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库 > 报告文学、史传文学 >巴金传 >上卷 第六章 期待
第二节在上海定居

    巴金这次回到上海,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爱人萧珊,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小林,——那比过去在上海作单身汉时代,当然感情更有所寄托了。虽然,这时在战前常在一起的好朋友,已有不少人离开了上海,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经常相聚在一起,相互谈笑,一起工作,一起谈论时局了。黎烈文、索非已远去台湾,黄源早去苏区参加新四军,曹禺、老舍则赴美国讲学。章靳以在重庆复旦大学教书,眼前还来不及随校返沪。只有郑振铎、许广平、李健吾、唐弢等几个战前熟人,在抗战时期一直蛰居在上海,现在终于久别重逢。郑振铎在沦陷期间,从不公开露面,却暗中为保护国家文物,免被敌人劫夺,做了许多工作;1945年12月,抗战胜利后的第四个月,在郑振铎主持下,成立全国文艺协会上海分会,那天巴金还不曾返沪,但大家仍把他选为理事。那天的会是在江西路金城银行六楼举行的。会场是由在金城银行工作的诗人王辛笛介绍的。会议的主席是郑振铎,他说:“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的名称,因抗战已经得到胜利,已通知把‘抗敌’两字取消。在抗战中,文协的总会做了许多工作,成绩很大,我们上海分会由于上海处在敌占区,所以到现在才成立,今天许多人从战场上和大后方回来,与备尝沦陷之苦的上海作家、艺术家重聚一堂,互相慰问,好像一家人破镜重圆,情景是非常使人感动的。我们上海作家中如许广平、夏丐尊、李健吾、柯灵等,都遭到过敌伪逮捕,审问拷打,吃了不少的苦。其中陆蠡被捕后至今还生死不明。这种苦楚,在后方的作家们也许并不知道;而后方作家几年来颠沛流离,也恐为上海作家所不能想象。‘文协’在抗战中最大的好处是它不分派别,团结对敌。这样的精神,今后还要贯彻下去,因为它在各地都有分会,包括延安在内。这是一个足以表示团结的组织。现在已有十几个会员从重庆回到了上海,不久可能还要增加,将来上海有可能要成为总会。我们要做的事,最要紧的是对内谋国内和平团结,反对内战;对外谋世界各国的和平团结,反对待强凌弱。”这次到会的有六十多人,其中被选为理事的,除了郑振铎和巴金,还有许广平、李健吾、柯灵、唐弢、夏丐尊、夏衍、于伶、顾仲彝、赵景深、张骏祥、叶以群、葛一虹和姚蓬子。其他到会的,还有徐调孚、王辛笛、佐临、郭绍虞、顾一樵、蒋天佐、凤子、孔另境、杨绛、索非、赵家璧、魏金枝、朱雯、师陀、唐纳、钱君匋、周建人、崔万秋等,他们中有的被选为监事,有的被选为候补理事。
    上海文协成立不久,即1946年初,在上海经营钱庄的刘哲民,因为与柯灵在抗战时期患难相共的良好友谊,战后就接受柯灵的建议,办起了一个“周报社”,由柯灵邀请他的老友唐弢一起主编《周报》,受到群众很大的欢迎。后来就发展成为上海出版公司。这家出版公司在陆续出版了诸如唐弢编的《鲁迅全集补遗》、景宋的《遭难前后》、郑振铎的《蛰居散记》、钱钟书的《谈艺录》、柯灵、师陀合著的《夜店》等书之外,还另外创办了两本刊物。这就是施蛰存、周煦良联合主编的《活时代》和郑振铎、李健吾联合主编的《文艺复兴》。郑振铎、李健吾主持《文艺复兴》编辑工作,虽然并不拿工资,但是他们为了想把上海三十年代文艺事业兴盛局面恢复,在组稿工作中是很努力的。他们在创刊号上不但自己动笔写稿,组织到茅盾、杨绛、钱钟书的短篇小说,郭绍虞的论文,而且把巴金的长篇小说《第四病室》连载了。上海读者与大后方作家隔绝八年,渴望能读到战前在上海的一些作家的新作,
    特别象巴金这样作家的作品。所以,《第四病室》一经刊出,《文艺复兴》创刊号像《周报》一样,顷刻被抢购一空。但是,巴金原答应《第四病室》让赵家璧新办的晨光图书公司出版发行,而且赵家璧已经在重庆打好纸型,准备运上海印刷了,巴金没有想到自己的原稿让一个朋友顺便带到上海后,会在《文艺复兴》上开始连载,因而赵家璧一到上海,了解到这件事,就向郑振铎、李健吾两位老朋友打招呼,请他们中止连载,因为全书即将在上海印行,继续连载就不好了。巴金回沪才知道事情经过,觉得很对不起《文艺复兴》读者,便答应李健吾,要将自己已在重庆开了头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寒夜》赶写出来。
    他几乎把1946年下半年每个晚上的时间都用在《寒夜》的写作上。那个时候,人们在抗战胜利初期满腔欢腾的心情已经消失了,接着看到的是接收大员的耀武扬威,贪官污吏的巧取豪夺,投机奸商的丧心病狂,和哀哀小民的忍饥挨饿,卖儿鬻女。上海市场一片混乱,人民日益不满。
    7月初的一个深夜,巴金从梦中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看到萧珊把孩子从小床上抱起来喂奶,过后孩子又睡着了,萧珊也又重新入睡。但巴金却再也睡不着,他起床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已经完全进入睡眠状态的弄堂,忽然被一种思绪所困扰。他记得六年前,上海还处在“孤岛”时期,当他把《秋》赶写完毕,决定离沪的时候,他也曾在一个月夜望着这条弄堂,那时他对现实是抱着多么坚强的信心,虽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已经把魔爪伸到我们祖国大陆的心脏间,他也有满腔悲愤,只是希望之光还在他的眼前照耀。而现在八年抗战得到最后胜利,自己又回到上海原来住的地方,而希望却又到何处去了?他感到困惑,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望心情使他痛苦。就在这静寂的夜里,他忽然隐约地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哭声,那是老人的,也是青年的,更是妇女的哭声,好像到处都在向他提出抗议:“八年前,你要我们寄托希望,相信未来,要我们把一切都贡献给抗战事业。可是现在胜利了,希望在哪里?独立、民主、自由又在哪里?你骗了我们,骗了我们!”巴金听到耳边这样的责问,警觉到那是一些在抗战中牺牲受难的人们的哭泣,那些在战时被炸弹炸掉了手和脚,甚至头颅和身躯的人们的哭泣。他感到浑身打颤,却无法回答这些冤魂的提问。眼前,坏人享乐,好人受苦,物资为少数人掠夺,而多数人却一切都感到缺乏。官僚发大财,投机家获巨利,汉奸摇身一变成为巨商大贾,甚至重又登上官场,捞取人民血汗,这是使人多么悲愤的世界!他想到这里,感到十分痛苦。他反问自己:“为什么我们还不站起来,揭露黑暗,争取民主,独立和自由;为什么我们只躲在黑暗里伤心哭泣?”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鸡鸣,原来天已快亮了。他开始摊开稿纸,把半年多前曾开过头的长篇小说《寒夜》,重又执笔写起来。当时正值盛夏炎暑,上海天气非常热,他长了一身痱子,苦不堪言,但是仍坚持不辍地写下去,一直写到这一年冬天。
    《寒夜》里的人物,对他说来是十分熟悉的。不论是汪文宣,还是汪文宣的妻子曾树生,或者是汪文宣的母亲,他们在他的生活里早已存在很久了,他确实非常熟悉他们:汪文宣在大学念教育学时,在他的脑海里充满着他自己对现实的理想。从他善良的意愿出发,他准备救人济世,使人们普遍得到幸福。但是一进入社会,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这里是官僚和资本家当权的世界,是投机家的乐园,阴谋家的竞技场,一个忠厚的知识分子很难找到出路,只有在这里沉沦。他的生活越来越苦,地位越来越低,从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技能在这里并没有用处,这里却另有一套“知识技能”需要学会,
    这就是怎样钻营,怎样排挤别人,怎样爬到别人头上,啃别人的骨头。而汪文宣在这方面一点本领都没有。为了求得一家有口饭吃,他逐渐变成一个胆小怕事、只求苟安、见人低头、甘受欺侮的小公务员。原来的“理想”烟消云散,最后落得患肺病、失业、咯血而死。他的妻子曾树生也是教育系毕业的大学生,同样也有自己的理想,也想“为教育事业献身”。但是一进入这样的社会,她只有靠自己的美貌在一家银行里被人家作玩物,充当“花瓶”。这不是她的志愿,她也不愿这样生活下去,但为了挑起养活一家人的半个担子,她又不得不这样做下去,她只怨她丈夫没有用,但又可怜他老实,恨他不给她“自由”。但当她离开了丈夫,以至丈夫因贫病死去,她的“自由”来了,却仍无法得到“自由”的快乐。这就是她面临的社会。她的婆母也是好人,但是她对能挑起半个家庭的担子的媳妇,却恨之入骨。她看不惯曾树生花枝招展地打扮去侍候她的上司,但又无法不用媳妇的工资来养活一家人。她们两人的矛盾集中在汪文宣身上,使汪文宣在社会上所受到的痛苦之外,再加上家庭中所受到的痛苦,双重的压迫使他不能不向命运老人交出自己的生命。一家四口人(一个是十三岁的儿子),个个都是好人,但是社会给他们带来矛盾,带来悲剧。这就是抗战胜利来临前的社会,这就是寒夜,这就是“的确太冷了”的重庆寒夜。
    这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是继战前茅盾《子夜》出现后,我国长篇小说艺术的另一个高峰,也是巴金本人不论从思想上、艺术上都达到圆熟阶段的卓越之作。它在中国新文学史上无疑是个巨大的丰碑。它是怎样完成的呢?在完成过程中,巴金曾想起一些什么呢?
    他写这部作品的生活基础,就是他亲身所经历过的重庆寒夜,“富人享福,穷人受欺”,他对这个社会太熟悉了。甚至汪文宣一家四口人住的地方,也就是当时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所在的那幢大楼,巴金住在楼下,江文宣住在三楼。整个故事的发生,发展,结局,都在巴金生活的周围。故事开头的写作,也正是在巴金所住那间有老鼠臭虫肆虐的楼梯下的小屋中。回到上海,在霞飞坊59号三楼继续写这部作品时,虽与重庆民国路这幢大楼离得远了,但几年来“寒夜”生活的深刻体验并不曾在他的脑海里淡忘,街上的那家冷酒馆,街角的那家咖啡店,以及附近的“半官半商”的图书公司,对他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而汪文宣,这个人物他更是非常熟悉。他觉得汪文宣有时像是那个在正中书局工作过的散文家缪崇群,有时又像在临死前还在追求“生的欢乐”的自然科学家陈范予,有时则像拄着拐杖走路的小说家王鲁彦,他们都是他非常亲近的老朋友,虽然他们生前的经历与汪文宣并不一样,但他们的生活,他们所走的坎坷道路,却是这样的相似。他们都是善良的知识分子,有善良的愿望,但在社会上却受欺凌,受压迫,为生活所逼,走投无路,最后都不免患肺病咯血死去。巴金甚至有时以为汪文宣也有他自己的影子,他想如果他不是因为有某些机缘,使他从事现在那样的工作,他也完全有可能后来变成汪文宣这样的人物。因为汪文宣这样的人在当时社会里太多了,他生活中所产生的矛盾,和他悲惨的结局,是当时知识分子普遍的命运。
    巴金写这部小说,写得很快,也写得非常顺利,比写《火》的三部曲不知痛快多少倍,好像小说里的人物与他在一起生活,一起流泪,一起叹息。每个晚上,他总觉得自己又回到重庆的民国路上,他看见人们因物价飞涨而愁丧了脸,因生活苦闷而不断喝酒,因心境恶劣而借细故发脾气,吵骂,打
    架,自杀……
    《寒夜》是在1946年8月出版的《文艺复兴》第3卷第1期开始连载的,当时是边写边登。1946年12月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就把《寒夜》写成。因此,1947年1月出版的《文艺复兴》第3卷第6期也就把这部长篇连载结束了。
    当时,许多作家、艺术家包括巴金、叶圣陶、靳以、肖乾等人在内,已经从重庆等地陆续回沪,其中还有曹禺和老舍。他们两人离国赴美前,上海文协曾在福煦路(即今延安中路)九星大戏院召开了一次上海文艺界欢送他们出国的大会,在大会上他们两人都作了一些富有感情的讲话,老舍的话更是嘻笑怒骂,生动幽默,对鼓动内战、压迫人民的反动派进行了无情的讽刺。
    老舍在抗战时期一直是主持文协工作的驻会代表,他在重庆与巴金也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在巴金的长篇小说《电》出版时,他曾写过一篇评论文章,肯定这部小说的人物“像水晶一般的透明”,文字“非常利飕,清锐可喜”之外,其中还曾谈到他与巴金的友谊,他说:“巴金兄是个可爱的人。他坦直忠诚,脸上如是,心中也加是。我只会过四、五次,可是第一次见面就使我爱他。他的官话,要是我给打分数,大概过不去六十分。他匆匆忙忙的说,有时候我听不明白他的话,可是我明白他话中夹着的笑;他的笑是那么亲热,大概无论谁也能觉到他那没能用话来表现清楚的一些热力,他的笑打入你的心里。”在巴金的女儿小林出世时,老舍知道巴金还给她按着大家庭的“火”字排行取了个名字叫“国烦”。老舍为此给巴金直率地提了意见,他说:“国烦,国烦,好难听,国家的事儿已经够叫人烦躁了,你还给孩子取那么个名字!”巴金接受他的意见,所以后来巴金和萧珊对那女孩总把“小林”叫上口,不大用“国烦”那个名字了。
    巴金对这些离沪的老朋友,都忘不了他们对他的美好的感情。不仅对老舍、曹禺,他也想念当时去了台湾的周索非、黎烈文,以及曾经在法国一起度过两年留学生活的老友吴克刚。大家知道,当时我们刚把台湾从日本帝国主义手里收回,那边需要大陆大批知识分子前去参加建设。这些知识分子都是本着热爱祖国、热爱建设事业的无可非议的真诚的心,前去这块脱离祖国已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土地参加各种工作的。
    索非是巴金青年时代的朋友,他从法国回来后,一直与他住在一幢房子里,在上海几次迁居,都不曾把他们分离。在他战时离沪奔赴“大后方”的时候,索非夫妇一家一直为巴金照料着病中的三哥李尧林。当尧林在医院去世时,索非夫人还由此失声痛哭,巴金感谢他们夫妇对他们兄弟两人的长期照顾。他衷心期望他们的家庭得到幸福。但是不幸的是索非夫妇去台湾后不久就离异了,巴金曾为此感到难过。
    去台湾的另一个朋友黎烈文,则是巴金在1933年夏天认识的。那时黎烈文在编《申报》的《自由谈》副刊,托人向巴金约稿,巴金以后也就成了它的作者,并由此与黎烈文相识。当1935年12月巴金从日本回国,从事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工作的时候,黎烈文也就成了《文学丛刊》和《译文丛书》的组稿对象。他们两人的感情和共同的语言,是建立在对鲁迅的一致尊敬上。而历史也将证明他们的业绩。正是由于巴金、黎烈文及其同伴们如靳以、黄源等人在鲁迅感到“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徬徨”的时候,他们以自己的认真工作和对工作切实负责的态度,使鲁迅得到安慰,并从他们那里汲取了力量。当鲁迅发觉这些正直的有成绩的青年作家受到不应该有的冷落时,他就出来
    支持他们,让他们也有对时事发言的机会。因此,巴金与黎烈文的感情,还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境遇上。他们曾经在鲁迅的支持下,合作起草过《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表达他们热爱祖国,忠于人民的抗日意志;后来他们又与黄源、靳以、孟十还等分头编辑期刊,虽然并不是每个人对各个政治问题都有完全一致的看法,但是他们所编的刊物《译文》、《文季月刊》、《中流》与《作家》,在当时却都是在鲁迅的旗帜下前进的。黎烈文为了编《自由谈》,发表鲁迅、茅盾和其他进步作家言论,遭到反动派的排挤,编《自由谈》而缺乏自由,最后只好辞职。后来他编《中流》半月刊,又终于与《译文》、《文季月刊》、《作家》一起受到战事的影响,不得不停刊,改出联合刊物《呐喊》。抗战胜利后,黎烈文从福建到台湾,进一家报馆原想重操旧业,哪知没有多久,就又因为要“自由”而得罪了上级,不得不又“自动辞职”,进台湾大学教书。
    听说台湾是个美丽的岛屿,同时考虑到文化生活出版社能不能在台湾建立一个分社,巴金曾在1947年初夏,应台湾几个朋友的邀请,去了一次台北。
    他到了那边,住在老友吴克刚家里,当时吴正在当地担任图书馆长。尽管他们相别几年,对有些问题的看法,差距比在法国时也许更大,但作为一个善良的人来说,相互之间的友谊是不会忘记的,何况吴克刚也不过是一个图书馆长,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也不真是属于“官”字辈。巴金受到他的热情接待,但住的还不过是一间极普通的房间,吃的也不过一般菜肴,出游也得乘公共车辆。他也会见了另外一些老朋友,如黎烈文和索非,他们的生活境遇自然比吴克刚更差。黎烈文虽名为“教授”,生活却不宽裕,要维持一家每日三餐,他除了教书,还得业余从事译书工作,介绍法国作家的作品,因为他和巴金一样,也到法国读过书,懂得法文,他就在这时把自己译的梅里美的短篇小说集译稿,交给巴金,让他编进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译文丛书》里去。黎的夫人雨田,也是一位能写能译的作家,巴金也经手编发过她的作品。在巴金到台北作了半个多月的客,回沪以后,不久黎烈文来上海,他也在上海住了将近三个星期,得与一些老朋友重聚,使他后来在回想起来,像有一串记忆的珍珠,挂在他的心灵上,足以使他数述遥远的可贵的友情。他回去以后,不但给巴金写信,感谢上海的朋友们给他以“这次在沪无忧无虑过了三个星期”的旅行;他与巴金经常通信,直到上海解放前夕。巴金从未忘怀这个平时很少发脾气的友人,他是这样豁达坦率,这样心无芥蒂,容易相处。巴金不能容忍别人对这样的一个朋友的误解,当然他更反感别人不负责任地给他随意在头上泼污水。
    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想在台湾设立分社的计划并没有实现,当巴金从台湾回来后,曾又请他的兄弟李济生按着他的脚印去过一次台湾。那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当时正在文化生活出版社重庆分社工作的李济生来到了上海,他住在霞飞坊他哥哥家的二楼房间里。这个房间原是巴金的客厅和餐室,日常在这里接待朋友的来访。现在,李济生在这里晚上用行军床搭个铺,把它当作卧室。他在这里先住了一个月,受到他四哥和嫂嫂萧珊的热情款待。一向跳跳蹦蹦天真活泼的萧珊,现在俨然成为上海一个中等人家的家庭主妇,她早上买小菜,中午带领一个褓姆烧饭做菜之外,白天还得把主要的精力花在抱小孩上。女孩虽然比较文静,周岁多的婴儿毕竟娇嫩,所以萧珊在她的身上确实花了很大的心力。李济生看到四哥和嫂子在家里过得幸福,心里也感到痛快。他在抗战后期曾在桂林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办事处,湘桂大撤退时,
    带了一大批纸型逃难,也该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一个有功之臣,他不但在银行工作过,很有经营管理的本领;而且也有一定的编辑经验,曾与许多作家打过交道。这次他到上海,开明书店的叶圣陶、范洗人、章锡琛还在书店宴请郑振铎、巴金和他三人。席间谈起到台湾开展出版业务,大家都建议济生不妨去看看有没有可能在那边设立个分社。李济生不久去到台北,他像他哥哥那样,晚上在吴克刚家中借宿,白天就到有关朋友处走访办事,发现在这里办出版社首先是难以找到适当的房子;其次,看来当时台北刚回归祖国,当地人民长期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生活,中文书籍对他们当时情况说来似乎还不是十分急需,特别是新文学书籍销路恐不会很大。这样,他回沪后把了解到的实情一谈,巴金他们也就把原先的打算取消了。
    李济生去台北时还找过在台湾师范学院教书的张易,向他带去巴金的嘱咐,要他向台湾大学的文学院院长钱歌川打个招呼,请尽量照顾那个原系“部聘教授”马宗融的情绪。因为马宗融那时刚刚从上海去台大任教。他原在重庆复旦大学教书,后来随学校迁回上海,因为同情学生运动,在校务会议上拍桌怒斥学校当局不该让军警进校逮捕同学,结果被学校当局无理解聘。马宗融为人豪爽,爱真理,重友谊,嫉恶如仇,凡是他看不惯的事,他就要发议论,而且没有保留,从不计较什么后果,因此不免处处得罪人。在平时,巴金曾经替他担心,因为知道他性情耿直,同其他教授相处并不十分融洽,虽然他在文艺界知心朋友不少,而在学校里他越来越显得孤单,所以曾劝他注意工作方法,一方面支持他为真理斗争,另一方面也劝他对人对事还该从实际出发,分别对待,耐心地做工作。马宗融到了台北,虽然生活还算安定,但他新来乍到,朋友不多,却很关心上海学校的斗争,对现实感到不满,经常借酒消愁,身体变得很不好,偏又碰到台大中文系主任、鲁迅的老友许寿裳在家中被人杀害,他听到这消息,更是悲忿,曾亲赴刑场去看当众处决凶手,回来后又拉着一个好友喝酒骂人。巴金知道后,又写信劝慰他,但远道的友情竟无法解除他精神上的苦闷,他的酒越喝越多了,终于病倒在床上……
    那个时期,在《文汇报》担任驻渝记者的黄裳从重庆返回上海。他过去曾寄过一本书稿给巴金,并作了自我介绍。巴金很赏识他的才华,把他的书稿编入了中华书局出版的一个《丛书》里,这就是作者的第一本散文集《锦帆集》。1942年冬天黄裳曾在重庆找过巴金,却没找到,因为巴金到桂林去了。1944年夏天他又去桂林文化生活社看望巴金,不巧又没见到,直到1945年秋天,抗战胜利后,才在重庆见到巴金。他这次回沪见到巴金时,才知道他的老师李尧林已经去世了。黄裳无意中却从巴金女儿小林的侧面,看到了李尧林先生瘦削的影子。
    巴金欢喜买书,他有许多共同爱好买书的朋友,如李健吾、唐张、陈西禾、黄佐临等,其中还有黄裳。但黄裳爱买中国古籍的线装书,而已金买的却多是外文版;日书。买外文版旧书的爱好,是巴金在法国和日本时形成的。胜利后到了上海,由于历史的原因,上海不仅在文化街福州路,而且在静安寺和霞飞路一带的许多书摊,留下每次世界政局变动后,外国人离沪时卖出来的大批书籍。巴金买的不仅有英文书和法文书,还有俄文书、日文书和德文书。他的博学,使他的买书范围非常之大,内容除了文学艺术部门之外,还有政治、经济、历史、地理和社会方面的东西。他的买书爱好,还影响了他家庭的陈设布局,三楼卧室除了靠后角落里的一只铁床和朝东临窗的一只写字台外,中间全部成为玻璃书橱的领地,人只能在书橱与书橱之间的一个
    弯弯曲曲的通道上行走。此外,亭子间也是他堆书的地方。二楼房间则是他的餐厅和会客室,来访的人们常常看见他从三楼把眼镜挂在额上,挟着一本书,嘴里念叨着什么,一步一步走下楼来。
    当然,他偶然也买些中国古书。从幼年起,他就开始读旧诗和古文,以至人到中年,对某些古籍还能倒背如流。有时饭后和熟人谈笑,一时兴起,他还能背诵出通篇的《长恨歌》、《琵琶行》之类的长篇古诗,偶尔于谈兴正浓之时,还托黄裳什么人给他买些唐诗选本,黄裳就曾给他买过一本棉纸印的明万历刻本《批点唐诗正声》。
    买书是件愉快的事情,但是那时还有一种苦却叫人忍受不了。那就是由于物价飞涨,物价今天与明天不一样,甚至上下午都有不同,这就使上海人民不得不考虑把自己每月工资的收入,一拿到钞票就得上街去兑换成银元,这样才能保值。即使像巴金这样的大作家,为了维持一家生活,在这个时候也无法例外。开明书店给他的稿费(版税)最初是每隔二个月绪算一次,后来改为半年结算一次。由于货币贬值,有一次巴金领到稿费,只够他喝两杯咖啡。因此,每次稿费到手,他和萧珊都不能坐视这些钞票贬值,这样,也就学会到霞飞路(当时已改称为林森路),去买卖“大头”(银元),巴金一上街也总要注意一下烟纸店门前挂的银元折合法币的牌价。在料理这些家庭琐务的过程中,黄裳有一次也曾为萧珊做助手,因为物价一天一个样子,到书店领取版税,取到支票,必须立刻到银行里去兑现,然后领到用线绳扎起来的一捆捆钞票,跳上三轮车,再到市场去换成银元,或直接去购买家庭日常用品,这就不能不是日常生活中一场紧张的战斗。
    在这些为生活所纠扰的日子里,经常给巴金家日常事务帮助的,还有顾均正夫妇。顾均正是开明书店的老编辑,他曾在三十年代与索非同住在狄思威路的麦加里,因而也与巴金认识。后来他们又几乎在同一时期搬到霞飞坊,虽不在同一幢房子里,却住得很近。巴金每次回家,总要走过63号的顾家后门口。顾均正为人正直忠厚,和开明书店许多老编辑一样,只知埋头工作,而生活过得并不富裕,又总是露着淡淡的笑容,很少为个人生活问题发牢骚。巴金有事找开明书店,常托他带口信去,他总是很负责的把事情办好。他们两人经常见面,但长谈机会却不多。均正夫人则经常出点子帮助萧珊把家务做好。那时有什么紧张物资在街上供应,巴金家也常靠均正夫人通知。这时原也住在霞飞坊的夏丐尊已经去世,他老人家临死时曾向老友叶圣陶发出过一声感叹:“胜利,究竟是啥人胜利——无从说起!”这句话已经通过报纸,成为上海人民的共同感叹。顾均正与巴金在弄堂里见面,谈起面临的越来越不像样的市场情景,也不免说一声“胜利,究竟是啥人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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