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爱之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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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承诺吗?
爱,需要一种承诺吗?
我们追求爱情,是追求承诺吗?
也许是的,爱是一种承诺,爱也需要一种承诺,我们也常常是追求承诺。
因为爱情本身多少是有些不可捉摸的,它需要承诺来保护或自我监督,需要承诺来作一种明确的表白,也需要承诺来证实。——但这只是也许,只是有时。有时是这样,有时并不是这样。
爱需要承诺,但承诺的爱并不总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爱。——那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爱情,又何须做出承诺?
有时,这种承诺只会导致内心的苦涩。对于承诺者及对象而言,都是如此。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甚至是难以自觉的苦涩,是—种无形无影,不被人知的情爱悲剧。
《碧血剑》中,金蛇郎君夏雪宜对五毒教中的少女何红药作出过爱的承诺,何红药为他献出了青春的肉体和真情,为他犯了教规而受到了极严酷的惩罚。但夏雪宜却早已将这种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承诺原本就是权宜之计,并非出自真心真情,他可以随时承诺,也可以随时随地毁诺。痴心的何红药,被爱的幻想所迷惑,被花言巧语的承诺毁掉了自己的一生。她的青春、美貌、爱情乃至正常的人生都从此失去。这无疑是一幕人间悲剧,是始乱终弃的典型的例子,也是轻于言诺、轻信于承诺的悲剧。
何红药的悲剧是显然易见的,无需我们多说。我们要说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几乎看不见的悲剧,那是一种无名的内心苦涩。
《碧血剑》中叙述了袁承志与夏青青的爱情故事,看起来,这是一段美满的姻缘。尽管夏青青的嫉妒和任性导致了一些小小的波折,但她与袁承志的爱情,显然会获得幸福的结局。
然而,这种幸福的结局,是以袁承志的内心的苦涩为代价的。
袁承志之于夏青青,可能是爱的对象,但夏青青对于袁承志而言,则只是一种承诺的对象,这是一种不平衡的关系。如果我们不注意甚至无法看出这一点。
夏青青是袁承志成年之后,艺成下山时碰见的第一个姑娘。有趣的是,那时候夏青青女扮男妆,而且名叫温青,涉世未深的袁承志竟然稀里糊涂地与她结拜为兄弟,承诺要“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仅袁承志不知夏青青是一个少女,而且结拜之事也是被逼无奈、勉强答应的。书中写道:
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他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
温青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做出什么事来,忙展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
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第五回)
明显地,袁承志是不大愿意与夏青青结拜兄弟的,不明他的身世云云,只是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则恐怕还是觉得温青这个人的脾气不可捉摸,心里有点怕他又气他。袁承志与她相遇之初,便产生过多次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心想这人实在不通情理”;“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温若处子,凶恶时狠如狼虎”(均见第4 回)..这些都表明袁承志不大习惯、也不大喜欢温青的性格。与这样一个人结拜兄弟,生死与共,当然是要大费踌躇的。然而,袁承志毕竟是一个心肠很软,为他人着想,宁可克制自己的人。这才勉强自己与他(她)结拜了兄弟。
袁承志对夏青青的第二次承诺,是在夏青青的母亲温仪的垂危之际。
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们..”
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第7 回) 这又是一次别无选择的承诺,在那样一种情形之下,袁承志这种人自然是“无不应命”的。更妙的是,夏青青的母亲只说了:“你们..你们..”
就咽气了。“你们”什么?是结为兄妹?是结为夫妻?是患难与共?是相亲相爱?..,不知道。也不可能有人知道。
袁承志的这两次承诺,显然都不是爱的承诺。第一次迟钝的结拜,那只是兄弟间的祸福同当;第二次无可选择的应诺,那也只是要照顾夏青青这样一个遗孤而已。相信他那时从未想到过“爱”字。
然而这一切对夏青青而言,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第一次结拜,她以女儿之心与“哥哥”盟誓;第二次母亲垂危之际,则将自己托付给“他”了。在夏青青而言,这些无疑都是爱的承诺。因而,从此之后,她就有权力要求袁承志为此爱的承诺付出应有的代价。
因而,在温仪死后不久,袁承志带着夏青青一道,同他的大师兄黄真及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告别之后,发生了令袁承志感到莫名其妙的一幕:
青青哼了一声,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迸,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
难道我就没簪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
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母亲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了。”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一件难事。(第8 回) 这一幕令袁承志莫名其妙,觉得夏青青简直是无理取闹。他之所以想不通怎么会这样,一方面固然是他对“女儿心”的不了解,对夏青青的妒性不了解——今后夏青青的醋性时常大发,袁承志可有得领教的啦!——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没想到“爱”上面去。他对安小慧、夏青青都很关心,但都远远谈不上爱。他甚至也完全不知道夏青青如此“泼醋”乃是因为爱上了他的缘故,这才如此患得患失、斤斤计较、喜怒无常。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阴差阳错,这才有这一幕使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袁承志说的“以后怎样”,只不过就事论事,考虑“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
如此而已;而夏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则自然而然地想到终身大事、恋爱婚姻这方面去了。
袁承志越是“难解女儿心”,夏青青自然便越是要发无名火(她不以为他是真的不知道,还道他是装疯卖傻或无情无义);而夏青青越是“无理取闹”,袁承志便越是莫名其妙!..这种阴差阳错的情形,持续了很久。且这种情形,仿佛就像是某种命运的寓言图式。反复地出现在袁承志与夏青青的生活之中。
直到走了很长的路之后,袁承志这才听明白了“原来她是爱着我”,于是一惊又一喜,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可是袁承志仍无表示,以至于青青忍不住想道:“我说了喜欢他,他却又怎地不跟我说?”
袁承志一直都没有说,这不仅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在潜意识中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使他本能地谨慎不言。夏青青一步一步地紧逼,又是撤泼,又是撒娇,袁承志哪里经得住这种阵式?最终还是说了——做出了他的第三次承诺,也是他的最关键性的承诺。——那是在袁承志夜访安大娘并救了安大娘之后,青青一如既往地生气泼醋,搞得袁承志既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
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子呢?”袁承志道:“那天分手后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在哪里?”青青道:“你跟她妈说了一夜话,舍不得分开,定是不住地讲她了。”
袁承志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於是诚诚恳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头去。
袁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第13 回) 袁承志终于说啦。夏青青要的就是这个。袁承志此时也以为自己对青青负有责任,青青是他的拜弟,又是他唯一的红颜知己,他对安小慧、宛儿这几位姑娘都不相爱,那么,与夏青青的盟誓和表白,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出于爱情,多少是因为要安慰夏青青的焦灼的心,报答她的一腔真情,这就谁也弄不清楚了。
初恋时,谁能懂得爱情?
更何况像袁承志这样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又在华山绝顶之上学艺十年的人。眼见得夏青青一片痴情,如若没有报答,似乎已是天理不容。而自己原本就答应与她祸福与共,又答应她母亲临终嘱托,要照顾她一辈子。..
直到阿九的出现,直到他无意闹进皇宫,发现阿九不仅是崇祯的女儿太平公主,而且还对他暗暗倾心,将自己的画像摆在床头..从此他的心中就多了一个秘密,也多了一份苦涩。这是一种无名的苦涩。他只能用“青弟对你如此情意,怎可别有邪念?”(第18 回)这样的话来进行自我暗示,自我监督和自我克制。因为阿九是仇人的女儿,自己又怎能与她..?
可是,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为了阿九而救了他的杀父仇人崇祯,帮助平息了一场宫廷叛乱。表面上是为了国家的安危、民族的大义,内心深处则多少是因为阿九才这样做的。只是他还不明白,也不愿明白罢了。
可是,夏青青却凭着本能的敏感,发现了这一点。——她的妒忌固然是毫无理性、不可理喻的,但不能不承认,她的妒忌也往往是一种自然情感探测器,她能凭着自己的女性本能发现许多连当事人都还不太明白的情感真相。——于是,就有了最后这样一幕:
袁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便欲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出义兄后即来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着阿九,心中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
阿九突然走到她跟前,黯然说道:“青青弟弟,你不要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个光头。原来她父丧国亡,又从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志对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懒,在半路上悄悄自行削发,出家为尼。众人见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惭愧。袁承志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说几句话相慰,却又有什么话好说?..
..袁承志走到阿九面前,说道:“阿九妹子..你..你一切保重。”阿九垂下头不语,过了良久,轻轻的道:“我是出家人,法名叫做‘九难’。”过了一会,又轻轻的道:“你也一切保重。”(第20 回) 这是一幕苦涩的悲剧,无可挽回。袁承志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之所以要“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绝不仅仅是因为阿九出家,而且也意味着他对阿九之情“不知如何是好”的惆怅与苦涩。
夏青青之所以受伤,乃是因为袁承志在李自成攻破北京,打进皇宫之际,袁承志并没有杀崇祯,只是从崇祯的剑下救出了被砍断一只手臂的阿九。他之所以要救阿九,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是一个侠,自是不忍伤害无辜而不救;他是一个男人,也不能不救一个受难的少女..。可是阿青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凭着她的本能感觉到了——袁承志对阿九的那番深挚的情意,是关怀、是爱悯,更是一种不自禁的深情。所以夏青青这才再次绝望地出走,以至于碰到了疯狂的温氏五老和何红药,这才几历生死,身受重伤。
袁承志为之气苦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袁承志能干什么呢?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刻骨铭心地爱上了这位阿九、这位仇人的女儿。可是他却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阿九不仅是仇人的女儿,而他则又对青青早有过爱的承诺。
袁承志满心苦涩,确实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徒然的心神大乱。可是,我们从他的无意识的言行之中,还是能发现他的内心的隐秘。他称呼夏青青:
是“青弟”,而叫阿九则是“阿九妹子”!——应该叫“妹”的他叫“弟”,而应该叫“姑娘”或“公主”的他叫“妹子”,孰为义,孰为爱,在此不知不觉间充分地流露了出来。——不错,他对夏青青一直以“青弟”称呼之。
这固然是他开始与女扮男妆的夏青青结拜兄弟,从而难以改口之故;但同时也不无把夏青青一直当成是同胞兄弟(妹)的因素。而这一弟字,道出了他的义,他的情,只不过是手足之情,却未必是情人之爱。对阿九却不是如此,阿九是他的真正的无可怀疑的“妹子”,是他内心深处的恋人。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恋。正因如此,他才对崇祯有如此之多的“反常”的举动。连他自己也不真正的明白那是为什么。
可是,一切都无可挽回,一切都无可奈何。袁承志不可能违背他对夏青青的爱的承诺,尽管这不是男女情爱的爱的承诺,但袁承志也只能一诺千金,只有将他对阿九妹子的爱永远地埋在心底。只有独自品味他的内心的苦涩,承受着自己诺言带来的无名的悲伤和惆怅。
小说至此就结束了,小说中始终没有言明袁承志对夏青青与阿九之间的选择的冲突,更没有言明袁承志在此后的人生中如何面对那一份无望的爱的悲伤和得到的一份爱的苦涩。小说将所有的这—切都写进了它的字里行间,没有明言,但(只要认真品味)却处处都能感受到..
人世间有多少这种两难的悲剧?——如果袁承志抛弃夏青青而与阿九结合,那将受到道德的抨击和良心的谴责。而像现在这样,袁承志将自己对阿九的这一份甚至还没有真正萌芽的爱扼杀、埋葬在心底,他的苦涩和悲哀又有谁知?他的道德与良心是平衡了,可他的爱情却悄然失落。——也许袁承志与夏青青的结合,在世人的眼中会被看作是圆满美妙的天合之作(如果夏青青少一点嫉妒,使袁承志少一点难堪的话),然而却不知道在这天合之作的幸福姻缘之中包含了多么深广的苦涩和悲哀。甚至连夏青青也早已直觉到了这一点。她的不断的泼醋,固然是她小心眼儿的个性所决定的,同时也有她对与袁承志的结合的本能的忧虑和疑惑。
人们看起来很是圆满的姻缘,实质上未必像它的表面上那么美妙和幸福。
在《笑傲江湖》一书中,主人公令狐冲与任盈盈的姻缘,同袁承志、夏青青的姻缘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与袁承志的遭遇不一样的是,令狐冲明白自己爱着的是自己的小师妹岳灵珊,而对任盈盈却没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爱。
可是,岳灵珊并不爱令狐冲,而是爱上了林平之。并且最终被林平之所杀,临死之时,她竟还要令狐冲照顾林平之一生一世。
任盈盈也知道令狐冲的情感始末,她对令狐冲倾心相爱,令狐冲感激不已,一时不知如何报答。但任盈盈似乎全不在意,凭着女性的本能的机智,她知道令狐冲最终还会投向自己的怀抱。这多少有些一厢情愿,但事实的发展却又果真并没有出乎她之所料。
与青青不同,任盈盈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嫉妒,相反却表现出了十分的大度——这可以说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大度。——她知道令狐冲是一个心肠很软、情感很脆,而又一诺千金的人。她知道令狐冲对岳灵珊的爱很深很深,但那是一份无望的爱;令狐冲对她的爱很浅很浅,但却是一种现实可行的情爱关系。
因而,任盈盈便处处因势利导:
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妇已经受伤,起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更怕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得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人还有什么意味?”..(第35 回) 这一段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但盈盈关于“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的话题,却是十分的巧妙。这既像是一种试探,又像是一种暗示;既像是对令狐冲知之甚深,又像是对令狐冲逼迫表态..于是,令狐冲真的就有了那一番表白。这一番表白,也是一种承诺,从此令狐冲—
—不管他对任盈盈的情意如何——与任盈盈的关系算是深了一层。
进而,在追赶林平之、岳灵珊的路上,又有以下一段:
盈盈道:“你在想什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的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第35 回) 恐怕盈盈的“结论”下得过早了些,也过于一厢情愿了些。以上一段,我们能看出,盈盈始终处于“主动”地位,不断地挑起话题,而令狐冲则始终处于“应对”的地位上,这种情形几乎贯穿了他俩关系的始终。而盈盈的“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结论,决不是一种客观评价,而是一种主观感受,同时,她说这话的意思,也不一定在于陈述一种“事实”,而是一种新的暗示,对令狐冲的一番新的“火力侦察”——前一回是“你心里顾虑我”,这一回升了一级,要求“你念着我多些”——这一回令狐冲没有回答。
盈盈也不急于要他的回答。她胸有成竹。
然而,任凭盈盈如何胸有成竹,又如何一厢情愿,令狐冲对岳灵珊的爱及其铭心刻骨的程度,是任何人也无法代替,甚至也无法比拟的。——他决不是“念着小师妹少些”——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止了呼吸。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
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第36 回)
岳灵珊死了,使令狐冲“整个世界都已死了”。这种深情,正是他人无法比拟的。令狐冲伤逝而后,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盈盈的那一番真情意,他也想回报,更是感激,但他已是无法再像爱岳灵珊那样地去爱她了。他对任盈盈的爱,更多的是一种回报,是一种承诺。岳灵珊还活在他的心底,使他对盈盈的爱的甜蜜,总带有莫名的苦涩。
小说的最后,令狐冲与任盈盈也求婚了,也结婚了,也“琴谐”了。但这“伤逝”之情又如何能了?——小说的最后一幕是:
盈盈..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第40 回) 这一段看起来十分的美妙圆满,但其间却总是透出了一些苦涩的意味,实在是哭笑不得——这位可爱的盈盈小姐,总喜欢将自己的心思强加于人,明明是她“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却偏偏要说:“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当然她这是心满意足的玩笑。令狐冲扣由她扣,说由她说。——真正的被拴住、扣住,从此无法自由的是令狐冲呵!他内心的感受,是幸福还是感伤,实在也说不明白。他只有无言。这也可以说是承认,也可以说是反抗,更可以说是一种无可名状的茫然。
他的沉默是苦涩的。他的无言,意味深长。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但心灵的深处,只怕是永恒的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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