的腿都受不了。”“有情况啊!时间不能等我们。”杜平说着急急拄起棍子朝前走去。
    小董从他那严肃的话音中,知道这里有文章,不敢辩咀,飞快地跑到杜平前面。
    天色暗的地和天都快分不开了,夜幕即将来临,他们现在已经遥遥望见肖家镇的老槐树了。小董忽然指着小学校的外围对杜平说:“杜政委,你看!”
    杜平顺他的手指望去,小学校外围有许多的人影在乱动,因为是白色,看的很清楚,他脑子里立刻浮起个不祥的念头:“白吉会!”紧接着他听到学校房上的喊话声,喊的什么听不清楚,但他已经完全明白,王金兰把马英他们包围起来了!怎么办呢?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鬼子说不定就要来了!怎么把他们救出来?冲进去给他们报信?不行,冲不进去,冲进去又怎么办?突围吗?一定有伤亡。找王金兰去谈判?不,不行,王金兰是有计划进行的阴谋,你怎会说动他的心?岂不是自投虎口!回县搬兵?不,更不行,时间来不及,还打乱了县委整个部署,并且又可能遭到民军、白吉会的夹攻……一个接一个方案朝他的脑子里奔来,一个接一个又被他否定了。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可是在他的外表上又是那么沉静。小董看杜平那神态,早已明白他的心事,急得在他身边乱转,他想说,他路熟,让他冲进去把情况告诉马队长。又想说,他枪法准,他可以混在白吉会里把王金兰打死。可是不能对他说呀,他正在用尽心思想更妙的办法哩!
    “想一想,想一想,要好好地想一想,一步走错,就会给党造成损失,就要让同志们流血!”杜平自言自语地说着。忽然看见急得来回乱转的小董,便问:“小董,你说我们怎么办呀?”
    “让我冲上去。我目标小,路熟,保证完成任务。”杜平看着他那元元的小脑袋,他那黑黑的小眼睛,他那握得象铁锤似的小拳头。不要看他年纪小,他说得出就能干得出的。这个孩子跟随杜平才三个月,可是他给了杜平多少温暖、喜悦和同志的友情啊!他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去冒这个险呢?
    “小董,你想让我看着你一个人去冒险吗?”
    “杜政委,你的腿有病,怎么能去呢?”小董接着天真地说:“我把你送到我表哥家先去休息,请等着我的好消息啦。”杜平的脑子忽然一亮:“小董,你的表哥叫什么?”
    “王二虎。”
    “王二虎……”他重述着,“这个名字好熟悉啊!”他终于想起来了,马英在一次汇报中,曾提到王二虎在龙王庙中支持过他,还有个赵振江,对他支持也很大,他们都是基本群众,因为他们在着红枪会,积极性没有发挥出来。目前红枪会已经解体,又没有头领,他相信他们是决不会加害于他的。他决定走群众路线,动员王二虎和赵振江发动一部分红枪会的人去干掉王金兰。他们下了公路,弯过肖家镇,进了北亍口。
    路上杜平打听起王二虎和赵振江的情况,小董告诉他:王二虎有三个外号:一个叫“炮筒子”,意思说他是直脾气,弄不通的事打破头也不干,弄通了的事你叫他跟你上刀山都行;一个叫“三眼枪”,只要你舍得装火药,要他多响他有多响,意思说他最适合用激将法;还有一个叫做“气死牛”,说他拉犁耕地比牛耕得深和耕得快,据说有次不知谁家的牛惊了,拖着个牛车在肖家镇的大亍上乱撞,吓得家家关门闭户,他追上去一把将牛车抓住,那牛就挣扎着动弹不得了,气的直吐白沫。赵振江呢?外号叫做“赛赵云”,他打得一手好拳,是镇上有名的打拳能手,每年逢会玩灯,都少不了他,他一个人拿杆苗子枪,二三十人休想近他。他以前在苏金荣家当过长工,后来不愿受苏家的压迫,不干了。回到家里种菜卖菜,他家只有一亩地,因为他肯下劲,种的经心,收的多,家里老小五口也就勉强过得去了。到了冬天,他就打野兔、鸟儿卖,所以他有一手好枪法,有次为了和人打赌,在夜间瓦房上插了三炷香,他一枪打断一支,枪枪不落空。他虽然本事很大,可是不爱吹,也不好说话,说一句就是一句,心里有数。他和王二虎都只二十三四岁年纪,从小就常来往,二人性格虽说不一样,可是很合得来,是一对最好的朋友。
    杜平一直被小董有声有色的介绍吸引着,他在盘算着如何对他们进行工作。当他把一切都想妥帖之后,瞅了小董一眼,心里暗暗感谢身边这个小参谋。
    走进北亍,向西拐进一个小胡同,小董飞快地跑到尽头一家门口,轻轻推开两扇门,喊了一声:“二虎哥。”
    “谁?”随着粗喉咙的声音,走出一个虎实实的小伙子。显然,这一定是王二虎。他身后跟着走来一个瘦长的年轻人,杜平不知根据什么,就果断地判定这是赵振江。
    小董忙向他们二人介绍说:“这是县里的杜政委。”又向杜平说:“这是我的表哥王二虎,这就是赵振江。”
    王二虎望了杜平一眼,不知该说什么。赵振江忙说:“请屋里坐吧。”
    这两个淳朴正直的人一下子便感染了杜平,他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不需要考虑谈话的方式问题,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不用进屋了,时间来不及。我是特地为解救肖家区战委会而来的,想你们早已知道白吉会的行为了。”
    赵振江慢腾腾地说:“我们正在为这个事着急哩,谁不知道战委会是抗日的。”
    王二虎说:“这事就是他妈的王金兰作的不对。”
    杜平说:“何止不对,王金兰已经作了汉奸。”
    王二虎和赵振江互相对望了一眼,万分惊讶。
    杜平接着说:“实不相瞒你们,今夜或明天鬼子就要来到,王金兰、刘中正、苏金荣勾通一气,准备在今夜消灭县里的抗日武装,向日寇献功。……”
    “王金兰,我操他活祖宗!”二虎没等杜平说完就骂起来,“我去把他砍了。”说着就抄大刀。
    杜平忙说:“王金兰人多艺强,你如何能近他?”
    二虎说:“王金兰中了一枪,正躺在苏金荣的家里,就是他不中枪,俺也不惧他。”
    “不可。”赵振江拦住二虎道,“王金兰虽然负伤,身边必然有人守卫。昨天杨百顺不是让红枪会和他们合伙吗?我们就假扮作红枪会借谈判为名,给他个措手不及。”
    杜平听罢,满心欢喜。忽觉心胸一疼,咀里上来一股腥味,猛张口,吐出一滩鲜血。众人大惊。杜平平静地说:“你们不要管我,快去。”当他看见王二虎赵振江兴奋地走出去之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忙对小董说:“你跟他们去,告诉他们最好能不动刀枪,避免流血牺牲,把王金兰捉住,强迫他撤兵。”
    小董走了。他这时才感到浑身难受得不能支持,倒在炕上。……
    王二虎赵振江领着二三十人,穿着红裤子,戴着红兜肚,包上红头巾,掂着刀枪拥到苏家的大门口。一忽儿一个守卫出来说:“派代表一人,空手去见。”
    王二虎把刀递给赵振江。赵振江说:“小心,有情况送个信号。”
    王二虎点点头,便晃着他那宽大的肩膀走进去。
    院里的四角上挂着四盏红灯,十几个彪形大汉站立两厢,手握大刀注视着王二虎。王二虎见这个见得多了,眼都不眨,便走进客厅。
    王金兰正盘腿打坐在太师椅上,身后有两个保镖的。他一见王二虎,大模大样地说道:“兄弟,这时候来只怕有些迟了!”
    二虎叉腰站立在地下说:“不迟,只要你现在下命令撤兵。要不,那可就真迟了!”
    王金兰突然把眼一瞪,吼道:“敢在我金刚头上动土,抓起来。”
    那两个保镖的闻声就来抓王二虎,只见王二虎两只拳头左右一伸,那两个家伙便翻倒在地下,他顺手抄起王金兰的大刀。
    王金兰忙说:“兄弟息怒,老哥跟你开玩笑的。”
    王二虎把刀在八仙桌上一拍:“少废话,跟我走!”王金兰只得耷拉着脑袋站起来,那两只豹子似的眼睛也显得暗淡无光了。此时,院里那十几个彪形大汉早已拥到门口,可是不敢动手。
    王二虎左手扭住王金兰的胳膊,右手提着大刀,向外喝道:“让开点!”
    那些彪形大汉只得退到两边,王二虎扭着王金兰走出来,走到院中间。王金兰转脸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还领我上哪去哩?”
    “不行。”王二虎吼道。
    王金兰就趁这一仃顿,瞅中二虎的手腕,倒弹一脚,只听当啷一声,王二虎的刀飞了出去。十几个彪形大汉顷刻拥来。又听叭的一声枪响,头前一个大汉倒下了,余下的立刻又退了回去。原来小董偷偷爬上房暗中打了一枪。王二虎始终扭着王金兰没有放开,就在大汉们急忙退去的这一刹,他抄起那死者的大刀一刀将王金兰的脑袋劈了。这时赵振江闻得枪声,率众闯进院里,手握苗子枪大喝道:“谁敢上来!”对面跳出个楞小子,二话不答,挥起大刀。赵振江手起一枪,正扎在那小子的手腕上,当啷一声把刀扔了,白吉会的人个个失色,乖乖地把刀放下。
    “打出去!”王二虎大喊一声,左手提着王金兰的脑袋,右手午着大刀冲出大门。大家也随着拥了出去。
    大亍上的白吉会见红枪会从苏家大门里杀将出来,知道情况不妙,又见来势凶猛,纷纷逃窜。王二虎赵振江带着大家直杀出镇南。
    杨百顺正带着一部分白吉会在搬柴草,忽见红枪会的人杀来,大喊道:“打!打!……”
    这时有一个保镖的跑到这里送信道:“还打什么,王金兰都叫人家杀了!”
    众人一听,不战自乱。杨百顺趁着混乱赶紧溜走了。赵振江见白吉会跑了,站在高处大喊道:“不要追了,跑了就算啦。现在王金兰已经死了,鬼子就要来了,大家看怎么办啊?”
    “投八路,打鬼子!”王二虎第一个喊道。
    “对,对。”“投八路去!”大家乱哄哄地喊叫着,朝小学校拥去。
    马英在房上见白吉会的人四散退去,红枪会的人蜂拥而来,听出是王二虎他们的喊叫声,便命把门打开。马宝堂正从梯子上往下爬,忽然看见王二虎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吓得手一松,摔了下来,建梅忙把他扶进屋去。
    马英跑上前和大家握手,一边说:“谢谢大家。”当他握住赵振江的手时,听赵振江说:“要谢,应该先谢杜政委。”“杜政委!……”马英的心颤抖了一下,急忙用两只眼睛四下扫去,在院墙的角落里,他望见杜平正朝他这里微笑。他两步跑上前去,握住杜平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平说:“县委的决议,有枪的跟着队伍,没有枪的留下隐蔽,现在立即动身,撤到清洋江东岸。”
    马英一惊:“我们是抗日的,能就这样一枪不发走吗?老百姓会怎样看我们?”
    “同志,我们不能让敌人一锄头把我们锄掉啊!要懂得保存革命种子的重要,今天走,正是为了明天回来。”
    马英虽然不愿意走,可是对于杜平的信任已经战胜了他那倔强固执的性格:“好,我执行党的决议。”
    杜平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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