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奇的暑期日记
1953年7月14日晴昨天早晨,在发过成绩报告之后,张老师把我留下了。
    她笑着问我:“陶奇,你对于你自己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本来自己觉得还满意。我的算术、历史、地理、美术、体育,都是五分,语文、自然和音乐,都是四分;就没有三分的。但是我一想,我还有三种科目是四分的,到底还不算顶好,就说:“我不满意,我下学期还要努力,决心消灭‘四分’。”
    张老师问说:“你知道我对你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抬头看看她的脸,说:“我不知道……”
    张老师说:“我不大满意!特别是你的作文,你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着,可是我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头也抬不起来。
    张老师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看着我,很严肃又很温和地说:“陶奇,你是能写的,但是你不好好地写。你的条件比谁都好,你家里有那么多的书。我知道你看的书很多,你姐姐说你把《吕梁英雄传》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都看完了。”
    我低着头说:“我看书尽是瞎看。我就是看故事,快快地看完就完了。许多字我都不认得,有的时候连人名和故事都记不清。”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形容词倒是用得恰当,‘瞎看’,看完了和不看一样!看书一定要细细地、慢慢地看。
    你这种‘瞎看’的习惯,一定要改。不过你有一件长处,你很会说故事,同学们不是都受听你说故事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和写就不一样,说就容易,写就写不出来。”
    张老师说:“那怎么会呢?话怎么说,就怎么写。”
    我说:“我有许多字不会写。还有,我的形容词太少了!
    有的时候,我的话很多,就是形容不出来,我就索性不写。”
    张老师笑了说:“所以我说你看书要慢慢地看,看每一个字是怎么写的;要细细地看,看人家形容一件东西的时候,是怎么形容的。你说你不会形容,可是我知道你很会学人,我看见过你学郑校长。”
    我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是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学给大家看的,张老师怎么会看见了呢?!
    我笑着没有话说。
    张老师追问我说:“你学得像极了,你是怎么形容她的呢?”
    我没有法子,就说:“郑校长不是长得很矮吗,所以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踮起脚尖,端起肩膀,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扶一扶眼镜,然后就咳嗽一声,抬高嗓子,说:‘孩—子—们!’”说到这里,我看见张老师不笑了,就赶紧停住,说:
    “我知道我不应该……”
    张老师笑了一笑,说:“我还看见你学过李春生。”
    我也笑了,说:“李春生刚来的时候,总是不擤鼻涕,因为鼻子不通,说话总是呜囔呜囊地……”
    张老师说:“你是班里的‘卫生干事’,你应该好好地劝他,不应该学他,嘲笑他。你还喜欢给同学起外号,比方说你管范祖谋叫‘四眼狗’,因为他戴眼镜……”
    我心里难过极了!张老师对于我淘气的事情,知道的真多真清楚呀!我赶紧说:“就为这一件事,范祖谋和我大吵了一顿,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再给同学起过外号了。本来我说‘四眼狗’也没有什么坏意思,我爷爷给我讲过太平天国的故事,说太平天国有一位勇敢的将军,名叫陈玉成,他的外号就叫‘四眼狗’……”我说不下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张老师又笑了,说:“我们都知道你淘气,可是我们中国古语说‘淘气的小子是好的,淘气的姑娘是巧的。’从前所谓淘气的孩子,都是心思很活泼的。比方说你会学人,会给人起外号,都是你眼睛尖锐的地方。你会看出每一个人形象的特点,把他突出的地方夸大了。不过我愿意你把你的尖锐的观察力,放在帮助你描写的一方面,不用它作寻找人家身体上,或是别方面的缺点的工具。”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
    张老师又笑说:“你还会编歌,听说你们跳猴皮筋时候唱的歌,差不多都是你编的。”
    我摇了摇头,说:“那是我们大伙编的——编歌很容易,说顺了口就行。从小我爷爷就教给我背古诗,都是很顺口的,像‘床前明月光’……”
    张老师就笑问:“这首诗是谁做的?”
    我说:“是唐朝的李白。”
    张老师笑说:“对!好!你爷爷旧文学的根底很深,所以我说你的条件好得很,你爸爸不也是一个作家?你看你姐姐,她就会写文章,她不是一向都是班里的黑板报编辑吗?”
    我说:“我爸爸前几天又到鞍山体验生活去了。”
    张老师说:“话说回来吧,拿你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你对你作文方面,想怎样来‘消灭四分’?”
    我想了一想,说:“我从下学期起,一定好好地做作文……
    不,我趁着暑假里没有什么事,就开始练习做几篇。”
    张老师说:“你在暑假里好好地写日记好不好?每天写它一千字左右,就是很好的练习。”
    我吐了一下舌头,笑说:“一千字左右!那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多话说!”
    张老师笑说:“你忘了你写过一千多字的文章!像《西郊公园的一天》、《我的母亲》和《我们的队日》这几篇作文,你都写了一千二三百字。”
    我说:“西郊公园太好玩了,动物又多,猴子啦,大象啦,写起来就没个完!还有我的母亲,我对她熟极了,我就有许多话说。我们过队日的时候,节目也多,也有意思。别的题目,我就写不出来,每次我只能写二三百字!”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写日记就不同了,都是你身边熟悉的事情,也好玩得很。”
    我说:“暑期生活,左不过是作暑期作业,找同学玩,吃饭,睡觉……多么单调!”
    张老师说:“你试试看。你不要尽写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像排课程表似的,就没有意思了。你要写每天突出的一件事:你看见了什么人,玩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书,作了什么事,听了什么故事,详细地,生动地,把它叙述描写了下来。就是这一天什么可记的事都没有,你还可以抄下你所看过的书里面的,你最喜欢的一段,或是什么人说的一段话,什么人来信里写的一段话……反正一天都不让它空着,长短倒无所谓。我相信你一定会写长的……”她一面说着,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递给我。我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牛皮纸面,红格稿纸订成的本子。张老师说:“这稿纸每页是五百字,这里有一百页光景。这是我从前自己订的日记本,现在送给你吧。
    你看,这么厚厚的一本!等你暑假过完了,这本子也写满了,那时候你该多么高兴!”
    我双手把这厚厚的本子抱在胸前,连心带脸都热起来了!
    我说:“张老师,谢谢您!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
    张老师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不过是我对你的建议,你不要把它当做一个负担!你只好好地注意每天在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把它写得自然、生动就行。不会写的字问姐姐,不会用的形容词请教你爷爷——先试几天看看,觉得有意思呢,就接着写下去。我们就这样定规好不好?”
    我又谢了张老师,紧紧地抱着那本子,飞快地跑了回来。
    爷爷、奶奶和姐姐都在家。我喘吁吁地把成绩报告和本子都给爷爷他们看了,又把张老师对我说的话,大概说了一遍。爷爷很高兴,说:“张老师一定觉得你还能写,你要好好地写下去。”奶奶就忙着替我擦汗,又递给我一杯凉开水,一面说:
    “你看你热得这样!还不好好地走路,总是跑!”姐姐一面细细地看我的成绩报告,一面笑对爷爷说:“小奇也许会写得好,就是她有一个毛病,‘虎头蛇尾’。”
    我看了她一眼——姐姐总是挑人的短处!不过她对我的批评常常是对的,这句形容词也值得记下来,“虎头蛇尾”!那么大的一个脑袋,那么细小的一条尾巴,多难看,多可笑!
    以上是昨天的事。今天我没做什么,就是在家休息。
    我真高兴,我已经写了六页半,三千多字了。照这样写下去,这个本子就不够用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我一定不要“虎头蛇尾”,我要多多地写,不间断,坚——持——下——去!
    胳臂都酸了,明天再写。
    今天一早我爬起来,就往上屋跑,再晚一会儿妈妈就上班去了!
    堂屋饭桌上摆着妈妈用过的碗筷。我一面叫妈妈,一面跑进里屋去。妈妈低声摇手说:“你别嚷,对面屋里你爷爷和奶奶还没醒呢。”我看见妈妈穿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上面是一件浅黄底印小绿花的短袖衬衫,脚下是一双擦得雪白的帆布凉鞋,显得又好看又凉快。我说:“妈妈,你从前总是穿灰布制服,现在也打扮起来了。”妈妈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
    “病人喜欢明朗的颜色,总穿灰色制服,会给病人一种阴郁的感觉。现在我要去了,上班以前,我们还要学习外文。你在家好好休息,好好温习功课,今晚若没有别的事,我七点钟就回来的。”妈妈说着拿起公事包就向外走,我赶紧跟上拉着妈妈的手,送她到门口。
    早饭后我订了生活计划:早起,作广播体操,帮姐姐收拾屋子,帮爷爷浇花、泼街。早饭后帮奶奶洗碗,以后做“暑假作业”。午饭后睡午觉。下午是自由活动。晚上记日记。
    此外每星期二上午八点到十点,帮曾雪姣补习语文。这工作是我自动要作的,我一定要有恒心,坚持下去!
    八点半了,妈妈还不回来,我要洗澡睡觉了。
    今天王瑞芬来了,叫我找王瑞萱玩去,我真是不想去!
    王瑞芬和姐姐同班,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家去年才从天津搬来,就住在我们胡同西头的一个红漆大门里。她的妹妹王瑞萱和我同班。王瑞萱刚来的时候,天天坐着三轮车上学。李春生最爱逗她,天天带着几个淘气的男同学,远远地看见她来了,就排队站在门边,把手一伸,把腰一躬,齐声说:“小姐!请您下车。”放学的时候,也是大伙抢先走出门外,站在车边,鞠躬说:“小姐,请您上车。”把王瑞萱气哭了好几次。林宜就劝告了李春生,说帮助同学应该说服,不应该讥笑,又把这情况反映给张老师。有一次张老师在我们家里和王瑞芬谈起,王瑞芬很难过地说:“就是我母亲的主意嘛!她对于我们从前那种腐化的生活习惯,总是舍不得放弃!
    我对我母亲说别让我妹妹坐车上学,我母亲还生气呢,她说‘你妹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小的时候,还是坐汽车上学呢!’就是我自己骑车上学,我母亲也不愿意,说是怕我撞着碰着。架不住我一定要骑,她也没有法子。其实我妹妹也不愿意坐车,也不要人送,怕同学们笑话。就是我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路……”我在旁边听着,就说:“我每天上学就从你们门口经过,以后由我来带她好不好?”王瑞芬高兴得拉住我的手说,“那太好了!瑞萱在各方面都需要向你学习,你多带带她吧。”张老师也说很好,姐姐提醒我要坚持到她习惯了走路为止,我也答应了。
    从那时起,我天天和她一块上学,一块回家。下雨下雪的日子,我们都穿胶鞋打伞,也不坐车。起先她母亲很不放心,后来也高兴了。有一天她对我说:“瑞萱走路上学倒走胖了,现在饭量也大多了。”
    瑞萱也有她可爱的地方。她很有礼貌,同学们借给她东西,她总说“谢谢”;若是踩了人脚一下,她也总说“对不起”。学习也很努力,衣服穿得也整齐清洁。张老师若是夸她一句,她就兴奋得红着脸笑。她的缺点就是不爱劳动。她最怕“扫除”,人家在课室扫地,她拿着扫帚站在门口,用手绢捂着鼻子。同学都不赞成她这种不爱劳动的态度;尤其是李春生,每次看见她这样子,他就向她鞠躬,说:“小姐,您上一边歇着去吧,小心尘土迷了您的眼睛。”
    她在学校里不大说话,也不和人打架;可是在家里脾气就大啦。衣服没有熨平不穿,鞋没有擦亮不穿,每天都得保姆给她把手绢掖在袋里,把书包给她背上,拉着她的手送到门口。那保姆还嘱咐我说:“陶小姐,你好好地照应妹妹呀!”
    我真不喜欢人家叫我“陶小姐”!!!而且王瑞萱也不是我“妹妹”,她比我还大十个月!
    但是慢慢地她就好了,晚上放学回来,常到我们家里来做功课——她本来有一位家庭教师,后来这位教师到一个机关就业去了——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做什么劳动,她都参加,还觉得很有趣。有一天我们家里包饺子,她问奶奶要了一张饺子皮,也学着包。她越包越高兴,那天她吃饺子吃得比谁都多!
    我可不喜欢到她家里去!她家里很闹。她母亲现在不打牌了,就每天开留声机,吵得我们看书也看不下去。我们做功课的时候,她还常常叫人送些糖果饼干来给我们吃,像开“茶话会”似的。我回家就吃不下饭,姐姐就不让我去了。姐姐自己也很少去,总是王瑞芬到我们家来。姐姐很喜欢王瑞芬,说她是一个好团员。我仿佛听见姐姐对妈妈说过,王瑞芬的父亲是天津的大资本家,去年“五反”的时候,王瑞芬的表现非常之好。
    写得不少了,今天又写了两页半!
    今天我们接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爸爸的,他写得真好,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郑家屯与辽阳之间,看到了一幅奇丽的景色!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天,太阳正落到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金光,笼罩住这无边无际的深绿色的草原。一个穿着红上衣的牧马的小姑娘,站在水池边,用鞭子轻轻地打着水玩。夕阳照在水面上,把这小池变成一面橙黄色的镜子。一群棕色的马,自由自在地在吃草,夕阳照在马背上,又成了深紫色的。这些颜色涂抹在一起,就是一幅极其和谐极其美丽的图画!
    火车穿过鞍山市,烟囱密得像树林一样。从这树林般的烟囱里,吐出漫天的白茫茫的烟,把太阳都衬成淡黄色的。鞍山车站却很冷静,站房不大,柏油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工人们都上班去了。
    我很兴奋,明天起便开始投入这伟大的建设,以后也许不常写信,你们放心吧……
    第二封是志愿军周少元叔叔写给姐姐的:
    亲爱的陶真同志: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今天特意代表我们单位写信感谢你对我们的鼓励和关怀。由于你们的鼓励,使我们的工作与学习大有提高。我时刻在想,你们在百忙的学习中为什么匀出了宝贵的时间给我们写信呢?你们写信的目的是为什么呢?为了我们在共同的反侵略战线上取得胜利,为了实现我们的美好理想——共产主义社会。
    陶真同志,请你转告高一乙第四团小组:王瑞芬、高玉敏……
    等同志,她们的来信都收到了,我们单位上也有人分别回信了。祝贺全组同志身体健康,学习顺利!
    你的朋友周少元7月2日7月18日晴
    今天早晨,姐姐告诉我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
    在七月二号,从日本来的第一只换侨的轮船——兴安丸上,有妈妈的表妹陈姨带着她的女儿,和五百多华侨一起到了天津。她们在回广东以前,要到北京来玩。妈妈曾写信请她们来我们家里住。昨天晚上,妈妈从医院里把陈姨的回信带来了,信里说:
    ……我们定规坐二十号晚七点钟的直达车到你们那里去。我
    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是我知道你们的住址。你们很忙,不必来接吧。
    十年不见,我多么想你!小真一定是个大姑娘了,小奇也不小了吧?我们的小秋,不但急切地盼望看见伟大的新中国的首都,更急切地盼望看见两个可爱的姐姐……
    奶奶听着姐姐念到这里,就笑说:“听见没有?‘两个可爱的姐姐’,小奇,你可得做出姐姐的样子!”姐姐说:“小奇会的,她最爱当姐姐了。”回头又笑对我说:“你可得到处树立榜样,你可能是她回国以后的第一个小朋友,又是她所接触的第一个少先队员……”我赶紧说:“那是自然的!”姐姐真是心细呀,她的思想总是跑在我的前头!
    奶奶说准备把陈姨她们安置在西厢房住。我把我的床让给小秋,姐姐把她的床让给陈姨,都铺上干净的床单和席子,换上干净的枕套和毛巾被。我们俩就在外屋搭上两张帆布床,把我们的铺盖挪了过来。收拾完大家都是汗淋淋的!奶奶一边扇扇子,一边说:“今天是‘初伏’,怪不得这样热!”姐姐说:“现在就这样吧,到那一天我们再把这屋子打扮一下,买点花什么的。”
    晚饭吃的是汤面。饭后大家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弯弯的新月,挂在天边,疏疏落落的星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
    奶奶说:“今年的‘爱国卫生运动’真是做得好,一个蚊子都没有。要是从前呀,坐在院子里,光打蚊子都来不及。”
    奶奶说话,总爱提到从前。我可永远想到将来。明天的事总比昨天的事更有意思。后天就有客人来住了,我最喜欢有客人来家里住!小秋妹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八九岁的小女孩总应该是好玩的。
    今天是妈妈在家的日子。奶奶不让我上妈妈屋去,她说:
    “你妈妈昨天夜里多晚才回来,星期天你还不让她多歇一会儿!”她要带我上大菜市,说今天要吃点好的。
    奶奶从前总不爱上大菜市,她不能多走路,坐三轮车嫌贵,坐电车又怕挤。解放以后,她不怕坐电车了,因为人家不但不推她不挤她,还扶她上下车,让座位给她坐,把她乐得什么似的。她总说:“真是毛主席教管得好,人心都变了,要是从前呀……”底下又是没完没了地,作起比较来了。
    她虽然不怕坐电车了,但是她一个人去大菜市还是麻烦。
    她爱买许多零碎的东西,什么黄花呀,木耳呀,干笋呀,蘑菇呀,满满的装了一篮;她一个人提不动,因此我还是她必要的助手。
    我也喜欢去大菜市,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多。许许多多白衣白帽的售货员,站在摊架中间,忙忙碌碌地秤这个,包那个。摊上的鸡蛋堆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座座的小山。水果和蔬菜摊上更是好看,红的、紫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杂在一起,好像一幅水彩画。猪肉、牛肉什么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还有兔子、火鸡什么的。鱼摊上可腥气啦,可是那一条条,黄黄花花的鳝鱼,挤在大木盆里,粘滑滑的穿来穿去地扭缠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正蹲在木盆旁边看鳝鱼,身旁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丝袜和镂空白高跟皮鞋的脚,我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水气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女外宾,在指指点点地说笑。一个灰白头发的,翘着大拇指对售货员说:“苍蝇,一个没有,很好!
    很好!”这时奶奶从后面推我一把说:“走吧,今天人挤,你看起来就没完啦!”
    我们跟着人流,挤出门来,穿过阳光照得热烘烘的大街。
    上了电车,车上还是挤。一位解放军叔叔站起来,让奶奶坐下,我紧靠她站着,菜篮放在我们的脚边。奶奶一面替我擦脸上的汗,一面说:“今天来晚了,没买着猪肝,现在买肉买肝的人可多了,从前就不同啦!”
    到家我把菜篮往厨房里一放,就往妈妈屋里跑。妈妈躺在床上翻卡片呢,我一头就滚在妈妈怀里。妈妈笑着摸我的脸说:“乖孩子,先去擦擦脸洗洗手再来罢,你脸上都是粘的!”
    我洗完回来,妈妈已经把卡片理起。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说:“这是英文生字,星期天没事拿出来温习温习。”我帮妈妈把卡片装在匣里,一面说:“明天陈姨她们就到了,您去接的时候,也带我去吧?”姐姐说:“时间太晚了,你不能去,你是照旧洗澡睡觉。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若是你还没有睡着,可以起来招呼一下……”
    我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妈妈说话是“说一不二”的!
    午饭后孙家英的母亲孙大娘来了。她是我们胡同的妇女代表,来找妈妈谈街道托儿站的事,我听着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回屋去睡午觉。
    明天客人就来了!今晚我们都睡得早。
    今天一早,我们就准备接待客人。
    姐姐把屋里桌子的抽屉都腾空了,准备给陈姨她们放东西,又在桌上放了几本画报和小说。我本来想把我的那只小黄玻璃母鸡和四只小鸟,也摆在桌上;可是后来一想,这玻璃玩意儿很脆,万一让小秋摔破了,怪可惜的。我犹豫了一下,又收起来了。
    姐姐说她有事要上学校去,顺便也去买花,就匆匆地推着车子走了。
    姐姐刚走了一会,张老师就来找她。听说姐姐出去了。张老师就要走,奶奶和我一定拉她到屋里歇一会儿。
    张老师笑着问我:“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我说:“除了作暑期作业,就帮奶奶、姐姐作点家事,自己也洗点小衣服,学着缝钮扣,补袜子……”奶奶笑说:“你听她的!仿佛她什么都会,其实呀,她作什么事都慌慌张张地,洗衣服又费水又费胰子!她补了一双袜子,已经丢了我两根针了!”我脸红了起来。我最怕奶奶和张老师谈话,她老人家总是给人泄底!
    张老师笑说:“陶奇倒是喜欢劳动,她在学校里‘卫生干事’的工作做得不错,又干净又细心……”奶奶仿佛很高兴,嘴里却说:“老师说的好,在学校里有老师看着嘛,在家里就比姐姐差多啦。”我怕奶奶再说下去,就赶紧问:“张老师,您暑假里不到哪儿去吗?”张老师说:“这月底我大概到北戴河‘教师之家’去休息十天……”奶奶接过来问:“什么是‘教师之家’呀?我怎么没听说过?”张老师说:“这是一件新事情。政府为着照顾教师们的健康,在青岛、北戴河和颐和园都给我们预备了休息站,每个教师都可以去休息十天半个月的。”奶奶叹息说:“人民政府多好,什么都想到了。本来是嘛,小学教师多烦呵,整天和这一群猴子打交道!”张老师看着我笑了,说:“休息也许是需要的,秋天上课的时候,精神可以更好一点。要说‘烦’那是没有的。我就喜欢这一群猴子!”
    过了十一点钟,姐姐还不回来,张老师就走了。我送她到门外。张老师站住问我:“是你帮曾雪姣温习语文不是?她有时候会写错字,你要注意帮助她分别字义和字形,也要她练习作句子。她平时就非常努力,你作事也很负责,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温习得好。”我表示我一定要好好地帮助曾雪姣。
    我本来也想告诉张老师,我这几天的日记都写得很多,但是张老师没有问,我也就不提,万一……
    我真爱张老师!我们一班同学都爱她,这一年上她的课,我们都感到快乐。她从来不发脾气,连对最淘气的,不守纪律的李春生也不发脾气。不过在上张老师的课的时候,李春生也没有捣乱过。因为张老师讲得太好太有意思了,我们都使劲地听,李春生也顾不得扔纸条、叠飞机了!可惜下半年张老师就不教我们了。听六年级的同学说,六年级主任郭老师也好极了。可是我想张老师是最好的了!
    我们都吃过午饭,姐姐才回来,还带了一把花。奶奶说她暑假里比上学时候还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一点休息都没有。姐姐笑着没有言语,把花插在瓶里,装上水,放在客人屋里,又出来用凉开水泡了一碗饭。我赶紧帮她温了一碗菜,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她真是积极呀,总是把团的工作放在前面,怪不得妈妈常说我应当向姐姐学习!
    我洗完澡,记完日记,妈妈和客人还没有回来!
    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妈妈带着客人回来了。
    姐姐提着两个大提箱进来,对我说:“妈妈叫你过去看看陈姨和妹妹呢。”我赶紧起来跑到上屋去。
    陈姨很年轻,胖胖的,卷着头发,穿着白短袖衬衣和灰色长裤。小秋是短头发,白白瘦瘦的脸,穿一身粉红衣服。陈姨看见我就笑说:“我们把你吵醒了吧?”一面又推小秋说:
    “小秋,这是二姐。”小秋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妈妈又叫我先去睡觉,我只好出来。我躺在床上等着,只听见上屋她们在慢慢地吃,慢慢地谈……不知怎样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里屋灯光很暗,听见妈妈和陈姨还在轻轻地说话,仿佛陈姨在哭,又擤鼻涕,妈妈在轻轻地劝她,我只听出一句:“化悲痛为力量。”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今天清早起来,妈妈已经走了。陈姨还在睡,姐姐正在里屋和小秋轻轻地说话,看见我就说:“你带小秋洗脸去吧。”
    小秋笑嘻嘻地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同到上屋去。
    陈姨起来后,我们一同吃过早饭,姐姐提议今天上午去逛街,看看书铺,给小秋买几本连环画什么的。陈姨也赞成。
    我正帮忙给小秋换衣服换鞋子,忽然想起,不好了,今天是我帮助曾雪姣补习的日子,怎好脱课呢。我同小秋说我不能去了,她就撅起嘴来说:“不,我要你去,你去跟同学说一声不就行了吗?”她真是好玩,一会儿的工夫,就和我那么亲!
    我好容易把她说服了,拿起书包出门,小秋还送我到门口,一连招手说:“再见!”
    曾雪姣是新加坡的华侨,她的父母没有回来。她住在孙家英家里,因为孙家英的父亲(一位模范火车司机),是她的舅舅。曾雪姣的腿有毛病,不能多走路,所以我到她那里去给她补习。孙家英的家就住在我们胡同的东头,是一个大院。
    和她同院住的还有李春生,他们那里可热闹啦。
    我一进门,李春生和他的三四个弟弟妹妹,就把我围起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为什么不来玩,我说我们家来了客人啦,一面说一面往西厢房曾雪姣住的屋里走。曾雪姣已经把桌子整理好,书本铅笔也都放好了。她和孙家英正在看一本连环画呢,看见我来了,才把书合上。我问:“你看什么呢?”曾雪姣说:“是李春生租来看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故事……”这时在门口站着的李春生也进来了,孙家英就说:“她们要温习功课了,我们都出去吧。”说着她自己也出去了。
    我记着张老师的话,在替她详细讲了几课书之后,就让她默写几个形状相像的字,如同:“阅、间、问、闻。”我又告诉她怎样分辨这几个字形,又让她把这个字分别地写了几遍。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李春生双手搭着凉篷,盖在眉上,扒在玻璃窗上往里看呢。他把鼻子都压扁了!我们看钟已经十点过十分了,就把书收拾起出来了。
    我们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里树下。李春生站在当中,连说带表演,就给我们讲起美猴王来了。他缩着肩膀,拳着胳臂,耷拉着手,眼睛一眨一眨地左右乱张,嘴也一瘪一瘪地左右乱动;忽然一跳就跳起多高,随手拿起地下的一根破伞柄,把眼一瞪,鼻子一皱,嘴里大喝一声:“泼魔休走,吃老孙一棒!”他旋风似的转了一个身,使劲一甩,“金箍棒”滑了手,正甩在曾雪姣屋子的窗户上,玻璃哗啷一声就碎了。我们本来正笑得东倒西歪,一下子就都愣住了。李大娘从南屋,孙大娘从北屋,同时都出来了。李春生站在院子当中,还勉强地搓着手笑呢,我赶紧到曾雪姣屋里,拿出书包,低着头穿过院子,就回家来了。
    姐姐她们还没有回来。我对爷爷奶奶说了李春生的事,我说:“李春生是太淘气了,孙家英说李春生常把李大娘急得掉眼泪。”奶奶说:“李大娘掉眼泪,还是因为李大爷刚死不久的缘故。她孩子多,一天洗洗弄弄做不完,还得做活计养家,天气又热,李春生再一淘气,怪不得她要急的。”爷爷说:
    “李春生的爸爸在的时候还好一点,他摆个小摊,家里还能维持,李春生也不敢淘气。”我说:“他表演的孙猴子可真像,哪天在广场或者草地上,请他来好好表演一回倒不错。”
    下午在家和小秋玩,晚饭后早睡。7月22日晴
    今天一早,爷爷带陈姨、姐姐、我和小秋一块去逛中山公园。
    我们在天安门前下了车。小秋高兴得拉着我说:“我们中国的皇宫怎么这么大,墙怎么这么高呀!又是红的金的,太好看了!日本的皇宫就是灰色的,也没有这么高大的门楼!”
    姐姐说:“现在我们皇宫变成博物院了。这门楼就是每年五一节和国庆节,毛主席检阅我们游行队伍的地方。那天才热闹呢,数不清的旗子,过不尽的人……”我说:“可不是吗!最好看的是我们少先队的队伍了。我们小学的少先队员们还不能参加游行,可是我们有的就参加了天安门对面广场上少先队的观礼队伍。等到游行的队伍刚刚过完,我们就一下子拥到桥边来,抬头拍手使劲地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向我们招手,我们高兴得跳起多高,把花都甩丢了,喉咙也喊哑了!”爷爷笑说:“毛主席看着你们也高兴呀,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子孙嘛!”
    我们进了公园。公园里真热闹呀!四五位阿姨带着一大群穿着雪白的围裙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在做游戏。树荫底下,还有小朋友们在看书。石桌上有工人叔叔们在下棋。长椅上有七八个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围着两位解放军叔叔在谈话。我们边走边看,走到耀眼的玉石牌楼,往西一拐,到了一所房子前面,上面写着“唐花坞”。小秋拉着爷爷问:“什么叫做‘唐花坞’呀?”爷爷笑说:“小秋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不懂的就问。我们中国在一千多年以前,唐朝的时候,就懂得用暖室来藏花了。‘坞’就是花房的意思……”爷爷还没有讲完,小秋又往前跑了,陈姨和姐姐就跟了去。爷爷说他要在台阶上坐下歇一歇,我就站在一边。
    我说:“爷爷,您说怎样才算一个聪明的孩子呀?”爷爷笑了,说:“‘聪’是耳朵听得真,‘明’是眼睛看得清楚……”说到这里,爷爷站了起来,指着前面问:“前面那些花和树都是什么颜色呀?”我说:“松树、柳树和草都是绿的。花也有红的,也有黄的。水的颜色我说不上来了。”爷爷说:
    “绿和绿又不同,你看松树的绿色多暗呀,这种绿叫做‘苍’;草的绿色浅多了,和那边卷着的美人蕉叶子差不多,这种绿叫做‘碧’;柳树的绿色,又比草深些,比松树浅些,这种绿叫做‘翠’……”我笑说:“爷爷,您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多的字眼儿呀?”爷爷也笑说:“我是书上学来的。关于颜色,会画画,会绣花的人,都知道得很多。就像你奶奶,她年轻的时候常绣花。她针线匣里的花线,就有几十种颜色,她都叫得上名字来。她从前绣的鸳鸯莲枕套,颜色配得才漂亮呢!”
    我想起一件事,就说:“怪不得去年我们那一小队,给志愿军叔叔寄慰问袋的时候,奶奶说她可以给我们绣花。林宜提议请奶奶绣个和平鸽,范祖谋给画出来了。奶奶在白线里还参点灰线和蓝线,绣出来显得更白了;配上红的眼睛,真是好看。”爷爷点头说:“无论哪种手艺都是学问——还有,‘学问’这两个字,就是包含‘学习’和‘发问’。肯学习的人,一定不怕发问。”我笑说:“爷爷,连我们的张老师都夸您的学问好。”爷爷很高兴地说:“你们的张老师是一位很好很可爱的老师。”我笑说:“您就是一位很可爱、很有学问的老爷爷!”爷爷笑问:“你呢?”我说:“我是一个很淘气、很笨、很不可爱的小姑娘!”爷爷笑说:“不对!你是很淘气,却很可爱;一点不笨,却也不爱发问的一个小姑娘!”我不好意思地过去使劲抱着爷爷的胳臂,轻轻地说:“我以后一定多发问,您可得都告诉我呀!”
    出园回家的路上,我们五个人慢慢地走。我一声不响,仔细地看,仔细地听。我从前就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周围是多么丰富,多么美丽呀!
    今天下雨。姐姐一早就和王瑞芬一块到学校去了。奶奶和陈姨在上屋包饺子;我和小秋在旁边玩她的娃娃。
    这个小日本娃娃,穿着红花长袖子的衣服,系着宽宽的腰带,穿着夹脚指头的厚底鞋;大襟里还插着一把金红色的小折扇;黑黑的头发,小小的嘴,圆圆大大的眼睛,真是好看极了。
    我们轮流地抱着她,摸她的脸,给她理理头发。我说,“日本人倒是和我们一样,头发都是黑的。”小秋说:“那可不一定。从前我们住的那座山上,有一所养育院,里面就都是黄头发的日本孩子,还有黑皮肤鬈头发的……”陈姨说:“那是‘混血儿’,是日本女人和美国占领军的白种或是黑种的军人们生的孩子,所以他们的头发有黄的,皮肤也有黑的。”回头又对奶奶说:“这些孩子才可怜呢,走到街上,街上的孩子们都拍手笑他们,羞他们。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和黑皮肤鬈头发的孩子,看见自己的头发眼睛和别的日本孩子不一样,就想把头发弄黑了,皮肤弄白了;但是他们把眼睛揉红了,也黑不起来,把皮肤都擦破了,也白不起来,他们就气得大哭……”我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呢?”陈姨说:“他们的爸爸不要他们,妈妈又养不起他们,他们就只好都住在养育院里……”我刚要说话,奶奶赶紧就问:“听说日本人民生活很苦,是吗?”陈姨说:“可不是,失业的人多着呢,享受的就是美国的军官们,战争胜利以后,美帝国主义就把日本‘军事占领’了,到处占用房子,占用田地做军事基地,满街上横冲直撞,您要看见他们那种凶横的样子,真会把您气死。苦的还是日本的老百姓。”奶奶叹口气说:“我们中国人总算熬过去了!从前我们街上还不尽是那些可恨的日本兵、美国兵……
    感谢毛主席领导得好,把那些人都赶走了。如今我们这里也有外国人,他们客客气气地,都是我们的朋友。”
    今天下午睡午觉的时候,我心里尽在想日本的“混血儿”的事情,我真是替他们难过又生气。我若是一个“混血儿”,我长大了,一定要打倒美帝国主义!!!
    小秋真是不自私,今天她把她的玩意儿都拿出来大家玩了。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我把我的玻璃小鸡藏起来了。在晚饭以前,我也把小玻璃鸡和别的玩意儿,都拿了出来,我们玩得很高兴。
    今天下午我带小秋去看曾雪姣,恰巧林宜和范祖谋都来了,他们乱纷纷地正在议论呢。一看见我进来,林宜就说:
    “我们本来要去找你,你来了就更好了。后天夜里不是月食吗?
    我们这一小队,暑假里只剩了我们五个人了。如今又不过队日。后天晚上我们在一块看月食,听月食讲话好不好?”我们都说:“好!”孙家英说:“听月食讲话,就得有收音机……”
    我说:“我家就有收音机,你们到时候就到我们家来吧。”这时李春生抱着小弟弟也走了过来。我说:“李春生,你也来玩吧。”李春生摇头说:“我不去,你们女孩子在一块就是跳猴皮筋,穿珠子,玩小布人,没意思极了。”范祖谋抢着说:
    “谁说是穿珠子,玩小布人呀!我们说的是一块看月食,我和林宜也去。这本来是我们小队的事,你不去也没什么!”李春生瞪起眼来,正要说话,林宜赶紧拦住说:“去,去,大家都去,我们后天晚上见吧。”回头又对范祖谋说:“走,我们到什刹海游泳去吧。”范祖谋皱起眉头说:“我今天没有空,还得到‘少年之家’去学画呢。”林宜说:“你不是答应教给我游泳的吗?我这一暑假就想把游泳学好……”李春生向前说:
    “我教给你,那有什么?我游得也不赖!”范祖谋说:“好,你教给他吧,本来我游得也不怎么样。”说完,就推自行车走了。
    孙家英看他出了门,就说:“范祖谋这人就是自私!”曾雪姣扶着门框站着,说:“人家学习得可好,你看他哪一样不是第一呀!”李春生扭过头去,说:“他就是自私,太自私了!
    ‘第一’有什么用处?人家若有什么难题问他,他就说不会;等到张老师在课堂上一问,他就都会了!人若问他为什么不帮助别人,他会瞪眼骂你,什么‘依赖性太重’啦!‘自己不努力’啦。我呀,宁肯得个大鸡蛋,也不去请教这位自私鬼!”
    林宜笑说:“他也是太自私,你也是不努力,我们都得团结互助才好。好,你就教给我游泳去吧。”李春生高兴得就把小弟弟往台阶上一放,大声说:“妈,我跟林宜游泳去啦。”李大娘还没有答应,他已经和林宜走出去了。
    我们都进到曾雪姣屋里去。我就问那天李春生打破玻璃的事,是怎样了结的。曾雪姣笑说:“李春生还不是挨了李大娘一顿打,可是那块玻璃孙大娘不让赔,也就完了。”孙家英说:“底下还有呢。那天下午张老师来了,李大娘把李春生告下来了。张老师提议李大娘三个星期不给李春生租小人书的钱,把这钱给我妈作为赔偿费。后来张老师进屋去又和李大娘谈了半天,李大娘答应以后不打李春生了。张老师还说李春生喜欢看书,她可以带他到儿童图书馆去借。从那天起,李春生已经去了两次图书馆了。”
    我们又一起玩了一会儿,小秋和她们一会儿就熟了。孙家英给小秋讲黄继光的连环画,小秋听得眼睛都睁圆了。她问说:“黄继光为什么不怕死呀?我在日本的时候,看见那些美国兵上船开到朝鲜去的,都怕极了。他们哭,送的人也哭。
    听说有的美国兵还吓得自杀了呢!”我们三个人都抢着回答说:“那自然啦,美国人打到人家家里去啦,他们打的是侵略别人的仗呀。他们人民谁愿意到几千里外的朝鲜,去替他们的头子们当炮灰呢?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就不同了。
    我们打的是保家卫国的战争,我们在家门口挡住敌人的进攻,那怎么会怕死呢?”小秋点头说:“对了!”
    我们玩得很晚才回来。
    今天早上,爷爷提议今夜去逛北海公园,划船,看月亮,吃野餐。我们个个拍手赞成,爷爷真会玩呀!
    这一天过得真慢!奶奶和陈姨忙着做吃的。姐姐忙着包装吃的。我就教给小秋唱歌。
    下午刚过六点,陈姨、妹妹、小秋和我,就先到了北海。
    我们好容易等到了两只船,我跟着陈姨,姐姐带着小秋,就划开了。水上好热呵,太阳直晒着!陈姨撑着小伞,小秋戴着草帽,姐姐也带了一把大蒲扇。她看见我晒得直流汗,就把扇子递过来给我。我不要。我晒一会儿不要紧,她晒多了会头痛的。
    我们不敢走远,只在漪澜堂旁边盘旋。果然过不一会,爷爷和奶奶带着野餐篮子也来了。爷爷上了我们的船。奶奶上了姐姐的船,小秋看见爷爷来了,便也要上我们这边来,陈姨就和她换了。
    小秋和我并排坐在船中间。爷爷坐在船尾,笑着问小秋:
    “你说北海美不美?”小秋笑说:“美!”姐姐在那边船上伸手一指说:“你看那岛上高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就盖起的‘西藏式’的塔……”我们两个人就抢着问:“什么是‘西藏式’的呀?”姐姐说:“我们中国不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么?我们有汉族、回族、蒙族、满族……和许许多多的兄弟民族。每个民族盖起房子来都有自己特别的形式,藏族同胞盖的塔就是这样的……”我说:“我们的兄弟民族,还有他们自己的服装呢。在五一节游行的时候,他们的队伍最好看了,花花绿绿的。女人们还带着一串一串的丁丁当当的首饰呢。”姐姐说:
    “他们的唱歌才好听呢,舞蹈才好看呢!”我就对小秋说:“今天早上我教给你唱的那支《西藏舞曲》,就是藏族同胞跳舞时候唱的歌。还有那支《歌唱二郎山》,就是解放军叔叔在修筑到西藏去的公路的时候唱的。”小秋说:“二姐,等那条公路修好了,我们一块到西藏去,好不好?”我问:“去做什么?去玩呀?”小秋想了一想,说:“不,去为西藏同胞服务!”她进步得真是快呀!
    太阳落下去了,水面上一片红光。妈妈还没有来,我就站起来东张西望。果然不久从那边长廊上,许多人中间,看见妈妈很快地走来了。我高兴得大声喊“妈妈”,小秋也跟着我喊,一面赶紧把船划了过去。妈妈上了船,就笑向我说:
    “你大声嚷什么?人人都像你这样嚷,那北海有多乱呀!”
    奶奶忙着给我们分盘子,分吃的。我们用湿手巾擦过手,就吃起来。小秋忽然站起来,向东指着说:“二姐,快看!”我回头一望,原来月亮上来了,亮晶晶的像一面大金镜似的,在树梢头挂着。大家都说:“好月亮!”水面上起了凉风。人影船影都模糊了,模糊的影里听见许多船上有人唱歌。
    妈妈默默地坐在船头上,手里托着茶杯,仿佛在想什么。
    我过去轻轻地问她:“妈妈,你累了吧?”妈妈惊醒过来,笑说:“我一点不累。我想起上次你爸爸来信提到鞍山厂区,夜里到处是电灯,再加上炼钢厂的火光,半个天都照红了。像今天晚上,他们那边一定更亮了,又有月亮,又有火光,灯光……”这时小秋也挨过来了,说:“二姐,你猜现在北海像什么?就像我从前在日本看的电影里,公主和王子们住的宫殿一样,又亮,又美。”妈妈笑说:“北海本来就是宫殿,七八百年一直是公主王子游玩的地方,如今才属于我们人民的。”
    四围水边的灯光,越来越密了。月亮快要升到天空的当中。那座“西藏式”的白塔,在月光下就像是雪堆成的,好看极了。
    奶奶说时间不早,该准备回去了。大家忙着把手巾杯盘什么的都装了起来。小秋端起一盘子果皮,就要往水里倒。我连忙拦住她,把果皮用纸包起来,放在篮里。我告诉小秋,若是人人都往水里扔果皮什么的,北海不久就要成了脏水池了。
    我们到家已经九点半钟。今天我们玩得真快乐!
    今天早晨,我们还没起来,就听见有人敲门,又喊:“陶奇,小淘气!”是李春生的声音。姐姐赶紧爬起出去开门,一会儿,我听见李春生在院子里说:“我妈病了,昨天半夜里,直吐直泻。孙大娘说请陶大娘去给瞧一瞧。”姐姐还没来得及说话,妈妈就在上屋说:“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就来。”等到我起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提着小药箱,走到门外了。
    早饭后,王瑞芬带着王瑞萱来了,说是来看小秋。王瑞萱说:“你有了小表妹,就不找我玩去了。”我说:“没有的事!”
    我们就一块玩小秋的日本娃娃。
    妈妈回来了,姐姐忙着给妈妈端早饭。奶奶就问:“李大嫂‘怎么’啦?”妈妈说:“没有什么,就是累着了,又受了热;打了一针,现在好多了。”奶奶说:“李大嫂就是孩子多。
    你们的托儿站若是搞成了,她把小孩子往站里一送,自己就能上被服厂去了,又少受累,工资也多。”妈妈说:“托儿站就是房子太困难了。我们连保育员都训练好了,光找房子就找了半年。”我听到这里就问瑞萱:“你家一进门西边那个小院子,不是空着吗?租给托儿站就很合适。”瑞萱说:“孙大娘她们和我妈妈说过了。妈妈还没有答应……”王瑞芬说:
    “我妈妈还好,她是怕吵,又怕孩子们毁房子,她只说‘我不等那两个钱用。’我爸爸却冷笑说:‘据说这托儿站是街道互助性的组织,帮助劳动妇女的。我也不是劳动人民,我也没有和他们互助的义务。’他说着还把祖宗牌位都搬到那屋去,供了起来。他对我母亲说:‘下次她们再来要,你就说我们这屋子供了祖宗了。反正人民政府也不能禁止人供祖宗的。’您看我爸爸……”王瑞芬说到这里,脸上显着十分难过的样子。
    妈妈说:“你们要慢慢地好好地说服他……”王瑞芬说:“我平常总是耐心地对爸爸讲,我们都是工人阶级养活的,爸爸还是听不进去。这都怪我们说服力不够,我们还得继续努力。”
    她们玩到吃午饭的时候就走了。王瑞芬和姐姐晚上有她们团小组的聚会,我就约王瑞萱来和我们一块儿看月食。
    下午六点钟以后,林宜和范祖谋就来了。接着孙家英和李春生也搀着曾雪姣来了。我们都在院子里坐着。王瑞萱来的最晚。奶奶端出自己熬的酸梅汤来,请大家喝。
    李春生坐不住,他又不爱理范祖谋和王瑞萱,就在这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又抢着搬收音机。
    结果是林宜和我搬出来的,放在窗台上。李春生不时去捻开收音机的钮子,说:“听听月食讲话开始了没有?”林宜跑过去拦住他,说:“还早呢,你尽拧开关,把机器弄坏了!”范祖谋站起来拍拍手说:“大家安静!我就会讲月食的道理……”这时收音机里忽然放出沉稳而又清朗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报告新闻……开城消息……朝鲜停战协定,已经由谈判双方完全达成协议……”大家先是一下子愣住了,听到这里猛然醒悟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大声拍手欢呼起来,“朝鲜停战啦!”爷爷、奶奶和陈姨,都兴奋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奶奶笑说:“好了!好了!朝鲜人民可以不再流血牺牲了。”
    陈姨说:“朝鲜的妈妈们,夜里可以睡好觉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笑嚷成一片。在忙乱里,李春生又拿起爷爷的手杖,扛在肩上,开步走着,一面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小秋也赶紧去扛起她的小伞,跟在李春生后面跑。正乱着,姐姐和王瑞芬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了,我们立刻围了上去,嚷“朝鲜停战啦”,“志愿军叔叔要回来啦”,姐姐也笑着说:“这真是可喜的消息呀!不过我们还得警惕,美国鬼子虽然打得大败亏输,迫得非停战不可,他们可决不肯就此罢手的,我们可是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呀!”王瑞芬也说:“我想志愿军叔叔也不会立刻就回来的,朝鲜被侵略战争毁得那么惨,志愿军叔叔们一定要帮着朝鲜人民,把他们的祖国重新建设起来的。”
    我们正听姐姐们讲得入神,回头一看,原来太阳已经下去了。天上从深红变成深蓝。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特别的多,特别的大,特别的亮!一会儿,月亮从东边屋脊上,像一面蒙着薄薄的黑纱的通红的圆镜,慢慢地升了上来。月已经全食了!
    慢慢地,慢慢地,在月亮的一边,出现了弯弯的一牙光影,光影越来越大,一个小时之后,黑影完全消灭了。月光照遍大地,星星都看不见了!
    同学们走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
    今天小秋很不乖,因为陈姨晚上要和爷爷奶奶去听戏,她就哼哼唧唧了一天,一定要跟去。我怎么劝她,她都不听!
    小秋有时候很使我生气,她不听话,又很皮。她常常冷不防地推我,打我,胳肢我。她又爱撒娇,穿衣服叫别人扣扣子,穿鞋叫别人系带子,吃果子叫别人削皮。姐姐总不让我替她做。姐姐说:“她从小惯的一点事情都不肯做,你不要再惯她了!”其实我并不想惯她,我就是喜欢有一个妹妹,我好照应她,带着她玩。慢慢地小秋就和我皮起来了。可是她从来也不敢逗姐姐,姐姐总对她说理,所以姐姐常说:“她为什么不欺负我呀?你就是平时太随着她了。”我也真是不中用,我这个脸就是绷不起来嘛!
    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小秋还在跟陈姨麻烦,她说:“我在日本的时候,多晚我都出去!日本的电影院和戏院里都有小孩子,抱在手里背在背上的还有呢,她们都是半夜才睡!”
    陈姨就说:“别闹了,带你去吧,你去了可不许吵。”妈妈就过来把小秋拉到一边,笑对她说:“小秋,乖孩子,我们不是不让你听戏,是因为时间太晚了。‘早起早睡身体好’,你看二姐比你还大,她都不去。你知道比你矮小的三尺以下的孩子,连白天都不能进戏院、电影院呢。”
    小秋低着头撅着嘴说:“我们中国的大人为什么不让小孩子看戏看电影呀?”妈妈笑了说:“我们中国的大人,到处总要照顾到小孩子的身体的。因为孩子们长大了,就要接替我们大人,做许许多多很大很好的事情,让大家过更好更幸福的日子。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们,好叫你们长得结结实实的,将来你们才能做比我们更多更重要的工作。你不是常说,你长大了要替我们大家做许多工作吗?那么今天晚上,你就在家里乖乖地睡觉,等哪一天我们有工夫,一定带你去看一次小演员演的京戏,可好看啦!”小秋低头想了一想,就笑着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二姐,我们洗澡去吧。”她还高高兴兴地回头向爷爷、奶奶和陈姨招手说:“再见!”
    最高兴的是姐姐了,她本来很紧张!在小秋吵着要去的时候,她就跟奶奶说:“你们走了就得了,等我们慢慢地劝她。”
    在看见陈姨动摇的时候,她就想劝陈姨不要答应。等到妈妈回来,一篇道理把小秋说服了,她才松了一口气,用一种佩服的眼光,看着妈妈,又回头看着我微笑。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在说:“我们都得向妈妈学习呀!”
    今天早晨,去给曾雪姣补了课。
    睡过午觉起来,天有一点阴。我们都在上屋玩。姐姐自己在屋里看书;奶奶叫她,她只答应着,可总不出来。
    奶奶对陈姨说:“大宝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小秋立刻问:“谁是大宝呀?”奶奶说:“大宝就是你大姐。”回头又对陈姨说:“她从小就跟着我,那时候他爹妈都在念书呢。
    学名也是我起的,叫‘陶珍’,珍宝的‘珍’。后来她爷爷嫌‘珍’呀‘宝’的太俗气,就改成真假的‘真’了。”小秋问:
    “二姐的名字是谁起的呀?”奶奶说:“也是我。她生下来以后,她爸妈又跑到解放区去了。你二姐从小就淘气,三个月就会咯咯儿地笑,冲着人挤眼睛。我说就叫她‘淘气’吧!她爷爷就给她起了名字叫‘陶奇’,奇怪的‘奇’……”小秋就笑着过来拧我的脸,叫:“淘气,淘气!”我把她推开,就问陈姨:“小秋的名字是谁起的?”陈姨说:“是她爸爸起的,因为她是立秋那天生的。”我问:“小秋的爸爸在哪儿呢?”陈姨还没有回答,小秋就说:“我刚生下几天,爸爸就死了,我没有看见过爸爸。”陈姨很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奶奶说:“我听到小奇的妈妈说过一点你们的事,小秋的爸爸真是死得太惨了!年纪轻轻的……”陈姨叹了一口气说:
    “那是日本对中国进行侵略战争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学生呢。
    小秋的爸爸就是因为和许多中国在日本的爱国学生在一起,发起反对侵略战争的运动,被日本的宪兵队捉了去,严刑拷打,以后就……”说到这里,陈姨的眼圈红了,拿出手绢来擤鼻子。小秋连忙过去挨着陈姨站着,轻轻地推着她。
    奶奶的眼圈也红了,说:“日本人怎么都是这样狠心呀……”
    陈姨说:“那倒不,一般日本老百姓也是反对战争的。我们房东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小学教员。也是因为反对战争,被宪兵队抓了去就没有下落了。这老太太帮助我收殓小秋爸爸的时候,她哭得比我还痛,她说:‘我比你还苦,我连我儿子的尸首都找不到……’”陈姨说着就哭了。怪不得陈姨刚到的那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哭,原来她有这么一段惨痛的经历!
    如今这可恨的日本帝国主义刚被打倒,美帝国主义又要帮它复活起来,我们一定要坚决反对美帝国主义武装日本!!!
    这一天过的很沉闷,幸亏下午下了一阵雨。
    今天中午,姐姐去买来了四张电影票。奶奶请我们看《龙须沟》。小秋乐得拍手直跳!
    午饭以后,我们只躺了半个钟头,奶奶、陈姨、我和小秋就出发了。
    奶奶是第二次看《龙须沟》了,第一次就哭得什么似的,可是她又哭又爱看!这次她还同陈姨说:“多带块手绢去吧,这故事可惨啦!”我真希望她老人家别在电影院里哭出声来!
    奶奶就是爱掉眼泪,“惨”的事她也掉泪,“乐”的事她也掉泪,一来二去眼圈就红了,多不好意思呀!
    这个电影院很小,人也不太多。我们到得早——奶奶出门永远是“提早”。(姐姐常说如果赴会的人,个个都像奶奶,不知要节省多少时间。)
    《龙须沟》这故事上半段真惨!在下大雨的时候,又穷又病的赵大爷,屋里哗啦哗啦地直流水。老老实实的程疯子,让恶霸的狗腿子打得满嘴流血。在那个可爱的,会帮妈妈做活的,满院子人都喜欢的二妞子掉在水沟里淹死的时候,电影里她的妈妈和街坊们都大哭起来,看电影的人也忍不住都掉眼泪了,有的老太太抽搭的声音比奶奶的还大!我偷眼看陈姨也在用手绢擦眼泪。小秋是用手背擦的。我一直忍住没有动,让眼泪流在我脸上。忽然幕换了,一幅大五星红旗哗啦啦地飘了起来。大家高兴极了,都使劲地拍手。趁大家在拍手,我赶紧拿出手绢来把脸擦干了。
    看完电影出来,门外太阳好大,天气好热呵!我看见小秋的眼睛还红着,就过去搂着她,劝她说:“你知道吧?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了。后来不是龙须沟都修好了,人民日子也好过了?我们永远不会再过那种苦日子了。”
    小秋点了点头,说:“可是二妞子已经死了,她什么好事情都没有看见!”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我们走到胡同口,碰见王瑞萱,她一定要拉我们到她家去玩。我答应她明天和小秋一块去。
    今天一早作过暑期作业,就带小秋到王家去玩。陈姨还替小秋加意修饰了一番。
    到了她家,瑞萱把我们带到她的屋里。小秋看见她书架上层,摆着大大小小七八个很好看的洋娃娃,高兴得伸手就要去拿。瑞萱赶紧说:“你别动!你要哪一个,我拿下来你看。”
    小秋说:“我要那一个顶大的。”瑞萱说:“我拿着你看。你要把她抱得太紧了,她的衣服会弄折了的……”
    这时瑞芬也进来了,听见就说:“一件东西大伙玩才有意思,一个娃娃要你也抱她也抱的,才算是大家的宝贝。”她一面说就把那个大娃娃抱下来递给小秋。小秋欢喜得轻轻地把娃娃托在臂上,细细地看她的脸。
    瑞芬又问我:“你姐姐在家吗?”我说:“在家,你去找她玩吧。”瑞萱就说:“姐姐,那你就跟陶家说一声,我请陶奇和小秋在我们家吃饭了。”我正要推辞,看见小秋仿佛愿意似的,就对瑞芬说:“那么你就在我们家吃我们那一份吧。”
    瑞萱又把她的故事书和连环画什么的都拿了出来。我们正在看,瑞萱的母亲就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保姆,端着一盘切好了的西瓜。瑞萱的母亲画着眉,雪白的脸,嘴唇搽得鲜红。(夏天看着怪热的!)她一面让我们吃西瓜,又拉着小秋,上下地看她,说:“多漂亮的衣服,是在日本买的吧?日本女孩子的衣服样子就是好!”小秋说:“不是,是我妈妈自己做的。”瑞萱的母亲又对我说:“你妈妈什么时候有空,再请她过来给我看看吧,我的胃还是不大好。你妈妈上次没给我药吃,只叫我多运动……”瑞萱就说:“姐姐不是叫您早点起来,跟我们一块做广播体操吗?”她母亲把头一扭,说:
    “你姐姐就是瞎闹!我又不是学生,做什么广播体操!”我说:
    “我妈妈忙极了,有时候晚上都不回来。您要是难受得厉害,先到医院去看一看也好。”她母亲说:“医院我懒得去。人多,气味不好,等的工夫又大,不病也等病了。告诉你妈妈星期日来也不晚……还有上次我叫人给你妈妈送去那块衣料,她为什么又退回来了?大概是嫌礼轻……”我因为不知道这件事,就没有说话。她母亲一边说着就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看见瑞萱的父亲了。他是个大胖子,穿一身白绸子裤褂,手上还戴着戒指。饭桌上摆着满满的菜,大家都低着头吃饭,没有一个说话,只听见头上大电风扇呼呼地响。我吃完本来想添饭,一个保姆过来,要拿我的碗,替我添饭。我觉得不习惯,又不好意思,就说我吃饱了,不吃了。
    吃完了饭,我就拉着小秋告辞。路上我说:“我不大喜欢到瑞萱家去。瑞萱倒没有什么,就是她家里的‘空气’使人觉得很别扭。她母亲娇贵得很,自己总以为有病,总要拉妈妈去替她看病!你知道我妈妈多忙呀。还有她父亲那样子我也看不惯……”小秋说:“瑞萱也不好!她就很自私,娃娃不让人抱,吃西瓜也是自己尽挑大块的,一点也不让客人!”
    我想这是她母亲惯的。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不也是尽挑着好鱼好肉,往瑞萱碗里送!
    回到家里,姐姐和瑞芬正在厨房里洗碗。上屋有一位年轻的客人正和人家说着话。陈姨说他是小秋的叔叔,在西郊一个大学里教书,他是来接她们在八月里去西郊住几天。小秋的叔叔看见小秋很高兴,他拉着小秋问长问短。又说西郊好玩极了,有万寿山,西郊公园什么的。她们到了城外,他就带小秋天天玩去。他和陈姨定好了八月九号早晨来接她们。
    今天早晨爷爷对陈姨说:“西郊的名胜有小秋的叔叔带你们去玩了,但是在北京你们还必须去参观天坛,因为天坛是北京最伟大最美丽的一所建筑。”
    下午四点钟,爷爷和陈姨就带着我和小秋到天坛去。
    天坛里面真大呀!大路旁边和广场上排立着数不清的苍翠的柏树,树干粗极了。爷爷说天坛和这些古柏都有五百多岁了,它们比我大四十多倍呢。
    我们走进西门,上了高大的白石大道,往北一直走到祈年殿的层阶底下。抬头一看,这祈年殿真是雄伟美丽呀!它是圆形的,上面有三层深蓝色的琉璃瓦顶,中间有五色的彩画。我们上了台阶,进到殿里,抬头看见屋顶上每一个方框里都画着云彩的图案。爷爷说:“这祈年殿是从前的封建帝王来祈祷五谷丰登的地方。这方框叫做‘藻井’,里面画的是四季气候不同的云彩,所以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我们出了祈年殿,就往南走。到了一个圆形的围墙前面,爷爷说:“这是‘回音壁’,你们去站在两边,轻轻地问答,彼此就都能听见。”我和小秋就赶紧分头跑去,把耳朵贴在墙上。
    我听见小秋轻轻地说:“二姐,你在哪儿呢?”我笑说:“我在这儿呢……”我们正说着,看见后面来了一大群人。男的穿着西装。女的身上披着极其美丽的轻纱,手臂上戴着许多耀眼的镯子,额上点着红点,耳朵上戴着大耳环。我们就站开,让他们也来听。陈姨低声说:“这是印度朋友,到北京来玩的。”
    我们又走上“圜丘”,爷爷说这是从前帝王祭天的地方。
    这是一个三层汉白玉砌成的圆的平坛,每层也都有白石的栏杆。顶上一层台面,当中是一块整的圆石板。爷爷叫我们站在正中间,又叫我们喊一句话。我们两个人就并排朝南站着,齐声喊:“毛主席万岁!”就听见四面八方有隆隆的回声:“毛主席万岁!”这时印度朋友们正走到台下,就抬头来看。有两个年轻的女人便走上来,摸摸我们的头问:“你好?”我们笑着说:“好,你好?”那两位印度女人便也笑着喊:“和平万岁!”
    我们拉着她们的手也跟着她们喊。我又喊:“印度人民万岁!”
    底下一大群印度朋友都笑着向我们拍手,他们又拥上前来,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一同喊:“和平万岁!”“印度人民万岁!”
    “毛主席万岁!”在我们笑着喊着的时候,有一位印度朋友给我们照了像。照完了像,他们就走了。我们彼此笑着挥手说了“再见”。
    陈姨望着她们的后影说:“印度女人的衣服多好看多凉快呀,走起路来飘飘扬扬的。”小秋问:“印度国在哪里呀?离我们远不远?”爷爷说:“印度在我们的西南边,和我们隔着一座大山呢,可是我们两国在两千年以前就有交往了。《西游记》上唐僧取经的‘西天’,就是现在的印度。”小秋想了一想,说:“那么在有天坛的一千五百年前,我们和印度人就是朋友了。”爷爷笑着说:“对!”
    圜丘上太阳很大,我们就到下面茶桌上去坐了一会儿,喝了橘子水。爷爷要了一壶茶,他说凉水喝了不解渴。
    我们坐到黄昏才回来。今天我们真快乐。我们看了天坛,又和印度的朋友们一块照了像,我想他们会把我们的像片带回印度去的!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一早起来,姐姐就对我和小秋讲建军节的故事,还把她给她们黑板报写的稿子给我看,上面说:“在一九二七年的春天,在祖国革命势力发展得十分强大的时候,伪装革命的蒋介石,转过头来向革命者进攻。那年的四月十二日,蒋匪帮在上海屠杀了大批的共产党员、革命的工农和学生,使革命战争受了挫折。为了挽救革命,同年的八月一日,朱德、周恩来、贺龙和其他的同志在江西南昌,率领革命军三万多人,武装起义。不久这支军队就在井冈山和毛主席领导的革命军会合,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从那时起,中国人民就有了自己的武装。就是这支越来越强大的人民解放军,二十六年来,艰苦的斗争,终于把蒋匪和帝国主义势力赶走,解放了我们,使我们今天能过这样和平快乐的日子。我们应该感谢他们,热爱他们,向他们学习‘爱祖国’、‘爱人民’和克服困难的勇敢顽强的精神,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而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我正在抄这段稿子——因为我觉得姐姐写得很好——,有姐姐的几个同学来了,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说学校里分了入场券,晚上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去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纪念日的跳舞,还看些文艺节目,赴会的有解放军叔叔、工人和学生,可热闹啦!
    陈姨问:“你们都打扮了去呀?”姐姐说:“不一定,就穿平常的短衫长裤也可以。”陈姨不赞成,说:“过节高兴嘛,为什么穿得灰耗子似的!”说着就进屋去打开箱子,拿出几条裙子和花衬衣来,说:“这都是我自己从前穿的,颜色都不太花,你们不嫌旧,就挑去穿吧。”姐姐的同学就围上来,一面拿起看,一面夸奖。陈姨很高兴说:“这都是我自己裁做的。来,我替你们分配吧。脸色好的人,就可以穿蓝色绿色的;脸色白的人,就穿红一点的。发结最好和衣裙一样的颜色,脚上穿白鞋白袜就很好看。”于是大家纷纷试穿起来,姐姐的脸色最白,陈姨就给她穿上红底小白花的衣裙,两条辫子上打个大红结。奶奶过来看了称赞说:“你看大宝穿上颜色衣服多么好看。平常我劝她穿得花梢一点,她总不听!”我说:“到了将来,大家都穿得花花绿绿的时候,你就肯穿了吧?”姐姐一面换衣服一面笑说:“到了大家都穿的时候,就不显得别扭了。”
    下午,爷爷从外面回来,满面笑容地叫小秋和我到屋里去,我们知道一定有什么好事,就争着给他倒茶打扇。爷爷说:“你妈妈不是答应过请小秋听戏吗?明天戏曲学校的戏可好啦,我已经买好了票了,连你妈妈都去。”这时大家都进来了。爷爷对陈姨说:“戏曲学校的戏最好看。明天的戏码上有《小放牛》和《闹天宫》,小秋和小奇一定爱看的。”回头又对我说:“这些小演员里面,还有许多少先队员呢!”
    还没有听戏呢,我们已经高兴得跳起来了!我们正围着爷爷听讲《小放牛》和《闹天宫》的故事,看见王瑞芬来了,脸上很难过的样子。姐姐赶紧出去,拉她到西屋里去。过了半天,姐姐打扮好,和王瑞芬一块说笑着出来,王瑞芬好像又高兴了。
    夜里姐姐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躺在床上了。
    吃早饭的时候,姐姐告诉我们昨天晚上的联欢会热闹极了,她们跳了集体舞,文艺表演的节目也不错。我就问:“王瑞芬为什么不高兴了?”姐姐说:“就是因为她父亲又和她别扭了!从前她给志愿军写信,她父亲就不高兴。昨晚大家都去联欢,她父亲也不让她去,说什么‘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去跟大兵跳舞’。王瑞芬就急了,说:‘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救星,和从前国民党的匪军,怎么能比?’后来她母亲也帮她说,说同学们都去,也不是她一个人。她父亲才没说什么。”妈妈就说:“她母亲比她父亲好一些;上次孙大娘为托儿站房子的事情,又去找她帮忙,她口气很活,说是等她父亲到天津去以后再说。”我说:“那就是王瑞芬对她母亲动员过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她母亲还说要请您去给她看病,可是王瑞萱说她母亲没有病。”妈妈说:“我今天没事,去和她谈谈也好。”
    妈妈吃过早饭就到王家去了。
    下午,爷爷、妈妈、陈姨、我和小秋去看戏。因为爷爷只买到五张票,奶奶说她怕热,姐姐要在家陪奶奶,结果我们五个人去了。
    我们到的时候,剧场里面人差不多坐满了。屋顶上的四个大风扇,转得呼呼地响。台后响起了锣鼓,深绿色的台幕慢慢地向两边拉开,音乐又响了一会,从浅绿色的幕后,就走出来一个牧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头上戴着斗笠,右手拿着牛鞭,左手拿着笛子,他出来就一边舞一边唱。过了一会,幕后有人唱歌,又出来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我从来没有看过打扮得这么好看的人!她头上也戴着斗笠,上面钉着许多红红绿绿的发亮的玩意儿,身上穿的是大红绣花的衣服,腰上系着两幅裙子似的绸片,绸片的一头系在两手上,走起路来,好像蝴蝶的翅膀一般。她和牧童两个一问一答地唱着,又在台上穿来穿去地舞着,真是好看极了!她唱了一段就停住问牧童说:“牧童哥,你说我唱得好不好呀?”(这几句我和小秋都听得懂,我们都非常高兴。)后来他们定好明天还在一块玩,就分别了。那姑娘先走了,牧童送了她好远,又赶紧跑回来找牛。大家都笑了。幕闭上的时候,全场的人都使劲地拍手。
    底下一出是什么《二进宫》。妈妈说这出戏我们听不懂,就带我们出来凉快。我们在场外台阶上站着,吃着冰棒,一边还谈着《小放牛》的事。
    休息的时间,爷爷和陈姨也出来了。一会儿铃声响了,我们赶紧都回到位上去,《闹天宫》就开始了。先出来些非常可笑的虾兵蟹将和海龙王,以后一个穿着黄袍的猴子就出来了。
    他真是活泼呀!一会儿纵到椅背上去,一个斤斗又折了下来;他偷桃子吃的时候,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东张西望,他跳上跳下,挠耳抓腮,就像一只真的猴子一般。后来就上来了几十个天兵天将,男女老少都有,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密密层层地围攻他一个。他使一根金箍律,使得呼呼地响,把这些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他打得越起劲,锣鼓的声音也越响。小秋兴奋得又笑又跳,又拍着椅背,那时大家都注意台上,也没有人管她了。最后美猴王胜利了,就闭幕了。
    我们大家都站起来,又使劲地拍手,妈妈拉着我们就往外走,忽然台前电灯又亮了,幕又打开了,一大群天兵天将站成一行,美猴王站在当中,向我们笑着鞠躬。小秋又高兴得直跳!直到他们谢了三次,幕闭上不再开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来。
    回来我们抢着向奶奶和姐姐报告我们看的好戏。小秋说她大了就去考戏曲学校,因为她最喜欢唱歌和跳舞。姐姐说学演戏可得下苦功啦。这些小演员们天天练武学唱,此外还得和我们一样地学习,星期六和星期日下午还得公演。真是不容易呀!
    今天我们真是兴奋,但是小秋和我都准备早睡,因为我们要躺在床上,把我们看过的那两出戏,细细地回想一番。
    今天一早,我们就赶忙起来。这些日子我们总是起得很早,在路上还没有行人的时候,我们就赶着泼街。
    我和小秋把水桶装满了清水,抬到大门外。她用喷壶,我用水勺,就泼起街来了。我们两个人也学《小放牛》上的牧童和村姑,在门前穿来穿去地快快地走,地上都洒出“8”字形的湿痕。小秋嘴里还唱着歌,唱完一段就站住问我说:“牧童哥,你说我唱的好不好呀?”胡同里走路和骑车的人都回头向着她笑,她就不好意思地大声笑了起来。
    下午,陈姨替我和姐姐裁衣服。她送给我和姐姐每人一件白府绸短袖衬衫,和红花绸的裙子,说准备我们今年国庆节穿的。奶奶叫姐姐好好地在旁边看着学。陈姨用布尺给我们量了身材,姐姐把尺寸记了下来。陈姨在一张大纸上画了样子,姐姐就照着裁了下来。桌上堆着许多碎布。我和小秋两个人就赶紧去把小秋的日本娃娃抱出来,把她的日本衣服脱下,也用布尺给量了尺寸,画了纸样,我们就用那些碎布给娃娃裁了衣裙,裁好就缝了起来。我们因为省得常常穿针,就都使很长很长的线,结果拉来拉去地,就挽起结来了,怎么解也解不开!奶奶就走过来说:“你们真是懒!我们老人眼花怕穿针,还不使长线呢。使长线不但糟蹋线,还浪费时间。”
    我们听奶奶的话,把线剪短了,果然不打结了,做起来也快。
    一会儿工夫,我就做好了一件小衬衫,小秋也做好了一条小裙子。奶奶又给娃娃剪了小鞋样子,连最小块的碎布,我们也利用上了!大点的红绸作了鞋面,小点的白绸作了鞋底。我们越做越觉得有意思。时间过得真快,一会儿天就黑了。我们站起来的时候,脖子都有点酸!
    我们今天真觉得快乐,小娃娃也穿上新的衣服,我们也学了本事!
    今天早上去给曾雪姣补课的时候,听说林宜和孙家英已经在昨天到西郊的少先队夏令营去了,要六号下午才回来。
    我们补完了课,李春生走来。我对李春生讲我们看的《闹天宫》的戏,那个扮美猴王的小演员演得好极了。李春生笑说:“真的孙猴子也比不过我,他水里不行,还不如猪八戒呢!我现在能在水底下捡东西了。”曾雪姣说:“可是范祖谋比你游得好得多!”李春生说:“他游得倒不错,林宜说他姿势也好。不过他游泳也是‘留一手’,不肯教给别人。林宜还求他呢,我就不向他请教!他在班里口口声声说‘互助’、‘团结’,我就看不上这种‘心口不如一’的少先队员!”曾雪姣就说:“你批评范祖谋,不要把少先队员说在里面!”李春生说:“谁把所有的少先队员都说在里面啦?”曾雪姣没有理他,只自己一瘸一瘸的走到院子里去。李春生也不开口,却走过来替曾雪姣搬出了她的小凳子。
    我们都坐在大槐树底下。李大娘正坐在她门口挑枕头花呢,李春生的小弟弟秋生,爬在她身边地上玩。这孩子可有趣啦,乌黑的眼睛,红红的脸,小小的嘴,长得和李大娘一个样子。曾雪姣说:“秋生话说得不少啦,他什么都知道。”说着就叫李春生到她屋里拿出一本画报来,指着封面问:“秋生,你说这是谁?”他一下子摇摇晃晃地就站了起来,张着两只小胳臂,抬着头笑说:“……席……”李大娘高兴地说:“毛主席的像,墙上贴的,书里的,月份牌上的,他都认得。”曾雪姣又笑说:“秋生,你给陶姐姐唱一个《东方红》吧!”他就看着我们,把嘴张得大大地,唱:“东——光——红”,唱到这里,忽然害起臊来,把手指头放在嘴里,一回头就扑到李大娘的怀里去。李大娘赶紧把活计放在一边,说:“快起来,给姐姐唱呀……”这时李春生的三个大的弟弟妹妹,忽然从门外笑着嚷着地追着进来,小的就往屋里跑,大的就追,一下子把李大娘挂在门边的、雪白的枕头套碰到地下,还踩了几个大脚印。李春生就嚷:“你们又欠打啦,都给我出来!”李大娘脸都气红了,恨恨地过去把枕头套拾起,拍了几下,说:
    “这个月返了几次工了,这些小东西们,多会把我磨死才算!”
    我就把秋生抱起,和曾雪姣一同进到屋里。曾雪姣说:
    “多会儿街道托儿站办起来就好了,李大娘整天让这些孩子都快闹糊涂啦。”
    孩子多了,妈妈真苦真累呀!
    今天下午王瑞萱请我和小秋去看“八一运动会”的电影。
    这电影是五彩的,颜色美极了!解放军叔叔阿姨们的体育队伍,非常雄壮。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在检阅台上,都笑嘻嘻地向他们拍手。他们的表演也都非常的精彩;像全副武装的赛马啦,骑马从火圈里跳过去啦,摩托车从火上开过去啦,空军叔叔阿姨们的跳伞表演啦,海军叔叔阿姨的游泳比赛啦……最好的还是在赛马表演里面,有两个蒙族的少年,他们骑马飞跑,比大人骑得还好,真是草原上的小英雄呀!
    看完电影,我们正要往外走,忽然发现前排一张椅背上,搭着一件黄色的雨衣。我们记得是一个梳着小辫、穿着蓝花格衬衣的大姐姐的。我们赶紧把雨衣拿起,挤出人群,在大门口左张右望。这时看电影的人们正往大街两边纷纷散步,就看不见有穿蓝花格衬衣的姑娘。小秋说:“她一定走远了。”瑞萱说:“要不然我们把这雨衣交给电影院的人,我们先回去吧。
    她自己发现丢了雨衣,一定会回来找的。”我想了一想,就说:
    “昨天这时候,不就下了雨?这种天气雨衣就是需要的。我看这样好不好?小秋拿着雨衣在门口等着,我和你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沿街走着找她,要真找不到再说。”瑞萱和小秋同意了。我和瑞萱急急忙忙地分头跑去。我在人群里一面跑一面喊:“同志们!有丢雨衣的没有?”这时前面人堆里出来一位穿蓝花格衬衫的大姐姐,向着我走来,问:“我的雨衣忘了带出来了,你捡的是黄色的不是?”我说:“是黄色的,你掉在你的位子上了,我妹妹拿着在电影院门口等你呢!”她十分高兴地拉我的手说:“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红领巾!”我们就一同往回走,这时瑞萱也从那一头回来了。这个大姐姐从小秋手里接过那件雨衣,又再三谢了我们。我们看着她走远了,才转身回家。
    回来的路上,我们说说笑笑,心里很痛快。快进胡同口的时候,天上又起了乌云,就是现在忽然下起雨来,那位大姐姐也不会淋着了!
    今天没有什么事,天气很热,我们就在家里玩。
    姐姐又接到志愿军周少元叔叔的一封信,抄在下面:
    我日夜盼望着能早日接到祖国的来信,这个盼望终于实现了。你们的信是多么的珍贵,意义是多么的深长,使我们心底感到兴奋和温暖。没有什么更恰当的话,能够形容出来我们对祖国的热爱,我只能把千万句话并作一句:“伟大可爱的祖国,时刻在关心我们。”
    祖国对我们的热爱和关怀,鼓励我们又打了大胜仗。大约在十天以前,我军在朝鲜中线,北汉江以西,金化以东的地方,向李承晚伪军展开强大的反击战。仅仅三十多分钟的战斗,就把敌军阵线全部突破。我军又冒雨乘胜追赶,敌人逃跑得狼狈万分,坦克、枪枝丢得满地,连他们可耻的太极旗也扔在烂泥里了!这次战役我军阵地又向南推进了十公里,歼灭敌军两万六千多名。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可惜我们不在那边,不能描写得更详细。
    我没有什么更宝贵的东西可写的,我把中朝军民关系的事情写一下吧。我们守护在极险要的海岸线上,随时都可能受到敌机和敌炮的袭击,随时都有激烈的战斗发生的可能。这里叫长发里,有一位贫穷的姓郑的阿妈妮,她对待我们比她的亲生儿女还关心,每天我们还没有起床就给烧热了洗脸水,经常给我们的参谋同志洗衣服和被单,逢过节日就给我们做一些好吃的东西。她经常嘱咐我们说:“你们好好的保护身体,才能杀敌立功,才能保护我阿妈妮。美国强盗要叫我们死,我们还是要活下去!”我们全体同志同样亲切地关心她,得空就上山给她拉柴火,又给她挖了七八公尺长的一个洞子,把她全家的日常生活用品搬进洞内。遇到敌机袭击的时候,也保护她进洞内去。我们也送给她一些我们祖国的水果糖,阿妈妮喜欢极了。我们要调走的时候,我们又赠送她全家一些香烟、手巾、日记本、钢笔和衣服,并且相互交换了相片。我们早不敢告诉她,只在行动的时候才对她说:“亲爱的阿妈妮,我们要分别了。”一句还没有说完,她的热泪就滚下来了。
    她停顿了一时,说:“同志们你们走吧!去吧,狠狠地打那些万恶的敌人,为中朝人民报仇吧!”她说的很多,我们听得又不很清楚,但是我们的脑海里一股一股的一直冒火!
    你们的来信我们全体同志都看得懂,我们爱听祖国的建设情况,政治运动,文化进军,还有人民生活和学习的近况,恰巧你们就是写的这些东西。朋友,前进吧!
    最后,希望你们常来信。此致
    敬礼!
    你的朋友周少元7月24日
    今天早晨,我在奶奶屋里扫地的时候,听见奶奶问爷爷说:“你看看历书,明天是什么时候立秋呀?”爷爷说:“是早晨四点十五分。”奶奶说:“好!‘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早立秋就早凉快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说:
    “小秋不是立秋生日吗?”奶奶高兴地说:“这是她在国内的第一个生日,我们给她吃面吧。”我说:“我想给小秋买点礼物,最好不让她预先知道。”
    这时陈姨和小秋走了进来。陈姨说她们要走了,想抓紧时间,去逛逛故宫,问爷爷趁今早阴天不热,能不能带她们去一趟。爷爷说:“好,故宫是一定要看的。”陈姨说:“还是我们四个人去吧?”我赶紧说:“我今天……有点要紧事,不去了,姐姐陪你们一块去吧。”小秋拉着我问:“你有什么要紧事呀?”我笑着说:“不能告诉你,反正你明天就知道了。”
    小秋还一定要问,我坚持没有说。
    等她们出发了以后,奶奶就带我到了市场。市场里东西真多呀,五光十色的,什么都好。挑来挑去,最后奶奶决定给小秋买一双红花布面的“北京鞋”,好让她带到南方去穿。
    我给她买了一本红皮的学习日记,让她上学的时候,可以写字。我们到家,把这两件东西都用红纸包起,由奶奶收好。她们还没有回来!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回来了。小秋一进门就嚷:“二姐,故宫可大可好看啦,里面的好东西多极啦!”爷爷笑说:
    “小秋还说呢,‘从前的皇帝多自私呀,一家就住那么大的一所房子!’”陈姨笑说:“从前尽听说北京的宫殿多大多好,今天总算看见了。我们还只看了一路呢,上台阶下台阶地我的腿都走酸了,就是小秋一点不累……”小秋又拉着我说:“你还没有看见那些大大小小的钟呢,都是金的,上面镶着珠宝,还有小人小鸟什么的。皇帝一个人要这么多架钟作什么呀?”
    姐姐说:“就因为他一个人的东西太多了,人民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人民当了家,皇帝住的用的就都归人民了,要不然你怎能进去看呢!”
    晚上睡觉以前,小秋还问我那件“要紧事”办了没有?我一直没有说!
    今天我心里有事,一早就醒了,轻轻地走进里屋,小秋还睡得香着呢。我就在她耳朵旁边,轻轻地说:“过生日的孩子,醒来吧!”我说了两遍,小秋一下子就爬起来了,叫:
    “妈妈,今天是我生日吗?”陈姨也醒了,就说:“是吧?我倒忘了。”我笑说:“是的,今天不是立秋吗。我昨天说的那件要紧事,就是给你买礼物去了。奶奶和我都有礼物送你!”小秋高兴极了,说:“礼物在哪里?拿来我看看。”陈姨笑说:
    “你还不谢谢大家呀,真是太费心了。”
    我把两个红纸包拿来摆在小秋面前。她打开了包,高兴得立刻把红鞋穿上,把那个本子抱在怀里。我说:“本子上还有我写的祝词呢。”陈姨把本子打开念:“送给小秋妹妹——希望你好好学习,多多劳动,争取做一个光荣的少先队员!”
    陈姨说:“小秋听见了没有?二姐希望你做一个少先队员呢!”
    小秋笑说:“听见了!”
    中饭我们吃了汤面。小秋的碗里有两个煮熟了剥了壳的鸡蛋,上面还印着两个红色的“寿”字。这都是奶奶做的。就是把红纸剪个“寿”字,往鸡蛋上一贴,过一会再揭下来,上面就有红印了。
    下午睡醒了午觉,小秋说陈姨给了她些钱,允许我们两个人自己出去玩玩。我们两个很高兴地就出来了。
    我们先说去吃冰淇淋和点心,直到吃饱了为止。等到我们吃到半饱,小秋又想吃西瓜。我提议买一个小小的,割开了把冰淇淋装在里面吃。我们吃起来果然很好,可是小秋只吃到一半就说吃不下去了。我觉得非常可惜,于是我吃完了我的一份,又把她剩下的全吃了下去!
    吃完冰淇淋,我们又想去看电影,走了两处电影院,都是“客满”。我们就到市场,逛了一会,外面下起雨来了。我拉着小秋赶紧就往回跑。离家还有好远,就下起大雨来了。路上水多极了,因为小秋穿着新鞋,我就抱起她走。我们跑到家的时候,浑身都淋透了!
    奶奶抱怨我为什么不早点带小秋回家。姐姐就赶紧给我们洗热水澡。小秋先洗的。我在等着洗澡的时候,冷得直打战!姐姐就把一条大毛巾,紧紧地给我裹在身上。
    今天晚上妈妈回来得早,晚饭我又吃了许多,吃完却有点想吐。
    昨天晚上,我起来泻了三次。
    今早陈姨和小秋到西郊去了,小秋的叔叔来接的。
    今天一上午,我又泻了四次。妈妈给我试了温度,是三十九度。妈妈给我吃了四片磺胺胍,四片苏打。
    我搬到妈妈大床上来睡,没有吃午饭。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九度六分,又吃了药,这次每种只吃两片。
    妈妈坐在我床边,陪我,一面给爸爸写信。幸亏今天是星期,不然妈妈就不能在家了。
    下午到晚上,我只泻了两次,不过头觉得很昏。
    今天晚上跟妈妈睡,我真是快乐。
    今早妈妈又上班了,叫姐姐看着我。我今早的热度是三十八度,又吃了药。
    姐姐坐在床边陪我,先给我讲几个故事,后来慢慢地就说我不该乱吃,知道要下雨就该早点回来。我惭愧得脸朝里躺着,没有说话。姐姐就比我好,她的身体不如我,可是她就很少生病。她从来是有节制的!
    中午下了一场极大的雨,哗啦哗啦地,屋里说话都听不见。我想小秋她们今天也不能到西郊公园去了。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八度二分,继续吃药。
    今早妈妈替我试了热度,是三十七度八分。继续吃药。
    我请妈妈上班的时候,路过孙家去说一声,今天我不能去给曾雪姣补课了。
    中午姐姐回来了,原来她们是到车站去接彭德怀司令员的,多么光荣的任务呀!我赶紧叫姐姐到屋里来,问她彭德怀司令员什么样子?脸上显不显得辛苦?胸前挂多少勋章?和他一块回来的有多少志愿军叔叔?姐姐说彭德怀司令员气色很好,讲话的声音很洪亮,穿的是灰绿色军服,一个勋章也没有戴,她没看见有志愿军叔叔跟他回来。
    姐姐也许没有看清楚。彭司令员得了那么多的勋章,哪能一个都不戴呢?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七度六分,继续吃药。我今天只泻了两次。
    今早我的热度完全退了。妈妈说下午可能还有热度,叫我仍旧继续吃药。
    奶奶问我这两天尽吃米汤和干馒头片,吃腻了没有?想不想换个样子?我说不要,妈妈没有说我可以吃别的东西,我就不吃吧。
    我病了,大家都受累。姐姐给我吃药,说故事。奶奶给我熬米汤,烤馒头片。连爷爷都跟着忙,我心里很难过。
    下午我的热度是三十七度二分,继续吃药。我今天没有泻。
    今早没有热度,继续吃药。
    上午孙家英来看我,她说曾雪姣托她看看我,曾雪姣也不大舒服了,一阴天下雨她就犯关节炎。
    孙家英坐在我床边,跟我讲了许多夏令营的事情。她们是六号下午回来的。夏令营可好玩啦,她们早起有早操,听演讲,或者自由活动。午饭后也睡午觉,以后是参观西郊的大学,或是游园。晚上有晚会,或是看电影,或是和解放军叔叔联欢,或是自己表演。我问她夏令营每一期去多少人?她说大概有四五百人,都是北京市、郊各区学校的少先队员。每区都有一大间屋子,女生住楼上,男生住楼下。她们都睡在地上,铺着厚厚的席子。刚到的那一夜,太兴奋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天不亮就醒了,看见满地都睡的是人,可有趣啦。以后就习惯了,一倒下就睡着,可是刚一习惯了,又该忙着回来了,时间真是太短啦!
    她坐一会就走了。我精神很好,很闷。
    在妈妈床边的书堆里,找到了一本《白求恩大夫》,就看了起来。
    下午没有热度,也没有泻,继续吃药。
    今天一天没有热度,也不吃药。
    妈妈叫我再躺一天,我也不想起来。
    今天看了一天《白求恩大夫》——真是一本好书!!
    我已经完全好了。我起床走走,只觉得腿有点软。
    今天我开始吃平常的饭了,但还没有吃水果和生菜。
    早晨补做了这几天的暑期作业。下午接着看《白求恩大夫》。
    晚上瑞萱来看我,说张老师已经从北戴河回来了,她在路上碰见的。张老师胖多了也晒黑了,又说她父亲再过一个多星期就到天津去了,他们的工厂大概已经整理好,又要复业了。我问:“那么你们又要搬回天津去了?”她摇头说:“不一定,至少我姐姐和我都不想去,我们还是喜欢北京。”
    今晚妈妈回来得早。她说我好了,从明天起就该回到我自己屋里睡去了。她还笑着问我:“这次的病给了你什么教训?”我知道妈妈早晚会问这一句话,我上去抱着她,笑说: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乱吃了!”
    妈妈就是好,在我发烧生病的时候,她就没有说我,因为她知道我已经够难过够后悔的了!
    昨天晚上,我正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就是白求恩大夫病重了,他动情地拿起那把曾经帮助他救活了许多伤员的刀子来,难过地说:
    “哎哟……哎哟……我的小刀子……我的小刀子哟……”
    妈妈进来了,我赶紧把书藏在枕头底下,假装睡着了。
    今早天刚亮我就醒了,赶紧拿出那本书来,接着往下看。
    我轻轻地翻着书页——看到“在安静的黎明中,加拿大人民优秀的儿子,中国人民的战友,在中国的小村里,吐出了他最后的一口气……”我忍不住哭了。
    可爱的白求恩大夫死了!
    我轻轻地把书放下,使劲地咬住枕头的一角,忍住我的哭声。妈妈一翻身就醒了,吃惊地问:“你怎么啦?”我索性伏在妈妈的臂腕里,哭了起来。
    妈妈拿起我枕边的书,看了封面,就放下了。她没有说什么,只紧紧地搂住我,拿手绢轻轻地替我擦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我安静下来了,我问:“妈妈,你在解放区看见过白求恩大夫没有?”妈妈说:“没有,我们去的时候,白求恩大夫已经死了。”我又问:“白求恩大夫的妈妈还在吗?”
    妈妈说:“不知道,大概还在吧——你醒得太早了,再好好地睡一会儿吧。”
    但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坐了起来,俯在妈妈脸上说:
    “妈妈,我大了一定当一个医生,和白求恩大夫一样,作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妈妈微笑着,注视着我,轻轻地摸着我的脸,说:“好,我想你可以做一个好医生的。”
    我又躺了下去,高兴得抱着妈妈的胳臂,说:“妈妈,我很喜欢作我的‘卫生干事’的工作。我会给同学们上红药水,绑绷带,我也会给人试温度。张老师还夸过我,说我做事又干净又细心……”
    妈妈说:“这都是很好的准备,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毛主席要我们都学习白求恩大夫这种‘国际主义’精神。毛主席说:‘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望着妈妈微笑的脸。我觉得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气真是美极了!
    我说:“妈妈,你说一点你去年参加‘抗美援朝医疗队’的事情,给我听听吧?”
    这时太阳已经照到窗户上了。奶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站在床前说:“小奇,你又吵妈妈了,你一睡到这屋里来,你妈妈就不能好好地休息!”
    妈妈笑说:“她没有吵我,我早起惯了,早上不大睡得着。”
    说着就坐了起来。
    奶奶来的真不是时候,她把我们最亲密的谈话打断了。
    晚上我们都坐在院里乘凉。爷爷说今夜是旧历七月七夕,是每年牛郎星和织女星相会的日子,说着就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奶奶指着天上那条光雾蒙蒙的星河说:“河西边那一颗很亮的星星,就是织女。河东边那一颗大星就是牛郎,两边的两颗小星,就是他们的两个孩子。”
    我问:“那两个孩子怎么不跟着他妈妈呢?”奶奶说:“王母娘娘把织女叫走了,牛郎带着两个孩子来追,没有追上,一下子就被拦在天河的东边了,所以这两个孩子就永远跟着他爸爸了。”
    我说:“王母娘娘真可恶,她把这么快乐的家庭拆散了!
    我若是一辈子只跟着爸爸,一年只能看见一次妈妈,我永远不会快乐的。”
    姐姐说:“这只是一个神话故事吧!从前的人,看见一年之中,这两颗星星只在这一天走得最近,就给编出这个故事来,你又把它当真了。”
    妈妈笑了,说:“你若是一辈子跟着妈妈,一年只看见一次爸爸,你也不会十分快乐吧?”
    今夜我回到自己屋里睡了。我好久也睡不着!
    今天是返校日,我吃过早饭,带着暑期作业,到学校去了。
    同学们都来了,乱哄哄地三五成群的在院子里说话,看见我都笑说:“淘气瘦了,暑假里玩得太过了吧?”我说:“没有的事,我刚生了几天病。”
    可是别人也仿佛都有一点改变,女同学们的小辫儿,似乎都长了些,有的人还长高了,排队的时候,最看得出。
    张老师真是胖了些,也黑了些。同学们把她围得风雨不透!她笑嘻嘻地回答了许多问题,什么北戴河好玩不好玩啦?
    她学会了游泳没有啦?“教师之家”人多吗?她也问了我们许多问题。
    张老师看了我们的暑期作业,又报告了开学日期和别的事情,我们就散会了。我是最后一个离开课堂的,我向张老师报告了曾雪娇补课的情况。我又说我每天都写日记,就是生病的那几天,也没有间断,不过写得短一点。张老师很高兴,说:“我知道你会有恒心的。暑假只剩两个星期了,要好好地坚持下去呀!”
    我到家的时候,陈姨和小秋从西郊回来了。原来她们要乘今天的晚车南下了,我忽然心里十分难过……
    小秋拉着我说着说不完的话,告诉我西郊公园的大象、小熊、猴子怎么好玩啦,又告诉我颐和园里山多么高啦,湖多么大啦……我只再三地嘱咐她说:“你到了广州,进了学校,别忘了给我写信呀!”
    下午姐姐陪陈姨出去买东西。我在家帮助小秋收拾,把她在北京买的那些玩意儿,都收在一只小箱子里。
    今天妈妈回来得早。吃过晚饭,奶奶就忙着吩咐姐姐把陈姨她们的提箱什么的,都放在一边。又说雨伞草帽什么的,也别拉下。奶奶又拿出一个手提袋,里面装了满满的点心糖果什么的,说是给小秋路上吃。
    刚过八点,奶奶就催说:“你们该慢慢地走了,早点到车站,不心慌。”姐姐就出去叫车。陈姨站了起来,眼圈有点红了,却勉强笑着推小秋说:“你快给爷爷奶奶鞠躬说再见呀!”
    奶奶眼圈也红了。爷爷笑着摸着小秋的头说:“你回到广州也有爷爷奶奶呀,他们看见你才喜欢呢。”
    妈妈和姐姐送她们上车站。小秋一点也没有舍不得,她的心大概早飞到广州去了!
    奶奶帮我搬回原屋子去。我收拾好睡下,妈妈她们还没有回来。
    今天去给曾雪姣补课。她的腿还在痛,在床上躺着呢,我们就在床边一张小桌上做功课。我看曾雪娇坐起来实在太累,做了一个钟头,我就劝她休息,她一定不肯,一直支持到十点钟。
    我就是佩服曾雪姣,就像张老师常常夸她的话,她的意志真是坚强呀!她从新加坡回来就不容易。她的父母只有她和她哥哥这么两个孩子,而且曾雪姣一生下来,腿就有毛病。
    她哥哥回国的时候,她一定要跟着回来。新加坡的英国政府是不发给回国华侨护照的,离开新加坡就不许再回去了。她妈妈哭得什么似的,但是曾雪姣终于回到她所热爱的祖国来了!她刚回来的时候,功课赶不上。虽然北京的天气比新加坡干爽多了,她还有时会犯关节炎。但这些困难她都咬着牙克服了。她入校不到一年,就参加了少先队,学习更有惊人的成绩。我们全班同学都佩服她,都爱她。侨委会的干部们常常来看她的,也都夸她。她每天坐三轮车上学。我们都在门口等她,搀她下车。放学的时候,她的车若是来晚了,我们就在门口陪她等着。过队日的时候,若在户外,我们都抢着替她拿小凳子。
    孙家英待她最好了。孙家英的外号,本来就叫“姥姥”。
    她对谁都是又温柔,又慈爱,她对曾雪姣更像待她自己的小外孙女似的。她和曾雪姣住一屋,曾雪姣生病的时候,她就夜里起来给曾雪姣灌热水袋,揉腿。她常常背地里对我们说:
    “曾雪姣真坚强呀,她有时半夜里腿痛得流泪,可是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想家想妈妈的话……”说着说着地自己的眼圈就红了。
    孙大爷经常在铁路上跑车,很少回家,孙大娘又常常忙街道上的工作,孙家英会把家事做得停停当当地,一点不让孙大娘操心。张老师就常常夸她。
    曾雪姣有坚强的意志,她热爱祖国。孙家英爱劳动,又有温柔的性格,她能使曾雪姣深深地觉得祖国是个温暖的大家庭。这些高尚的品质,都是我应当向她们学习的!
    明天姐姐要到西郊去赴夏令营了,她还是“营委”呢,管黑板报的——她是“黑板报专家”,她办了好几年黑板报了。
    一下午她就忙着整理书,写笔记本子。晚上我帮她收拾东西,毯子啦,蚊帐啦,脸盆啦……都是我抢着替她去拿的,铺盖卷也是我帮她捆起来的。她高兴得直向我道谢。我忍不住要笑!我也不是整天淘气,我也会做点事呀。
    今天姐姐一早就走了。王瑞芬也去,她也是“营委”,管文体活动的。王瑞萱本来说今天来找我玩,我等了一上午,她也没有来。
    中午吃饭,只有爷爷、奶奶和我三个人。奶奶说小秋走了,显得冷静多了。又说她们该到广州了吧。爷爷说还没有呢,她们在汉口要换车的。我说过两年长江大桥造成了,从北京到广州就近多了。爷爷笑着叹一口气说:“你们这一代就是幸福,我们几十年不敢梦想的事,你们都遇见了!”
    睡醒午觉起来,觉得屋子里空得很!我又不想看书,走到上屋,爷爷正在给爸爸写信。我跟爷爷要了一张信纸,就坐在爷爷旁边写:
    亲爱的爸爸:
    好久没有给您写信了,这些日子我实在忙得很,您要原谅我呀!
    您走后不久,我们家里就来了客人(陈姨和她的女儿小秋),小秋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她新从日本回来,觉得祖国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她看见我们戴着红领巾,真是羡慕的了不得。我相信她上学以后,学习好,努力争取,她一定可以入队的。我曾陪她逛了北京的古迹,也看了一次戏和两次电影。她们真喜欢北京。陈姨说我们是有福气的孩子,因为我们能够在毛主席身边学习。昨天她们已经回到广州老家去了,姐姐今天也到夏令营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就抽出工夫来写信。
    爸爸,您真是幸福,在“人民的钢都”呆了这么久!您搜集了多少写作的材料?您到过那些工人叔叔家里去过没有?鞍山有几所小学校呢?
    家里都好,爷爷和奶奶身体很好,妈妈和姐姐还是那样忙。有工夫请您多来信吧。祝您
    健康!
    您的小女儿奇8月19日晚上大家都睡的很早。我本来想等妈妈,但是过了九点妈妈还没有来!
    今天天气好,早晨我帮助奶奶晒了两箱子的衣服。下午六点钟的时候,王瑞萱家的保姆来了,说王瑞萱的母亲叫我立刻就去。
    到了王家,他们把我一直带到瑞萱的卧房里,她正在床上坐着呢,她母亲坐在床边,她父亲也在一旁站着。我一进去,他们就告诉我,原来昨天下午王瑞萱跟她父母到北海去玩,掉在水里了,是李春生把她救起来的。李春生把瑞萱交给她母亲之后,自己就跑了。瑞萱的母亲想去看看李春生,谢谢他。
    这件事太意外了,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我问瑞萱到底是怎么回事,瑞萱说:“昨天我本来是去找你玩的,后来我父亲说要去北海,我们三个人就去了。在五龙亭旁边,我碰见了林宜、范祖谋和李春生,他们都站在水边台阶上。我跟我爸爸妈妈要坐大船到漪澜堂去,他们坐在船里,我抱着船柱子站在船边上……”说到这里,她看了她母亲一眼,说:“你知道我妈妈总是罗罗嗦嗦地,当着船上许多人,她大声叫:
    ‘宝贝,进来坐下吧,掉下去不是玩的!’她越叫我越不好意思进来,她急了,站起来拉我,我使劲地往后一蹬,一下子就滑下去了……你知道我又不会游泳!当时我又吓昏了,就在水里乱扑腾一气,越扑腾越往下沉。只听见船上岸上嚷成一片。后来我嘴里鼻了里都进了水了,我都糊涂了,只觉得忽然有人把我的衣服领子揪住了,他拉着我往岸上游,几下子就到台阶边上了。我母亲又哭又笑地把我抱过来,我睁开眼睛,就看见林宜和李春生水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后面还有范祖谋和许多别的人。李春生一下子就钻出人圈子走了。林宜说他自己也跳下去了,但是他游得太慢,是李春生把我救出来的……”
    我都听傻了!我问:“范祖谋不是游得最好吗?他怎么没有下去呀?”瑞萱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大概他也吓糊涂了。”
    瑞萱的母亲说:“昨天真是把我们吓坏了,昨天半夜里,我还吓醒了呢。瑞萱这孩子,总是不听话,这次吃了大亏,下次就得听妈妈的话了!”瑞萱把头一扭,说:“您昨天若是不那样使劲地喊我拉我,我好好地在外面站着,决不会掉下去的!您总是把人当作三岁的孩子,下次我决不再跟您一块出去玩……”瑞萱的父亲就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回头就对我说:“听说李春生是你们的同学,这孩子真是‘见义勇为’!昨天我见他提着一只鞋,水淋淋地光着脚就跑了,我听说他家里很穷,我想送他一点钱,作为谢礼……”瑞萱看着她爸爸,把眉头一皱,说:“您总是说钱,多么难为情!不信您问陶奇,李春生会不会要钱?他一直就看不起我……”她母亲说:“不给钱就送点别的。他不是为救你丢了一只鞋吗?
    我们就送他一双皮鞋,再加上别的东西。”瑞萱说:“人家李春生从来就不穿皮鞋……依我看算了吧……”她母亲说:“那怎么可以!‘有恩不报’还成个人吗?你不用管了,我们去商量商量吧。”说着她母亲和她父亲就走了出去。
    瑞萱拉我坐在她旁边,说:“你看我爸爸妈妈可笑不可笑!
    昨天一回来,一死儿问我李春生住在哪里,要叫保姆给他送钱去。我说我从来没到他家去过,也劝他们别给他送钱去,他们也不听,今天到底又把你找来了!你想,李春生本来就看不起我们,我们再给他送钱送东西去,不是讨没意思吗?”我说:“你的想法就不对,李春生从来也没有看不起你。我们一块去看看他们,好不好?”瑞萱想了想,说:“那么你带我一块去吧。”
    瑞萱的母亲同意了我们的决定,还说明天她也同我们一块去。
    我回到家来,奶奶就问我王家叫我去有什么要紧事?我把李春生救王瑞萱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爷爷和奶奶都称赞李春生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又问我李春生是少先队员不是?他们也觉得王家不应当给李春生送钱,因为友谊不是金钱买得到的。
    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上学期李春生申请入队,一直没有被批准,因为他不遵守纪律。这次他的表现很好,今年上学以后,我们一定要鼓励他好好地争取入队。
    我对范祖谋很不满意,和李春生比起来,他就不配作一个少先队员!!
    今天早晨,我带着王瑞萱和她的母亲到李家去。
    李春生不在家,连曾雪姣和孙家英都不在,李大娘说刚才林宜和范祖谋来了,他们几个人谈了一会,都到学校去看张老师去了。
    李大娘看见王瑞萱的母亲来了,似乎很惊讶,连忙让我们到屋里去。她一边抱着秋生,一边给我们张罗茶水。孙大娘便走过来帮忙。王瑞萱的母亲把来意说了。她谢了又谢,又递过一个纸匣,说:“这是送你们春生的一双皮鞋。他为着救我们孩子,丢了一只鞋子,我们真是过意不去!”李大娘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说:“我们那孩子回家来,一个字也没有提。我还当他是又到窑坑里游泳去了呢,身上又是水又是泥的,鞋也丢了一只。我要早知道他是救了你们家的姑娘,我也不会说他了……”说着她又把那纸匣推过来,笑说:“都是街坊、同学嘛,春生这样做是应该的。这双鞋我们一定不能收,就是我收下了,他也不会答应的。”王瑞萱的母亲还一个劲地推过去,王瑞萱却按住他母亲的手,把鞋匣子抱了过来。
    这时李春生的弟弟妹妹们围了上来。王瑞萱的母亲说:
    “您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多的学生姑娘的!”李大娘笑说:“还福气呢,一天到晚乱死了,什么事也做不了。”孙大娘说:
    “李大嫂真是能干的,又管孩子,又做女工,又做家务,弄得整整齐齐的,不过累也是真累。”王瑞萱的母亲满屋子看了一看,仿佛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坐了一会儿,瑞萱就说要走,她母亲向李大娘又再三地道谢,我们就一齐出来。
    在李家门口,我就和她们分手,一直跑到学校去。
    果然他们都在张老师那里,围着张老师七嘴八舌地说着呢!看见我进来,都说:“陶奇,你知道……”我说:“我知道了。我刚同着王瑞萱和她母亲到李春生家里去了。”李春生就问:“她们到我家去做什么?”我说:“她们去给你道谢去了。
    你不在家,就和李大娘谈了一会儿……”李春生把头一扭说:
    “真没意思,这有什么可谢的!这件事我就没告诉我妈……”
    张老师笑说:“李春生,你这件事做得很好,为什么不告诉你妈妈呢?王瑞萱去谢谢你也是应该的,这不能说是‘没意思’。”林宜说:“昨天我同李春生从什刹海游过水,走进北海公园。正好范祖谋从‘少年之家’出来,我们站在水边正说着话,看见王瑞萱她们上了船。船刚离岸不久,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王瑞萱就掉到水里去了!那时候真把我们吓坏了,范祖谋拚命地喊‘救人”,李春生没有喊,一下子就钻到水里去了,这才提醒了我,我赶紧也跳下去……”我向范祖谋说:
    “你不是最会游泳吗,你为什么不跳下去呀?”这时大家都看着他,范祖谋的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上话来。我说:“王瑞萱还说大概你是吓糊涂了。”范祖谋说:“我没有糊涂……”曾雪姣说:“那你就是害怕!你只是会游水,你没有从水里救过人,你怕把你也拉了下去!范祖谋,我总想告诉你一句话,总没有机会说。我是最佩服你的,我觉得同班里就是你功课好,又会办事,又会说话。同学们批评你自私,我总不大相信,现在我看出来了。我希望你从今起要争取作一个爱护红领巾的好队员,你不要使我们对你失望……”曾雪姣说得沉重极了,眼里还闪着泪光,屋子里静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李春生很不安,就轻轻地想走出去。
    张老师轻轻地把李春生拉住了。范祖谋这时才抬起头来,颤声地说:“你们以为我就不难过吗?昨天我同林宜一起从北海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水淋淋的,我心里难受极了,昨天晚上就没有睡好。今天早晨是我提议约大家来报告张老师的。我本来就想在大家面前承认我的错误,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你们说我‘心口不如一’,我怕你们不相信……”说着他就取下眼镜来,用手背擦着眼泪。
    我们都觉得替他难过。张老师说:“我们相信你的,经过这一次考验,你以后就有勇气了。你知道同学们对你有多大的希望呀!”我们也齐声说:“我们相信你的。”
    张老师还拉着李春生的手。我就笑问李春生说:“你不是看不起王瑞萱吗?那你为什么要救她呀?”李春生就瞪着眼说:
    “谁说我看不起王瑞萱呀!”他看见连张老师都看着他笑,他就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说:“就是我看不起王瑞萱,也不能看着她淹死呀!”我笑说:“李春生,我总想告诉你一句话,总没有机会说。我是最佩服你的,我觉得同班里就是你最勇敢,最诚实,可是你不用功,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我希望你努力改正这些缺点,争取作一个光荣的少先队员!”我说完,大家都笑着拍手。张老师笑说:“陶奇说得对,他们都希望你能参加他们的中队呢!”这时李春生更不好意思了,脸也红了起来,低着头笑说:“好吧,我努力试试看。”说完就赶紧跑了出去。
    我们也笑着向张老师告辞,跟了出来。李春生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
    今天我们都十分兴奋,十分快乐,我们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地接近过!
    我们的同学们多么可爱呀!
    今天早起,我作完了暑期作业,就到王瑞萱家里去。
    我到王家,刚走到瑞萱窗户底下,就听见王瑞萱在屋里大声地说:“人家李春生的妈妈,就和她的孩子一条心,你们就是永远不了解我……”我正要往回走,她妈妈从里面看见我了,就叫:“陶奇,快进来吧!”我进去了,瑞萱拉我坐在她身边,一面仍朝着她父亲说:“陶奇是我最好的朋友,让她听听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您从前说把天津的房子给姐姐,北京的房子给我,姐姐说她不要,现在我要把我的房子的一部分,借给托儿站,您又不让;若是我前天在水里淹死了,看您把房子给谁?”她气忿忿地说着,她父亲一点没有生气,倒笑起来了。王瑞萱又说:“从前姐姐对您说过多少次,说我们都是工人阶级养活的,您总不听,还说劳动人民没有‘助’过您,可是这次我就是让劳动人民的儿子给救起来的,您到底要怎样‘助’人家呢?”她父亲笑着站起来说:“罢了,罢了,就算我白给你们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啦。反正这房子将来也是你的,你不怕毁,我还怕什么。”王瑞萱高兴起来,说:“那您就算答应了,呵?您放心,这房子决毁不了,而且我将来也不会住在这里,我们住公共宿舍去,多热闹呀……”她说着就看着我笑。她父亲对她母亲说:“那你一会儿叫他们把祖宗牌位请到上屋里来吧。”一面说着就出去了。
    王瑞萱的母亲对我笑着说:“这一下子她高兴了。昨天从李家回来,她就和我吵了一路,怪我不该把那双皮鞋带了去。
    她又说人家李大娘都知道看重街坊同学的情谊,偏我们连把空房子借给街道上办托儿站都不肯。办了托儿站,李大娘就少受累了,这不比送李春生一双皮鞋强?回来她又跟她父亲吵了一天,你刚才不都听见啦?”王瑞萱笑着说:“好了,这一段算了结啦!”
    等她母亲出去了,我就把昨天在张老师那里聚会的事情,对王瑞萱说了。王瑞萱半天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她就拉着我的手说:“你看我能够参加少先队不能?”我说:“怎么不能呀,只要你好好地努力争取。”王瑞萱说:“你告诉我应当怎样努力吧?”我说:“你的学习很好,这一部分你不难。你就是不爱劳动,还有就是‘脱离群众’。你看在我们班里,除了我以外,你还同谁接近啦?你不知道我们一班的同学多么可爱,就像曾雪姣,孙家英,还有李春生……”王瑞萱:“我不是要‘脱离群众’,我总觉得人家不爱理我,像我从前坐车上学,李春生他们就挖苦我!这些人里头,我还最怕李春生,没想到前天倒是他把我救起来的。”我说:“这就是李春生最可爱的地方!他从来没有看不起你,问题也不是在坐车。就因为你可以走路上学,可偏偏要坐车,他就看着不顺眼。后来你不坐车了,他不是就不说什么了?你看曾雪姣也是坐车上学,李春生就常常扶她上车下车的,因为曾雪姣实在不能多走路,你明白了吧?”
    王瑞萱想了一想,说:“那么下午你再带我到李家,去告诉孙大娘这托儿站房子的事,再去找曾雪姣她们玩玩。”我高兴地答应了。
    晚半天我们一块去看孙大娘,说借给托儿站房子的事。孙大娘高兴得很,还再三地叫王瑞萱谢谢她妈妈。
    王瑞萱和孙大娘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李春生从他屋里悄悄地走了出来,一下子就溜出门去。
    孙家英拉着王瑞萱的手,到她们屋里去。曾雪姣正在写信,看见王瑞萱进来,也很高兴。我们四个人就谈起来,谈的热闹极啦。
    回家的路上,王瑞萱高兴地说:“怪不得你常爱到她们那里去,原来她们那里真是好玩呀!”
    今天早晨,我正和妈妈谈着李春生救王瑞萱的事情,孙大娘就来了,约妈妈一块到王家,去商量布置托儿站的事情。
    姐姐是中午从西郊回来的,晒得黑极啦!奶奶问她都玩了什么地方啦?她说没玩什么地方,只去了一次颐和园。奶奶说:“你们去了这么几天,只玩了一个地方呀?”姐姐说别人都去参观了几个大学,还玩了几处名胜。她忙着编黑板报,守营,还帮忙给营里包包子什么的,就出不去了。奶奶说:
    “包包子还得你们帮忙呀?”她笑说:“可不是!我们男女同学在一起,有四五百人吃饭呢!”
    姐姐忙着温水洗澡洗头发,我就帮着奶奶把她的铺盖卷打开了。姐姐从屋里大声说:“小奇!你替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心别把我的笔记弄乱了!”姐姐的笔记本真整齐,笔记是用蓝笔写的,“总结”是用红笔写的,清楚极了。我真应当向姐姐学习!
    晚半天王瑞芬和王瑞萱来了,我们一起谈着托儿站房子的事情,姐姐和王瑞芬都很高兴。
    王瑞芬又说她们在夏令营里和男生们合作得好极了,她们包包子的时候,男生还拉手风琴给她们听呢。姐姐笑说:
    “我们熟是熟了,可是那一次我们女生们在颐和园坐船的时候,我们坐在船边,刚要把脚放在水里,看见男生们来了,又赶紧收了回去……”我说:“那你们太不大方了!”姐姐笑说:
    “我们总比你们强些。听说你们小学的男女同学们,还常常闹不团结呢!”我说:“我们这一班就好,不相信你问问张老师!”
    姐姐回来了,夜里睡觉也有伴了,我很高兴。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很闷!
    下午爷爷在给姐姐讲古诗,我也坐在一边听。
    爷爷讲的是《木兰辞》,他讲得好极了,生动极了!
    听了这首诗,我真觉得生在“毛泽东的时代”是幸福的。
    从前的女孩子连“保家卫国”的权利都没有,要去到前线,还得改扮男装!可是现在,我们在抗美援朝前线上做卫生员接线员的大姐姐们,不还都是梳着两个小辫吗?
    还有我听到:
    ……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
    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我想花木兰一定是很淘气的!她出征了十二年,刚从前线回来,话也顾不得说,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就去看她的老战友了。她一定对他们笑说:“你们看我是谁?我是一个女孩子呀!”她的战友们一定都吓了一大跳,吐着舌头说:“原来这位勇敢的战士,是个女孩子呀!这个女孩子比我们还行呢。打了十年的、无数次的、艰苦的仗,她回来还不休息,还有工夫来找我们开玩笑呢!”
    爷爷说这首诗虽然长一点,可是故事很简单,声韵也好,很容易背。我也想把它背下来,好念给同学们听。可是我分段背了半天,总是连不起来。晚上躺在床上背的时候,背来背去地不觉就睡着了,还是姐姐把我叫醒的。我又起来写了日记才睡觉。
    今天早晨我去给曾雪姣补了课,这是末一次了。我们把该温习的语文都温习完了,此外她还做了几篇作文。她语文考得并不坏,是她自己一定要在暑假里加工补习一遍,她这人真是苦干呀!
    我们温完了功课,孙家英和李春生都进来加入谈话,我就问李春生:“上次我同王瑞萱来了,你为什么躲开啦?”李春生笑着说:“我怕她又提起那件事,又谢我嘛!”孙家英说:
    “王瑞萱很想进步,我们都应当帮助她。”我说:“她上次在这里玩了半天,回去高兴得了不得。我们也应该去找她玩,省得她总觉得大家看不起她。”李春生说:“你们去吧,我就怕进那两扇红漆大门!”曾雪姣说:“你又来了!等天晴了,在上学以前,我们几个人到外面去玩一次好不好?我在屋里也呆腻了!”我们大家都高兴地拍手说好,孙家英提议明天让李春生去找林宜他们来商量商量。
    回到家来,爷爷正念陈姨的信给奶奶听呢。另外有一小张纸,上面是铅笔写的整整齐齐的大字,是小秋写给我的。我赶紧拿起来看:
    最亲爱的二姐:
    你好呀!爷爷、奶奶、阿姨和大姐都好吗?
    我们是昨天到广州的。我们老家里有我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位姑姑。她是小学教师。她正在安排叫我进她们的那个学校去。
    广州很热,也常下雨,可是水果很多。
    我很想你,你快来信呀!
    我信写的不好,请你不要见笑!祝你
    进步!
    最爱你的妹妹小秋8月21日我赶紧回屋去,给她写了一封回信。8月26日雨—晴
    今天上午十点的时候,正下着雨呢,外面有人敲门。
    我出去开门一看,是一位解放军叔叔,背着一个挂包。他问我:“你们这里住着一位陶真同志没有?”我说:“有,就是我的姐姐,您找她有什么事呀?”他说:“我姓周,从朝鲜回来的……”我忽然知道了,他就是志愿军周少元叔叔呀!我赶紧拉着他的手往里走,一面喊:“姐姐!周少元叔叔从朝鲜回来看我们啦!”这时姐姐和爷爷、奶奶,都跑出来了。姐姐高兴得跟周少元叔叔使劲地拉手。爷爷和奶奶就把他往上屋里让。
    周少元叔叔坐下了,我站在一边细细地看他。他不像我所想的那样高大,瘦长的脸,红红黑黑的,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细牙,军衣胸前戴着三颗勋章,还有“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标志,刚才我就没有看清!
    爷爷一定请他脱帽宽衣,他本来不肯,爷爷笑说:“这里就和你自己的家一样,不要拘束啦。”他才勉强地摘下帽子,脱了上衣。奶奶给他递过一把大扇子,姐姐就给他倒茶,大家高兴得乱成一片。
    周少元叔叔说他是出差到北京来的。姐姐问:“您在北京能住几天呀?”他说:“昨天晚上到的,后天就走……”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得非常好看。他说:“在前线总是梦想看天安门,毛主席在上面站着……我想这次回来,一定要看看天安门,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北京啊……”他说着就从挂包里取出一个小包来,递给姐姐,说:“陶真同志,这里面是我送给你的一个小本子,和些别的东西。我们单位上真是感谢你们那个团小组,常常给我们写鼓励的信。我还要特别感谢你给我寄的书报,希望我们以后还保持联系。这个小包,本来是准备托人带给你的,后来我要回来,就自己带来了。里面大概还有一封信。现在我要走了,还有几个同志在中山公园等我呢。”他说着就站起来去拿衣服,我赶紧上前拉住他,恳求说:“您好容易回来了,再坐两分钟好不好?再告诉我们一点朝鲜的事情吧。”爷爷、奶奶和姐姐也再三地留他。他就笑着又坐下了。我问:“你们在朝鲜好吗?”他笑说:“好,吃得好,穿得好,什么都有。”奶奶问:“你们打仗的时候辛苦吧?”
    他笑说:“不辛苦!有祖国人民支援我们,朝鲜人民帮助我们,一切都很顺利!”我问:“您还回到朝鲜去担任什么工作呀?”
    他把眉毛一扬,双手按在膝上,微笑着说:“我们要做的工作多得很。你根本想象不到朝鲜让美国鬼子毁得多惨!两年来我们和朝鲜人民并肩作战,把美国鬼子打了出去,现在我们也要和他们并肩把这个美丽的国家重新建设起来……”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他左腕上的手表,原来短短的两分钟已经过去了。周少元叔叔又站了起来,我只好把帽子递了过去。
    我们四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他在雨中走去的矫键的背影,看他转过街角,才恋恋不舍地进来。
    一回到屋里,姐姐就把那小包打开了,里面是一个蓝皮金字的小纪念册,上面印着:“庆祝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二周年”,下面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敬赠”。纪念册里还夹着一块白绸子大手帕,手帕的角上印着红星和毛主席的侧面像,还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字样,也是慰问团赠送的。此外还有一封短短的信,我们都站在姐姐旁边看,上面写着:
    亲爱的陶真同志:
    很早以前就把这点有留念意义的物品包好了,可是几次没有寄走。今天机会到了,本单位有人回国去,让他们给你捎去吧。
    这个小本子是祖国人民的血汗结晶,是高尚的纪念品,祖国人民把它赠给我,我非常的喜爱,我又把它奉赠给你,使你在学习的道路上,把得来的大小成绩登上去,作为不忘的纪念。
    这个手帕也是祖国人民的血汗结晶,我也把它奉赠给你。使你在学习时,擦掉罩眼的热汗。学习再学习,前进再前进!
    此致
    敬礼!
    你的朋友周少元于朝鲜前线1953年8月10日
    我真是羡慕姐姐呀,她得了那么多的宝贵的纪念品,而且是“最可爱的人”送给她的!
    我拿起那块手帕看了又看,真是又大又美!姐姐平常就很少出汗,若是送给了我,倒是很合适的!
    晚上天就晴了,希望明天可以出去玩。
    今天早上,果然曾雪姣、孙家英、李春生、林宜和范祖谋都来了,我们要在一块商量到哪里玩去的事情。
    范祖谋提议到颐和园去。我们都说好,走得远一点,也新鲜一点。孙家英就说颐和园里面要走许多的路,而且上上下下地,恐怕曾雪姣累不了。她提议到什刹海去,在那里划船,然后在湖里小岛上野餐。她又提议我们明天去。她说昨天刚下的雨,地上太潮湿了,今天去对曾雪姣不合适。我们都高兴地同意了。曾雪姣一再地说,不要因为她一个人不方便,就扫了大家的兴。大家都说没什么,若没有她一块玩,我们更扫兴了。
    我们又到王家去。曾雪姣坐着车,我们都跟着走。还没有到王家大门,就看见她家街上通小院的旁门开着,有几个工人在进进出出。我们进去一看,原来他们正在小厢房里修灶呢。王瑞芬和王瑞萱都在院子里,和街道上几个代表们指指点点地说话。王瑞萱看见我们来了,高兴得脸都红了。她赶紧出来,把曾雪姣扶下车,就拉我们到她家去。林宜他们都不很自然地笑着说:“我们不去啦。我们就是来问你,明天下午到什刹海划船野餐,你去不去?”王瑞萱高兴地说:“我去!你们先进来玩一会儿吧!”他们三个人一定不肯,赶紧出门就跑了。
    王瑞萱搀着曾雪姣,我们一同慢慢地走到王瑞萱屋里去。
    这时王瑞芬也进来了。她很高兴的样子,对我们说:“你们以后要常常来玩,瑞萱也要常常去找你们,你们要多多帮助她才好。”
    玩了一会儿,孙家英和曾雪姣就走了。王瑞萱留我吃饭再走,她说她父亲和母亲都到天津去了,她父亲就长住在天津,她母亲过几天才会回来,家里没有人。
    吃过饭,我们就到托儿站那边去。那个灶已经砌好了,是给孩子们做饭用的。过两天,桌子板凳什么的,也可以搬来了。九月一日就可以开始收孩子了。王瑞萱说将来这扇通她们家的门,就堵上了,要进去就从前边走。
    我在王家玩到下午才回来。
    今天天气真好,几场雨以后,风吹在脸上,都有点凉丝丝的。我们本来说好下午四点在什刹海船码头聚齐。
    下午三点钟,我和王瑞萱带着野餐就去了。到了那里,看见林宜和范祖谋已经先到了。他们把两只船也租好了。一会儿,曾雪姣、孙家英和李春生也来了。林宜就问大家愿意怎样坐法,结果我们还是愿意男生和女生分开两只船。孙家英还解释说:“反正一会儿到岛上去,我们还是在一块吃野餐的。”
    男生们并不反对,高兴地坐上一只船,三划两划,钻过往后海去的桥洞,就不见了。我们就在什刹海里慢慢地划着。
    曾雪姣和王瑞萱在船中间,我和孙家英两个划船。曾雪姣望着天空,深深地呼吸着,说秋天的空气,真是新鲜!王瑞萱不时地爬下去拿手拨水玩,曾雪姣很小心地拉着她的另一只手。
    这时湖上的游船渐渐多了。晚霞照在天边的树梢上,十分好看。我们都唱起歌来,远远地听见有人和着我们唱,原来林宜他们的船又划回来了。范祖谋伸手拉住我们的船,林宜和李春生两个使劲地划,把我们都带到岛边去。到了岛上,孙家英把带来的一块大油布,铺在地下,旁边又放一个小草垫子,让曾雪姣先坐下去,然后我们都坐在油布上,把自己带来的野餐,放在一起,大家一块吃。
    范祖谋吃完先站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口琴,吹起《红领巾之歌》,我们都随着琴声唱了起来。范祖谋会吹许多曲子,我们就一个跟一个地唱。后来我们又请曾雪姣独唱一支马来亚的民歌。她的声音清脆得很,唱得好听极了,我们都使劲地拍手。我忽然想起要请李春生表演美猴王,大家都笑着拍手赞成。李春生先是不肯,后来孙家英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递给他说:“这是你的金箍棒,这岛上什么也没有,不会出乱子的,你就由性跳吧!”李春生笑着接过“金箍棒”,作个鬼脸,就转过身去站了一会,再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都皱在一起,活猴子就上场了!
    今晚李春生表演得特别出色,他把那根棒子耍得像风车一样,我们都不住地欢呼拍手,引得湖上许多划船的人,都往岛上看,有的人还把船划了过来。李春生不好意思了,把树枝一丢,就坐下了。
    我们玩到七点半钟,才走上岸来,公园里已经灯火通明了。
    曾雪姣坐三轮车回去,范祖谋和林宜骑车送她到家。我们都是坐电车回来的。
    今天我们都觉得十分快乐。曾雪姣和王瑞萱尤其高兴,因为曾雪姣不常出来,王瑞萱也没有跟这么多的同学一块玩过,她们都表示非常满意!
    昨天晚上,我写日记的时候,发现这个厚厚的本子,已经写到末一页了!还有三天的工夫呢,我不但“完成”了“任务”,还可以“超额完成任务”呢。我多么高兴呀!!
    今早我拿出这本日记,正在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姐姐进来看见了,她问:“你看的这一个厚本子是什么呀?”我笑了说:“是我的日记。”姐姐惊讶地伸出手来说:“真的?让我看看好不好?”我把日记递给她,就自己跑出去了。
    可是我很不放心!我过一会就悄悄地从窗户外面往里望,看见姐姐两臂支在桌上,两只手托着脸,含笑地、聚精凝神地看呢,我又悄悄地走开。
    她一直看到中午时候,才从屋里连声地叫我:“小奇,小奇,你快进来!”我走进去,她张开两臂,一下子就把我抱在怀里,说:“小奇!好长的日记呀,你都是什么时候写的?”我说:“就是每天晚上写的嘛,有时候早上起来又补上一段。其实有时我就坐在你旁边写,你看起书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姐姐笑说:“真是对不起呀!从前张老师说你能写,也会有恒心,我还不信呢!现在证明张老师对你的了解,比我深多了!”
    我忍不住高兴地笑了说:“谢谢你的夸奖!”
    姐姐仿佛很高兴,她也没听见我说什么,她笑着拉着我的手说:“小奇,你写得不错,我送给你一件纪念品吧。”我想了一想,忽然高兴地笑起来,我看着她说:“我只想要你的一件现成的纪念品,你把那个给我吧。”姐姐问:“什么东西呀?”我说:“就是志愿军叔叔送你的那块手帕……他不是让你拿那块手帕擦汗么?你是很少出汗的。我写这本日记的时候,就出过许多汗。这么热的天,我每天坚持写一两千字,多不容易呀!”姐姐笑了说:“你又敲诈了,哪有坐着写字会出汗的?”她嘴里这样说,却一面打开抽屉,拿出那块手帕来,笑着递给我。我真是喜欢极了,忍不住过去抱住姐姐的脖子,使劲地亲了她一口。
    我的姐姐是真喜欢我的,真是一个好姐姐呀!
    今天早起,是万里无云的天。院子里充满了初秋和暖的阳光。成群的鸽子,在蔚蓝的天空中,自在地飞翔。
    爷爷蹲在花台旁边,整理着花叶子。奶奶坐在台阶上,剥着毛豆。妈妈刚洗好头,披散着头发坐在树底下。我在旁边拿一把大蒲扇,替她扇着。姐姐在屋里替我改那日记上的错字呢。(她答应替我守秘密,不到全部写完,是不给爷爷和妈妈看的!)奶奶不时地叫她:“大宝,星期天也该歇歇啦,你在屋里做什么呢?”姐姐就笑着大声说:“我正在看一部好书呢。”我不觉脸红了,幸亏大家没有问下去!
    姐姐从屋里叫我进去,拉我坐在她的旁边,说:“你的日记我又重看了一遍,从你的日记里,我对于你的同学们了解多得多了。原来李春生还没有被批准入队,为什么呢?我觉得这孩子正直、勇敢,有社会主义新人的品质。说起来,比你和你的那些队员同学还强呢!”我说:“是呀,我们也都喜欢李春生。他就是性子急,爱打架,又不守纪律;可是他讲理,把理说通了,他就服输。上学期,他写入队申请书的时候,是林宜和我帮他写的。我说:‘李春生,你做了队员,戴了红领巾,就不能总和人打架了!’他笑说:‘那可不一定!谁要把我惹急了,我还是要打,我把红领巾摘下来,打完架再戴上!’因此,在开会讨论的时候,中队委都不支持他……”
    姐姐注视着我说:“他说得对,难道入了队,戴上红领巾,就变成了驯良、规矩的小大人,人家没有理由地招你惹你,你也不反抗了么?你说李春生讲理,我觉得如果大家都不无缘无故地招惹他,在他不守纪律的时候,大家都好好地劝说他,他入了队,一定不会摘下红领巾打架的。”我很惭愧地说:
    “那时我们想,我们这一班的队员,都是遵守纪律的好学生,把李春生加进去,恐怕就不能保持我们的名誉了……”姐姐笑了,说:“看你们这些好学生!比如范祖谋……就说你,李春生太值得你学习了!你就是太温情,太驯良了,你连任性的小秋都不敢反抗!陈姨在我们家里作客,她又是从很苦的环境中回到祖国来,我们自然应该好好地招待她,安慰她;可是这不等于说,我们就应该迁就她们。像小秋生日的那一天,你就听她的话,带小秋去乱吃一顿,结果把自己也吃病了……”我听了姐姐这些话,难过得低下头去。姐姐笑着站起来,拍着我的肩头说:“你知道了自己的缺点,努力地去改就是了……再说李春生,你看他这一学期一定能被批准入队了吧?”我抬头笑说:“那还用说?我看不但李春生,我们班里还有几个像李春生那样的同学,都可以入队呢。”
    下午我得到了爸爸的回信,他写着:
    亲爱的小奇:
    接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这一暑假里,你姐姐给我写了三四封信了,只有你没有给我寄过一个字,我以为我的小女儿把我忘了呢!
    小奇,你说我能在人民的钢都呆着是幸福的。真的,我常常感到幸福!在这里,我似乎能听到祖国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在烟囱的树林里,沙堆、碎石、钢筋和木材堆成的小山之间,有成千成万的工人,日夜不停地紧张地劳动着。他们说:“从鞍山的建设中,我看见了我们祖国光辉灿烂的明天。”小奇,就是这些工人们,以忘我的劳动热情和惊人的智慧,把一个荒芜混乱的废墟,改造成祖国重工业的基地!看着他们紧张劳动的情形,使我永远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向他们学习,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肩负起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任务。比方说,我就要在作品里努力表现出工人光辉灿烂的新品格,作为我们的模范和仿效的对象。你就要努力学习,准备作他们的优秀的接班人,你说是不是?
    你问我鞍山有几个小学?鞍山有好几个小学,惭愧得很,可是我没有去访问过。工人叔叔家里我倒是去过了,还在他们家里住过呢。过些日子,我也许会回北京一趟,那时再和你细谈吧。
    问你爷爷,奶奶,妈妈,姐姐好!爱你的爸爸8月26日
    爸爸快回来了,他可以详细地给我讲鞍钢的事情了,我真高兴!
    今天我把我的日记整理了一下,后面又添订上最后的八页。我把姐姐替我勾出来的错字改正了(她还替我改了好几个句子)。我真是感谢我的姐姐!她不但替我改句子改错字,她还从日记里了解到我的思想情况,对我提出宝贵的意见。我一定要克服我的“太温情、太驯良”的缺点,努力做一个正直、勇敢的社会主义新人!
    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想起刚放暑假的那一天,抱着一个空本子,往家里跑,如今这个厚厚的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填上字了!
    我感谢张老师,因为她送给我这个宝贵的厚本子!
    我还感谢张老师,因为她鼓励我做事要有恒心,要有坚强的意志。现在我认识到,只要有坚强的意志,做什么事都不困难。
    我还感谢张老师,因为她告诉我:日常生活是不单调的。
    我写完这一本日记以后,从头看了一遍,就觉得这一暑假的生活,实在是很丰富。
    我希望张老师给我批评,给我提意见。我写得不好的地方,明年再改正,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明年暑假再写一本暑期日记。
    小说、散文、诗歌合集《小桔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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