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爱之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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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爱世界中,神秘、奇迹、意外以及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等等这些词语的意思远没有在其它领域那样惊人。在这里“神秘”乃是一种“正常”,“奇迹”也并非少见,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情都是可能。这一世界本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在金庸的笔下,正是由各种各样神秘的、奇迹般的爱情人事,组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多姿多彩的世界。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便是小说《倚天屠龙记》中的殷离的爱情心理现象。——“不识张郎是张郎。”
小说的最后一回就是以此命名的。
殷离是个不幸的少女。她本是张无忌的表妹(是张无忌的舅父殷野王的女儿),因杀死了父亲的爱妾,坑死了自己的母亲而不容于家门。自幼流落江湖,被灵蛇岛的金花婆婆收养。一次陪同金花婆婆到蝴蝶谷去找医仙胡青牛报仇,第—次在此谷中见到张无忌,就想把他抓到灵蛇岛上去陪她玩,几次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臂穴道(那时张无忌的武功还不值一哂),张无忌情急之下,张口就咬。不仅使殷离放开了手,且在殷离的手上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疤痕,同时在殷离的心上也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影子。
此后,殷离爱上了这个影子,一生追逐着这个影子。
几年之后,张无忌学会了九阳真经,从悬岩跌下,改名曾阿牛(他怕张无忌这个名字给他惹来麻烦,人家要逼他去找谢逊及屠龙刀)。而殷离因练习“千蛛万毒手”的功夫,将一张脸也练毁了,名字也改成了蛛儿。两人见面时已互不相识了。张无忌只知道她是到这一带来找自己的心上人来的,却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的情郎竟然就是张无忌!
更奇妙的是,在“曾阿牛”“与“蛛儿”之间也有一场“婚约”。那是殷离去帮张无忌杀朱九真,引来了一大帮追击者。她知自己必死无疑,就提出一个要求,临死之前再见一次曾阿牛,那些人答应了她。殷离问张无忌:
“那一天你跟我说,咱两人都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作伴。你这句话确实是出于真心么?”张无忌见她凄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一阵冲动之下,答应愿意娶她为妻,并“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平安喜乐,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那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在你跟我这般说,我真是欢喜。”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眼睛听自己的话,却把他幻想作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觉得他身子一颤,睁开眼来,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脸上神色顿时变了,显得又是失望,又是气愤,但随即带上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似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连眼角也不会扫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那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这几句话说得很温柔,很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一酸。(第十六回)
原来她是来找那种慰藉,而奇妙地把真正的张无忌当成了曾阿牛,而作为她心中的情人张无忌的“代用品”。她把张无忌的话闭着眼睛听下去,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这位“阿牛哥哥”,但又喜欢听他的情话。
那时,她还不知道曾阿牛便是张无忌,便是她心目中无日或忘的“狠心短命的小鬼”。当然,张无忌此时也还不知道她这位“村女阿蛛”便是表妹殷离。
直到很久以后,张无忌才发现蛛儿就是殷离,而且她心目中的情郎就是自己(少年时),但他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殷离便被周芷若害死了——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张无忌便给她埋在树枝、石块中,并立下了一块木条,上面写着“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张无忌谨立”。而殷离至死都还不知道阿牛哥哥便是张无忌,直到她从(埋得不紧的树枝)墓中苏醒过来,看见了那块墓碑..
在小说的最后一回中,殷离又找到了张无忌,并见到了赵敏、周芷若等人。情形又怎么样呢?——书中写道:
殷离恨恨地道:“我从墓中爬了出来,见到这根木条,当时便糊涂了,怎么,是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偷听到你二人的说话,‘无忌哥哥’长,‘无忌哥哥’短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无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张无忌。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说着举起木条,用力往张无忌头上击了下去,拍的一声响。
木条断成数截,飞落四处。
赵敏怒道:“怎么动不动便打人?”殷离哈哈一笑,说道:“我打了他,怎么样?
你心疼了是不是?”赵敏脸上一红,道:“他是在让你,你别不知好歹。”
殷离笑道:“我有什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欢喜一个人,那是蝴蝶谷中咬伤我手背的小张无忌。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张无忌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转过头来,柔声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给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小张无忌了。你不是他,不是他..”张无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张无忌,怎地..怎地..”
殷离神色温柔地瞧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道:
“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
我若是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吗?”说着也不等张无忌回答,转身缓缓走了开去。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象的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张无忌,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他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第40回)
这就是“不识张郎是张郎”。——我们可以称之为“殷离现象”或“殷离情结”。因为我们是从殷离的生活和爱情故事中首先发现的。
不可思议吗?是的。但并非完全不可理解,殷离的故事中虽不无传奇的情结(如死而复生等),但她的这种特殊的爱情心理状态,这种情感现象,却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她的故事可能是虚构的,但这种“殷离情结”却是真实而深刻的。
殷离恐怕多少有些疯疯颠颠,有些精神毛病,不然也不至于将心里的张无忌与客观的张无忌分得如此截然清楚。然而,“爱情使人疯狂”。真正的爱情心理,又有几种是正常的、理智的,可以凭理智解说清楚的呢?在这一意义上,殷离情结或殷离现象不但是真实的,而且可以给我们以极多的启示。
——这绝不仅仅是一种纯粹虚构的艺术奇观,尽管它的艺术独创性及其审美意义已经足够使我们叹服。——
首先,正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这可以说是一种普遍规律。爱情心理的特殊的激情状态可以制造神秘的光环,自觉或不自觉地罩上爱的对象。在恋爱人的眼里,爱的对象一切都是美好无瑕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正是如此,并非“她”
真的有西施那么美,而是“他觉得”她有西施那么美。因而,这时的“美感”
并非“对象的特征”,而是“审美者的心理感觉”,是一种主观的意象,一种幻觉。——大多数婚姻都是“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手”,即对神秘世界的主观想象投注于蜜月热恋之中,一旦发现“真的”没有、或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就会加倍地失望。由此情绪冷落,甚而反目成仇,仿佛自己是受了欺骗,——他或她是受了欺骗。但并不是受对方的欺骗,而是受自己(感觉)的欺骗。
人能爱上自己的影子,也能爱上自己的幻像。爱的对象,像一尊偶像一样树在自己的心中,已经最为稳妥,而由于自己可以随时随地对此偶像加以修整和粉饰,自然更加完善和美妙。比真的人生要美妙得多。
其次,最美好的爱情往往是一种爱的期待。这正是“爱之幻”或“殷离情结”的第二个特征。愈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愈是不可能实现的,就越觉得美好而又宝贵。于是便产生了——对幻觉的——无限的期待和无尽的追求。这种期待追求甚至会慢慢地取代爱的对象,而成为期待者,追求者的目标。因为期待者的心灵可以创造无穷无尽的美妙的形象幻觉和情感温馨。
而追求这个活动本身又使她活得充实活得情绪饱满。她已经得到了生活的赐予,因而是否能获得爱的对象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那爱的对象就如她心中活着,再也不会失去,她可以随时随地与之交流,与之共尝爱的芬芳和甘甜)。
其三,爱是一种期待,同时也是一种回忆,也就是说,美妙的回忆比真实的(正在进行时的)爱情要美妙得多。出于同样一种原因,那就是心理机能的幻觉,它可以不断地加以补充修饰、夸张、放大、创造乃至完全的虚构。
我们听人述说自己的爱情故事,无论此人是不是小说家、是不是爱夸张、是不是喜欢虚构,他的故事中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或多或少地带有“小说”
的性质(虚构、修饰、夸张、创造等等特征)或成份在内。——从小说中我们看到,当年殷离所经历的“蝴蝶谷之恋”的真实场景并不那么美妙,完全称不上是一场恋情,而是两个小孩子打架,男孩子咬了女孩子一口..如此而已,不排斥女孩对男孩有些朦胧的好感,但男孩对女孩却完全是愤怒与厌恶(也许说不上厌恶,没那么严重,但至少是毫无好感可言。爱就更谈不上了)。男孩咬了女孩一口,谁能料到会变成爱的记忆?——后来赵敏也学着样儿咬了张无忌一口,其实这完全是可笑的,形似而神非的,因为咬人或被咬并不构成爱的因素。——事情正是如此,张无忌不跟她去,张无忌是不可企及的。张无忌变成了她的偶像。从而在期待中,得不到的东西变成了至宝,而在回忆中,那个场景却变成了记满了爱的信息的活动。这种回忆,正是一种(幻觉中的)爱的创造活动,是一种幻化的过程。这自然是一个美妙无比的过程,生活中的“丑八怪曾阿牛”(当时张无忌衣衫不整、头发胡须乱七八糟)如何能与回忆与想象中的精灵匹敌?
其四,殷离心理现象还表明了,了解得越少(只需要一粒可以萌生爱的幻觉的种子便成)便爱得越多(幻)、越热。而对对象了解得越多,这种爱的幻觉便会缩小地盘,因而这种随幻觉而来的热情也就会随之大大的减退。
这也是我们前面的“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手”的真正原因。许多热烈而冲动的爱是建立在一种“误解”的基础上的,是因为对爱的对象了解得很少(其他部分则由爱者主观去补充),如雾里看花,只看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当然会比清清楚楚的花要美得多了(比如那花上几只虫子、几片枯叶,我们就看不见)。殷离对张无忌了解多少呢?这恰恰是她爱的基础。而她对“曾阿牛”了解得倒不少,有过很长时间的共处的经历,甚至一起同生共死,但这些了解反而激不起她的爱的热情。只是在理智上,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可敬可爱,如此而已,这就是她宁爱心中的张无忌,而不爱真正的张无忌(曾阿牛)的重要原因之一。若是没了幻觉,“爱”就会大大的减色了。
其五,对殷离而言,还有一个重要的心理原因,那就是强烈的专一、忠贞及独享、独占的观念与希望。她对于爱的专一和忠贞是有特殊的概念的,她为此杀了她父亲的第二房太太(由此引起的变故,成了她内心的一条死结),其理由就是爱一个人就应该忠贞、专一,而不能娶了一个又一个。从而,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已经“许”给了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从而不能再嫁给曾阿牛(真张无忌)——在她的心目中,“小鬼”张无忌与“曾阿牛”张无忌是两个人,两个没有多少共同之处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对,一个是幻像,一个是真实,可不是两个人么)——另一方面,她自然也发现张无忌处于赵敏、周芷若等少女的包围之中,即便张无忌愿意娶她,她嫁了张无忌,即便张无忌只娶她一个人(但这怎么可能呢),张无忌心中对其他的姑娘也是决难忘情的,而赵敏、周芷若焉有不来骚扰之理?所以,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完整地得到张无忌的忠贞与专一,那么又何必与赵敏她们“争”呢?所以她说:“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欢喜一个人,那是蝴蝶谷中咬伤我手背的小张无忌。”因为这个“小张无忌”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属于她一个人(正如她也一心一意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从而,这也就成了秘密中的秘密。
最后,我们在殷离的心理现象情结中,或许还能看到“爱”的另一种隐秘:即在“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张无忌”与“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之间,不只有一个小与大的问题,也不只一个幻与真的问题,还有一个“恶”与“仁”的差别。殷离所爱,正是那个又打、又骂、又咬她,又不听她话的没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恶”张无忌,而不是这个又关怀、又体贴、又仁恕、又宽厚忍让的“老大哥式的”张无忌。这恐怕又是爱的一种特有的心理幻觉,一种特有的非理性状态的证明。除了殷离本人自小到大都在“魔教”的“恶人圈”中长大,因而对“恶”有一种自然的亲近与信任之感外,一般地说,一个女性是否在爱情生活中更偏向于“恶”的那一面呢(自然,此恶并非真恶,非但不是丑恶,而是恶得有趣,有个性,有刺激性..)?固然不排斥许多女性还是更喜欢“好人”,但她们(内心深处)更“爱”的恐怕并非如此吧?当然,这只是就“殷离现象”而言,不一定是一种“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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